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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里的酒歌

2009-12-28

青春 2009年11期
关键词:月饼母亲

流 冰

父亲的谎言

父亲嗜酒取决于他性格中的某些瑕疵,而父亲喜食月饼,这还是我在他晚年时无意中发现的,这一发现也因此改变了我对父亲的看法。

如今食品多得让人眼花缭乱,奇怪得是人的胃口却变得越来越小。这好比十个人玩十个球,腻,玩不长;要是十个人玩一个球,玩起来就没完没了。说到月饼,小时侯一年盼来一个中秋,一人分一块月饼,那滋味能记上一年。倘若时下有人送你两盒月饼,让你一个人吃,且不断在一边催促:“吃呀,快吃,吃不完会坏的”,估计你怎么也吃不了,并且永远也不想再吃了。

我们家当年可不是这个情况,那时,盼着中秋,不是为了看月景,黄皮骨瘦哪有那份闲情?我们真正关心的是这一天饭锅里油水的厚薄,更重要的是父亲带回来的那一筒月饼,牛皮纸裹着,酥油浸润在纸上,斑迹驳杂着,拆开纸包,一斤正好五块,兄妹五人,一人一块。后来,大姐去了省城,那一块便归了母亲,可是母亲每年只是象征性地咬几口,最后还是被我们瓜分了。父亲从来不吃,当我们小嘴嚼巴着的时候,父亲总是坐在那里端详着大伙,一副满足和陶醉的神情。

有时,母亲将自己的那块一掰两半,递给父亲:“你也吃点。”父亲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甜腻腻的,有什么好吃的。”这种意思的话我们听了许多年,后来再也听不到了,因为,这之后的每年中秋,当大家分食月饼的时候,好像再也没有谁会想起来去关问父亲一句。

等我们都大了,工作了,每年的中秋带给父亲的无一例外全部是酒,因为,父亲是不吃月饼的。而母亲则不同了。晚上,几把竹椅子,一家人坐在庭院中,吃着月饼说笑,父亲很少插话。虽有朦胧的月光照着,我们却看不清父亲的脸,好像也没人去在意父亲的表情,只听见父亲断断续续像是要掩饰什么的喝茶和咳嗽声……

1996年中秋,因为客车中途抛锚的缘故,直到下午三点我才达到小镇,火烧火燎推开家门,只见父亲独自坐在堂屋,手里捏着半块月饼,嘴,一瘪一瘪地咀嚼着。

一见是我,父亲愣怔了一会,举饼的手僵硬的悬在胸前,好一会儿才不自然地挤出些笑容。那种笑容是遍布满脸的,里面的皱纹纵横,就像你往池塘里突然抛入块砖头的地方的那个样子。当我向父亲手中的月饼瞟了一眼时,这个笑容立刻就牢牢地凝固起来,变得毫无生气。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的笑容陷入如此的窘迫,并且持续不变……

我突然为自己的冒失而感到愧疚,并为与事无补而深感痛心。我想对父亲说些什么,却一句适当的话语也找寻不到。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家门的,又是怎样提着一包尚好的、品种不一的月饼回家的,我悄悄地将这些月饼放在父亲的床头边,而此刻,父亲正泪眼婆娑地瞅着我,瞅着我……

父亲去世已有很多年了,有关父亲和月饼的往事仍历历在目,想写,却一直未写,怕只怕我依旧残缺稚嫩的文字一不小心伤害了老人的自尊,亵渎了一份深重如山的父爱。

父亲的爱意

父亲病情反复的那段日子,曾多次跟母亲讲过,一定要等到我结婚成家之后他才可以安心上路。

5月18日,我的婚期。哥哥、姐姐和母亲都从省内的各个方位提前一天赶到小城,遗憾的是父亲却没有来。大哥递给我父亲捎来的一千元现金说,父亲讲那天客人多,事情又千头万绪,他身体不好就不再来给我添累了。攥着这一小叠票面不等的钱币,我的心里很难受,鼻子酸酸的。我知道,父亲的心里一定是想过来看看的,父亲巴望这一天已经巴望得很久很苦了……

新婚的第三天,我便携妻搭车回老家看望父亲。因事先通过电话,父亲前一天就从大哥那儿得信,拄着拐杖早已在路边张望了,一见着我们就慌乱转过身去,三步并作两步踉踉跄跄踏过门槛迈进屋去,边走边招呼里面的人,说“回来了,回来了”,于是,屋里的人闻声迎上前来,接包的接包,牵手的牵手,围着新娘子问这问那,而独独被冷落在一边的父亲更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了:“进屋说进屋说,老堵着门道干嘛?”

