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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老王的信条

2009-12-28

青春 2009年11期
关键词:王老师老师教师

巴 可

人是可以教育好的。

——马卡连柯

1

老王在柳林教书二十年,没人把他与衣冠楚楚、举止风雅的白脸先生划等号。他身上的乡土味并不亚于村夫,穿的咔叽布衣服,眼睛虽小下巴粗,脸像一块黄泥土,不长庄稼长满胡。平日,叫他王师的比叫他王老师的多,人们觉得“王师”二字间加“老”,有些拗口,就把“老”省去了。老王听惯了,也觉自在。那些石匠、木匠、杀猪匠不都叫某师吗?老王是教书匠。

老王多年做班主任,很少批评学生。老王不认为自己是学生的老师,他说他只是学生中的一员,阅历超过学生,有比学生强的地方,但学生也有超过他的地方。为师者何必自诩为师,学生尊你为师,你方为师。

一些家长对老王“师不师”的做法很纳闷。俗话说,严师出高徒。老王不严,学生怎高?“我说,王师,照你这样教的学生,怕是要闹翻天哦。”

老王吊着大下巴嘿嘿一笑,便是回答了。学校老师对老王“师不师”的原因作过分析:长相远古化,不能以形服人,则以情近人;高中毕业教初中,自愧学历低而拢络学生,以求认可;无刚多柔的性格与生俱来,对谁都没脾气。

奇怪的是,老王的学生却喜欢老王,学生们似乎忽略了老王的形相。

三年前,老王的学生上了初三,面对学校新安排的突破班级升国重十人大关、有柳中头号功臣之誉的教师,老王的高足不适应,开学没两周,就一拨又一拨到校长府第请愿,要求把王老师还给他们。

只吃娘奶,不要姨乳,怪事。校长弄不明白,老王是怎样教学生的,他的学生为什么择老师?校长把老王叫来,看他怎样给学生说。

老王一出现,学生们就像在迷失方向的夜晚看见了北斗,在痛苦无助的汪洋发现了陆地,不约而同齐声喊王老师。老王面对学生们噙泪欲滴的眼睛,那是他至死难忘的眼睛,他的心颤抖了,他感激学生在自然而然中把人间最尊贵的崇敬与信任奉献给了他。校长是要他来劝学生的,可他没做到。此时,他小眼圈已潮湿,大下巴抽动两下,一股气堵在喉管,如果让声带发出声来,他会哽咽。一个几十岁的大男子,一个老师,能面对学生哽咽流泪吗?老王一言未发,转身走了。

没办法,学校只有顺应学生,让老王上初三。也许是一双双噙着泪花的眼睛深深触动了老王,也许是全班学生憋着一股心劲,老王和他的学生度过了辛苦卓异的一年。这一年的收获似乎过于丰厚,老王的班十七人考入国重,大破柳中最高记录,老王成了柳中空前的特级功臣。消息传开,无异于一颗原子弹在柳林镇爆炸,强大辐射很快穿透每个角落,小镇仅有的几条街巷沸沸扬扬。有人私下窃语:“王师有文昌星暗助。”还有人道破老王形相隐藏的天机:“王师眼小成缝为一,下巴大即大,一大是天,王师相貌虽不中看,却合天意,造化大。”

一天傍晚,有人看见,老王和一位陌生的高额头从一辆黑色轿车里钻出来,客客气气进了柳林镇最高档的餐馆柳林酒庄。后来传言,那位高额头是市上一所中学的校长,是来柳林挖墙角的,要把老王挖走。过了些时日,老王还在柳林,没走。一说老王拒绝了高额头,一说老王土里土气的形相与“十七人国重”这颗卫星光环的反差让高额头十分意外,本来就对老王的学历心存疑虑的高额头,最终没下决心带走老王这块并非品牌货而系土特产的料子。

今天,老王带着他的本届学生进入初三,已上个把月课,一辆银灰色轿车顶着耀眼秋阳驶进柳林镇。这回走进柳林酒庄的,除了老王、高额头,还有柳中校长和一个白面中年男子。这个白面中年是干什么的?有人去酒庄打听,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白面男子是市教育局局长。要知道,柳林镇是难得有这么大的官到访的。更让人吃惊的,这位局长是老王的同学。

下午,当柳中校长与老王在轿车旁双手紧握,两双又红又湿的眼睛久久相对时,人们明白了,柳林镇将失去老王。老王要调走了,要到市上那所对他觊觎已久的中学教书去了。这个老王,这个王师。

秋季开学第一个月,局长大人亲自出马突调老王,这很反常。上天怎么莫明其妙掉馅饼,而且直端端掉在老王手心里?

市上的实验中学是全市头号初中。一周前,该校九年级五班班主任侯老师,一气之下用巴掌教训了桀敖不驯的学生卿靖。市教育局得到卿靖的举报,很快查处,侯老师被调往黄石冈。

谁做九·五班班主任?校长徐进之把自己关在办公室,用高额头里储藏的思维细细过虑全校每一个教师,却没发现一个合适的,于是,就请求局长给人,并提出物色的人选,其中一个是老王。

听了徐校长的汇报,局长马云路下意识点点头:“这个王大一,最大优点就是能容人。”

2

实验中学安排老王暂住宾馆。晚上,老王一边品苦丁茶,一边备课。原实验中学侯老师登门造访。他一脸憔悴,谈话间,突然下跪相求。老王大惊,忙扶他起来,责备他,一个教师怎能随便下跪于人。

“王老师,我还是教师吗?”

“你怎么不是教师?局里不是安排你去黄石冈学校教书吗?”

“哪是安排,那是发配。黄石冈学校没一间像样的房子,遇上旱天,吃水都要去几里外挑,我能带老婆女儿去那里吗?”侯老师哽咽起来,“王老师,帮帮我吧。”

“我,帮你?”

“你与马局长是同学,帮我说说情,把我安到锦江郊区,哪怕村小都行。”

老王的心酸得作痛,他能帮人开后门?他能为侯老师做的,只能是说几句劝慰他的话。侯老师错把泥脚当佛脚抱了。

老王给侯老师沏一杯苦丁茶:“有人说,教育事业是铸造阳光灵魂的事业,教育境界是最崇高的境界,赞誉教师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最突出的人群。我认为,教育工作就是一杯苦丁茶。”

送走侯老师返回宾馆,宾馆门前一群人闹闹嚷嚷。其中两个黑脸,一个大些,一个小些。大黑和几个少年对小黑拳脚相加,小黑招架不住,却不逃跑,困兽犹斗。衣着像女士,容貌是女生的一个瓜子脸哭喊着央求他们别打。老王冲向脚林拳雨,不停地喊,不能打人!不能打人!拼命将二黑拉开。大黑把老王当成小黑的援兵,向老王大打出手。

巡警来了,一拨人被送进了派出所。警察对二黑大发雷霆,训斥“黑牛”、“大鼻熊”屡教不改,说他们人皮还没长伸,就为小狐狸精争风吃醋。接着批评脸上有血迹的老王,一大把年纪了,还搅在小青年堆里打群架,不成体统!老王解释,说他是劝架,不是打架,他是实验中学的教师。

“实验中学的老师?”警察打量老王,“做什么的?”

“九年级五班班主任。”老王一点也不含糊,直截了当回答。

那个瓜子脸看一眼老王就窃笑。警察的目光剑一样刺向老王的小眼睛,眼光由怀疑转为愤怒:“这儿可是派出所,你蒙谁!你认识她吗?”警察指指瓜子脸,“她就是实验中学九·五班的顾思娴,人称小狐狸精。你认识他吗?”警察又指着小黑,“他就是实验中学九·五斑的庞文渊,大名鼎鼎的大鼻熊。”

老王惊愕,小狐狸精顾思娴他不认识,那个脸黑鼻大的大鼻熊庞文渊倒有些眼熟。“哦,警察同志,我刚来锦江,明天才到班。”

见老王的小眼睛认真地微笑着,警察将信将疑,拿起电话就拨。与徐校长通完话,警察面带微笑和愧色,握住老王的手客气地道歉。

从派出所出来,老王认出了庞文渊,他是柳林镇镇长的外甥,前年转到柳林,不到半月,踢球砸烂校长办公室的窗玻璃,又悄悄转走了。

已是午夜时分,老王把两个学生送回家。顾思娴的父母没在本市,她由三姨照管。庞、顾两家同一个小区。看见庞文渊上了楼,老王静下心来,点一支烟,欣赏都市夜景。

突然,庞文渊大声呼叫:“王老师,救救我!救救我!”

老王心里一惊。在庞家亮灯光的窗口,一个人抓住庞文渊,“啪!”一巴掌。响亮的回声掺杂在怒斥和呼喊声里,把夜晚的宁静打破了,把老王内心的宁静搅碎了。老王扔了烟,向庞家奔去。

3

太阳还没出来,东方一抹红霞。那些背着书包,一脸稚气,个头跟成人差不多的中学生,从四面八方,汇入锦江市实验中学。城市学生与农村学生就是不一样。城市学生,家庭条件显然好得多,穿戴、肤色和眉眼间透出的气质都告诉世人,他们是城市派,是现代青春的主人。

上课铃响了,老王额头贴着纱布巴去上课,走过九年级廊道,各班教室里秩序井然,气氛宁静而紧张。毕业班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学生已泅过八年级那条混沌的河,上岸了,清醒了,开始从懵懂走向理智,为人生定位了。

前面就是九·五班教室,这里一片喧哗。这个班已有一个多星期没班主任。羊群没头羊也会乱,何况活力四射、性情张扬的少年?老王从后门进教室,几个学生还没入座,桌椅摆得有些乱。老王又看人,又看物,像刘姥姥逛大观园,很是异样,试图把教室里一切尽收眼底。他没吱声,到了讲台前。

教室里出现个形相几乎属于异类的陌生人,学生们的注意力集中在老王身上。有人问老王找谁,老王说他不找谁,他要找一把钥匙。学生们茫然,老王就提高声音,说他要找一把为九·五班的同学们开启心扉、打开理想大门的钥匙。一个学生问老王是不是九·五班新任班主任。老王夸他思维敏捷。

“是的,我姓王,叫王大一。从现在起,我就是锦江市实验中学九年级五班班主任,你们的语文老师。”

“听你这口气,好像来我们九·五班,你很得意。”

“当然。实验中学九·五班,我早有耳闻。这个班的学生,干部和知识分子的子女多,教养好,个个聪明,人人上进。懂礼貌、守纪律是你们最值得称道的优点。”

学生们你看我,我看你。有的点头,有的摇头。没入座的全入座了。

“王老师,听说学校保安不让你进校门,说你不像老师,是吗?”

“是的。”老王嘿嘿一笑,“没办法,我这块黄土脸是爸妈给的,有点对不住同学们。请多包涵。”

学生们嘻嘻嘿嘿一阵笑。老王问那位发言学生的名字,他回答,秋浩然。

“秋浩然,这名字不错。金色秋天,洋溢着浩然无际的丰收喜悦。希望你迎来自己人生岁月的金色秋天,也希望同学们迎来我们九·五班硕果累累的金色秋天!”

一阵掌声。

一个学生咧着嘴站起来,问老王脸上那块纱布巴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跟人打架了。瓜子脸顾思娴就骂卿歪嘴傻,说王老师是柳林的,怎么会来锦江打架呢。秋浩然告诉同学们,柳林有个奇才老师,人长得怪眉怪眼的,教书却很有章法,比孔圣人差不了多少。他教的班,上学期夺得全市季军。有人就问老王那个奇才是不是他。老王看着学生,没开腔。学生也看着老王。而后,老王略一嗤笑,说:“什么奇才,土包子一个,哪能与孔子相提并论,别吹得太神了,气球都被吹成地球了。”

“哇——真是王老师啊!”

“我们九·五班有希望啦!”

噼噼啪啪,一阵掌声飞出教室。掌声是赞许和欢迎,是希望和信任。教室里有了掌声,桌椅在不经意间摆整齐了。

老王是在掌声中结束他来实验中学第一堂课的。下课后,他走出教室,黄土脸神采飞扬,两只小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放射出明亮得意的光芒。

有了九·五班的掌声,有了老王脸上的喜气,这一天,实验中学的一些办公室就多了有关老王的话题。

老王这个土生土长于偏远山区的乡巴佬,有何能耐调进城?教师们揣摩、议论,单凭“探花”的荣耀,是不可能进城的。看老王那穷酸相,要他拿出五万八万,也是不可能的。后来,有人打听到老王与市局局座的同学关系,教师们恍然大悟,对老王顿生敬畏。皇帝座侧的太监都高人一等,局座的亲信,谁敢冒犯?无论别人对自己亲近还是疏远,老王都不在乎。他从没因别人好恶改变自己,老王就是老王。但他清楚,他必须在九·五班这块领地创造让人认可的成绩。

4

卿靖、谢致兴、熊兵号称九·五班三人铁杆团。他们早就没心思读书,整天泡在班里,乖乖地陪别人,还被人管着,那算什么,废物!成绩差就不说了,那是爸妈没遇好,被人认为废物,被人管来管去,他们不干。他们要在人前证实自己不是白痴,让人认识到他们不仅活得有板有眼,而且也有能力治人。

老王到任班主任未满一个月,九·五班挂牌不翼而飞,出现在徐校长办公桌上。挂牌背面歪歪扭扭写着:“坚决要求彻消九·五班”。庞文渊知道此事是铁杆团干的,向老王告了密。

老王立即实行帮后行动,与包括铁杆团在内的十来名后进生促膝漫谈。从红岩渣滓洞的英魂,谈到红旗下的少年誓言;从凿壁偷光,锥刺股,谈到苏洵大器晚成,范进耄耋中举。老王以四川李伯清散打式侃侃漫说,不在于要这些学生听懂什么,而在于吸引他们的听力。当这些学生完全进入谈心会的氛围时,老王才引入主题,让学生畅所欲言,谈面对毕业的感想,谈学习中的困难。十来个学生围坐在老王身边,没轻视与不敬。学生的话匣子一打开,就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的苦衷倒了出来。还有人编了顺口溜。

数学123,脑壳都憋烂。

英语ABC,难记又难写。

史地理化生,科科折磨人。

老师刁难我,我跟老师火。

爸妈打麻将,悠哉我上网。

如此迎中考,成绩哪能好?

卿靖一言未发,但他的心思分明写在右嘴角,那是一丝怨恨。老王试图与卿靖心灵互动,但他的努力没奏效。

铁杆团仍在行动。

上早自习,老王和学生们走进教室。不知谁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王下巴,土包子,九·五班不要你!”

老王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但面对几十双惊愕的眼睛,他很快平静下来。作为教师,有责任心平气和地处理好一切问题,千方百计为学生营造成人成才的良好心灵空间。此时,老王任何一个细微举动都被关注,即使说错一句话,也会对学生的思想产生不良影响。

秋浩然站起来,他是二大组组长,卿靖是他的组员。他安慰王老师别在意,说黑板上写的不是全班同学的意思,是卿靖和他的铁杆别有用心乱写的。卿靖像被撮了一下的蛤蟆,跳起来骂秋耗子胡说。

老王说:“谁写的不要紧。写了,也不为错。想必写这话的同学对我有意见。王老师很乐意听意见,你可直接与我谈,或把意见写在教室后面的意见栏里。不过,我喜欢我们班的同学,现在,我是不会离开九·五班的。”

下课后,老王和一些学生出了教室。卿靖兴师问罪,和他的铁杆直奔秋浩然。秋浩然毫不示弱,说卿靖平时来得晚,经常迟到,今天却来得最早,还与谢致兴、熊兵翻窗进教室。卿靖破口大骂。

“不准骂人!”学习委员刘芳指责卿靖。卿靖凶神恶刹扑向刘芳。

“你,干什么!”