晚饭的时候,父亲出人意料地端起他久违的酒杯。我陪父亲喝酒,父亲的气色一直很好,精神一直很好,并且话语明显见稠。父亲讲,家也成了,欠下的款子明春凑齐了还了人家,持家过日子不比单身汉,钱要紧巴着花,说不准明年就是人上人了,要有思想准备。父亲还说,现在是有家有口的人了,大事小事得让着些对方,他和我妈几十年如一日和和气气过来凭着就是这一点……父亲还讲了许多许多,絮絮叨叨,既有对往昔的回首,又有对我的叮咛。我始终没有走开,我觉得能陪父亲坐坐,喝两杯水酒,听听他的唠叨,便是为儿对七旬老人的最大宽慰了。

然而,这样的日子却不多,短暂的婚假转眼即逝了。回小城那天,父亲执意送我,那本不能挺立的身躯好像显得更加佝偻,我想陪父亲说说话儿,可他一言不发始终不肯看我。走至胡同口时,我禁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父亲依然站在那里静立不动,并且泪挂双颊……

也许在这之前,父亲的一切于我都是平淡且寻常的,似乎不值一提,但父亲的泪水又是如此强烈如此明朗地告诉我:这份爱意,这份牵挂,这份思念。我再不能熟视无睹,再不能不予理会,再不能不加珍惜了。回小城上班后的每一个夜晚,父亲总是挂着泪水走进我的每一个梦里。

果不其然,六月的一个上午,我就接到大哥从老家打来的电话,撂下话筒,我便慌慌张张再一次赶回老家。父亲躺在小镇医院的病床上昏迷不醒,瘦小的的面部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显得更加苍白。我静静地坐在床边,握着父亲布满针眼的绵软无力的手,想起儿时挤在他的身后,就像暖暖日头下一只靠在山墙边晒太阳的小猫儿。如今,小猫长大了,可山墙已芨芨可危了。我伏下身去轻轻呼唤着父亲,父亲不肯理我,泪水就这样悄悄打湿了我的面颊。

子夜时分,父亲终于一点点醒来,很费力地歪过头来看我,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我赶紧凑上前去,父亲将眼睛闭上,说:“爸不行了……”,紧接着就是一阵无力的急咳,我连忙托起父亲的上身,说:“爸,咳吧,咳出来会好受些。”父亲努力了一阵子,但由于身体太弱,痰的黏度过浓,最终还是没能咳出口腔。看父亲气喘咻咻一副难受的样子,我再次伏下身去,将嘴唇贴近父亲的嘴唇,父亲扭过脸去无声的拒绝了。我只好将卫生纸揉成乱团状,伸进他的嘴里慢慢地转动,父亲似乎很慌乱,动了动却未能如愿。待我将父亲的口腔清理干净后,父亲很难为情地说:“乖乖,让你恶心了。”我说:“爸,瞧你说的。”这个时候,我看见父亲紧闭着的眼睛周围已是一片潮湿,我伸手帮他拭去,父亲笑了笑,很无奈,很苦涩。

6月17日黄昏,当小镇的天空降下冰冷冷的小雨时,父亲那单薄的身躯在鲜花和绿叶的陪伴下,缓缓飘出了我们的视野。

父亲走得十分安详,除了眼睑下印着的那两道泪痕之外,看不出一丝苦痛的迹象,眉宇、嘴角边似乎还流露出一些浅浅的笑意。所以,大家都舍不得退了老屋公房,屋内的摆设更是不忍心去挪动它们。我们同有一种感觉,父亲又出公差去了,就像儿时一样,我们依然会用一种很美很甜的心境去盼、去等,无论多远、多久。