“教教你,叫你以后别多嘴!”卿靖一把抓住刘芳胸前衣襟。

“流氓!快松手!”刘芳用力挣扎。卿靖举手要打刘芳。

“不许打人!”卿靖冷不防被人拽着后衣领一摔,他一个趔趄,还没回过神来,又被人抓住前衣领,他的王老师出现在面前。

老王把铁杆团叫进办公室抖着大下巴一顿训斥,这与从来就温和的老王判若两人。卿靖对老王的训斥不以为然,像泰然自若的将军,根本不正视老王,也不低头,傲岸不羁的歪嘴似乎在说,你吼啊,跳啊,城里的大爷、大款我见多了,你个土包子,从哪个山沟钻出来的,跟我耍横,哼!

5

马局长刚进办公室坐下,铁杆团就大大咧咧进来,声称要举报王下巴。

“王下巴?”

“就是实验中学的王大一!”卿靖举报老王体罚学生,骂脏话,不修边幅,抽烟,等等,说王大一不适合在实验中学教书,更不适合做九·五班班主任,还扬言,如果不把王大一调出实验中学,他就上告,就找新闻单位曝光。

马局长表面冷静,心里却嘀咕,这个老王,进城才一个多月,就捅娄子了?马局长向几个学生表态,市教育局将对他们反映的情况认真核查。

“请问,你是马局长吗?”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走进来,后面跟着一群人,十几个学生和几个家长使局长办公室的空间一下变小了。女孩说他们是柳林的,是王大一老师的学生。还说马局长偏心眼,只顾城里,不管他们山区学生,王老师调走后,他们班月考成绩在年级由原来的第一名下降到倒数第二名,降了六个位次。一位家长给马局长提意见,说马局长不该在半路上把王师弄走,就是马局长看上了王师,也该让王师把柳林这些娃儿带毕业再说,不过就大半年时间。

面前两批人,一边赶老王走,一边要老王回,马局长想,难道老王真不该到实验中学?

下午,在老王与他的柳林学生观光于大厦林立的街头、叙情于山水环绕的公园时,锦江市教育局五人调查组悄然进入实验中学,直接深入九·五班,每个人的脸如同铁板。九·五斑的学生被一个个叫到会议室询问。

徐校长猛见市局领导在学校里走动,大吃一惊。不怕皇帝旗鼓大张,就怕皇帝微服私访。局领导不期而至,肯定是他的学校出了问题。当得知老王被查,他当即就汗毛发直。实验中学再也经不住折腾了,他也经不住打击了。处理侯老师,他受牵连,校长前面加“代理”,他无所谓。被全市通报点名处分,实验中学名声扫地,差点要了他的命。如果再处分老王……徐校长不敢想下去。

九·五班由调查组一个工作人员守着。学生们先是暗地传言,后来就议论,声音越来越大。刘芳哇一声哭起来,全班就静不下来了。

“同学们,”庞文渊认为发挥他特长的机会来了,就站起来,“教育局要处分王老师,我们答不答应?”

“不答应!”

学生们出了教室,直奔会议室。面对学生质问,调查组无从答复,就通知徐校长保驾护航。学生们见调查组偏向卿靖,个个忿忿不平。他们认为,教育局查处王老师,就是查处九·五班,委屈王老师,就是委屈九·五班的同学们。几十个学生来到市教育局,一些学生各举一张纸,一纸一字:“坚决反对查处王大一老师!”

机关大院顿时轰动,不少干部前来劝导学生回学校,可没一个离开。消息不胫而走,社会上很快传言:“实验中学的老师又被处分了。”“学生群体到市教育局请愿。”

在电视台记者扛着摄像机采访学生时,马局长回到机关。看见院里乱哄哄的,他不禁吃惊。学生举着的标语告诉了他一切。这个王大一,来到锦江怎么就这么招事?这个王大一,怎么就这么受学生拥戴?马局长向学生们耐心地解释。

“可是,马局长,”班长何如说,“即使教育局不处分王老师,调查组到学校调查,也会在学校和社会产生不小影响,对王老师和我们九·五班非常不利。”

马局长踱了两步,说:“这位同学说得对,但我们只能这样做。有人举报,就得调查,而且必须彻彻底底地查。我们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问题。真金不怕火炼,党和人民培养了你们的王老师几十年,相信他会正确对待。也请同学们放心,社会是公正的,一定会给你们的王老师和你们九·五班一个公正结论。”

“不好啦!”庞文渊跑来大声喊,“卿靖砸烂了课桌,撞倒了陶老师。徐校长赶过来了,要你们马上回去。”

学生们意识到,今天,他们闯祸了,便奔向学校。紧随学生的,是肩扛摄像机的记者。

6

老王接到马局长的电话立即回到学校。徐校长告诉老王卿靖跑了,要他尽快找回卿靖,九·五班不能出任何差错,否则,谁都负不起责。老王一头雾水,他的九·五班出什么事了?卿靖怎么啦?为什么砸课桌?为什么跑?

老王去富贵鸟花园,刚到校门,一个年轻人肩扛摄像机拦住他。

“据了解,你班学生卿靖向市教育局举报了你体罚学生的行为,对此,你想说点什么吗?”

“你说什么?”

年轻人把话重复一遍。老王犹如五雷轰顶,几乎失态。围观的人都看着他。虽说长期生活在山区,年轻人肩上扛的什么东西,他知道,年轻人是干什么的,他也知道。他一时乱了方寸,脸上的肌肉抽动一下。但他必须镇定,因为他是实验中学的教师。

“对不起,我有急事。”老王转身走了。

来到卿靖家,老王敲了一阵门,没敲出卿靖,却把隔壁邻居敲出来了。老王请邻居帮忙留意,如果卿靖回家,就给他打电话。听说老王是卿靖的老师,邻居就对他很客气,说该好好管一管靖娃子。

老王又找到卿靖二叔的家。卿靖的二叔一提起侄儿就气愤,他以为老王是上门告状的,没等老王多说,就一股脑数落起来:“那臭小子,简直不识好歹。他爸一出事,我就让他住我这儿,什么事都不要他做,只要他争气读书,我当叔的就满意了。可他经常在外面惹事生非,过不了两天就有人来告状,半夜三更都有人找上门来。我和老婆天天都为他提心吊胆,天天都给他讲,叫他别进网吧,别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可他不仅不体谅我们的苦心,反而觉得烦,说他在我这儿不自在,要我把他爸留下的钱全给他,自己过。几十万啊,王老师,我敢给吗?我不给,他就天天闹,居然还到法院告我,说我虐待青少年,犯了未成年人保护法,还说我贪污他的钱。嗨,你看我这叔当的,费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我管不了,就把钱交给他爸的好友老敬,让老敬管他。”

老王说,卿靖失踪了。他一愣,接着拨卿靖的电话,卿靖关机了。他又拨老敬和另几人的电话,都不知卿靖去向。

听老王说了事情原委,他又说:“要说寻短见,靖娃子是绝对不会的,就是全世界的人都寻短见了,他也不会。那臭小子,心比铁还硬,比虎狼还狠。不过,他可能惹事。这会儿,十有八九跟黑牛几个混混在一起,那都是些夜不归家、爸妈不管的人。”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从卿靖二叔家出来,老王去了卿靖常去的几个网吧,均不见卿靖的踪影。他茫然地在街上走,鬼使神差地走进街头花园。花园里林木茂密,夜色昏黑。虽不能尽情欣赏盛开的菊花,但暗香浮动的境地让人沉醉。夜色庇护下,每一张椅子上,一对对情侣相依相偎。老王意识到误入了伊甸园,正要离开,却听见熟悉的声音,再听,是顾思娴和庞文渊在说话。他们怎么在这儿?哦,今天星期五,不上晚自习。借街面反光,看见他俩虽不像情侣那样亲密,却挨得很近。庞文渊凑向顾思娴低声说什么,大鼻贴耳。老王咳一声,走到两人面前,打火点烟,火光照亮大下巴。顾思娴看见大下巴就喊王老师。老王与两个学生走出花园,问他们怎么来这儿?顾思娴说他们也在找卿靖,同学们都在找。同学们知道,如果卿靖出了事,王老师和九·五班都会受牵连。

十几岁的娃娃操这份心。也许,这就是当今城市学生的特点,有主见,敢主张;有思想,敢作为。他们比成年人更激进、活跃,在爱的沐浴中,酿就了阳光心灵,心灵的阳光照亮自己,也照耀别人。但独生子女的襁褓滋养了他们任性地兀显个性的特点,他们容易忽略行为的环境和结果。

旁边一家商店门口放着一台电视机,音像不错,一些人驻足观看。

“锦江电视台。本台记者报道:我市实验中学学生状告教师体罚行为……”随着播音,电视屏幕出现画面,接下来是记者采访的镜头:卿靖说他被王大一抓出了血痕,衣扣被扯落了。何如和同学们说卿靖耍流氓。卿靖愤怒地歪嘴就骂:“你们都是王大一的狗腿子!他妈的,老子一辈子也不来读书了!”卿靖向校外跑去。

屏幕上出现老王。因是夜晚,人们没认出老王。离开那家商店,老王就叫两个学生回去,又电话通知其他学生停止寻找,立即回家。

不知走了多久,老王累了,就在街边憩园椅子上歇息。他手托大下巴,呆呆地望着灯光辉煌的街面,脑子里反复出现抓扯卿靖的情景。王大一啊,年逾四十,重于修行,怎么会对懵懂的学生施以武力?干了二十年教育,深谙育人之道,怎么会有如此无奈之举?王大一啊,你也有不能自控的时候。

黑夜里,惊恐的卿靖,大咧嘴,几把尖刀逼来,他后退,拼命奔跑,悬崖……老王猛一惊,从迷糊中醒来。夜深了,秋露湿了草木,他觉出寒意,站起来。卿靖回家了吗?邻居怎么不来电话?

街上有人叫卖。老王向前走,迎面一个推车卖芝麻饼的喊他。老王定睛看,是侯老师。

“侯老师,你……卖芝麻饼?”

侯老师叹口气,说:“我辞职了,老婆不让我去黄石冈,一时又没找到工作,就帮人推销食品。这芝麻饼很香的,来,尝两个。”侯老师拿几个饼塞到老王手里。一股香味钻进鼻孔,这饼还真的不错,可老王不想吃,把芝麻饼放回了车里。

侯老师问老王,怎么这一夜了还没回家。老王就叹气摇头,说在找卿靖。

“哦,我在电视上看到了。这个卿靖,真是个害人精。你千万挺住,别落到我这地步。”

7

卿靖怒气冲冲跑出学校,进了天龙网吧。后来,铁杆团会聚。为避麻烦,铁杆团移师郊区网吧。其实,卿靖可以回家,他并不担心被老王找到,也不畏惧刘芳的爸爸收拾他。长这么大,他还没怕过谁。可他不想见王大一,不想见同学们,连实验中学都不想看到。他也不想回家,那个家回不回都一样。一个人呆在家里,跟蹲坟墓似的。

谢致兴、熊兵被家长护送到学校上课,家长知道卿靖出了事,就对儿子实行非常看管。

没伙伴,卿靖就觉孤独,做什么都没劲。他想离开锦江,可身上没钱。他开了手机,打电话向敬叔要钱,敬叔同意给,要他自己去拿。他一气之下断了电话,又打电话找铁杆。七拼八凑,谢致兴给他送来五十多元。卿靖就骂:“妈的,老子平时为你们大把大把花钱,现在要你们出一把,就把老子当讨口子打发。”

没朋友的日子不好过,没钱的日子更不好过。卿靖很快陷入万般无奈的境地。

郊外,秋风萧瑟,落叶飘零。卿靖漫无目的,走在不知是街道还是×国道的路上,望着楼房与田地交错的野外,脑子一片空白。

37路车停在面前,他上了车。车在牛角塆停了,他下车不知所然地向前走,监狱出现在面前。看着森严的大门,一股凉气透彻全身,几乎麻木了他的神经。两个持枪警察肃然伫立于大门两旁,目不斜视。

来监狱干什么,他不知道。爸爸就在高墙内。来看爸爸?不,他不想见爸爸,永远也不想见。

望着监狱大门,他的视线模糊了。两年前那个痛彻肝肠的情景,镶嵌在他的记忆里。

冬夜,爸爸从外地归来,妈妈责备爸爸回来怎么不打个电话。爸爸要进妈妈的卧房,被妈妈拼命拦住,爸爸脸上的笑容顿然消失。妈妈扑通一声跪下,什么也没说。爸爸狠狠打了妈妈一巴掌,又一脚把妈妈踹翻。妈妈愤怒,站起来:“你在外面有那么多女人,就不许我在家里有一个汉子吗!”

爸爸气急败坏:“老子就是有一千个女人,也不许你有半个野男人!”爸爸狠狠踹妈妈卧房的门。门开了,卧房里出来一个高个头男人。爸爸骂高个头狗杂种,跑进厨房拿了菜刀。

卿靖惊呼爸爸,爸爸直奔高个头,挥刀就砍。妈妈扑上去护着那人,妈妈倒下了。

从此,卿靖没了妈妈,也离开了爸爸。

8

听庞、顾说有线索找到卿靖,要立即去找,老王犹豫一阵,同意了,但要他们尽快回学校。

庞、顾像得到赦免令,轻松得意地出了学校。为避免遭遇黑牛,他们舍近求远,来到城边的欧罗巴舞厅。

步入悬翠挂紫的廊道,他们的心就随舞曲的节奏跳荡起来。下午场,跳舞的人比较多。旋转的五彩光圈和高分贝音乐,会调动每个人的起舞欲望。在舞池,顾思娴异常兴奋,显然,她身上的音乐细胞远比庞文渊多,三步和四步都是她带着庞文渊跳。

庞文渊的心思并不在跳舞,他的舞步有些笨拙。有人撞他一下,他就势与顾思娴零距离接触,他的脸在她脸上挨了一下。虽然那只是一瞬间,可他浑身像触电一样麻酥酥的。他看看顾思娴,顾思娴依然沉浸在舞步中,没丝毫嗔怪的意思,他放心了,等待机会再次来临,他会在她脸上吻一下。

顾思娴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告诉庞文渊,她在茗苑看见卿靖了,两人就来到茗苑。卿靖在一个茶间里与几人喝茶,他歪嘴叼烟,桌上放一叠钞票。顾思娴要给王老师打电话,庞文渊叫她别打,说等到散场再打。

“不给够数,就拉倒。”卿靖说,牛气堆在右嘴角。

“行有行规,家有家法。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破了我们九头枭的规矩。事成后才能如数给你。”一个戴蛤蟆镜的说。

“哼,少给我玩这套。事成后,我还能找到你们?天知道!到时候,要么,我蹲监狱;要么,我从锦江消失。我才不管你什么九头枭、九头鸟的,钱少了,不干!”