父亲的酒兴

父亲一生嗜酒,虽不拘孬好,却极少能够喝得舒心。小时候家里穷,因为拮据,母亲总免不了在他端起酒杯时罗嗦个没完没了。等我们兄弟姐妹相继成人,生活稍有改变,父亲已染上了严重的支气管毛病,母亲的理由就更加充分,且人多势众起来。所以,父亲在我的印象中,总是那么一副低首垂眉、小心夹菜、小口呷酒的样子。

父亲喝了一辈子的酒,却从未因此打骂过母亲和儿女。相反,赶上哪天开心的日子,父亲便会瞒天过海、钻空子、瞅冷子多灌自己几杯,喝“高”了,便没老没少和他的三个儿子“打”成一片。

紧记得有一年冬天,酒后的父亲领着我们在雪地上打雪仗,跌打滚爬,毫无顾忌。我们兄弟三人从不同方位向父亲发起进攻,父亲寡不敌众,抱头逃窜,洁白的雪球还是在他的脸上身上纷纷开花。父亲不恼,还笑,很开心的样子。镇上的人见了,都说老刘怕是又喝多了,而我觉得那时父亲脸上流露出来的天真和善良无与伦比。

1988年,“供销”系统走了下坡路,父亲所在的区社主任拍拍屁股调任了另一单位,赶上体制改革,已有一部分人自己开店当了老板,其实都是以前社里走体外帐走出去的。父亲因看不习惯这些人事,主动要求退了下来。父亲的退职,可以说是供销系统的一大损失。父亲十六岁进社,干了将近四十年废品、动物皮革的收购业务,象他这般经验丰富又以社为家的老师傅,现今社里已寥寥无几。因而,那阵子,曾有好几家私营老板企图利用他的业务关系和专业技术高薪聘请父亲,均被拒绝。父亲说,和废铜烂铁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该歇歇了。这似乎合情合理。可那时我们家的家境并不富裕,甚至可以说还很贫穷,为此,我们时常数落父亲的不是,父亲并不言语,依旧低首垂眉喝着他七毛钱一斤的散装粮食白酒。

退休后的父亲变化很大,话语明显稀少,成天将自己关在家里,侍弄侍弄花草,看看电视听听广播,然后是中、晚两遍酒将他完整的一天光阴慢慢地打发过去。父亲的思想和情感可能搁浅于某一时空的荒滩,他似乎在逃避着什么,痛苦地把自己幽闭在一个人的小圈圈里,在这个小圈圈里,他又难以自控、刻骨铭心地怀念着某些热爱,好在这种足以淹没一切的快感往往能持续到第二天一早,然后,父亲再去期待下一个循环。

1992年,我退伍等待分配期间,时常陪父亲喝酒、聊天。父亲知道的事情很多,谈论起来也很有观点,尤其是对当前的腐败现象深恶痛绝,说到“疼”处,巴掌落在桌子上,酒杯窜得老高。父亲是看不得一点丑恶的,却又无力改变什么,这也许正是父亲的痛苦所在。有些事只是偶尔谈及,大多数的时候,我们谈的都是国际问题,父亲不但能对事件的现状给予评点,还能介绍事件的历史背景,但父亲闭口不谈身边之事。我想,父亲可能是太悲观了,他对现实生活连谈论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在那些看似宏大实质上却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事情上去寻找自己的乐趣。

后来,我被安置在市内的一家企业工作,临行前,我极力怂恿父亲支个摊儿,从事些小件物品的经营。父亲始终不肯,他说这个检查,那个罚款,这些年看别人的脸色够了又够了。说这话的时候,父亲的语气很重,仿佛已经有了一大堆难看的脸色在他面前晃动了。我便不再坚持,父亲脆弱如此,已是不可救药。

父亲就这样生活着,一年又一年,站在真实里看不见自己真实的行踪,立在虚幻里看不到虚幻的阴影。终于有一天,父亲突然被自己的苍白照亮和惊醒,甚至来不及感慨和回顾,以酒代水,吞下了大量的安眠药片,丢掉所有的行囊和道具,微笑着上路了。

那几天里,我甚至没有眼泪,我在沉默中踱来踱去。我想,父亲此行是必然的,倘若天国里果真阳光明媚,仙乐飘飘,难道这不是老人家的一个超脱?

责任编辑裴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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