庞文渊听得毛骨悚然,蹙鼻而悸。他明白,卿靖要干一件事,那不是好事,他拉着顾思娴就走。

舞曲又起,舞客双双步入舞池。这是三步曲,随着李谷一清脆甜美的歌声“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顾思娴带着庞文渊翩翩起舞。

舞池里骚动起来,一些舞客乱了舞步或停下来。有人喊,打架了!话音未落,一群人大打出手,闯进舞池,舞池里的人群潮水般分向两边。一个少年撞过来,手里攥着一把椅子。是卿靖!顾思娴惊得浑身哆嗦,挽着庞文渊不敢作声。

几人冲过来攻击卿靖,卿靖抡起椅子拼命乱砸,椅子砸在蛤蟆镜背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一个大胡腮男人从卿靖身后飞起一脚把卿靖踹倒,几人一涌而上,拳打脚踢。卿靖没了招架的力气,蛤蟆镜掏出亮晃晃的尖刀,向卿靖猛刺两下。

顾思娴一声惊叫,舞客们也惊叫起来。杀人啦!杀人啦!人群一拥而出。

两个保安来到舞厅,还没声张,蛤蟆镜就晃着血糊糊的刀,声称今天这活儿是九头枭干的,他把刀在一个保安的袖子上翻过来翻过去擦了几下,又摸出一叠钞票撒向空中,叫保安打整场子。而后,几人大摇大摆出了舞厅。

顾思娴惊魂未定,反应过来,她冲进舞池,抱着躺在血泊中的卿靖。卿靖无力地睁眼看看她,又闭上眼。她哭了,大喊,快叫救护车!庞文渊和两个保安似乎被喊醒,几乎同时掏出手机,打了110,又打120。顾思娴突然想起什么,急急地用血糊糊的手摸出手机,拨通了王老师的电话。

第二天上午,躺在病床上的卿靖苏醒过来。警察来了,希望卿靖说点什么。卿靖不想与任何人说话,缄口不语。他能说什么?九头枭来自何方,几人姓甚名谁,他不知道,他只同意与他们合伙干一件事,发一笔财,干完就分手,哪管他们是什么人。

夜深人静,只听见同室病人的鼾声。卿靖的视线在病房里移动。病房里三张床,三个病人,那两个病人都有亲人守护在旁,他有吗?这世上他还有亲人吗?他哀伤地闭上眼。

有人喊他?声音很低。又喊了他一声,他睁开眼,一双小眼睛,一个大下巴,王老师?他怎么在这里?卿靖又闭上眼,睡不着,过一会,又睁开眼。王老师在床前木椅上斜靠入睡。他看着,觉得王老师那张黄土脸并不讨厌。半夜三更守在病床边的,一定是亲人,王老师……他想起与王老师作对的桩桩件件,只觉喉咙发痒,他轻轻喊了声王老师。

似睡非睡的老王听见了这微弱的声音:“卿靖,你……”

卿靖没想与王老师说什么,嘴里却冒出一句:“我爸在监狱。”

“哦,我知道。……你想见爸爸?”

卿靖犹豫一阵,摇摇头,心里却嘀咕,不想见爸,提爸干什么?王老师辛苦了,让爸替换?怎么可能。

老王意识到,卿靖想爸爸了。再倔强的人,即使是铁石心肠,也会思亲。

9

监狱廊道上,戴铁铐的被押囚犯情态麻木,眼神僵死,如行走的木乃伊。一绺目光幽幽划来,老王觉出几分熟悉,定睛相视,却不由寒噤,这是个与他的学生年龄相仿的囚犯。年轻囚犯的面孔是陌生的,但透出稚气和希冀的眼神是老王再熟悉不过的了,这是老王始终不渝悉心呵护了几十年的眼神,这眼神,怎么出现在监狱里?怎么如此昏暗?老王目送年轻囚犯,直到他背影消失。

在接待室,老王见到了卿靖的父亲卿和。他身板魁梧,满脸胡茬,呆滞的眼里贮着忧郁。他不认识面前这位其貌不扬的老王。警官没安排他在接待厅与老王隔窗相面,而特许他们在接待室无障碍交谈,已让他意识到老王身份的特殊。但是,无论来人怎样特殊,他都冷漠相对,像一墩石柱。他被特殊身份的人提见得够多了,可没一人能救他,没一人能救他的靖儿。他麻木了,没兴趣见任何人,也不想与任何人说什么,只想默默地用自己酿就的苦水浸泡自己。

“我是卿靖的老师。”他听见坐在对面的人这样说,某根神经突然被刺激,石墩一样的躯体震动一下,一绺亮光从幽暗的眼底泛起。但很快,那绺亮光消失了,他的神态又趋于木呆式的忧虑。儿子的老师来监狱找他,能有什么好事,儿子出什么事了?老王把卿靖的事告诉了他,说卿靖很想见他。他愣一阵,长叹:“靖儿,爸爸对不起你!”随着头垂下,身子像没充气的皮囊。

监狱批准卿和两小时离监探亲,一名警察便服相随。不到半小时,警车就进入市人民医院。

卿和用颤抖的手轻轻推开病房门,接着,一个几乎哽咽的混重声音:“靖儿……”

一阵沉寂。突然,哭喊的声音爆发出来:“爸!”

卿和从病房出来时,眼圈很红,紧紧握着老王的手,相视无语。他请求警察午饭后再回监狱,他要请王老师吃饭。警察电话请示领导,同意了。

老王的家人都被请到清波亭大酒店,卿和的弟弟和老敬也来了。餐桌上,卿和不劝酒,只埋头吃饭菜。卿和设宴谢师,却不言语,警察好生奇怪,正纳闷,卿和站起来,拿出一串钥匙,恭恭敬敬递到老王面前,说这是他家的钥匙,请老王收下。老王诧异,不知何故。

“王老师,从今天起,我把我的家托付给你,请收卿靖做干儿子。”老王还没反应过来,卿和接着说,“靖儿说,你们在租房子住,就别租了,也别买房子,锦江的房子很贵。你们就住我家吧,一直住下去。四室两厅,靖儿一人住,太浪费。我这辈子,不知能不能出来,就是出来,我也有房子住。”

见王老师要推辞,卿和又说;“这也是靖儿的意思,请别推辞。我很担心靖儿,如果没人管,他走错路,会出事的。”

老王作为教师,关爱学生天经地义,可要认学生为干儿,就有些匪夷所思。应该说,老王把自己的学生都视为儿女,何须再认干儿干女?

钥匙实实在在塞在老王手心里,老王还拿不定主意。在场人都劝老王应允。老王想,也好,认卿靖为干儿,关系更亲密,便于沟通,这对帮助卿靖很有利,就答应下来。

告状学生,认师为父,这又成了传来传去的新闻。有人说老王大智若愚,进城不久,既添儿子,又得房子,会干啊。

卿靖回校上课了。这天,卿靖准备好了在班上检讨,可同学们不让,还把这天的第一节课改成卿靖回班的欢迎会。

“卿靖,你以后学习展点劲,给你爸争光,比检讨强一百倍。”

“当然,”卿靖理直气壮地歪着嘴,嘴角挂着一豆阳光,“做儿子的,一定要给老爸争气。”

掌声响起。掌声告诉人们,九·五班经历过一场风雨,又高扬樯帆,向理想的彼岸进发了。

10

尽管徐校长对老王如何如何赞赏,尽管老师们对九·五班如何如何充满信心,市局依然决定印发简报对老王教育方法不当、实验中学管理不到位予以批评。徐校长找到马局长,希望局里高抬贵手。

“如果只考虑我与你、与王大一的个人关系,只考虑眼下实验中学的工作,是不应该通报批评你们。”马局长眼里淌着忧虑,“但我们处在社会这个大环境中,不得不考虑社会因素。卿靖检举王大一,引起社会关注,且调查有实,我们必须给社会一个交代。不过,无论实验中学,还是王大一,以后工作卓有成绩,局里依然会嘉奖。”

徐校长把马局长的意思,包括马局长的忧虑,原原本本传达给了老王,再加一个告诫:“老王啊,如果当初你打了卿靖,哪怕是一巴掌,结果就不是现在这样了。到那份上,马局长想保也保不了你。以后遇事千万小心冷静。”

周末教师例会,徐校长奉命统一洗脑,像给小学生读娃娃书一样,给教师们讲读市局提供的材料。一个个触动教师敏感神经的故事镜头,在教师们没有屏幕的听觉空间连续播放。

小学生H屡欠作业,教师A怒其不争,以笔敲之,不慎将铅芯撮入眼部。H日后病发身亡,A锒铛入狱……初二学生Y影响课堂纪律,被教师B当场打手板,自觉没脸见人,放学后跳楼致两腿骨折。B赔款八万,调离教师岗位……高中生W对教师恶语相加,领受巴掌一记,遂以砖头报复。三教师合力克之,W头撞石条,颅破血出,死亡。三教师获重刑。

在所有教师听得气不敢出、神经痉挛时,徐校长昂着高额头厉声厉色给体罚学生的教师亮刑:判刑坐牢、开除公职、“发配沧州”、工资降级,等等。

不知是新闻媒体炒作,还是中国教育现状真的让人揪心、恐怖,此间,一些报刊、电视台对教师体罚学生造成的惨状进行连篇累牍地大肆宣扬,一时间,恐教风盛行,就差没人站出来振臂一呼:教师如豺狼,学校似虎穴。

恐教风袭来,首当其冲的是学校。当教师们被风刮得昏昏然也惶惶然之后,就自诫,学生是高压线,碰不得。老教师不敢向年轻教师讲述当年用训戒的疼痛造就学业的故事,怕误导后生;也不敢透露曾以家长特授木棍制造学生皮肉之苦的经历,怕被追究。一些教师为逃避教育风险,对学生的管理能放松就放松,一放松再放松。如此,学生轻松,教师也轻松。有哪位教师会对自己的饭碗过不去?又有哪位教师愿牺牲自己的名誉?

学生意识根基浅,经不住刮风。恐教风的重灾区是城市学校。锦江市实验中学一度混乱,学生渎教,校风日下。教师实在看不惯,对学生严厉批评,学生拍着教师的肩膀说,冷静点,搞出事情,你要受处分的。或者干脆说,别那么凶,你能把我怎样?学生作文课画画,被教师批评,学生说,你怎么就不尊重我的个性?画画就是作文,画中自有文章在,你看不懂?学生上课说话不听讲,教师停课干预,学生说,真是奇了怪了,上课只准教师讲,不准学生说,这是哪来的规矩?教师请来学生家长,家长对儿子臭骂一阵,或痛打一顿,学生从此与教师相峙楚河汉界。也有望子成龙者,巴望儿子将来龙行天下,表面顺应教师,实则为龙子掌风。如此,学生傲岸不羁,轻教厌学,便是必然的了。

终于,贤者慨叹:教育无奈。

实验中学九·五班的学生经历过一场风波,似乎产生了一定免疫力。恐教风刮来,他们自认为是当事者,了解风的内幕,知晓风的来龙去脉,显出意外的淡定不惊。众人皆醉我独醒,他们不仅没渎教苗头,反而对市教育局通报批评自己的老师忿忿不满,甚至,卿靖还带着一帮同学闯进马局长办公室再次请愿。

哀兵必胜。也许是对自己的老师蒙冤的同情与怜悯,九·五班学生的学习劲头空前实足。期末全市统考,九·五班各科平均成绩不仅在本校遥遥领先,而且一举摘取全市桂冠,就连卿靖也五科及格。九·五班这颗一跃而起的星星,光泽锦江。

媒体对教育的反面报道,产生了让人担忧的负面影响,锦江市领导人意识到教育的难堪,新春伊始,指示新闻单位加大正面宣传锦江教育的力度。

记者找到马局长,马局长毫不含糊,叫他去实验中学。记者把摄像头对准老王。老王拒绝采访:“九·五班夺冠,为偶然,有什么好报道的。”

记者说:“无论偶然必然,你们这块金牌的含金量很大,很有宣传探究的价值。”

锦江电视台很快推出专题节目“冠军的辛酸历程——来自实验中学九年级五班的报道”。与之同时,《锦江日报》以“大一,锦江教育的希冀”为题发表文章,道出:“锦江教育要做大,锦江教育要争第一,需要‘大一精神。”

一时间,老王这个新闻人物又被炒起来。在实验中学,乃至锦江教育界,老王成了众目所向的星级人物。

名人是幸福的。老王终日身轻气爽,心血来潮,欣然为诗《我在春风里》。

春风是扑面花枝

春风是少年心语

我在春风里

耕耘三月的希冀

……

实验中学得到一个省十佳教师推荐名额,这对实中人来说,是难得一尝的人参果。给谁?当然非老王莫属,这是徐校长的意思,也是马局长的暗示。

老王在学校赢得了好口碑,但要荐为省十佳,教师们就颇有微辞了。有人说,老王才来半年,对实中有多大贡献,怎会推荐他?也有人说,老王全市夺冠系偶然,是骡子是马还没个准,辩材须待七年期,眼下匆匆委以省十佳,不免冒失。甚至有人说,老王虽给学校争了光,但也给学校抹了黑,功过相抵,学校不究其过失也就罢了,怎能荐为省十佳?

说归说,教师会上选出的省十佳教师推荐人依然是老王。老王的先进材料报上去,两个月就能批下来。徐校长希望老王顺利过审,实验中学有了省十佳,会产生良好的社会影响。

11

办公桌上,随着红色勾叉轻快而稳健地画出,累叠的作业本在未知区域逐渐降低高度,又在解惑的领地次第升长起来,老王契而不舍地无数次重复这种变化。

“请问,您是九·五班的王老师吗?”

老王抬起头,面前站着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士。她白皙的瓜子脸略施粉黛,透出女性的媚气。头上的富士髻,脚下的高跟鞋,与贴身的深绿色毛绒长裙和洁白的围巾,把女人窈窕尔雅的气质托衬至极。

老王觉得此人似曾相识,女士自我介绍,她姓岳,是顾思娴的妈妈。老王没见过岳女士,但母女俩长得很像,以致他产生错觉。老王给岳女倒一杯水,请她坐。岳女士落座,却没客气的意思,脸上挂着些许忧虑,忧虑中还有一丝愠色。老王对岳女士的表情有所觉察。女儿成绩不好,做母亲的担忧,也在情理中。

岳女士从外地回锦江,亲自来学校,当然是想多了解一些女儿的情况。老王向来有些庇护学生,没有向家长告状的习惯。他认认真真、饶有兴致地向岳女士谈起了顾思娴,从聪慧乐艺的天赋,谈到阳光活泼的性格;从平和善处的本质,谈到热爱集体的品格,等等。优点谈得多些,还有所夸张。对顾思娴学习成绩不理想的问题,老王用“客观”、“偶然”的词语作了解释。好像,顾思娴并不是岳女士的女儿,而是老王的女儿。

岳女士对老王的谈话感到意外。女儿有这么多闪光点,她当妈的,怎么就没觉察?她愣愣地看着老王,犹豫片刻,说:“王老师,我听说了,你教书教得好,会带学生。”她不知道,此时她面对的是一位准省十佳教师。

老王不以为然,自嘲般一笑:“哪里,过奖了,过奖了。”

“我今天来,不为女儿的学习成绩。女儿成绩怎样,我心里有数。我不奢望女儿成才,却一定要女儿成人!”岳女士说着,有些激动,脸上的愤怒取代了忧郁,“我的女儿还是个少女,我现在还没打算把她许配给谁。将来她是要嫁人的,是要堂堂正正做人、堂堂正正过日子的。我那三妹年轻不懂事,你王老师也不懂事吗!”

老王挨了当头棒,一怔。

岳女士嘴唇微颤:“顾思娴才到实验中学是分在四班的,为了避开庞文渊,我费了好大劲把她转到五班。后来,侯老师又把庞文渊转到五班。转就转吧,不说我在千里之外管不了,就是我在锦江,你们当老师的要把谁转到你们班,我也管不着,可你不该把我女儿与庞文渊的座位安在一起。难道你不知道,庞文渊一直在缠我女儿吗?你这老师是怎么当的,你要成全他们,要给他们做媒人,是不是!”

岳女士掏出手绢揩含泪的眼睛。老王起身给她倒杯水:“岳同志,请喝水。你别生气,也别急。你说的这个问题,我一直在考虑。任何一个学生,都是老师要倾心爱护的儿女。请理解我,相信我。顾思娴与庞文渊之间是同学关系,同学之间互相关心、互相帮助是无可非议的。当然,他们之间隐隐约约萌发了一种让我担心的东西,那是非常微妙的。学生的友情与早恋之间并无明显界线,处理这类问题很棘手,我们千万要慎重,不能捕风捉影,冤枉他们,不然,会推波助澜,让事态陷入僵局。”

“庞文渊纠缠我女儿又不是一天两天,已是人见人知了。他不要脸,我还跟他慎重什么!我女儿的名声已经受到很大影响,你没听说吗,有人都把我女儿叫小狐狸精了。再这样下去,娴娴的女儿身都会被毁了。不行,我要求立即把他两个的座位调开,不准庞文渊再纠缠我女儿。否则,我对他不客气!”

老王想起街头花园那个夜晚,觉得岳女士的担忧也非空穴来风,但老王凭经验推断,不认为这两个学生会发生什么不测,他们毕竟是在校学生。老王站起来,踱了几步。学生不能出问题,九·五班不能出问题,实验中学不能出问题,一连串念头像迸发的光团在老王的脑海里闪现。

放学后,顾思娴回到家喊一声做饭的妈妈,就一个华尔兹舞步放下书包,得意地说:“王老师要给我调座位啦。嘀哒哒,嘀哒哒,向前调,向前调。”

岳女士开心地笑了:“你们王老师还真是个好老师……别再跟庞文渊坐一排,一张黑脸,鼻子又大,看见那熊相就让人恶心,还打我女儿的主意,哼,蛤蟆想吃天鹅肉,做梦!”

“妈,你怎么对庞文渊这样反感?他又没对我怎样。其实啊,我对庞文渊也没什么好感。说我学习瘟,他比我还瘟。”

“就是,跟他在一起,你的成绩会越来越差,以后别理他。”

妈妈很少在身边,要得到同龄人一样的母爱,对顾思娴来说,是一种奢望。她把眼前与妈妈难得的交流视为一种享受,一种幸福,对妈妈的话,当然乐意听从。

12

座旁没了顾思娴,庞文渊总觉缺什么。坐在窗边,同排的纪律委员周正课堂上是不会与他说话的,前排和后排都没人理他。顾思娴坐另一大组,庞文渊只能从侧后看见她靓丽身影一部分,这样的视角效果并不能满足他的心理要求。他把视线投向窗外,楼房、树子和一片狭小得有点吝啬的天空,他觉得无聊。讲课的老师发现他心不在焉,边讲课,边走到他面前,用眼光示意他。他能听讲吗?就是把目光死死钉在老师不停翻动的嘴上,他也不知所云。好像老师嘴里发出的声音来自天外某个星球,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都于他毫无意义。过去与顾思娴同排,即使不说话,只要能感觉顾思娴在身边,他就心安神宁。可是,现在……他心里烦,从牙缝挤出三个字:王大一!他觉得是王大一把他与顾思娴分开的,有意跟他过不去。课间休息,他想接近顾思娴,可是,何如和几个女生总与顾思娴在一起,顾思娴对他也爱理不理,这让他很难堪,很失望。他断定,这又是王大一安排的。

放学后,庞文渊出了教室追上顾思娴,顾思娴应了他的招呼,就与何如拉话。走在顾思娴身边,像个附属物,他并不觉得尴尬。出了校门,顾思娴就与何如分手了,庞文渊正要与她套近乎,猛见一张愤怒的脸,他紧张得不由后退一步。顾思娴的妈妈狠狠瞪他一眼,带着女儿走了。

街上行人很多,好像并不与庞文渊一个世界,他孑然一人走着,心里郁闷,回到家就发火。

阮玉娥清楚儿子的火来自哪里。她担心的事发生了,或许事情会越来越糟。做母亲的有什么办法?她能把顾思娴抢到家里来吗?劝儿子是没用的,她躲进卧室给老王打电话,老王安慰她,提醒她冷处理,尽量避免与儿子口语交锋。

老王意识到,眼下的庞文渊是一堆火药,千万别让他遭遇火星子,就提醒各位科任老师,对庞文渊能放宽则放宽。

人生定位,具有决定意义的第一大战役,就是中考。迎接中考的复习异常紧张,无论教师还是学生,都要付出大量时间和精力。

第二阶段诊断性考试成绩,顾思娴在本校名次上升近二百位,进入年级一千名前,跻身学校升省重关注对象,获学习成绩进步奖。庞文渊名次下降二百余位,退居年级倒数三十名之列。

学校林荫道上,徐校长与老王邂逅。

“庞文渊成绩下降幅度大,他的家长对此很有意见。对庞文渊的教育,你有什么想法?”徐校长问。

“我觉得,庞文渊目前的首要问题是如何稳定思想情绪。”

“五育之首是德育,不错,加强对庞文渊的思想教育是正确的,但也要尽量提高他的学习成绩。我们对任何一个学生都不放弃全面发展。思想与学习并不对立,学习成绩提高了,很多思想问题就会如冰自融。”

“可是……”老王想说庞文渊是特殊个体,应因人施教,但又觉得,一个普通教师在校长面前如此扳理,有悖教师德性。

徐校长又说:“对庞文渊的各科学习要提出一定要求。我不希望锦江市中考特差生出现在实验中学。”

这是指示,班主任要执行,科任教师也要执行。

课堂上,顾思娴正专心听讲,突觉下身一股湿热,她有些紧张,从书包里拿出那东西就举手,要求去卫生间。老王没说什么,同意了。

庞文渊本来要打瞌睡了,看见顾思娴出了教室,就来了精神,也把手举起来,要求解手。老王走过来看看他,没同意,要他再坚持一会,说很快就下课了。庞文渊怒气上串,凭什么同意顾思娴去卫生间,就不同意他去解手!他要发着,可是,全班同学都看着他,还有人向他投来嘲笑、鄙视的目光。他大鼻一哼,把头扭向一边。

下晚自习后,庞文渊邀几个同学吃烧烤,喝啤酒。吃喝间,庞文渊与几人密谋“揭杆反王”。这事第二天就被卿靖知道了,卿靖纠集哥们在操场拦住庞文渊警告,见庞不肯罢休,就向干爸通风报信。

放学后,在办公室,老王与庞文渊的谈话持续了一个小时,庞文渊把大鼻头甩向一边,对老王不屑一瞥。老王对面前这位学生一直绷着脸的情态也视若无睹。庞文渊不开腔,他就一直说。

“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你的意见在于我把你和顾思娴的座位调开了。你喜欢顾思娴,希望顾思娴是你最要好的同学和朋友,这应该不是一件坏事。同学间的友谊,是建立在互相鼓励、共同进步基础上的,而不是齐眉同嬉,执手作伴,相互拖累。顾思娴现在学习状态不错,她对你也并无反感。但你成绩下降,她是有看法的。你现在不应该考虑怎样与顾思娴密切关系、建立友谊,而应集中精力把学习成绩突击上去。‘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你成绩好,品行好,自然会有人成为你的朋友。”

13

星期五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铃一响,年轻的陶老师就拿着几个数学作业本走进教室,留下补作业的学生。

庞文渊被留下,他没做一道题,作业本上画了一幅卡通画。陶老师把他批评了一顿。庞文渊哪会做题,数学课本被他翻过来翻过去,那是猪八戒念经,没心思。但作业必须做,他只有乱写一通。陶老师知道庞文渊不会做题,留下他,给他讲题,是想促促他,让他壮实庸懒的肌体滋生一些增长学习劲头的细胞。

一阵风从窗外闯进来,掠动陶老师长长的秀发,细软的青丝不时轻拂庞文渊的脸,痒舒舒的。庞文渊幽幽地觉出陶老师身上有与顾思娴相同的气味,那是诱人的气味。他呆在那种气味里,身旁这位漂亮的女老师讲解的声音随风飘去,没触动他任何神经。

陶老师去给别的同学讲题,庞文渊的视线粘在她身上,她身体的曲线比顾思娴的更酷,特别是胸前那一堆,高挺如山。庞文渊想起网上那些裸体女人的巨乳。

“庞文渊!”陶老师突然提高声音,“还不做作业!”

庞文渊猛然惊醒。他做什么作业,他快进入梦境了。陶老师有些气愤,又把庞文渊训一顿,要他回去把公式、定理全抄在大纸上,下周一带来检查,以后贴在家里墙壁上天天背。

陶老师离开教室后,几个学生就揶揄庞文渊:“你娃惨了,全抄公式、定理,那得好几大张纸,苦工啊,明后天别玩了。”

“哼,抄他个屁!遛马路看美人,走着瞧。保证陶女人不敢要我抄。”

新的一周开始。九·五班第一节数学课,陶老师按例清欠,本班每天都有几个学生欠家庭作业。她要庞文渊把抄的公式、定理拿出来检查。庞文渊说他抄了,贴在黑板上的,小黑板遮到了。

陶老师取下小黑板,大黑板上现出一幅画。看见画,陶老师惊呆了,脑袋“轰”一下,不知所措。学生们哗然,有的惊叫,有的捂着脸。陶老师要庞文渊马上把画撕下来,庞文渊不。几个男生和着说,画得那么漂亮,多看一会儿。看着几个笑得前俯后仰的男生,陶老师手发抖,脸发青。站在讲台上的,还是老师吗?气愤,羞辱,委屈,陶老师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把课本往讲桌上一摔,掏出手绢捂着脸出了教室。

刚巧老王来查看纪律,伤心的陶老师一见老王就气愤地说,她上不了老王班上的课。面前没学生,陶老师的眼泪尽情释放出来,她一边说,一边取下眼镜檫泪水。老王吃了一惊,安慰陶老师两句,就立即去教室。教室里有人喊,老王来了!庞文渊有些慌张,就要去取画,刚到讲台边,老王就出现在门口。

全班哑然,哑然得让人窒息。

在大鼻头与大下巴对峙一刹那,庞文渊本能地产生一种山羊突遇猛虎的恐惧,但这种恐惧是短暂的,早就蓄意反王的庞文渊,有应对老王的心理准备,尽管他的心砰砰乱跳,面部却从惊慌中镇定下来。

老王走到讲台前,黑板上画中的几个大字赫然入目:“陶女人的大奶子最漂亮”。画上的眼镜女人长发披肩,挺着高高的胸脯,胸部拼贴女性两个全裸巨乳的实体照片。

看着画,老王目瞪口呆。在他的教室黑板上,在这块教书育人的神圣领地,居然堂而皇之高贴这样一幅画,这里还是学校吗?这里还是传播文明、传播礼仪的地方吗!在柳林,即使特差生,也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跨越道德礼仪的雷池。

“这是你画的?”

庞文渊不理睬,大鼻头扬着野性。

老王怒而发火,声如炸雷:“说!”

庞文渊满不在乎:“我为什么要回答你?”

“你这是在侮辱你的老师!”

“我怎么侮辱她了?我是在美化她,有谁说画得不漂亮?”

教室里有学生窃笑,老王简直不敢相信,此时,他是站在教室里,他面对的是自己的学生,自己的学生居然这样,他气啊,急啊。

“混帐,你,你还是学生吗!”

“哎,别骂人哈。”

“你是人吗?你厚颜无耻,目无尊长,侮辱斯文,你还是人吗!”老王吼起来。这辈子,他还没这样吼过。

“凶什么?有本事打我一巴掌。”庞文渊指着自己的脸,“这里,来啊,来啊。”

老王气炸了肺,面红耳赤,颈脖青筋直跳,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公然挑衅,还有什么师道尊严可言。坚守了几十年的理性教育防线崩溃了,老王乱了方寸,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下巴瑟瑟作抖,牙齿咬得咯咯响。

“啪!”老王的巴掌打出去。巴掌的回声响亮而沉重。这一刻,教室里的空气凝结了,学生们倒抽一口冷气,定格在惊诧与愣怔。

庞文渊被这一巴掌打懵了,他没想到老王真要打他,真敢打他。直直地看着老王怒狮一样的脸,他一阵心悸。很快,庞文渊脸上出现个殷红的巴掌印,随之,脸部传递给他的是火辣辣的感觉。

下意识捂着脸,庞文渊没像马卡连柯巴掌下的少年,在突如其来的惊愕与震慑中屈服于教育的威严,借助巴掌产生的效力步入正道,而是把领受的巴掌作为灵魂天平上的悖逆砝码,在心地孳生的邪念如蝇狂飞时,让自己陷入人生的泥潭。

“王下巴,敢打我!”庞文渊挤耸愚鲁的大鼻头,指着老王叫嚣,“你有种!我们走着瞧!”

庞文渊镇定自若地走出教室,从容不迫地下楼梯,趾高气扬地穿过操场。

教学区的大门关着,庞文渊高喊:“开门!快开门!我要去告状!我要告王大一!”

庞文渊边喊边往门上爬,徐校长和几个老师赶来。询问了庞文渊,徐校长立即意识到,大难将再次降临实验中学,他必须使出浑身解数,调动一切力量,迅即发动一场实中保卫战。

在政教处、行政办负责人闭门安抚庞文渊时,徐校长向马局长打出第一个求救电话,马局长明确表态,只要庞文渊举报,局里必然查处。徐校长又拨通柳林镇阮镇长的电话。阮镇长在城里开会,听见呼救,立即驱车赶到实验中学。像鏖战在即盼来增援部队,徐校长紧紧握住阮镇长的手,又是感激,又是恳求,希望阮镇长救救实验中学,一定要说服外甥千万千万别告状。当初,阮镇长为外甥转校调班的事找徐校长,徐校长可是热诚相助,处处开绿灯,今天,面对徐校长的请求,阮镇长自然慷慨应允,并立即投入实战,几番诓哄之后,用车把外甥送回了家。

庞文渊的爸爸庞正武,当着舅子,显出几分理性,对儿子不言不语,但舅子一走,就阴云罩脸,接着,雷霆大发:“你个小畜生,侮辱老师挨了巴掌,还好意思嚷着要告老师。我庞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孽种!你爸妈还没死呢,这么没教养。挨一巴掌,少了,老子今天要你挨个够。有种,去告老子!”

被怒气震得惶惶然的庞文渊挨了两巴掌,捂着脸直嚎叫。阮玉娥看着老公打儿子,虽然心疼,但没像往常那样干预。儿子这段时间没顾思娴做伴,变得越来越野性,说教没用,打一顿,杀杀野气,或许会好些。

庞正武要儿子给老师赔不是。阮玉娥却有自己的想法。儿子成绩本来就差,这么一折腾,升学就更无望了,她不甘心,做母亲的,应该为儿子的前途作一切可能的努力。儿子挨打,或许是件好事。晚上,她依偎在老公怀里,说出了要求学校和教育局保送儿子上国重的想法。庞正武先是迟疑,转而一想,反正儿子考不上重高,试试吧。

14

徐校长来到老王家,高额头满是汗珠,一进门就要老王赶快去庞家,一定要稳住庞文渊。他说他去了庞家,庞家提出的要求他不能满足,没说好。老王去,庞家不好提什么要求,也许能奏效。

劝学生不告自己,教师能这样做吗?老王觉得,他一怒之下打庞文渊巴掌是不妥,但在说服教育陷入无奈的境地时,怎么办?回避锋芒,掩盖矛盾,躲避教育风险,这样行吗?少年处在意识定性的重要阶段,如果邪念的第一次行为张扬没得到及时有效地遏止,恶性会膨胀,以致教育苍白无力。老王想起监狱里让他寒噤的昏暗眼神。

教育,能只是棉花糖吗?

见老王犹豫不决,徐校长又语重心长地说:“老王啊,你长期在农村,不知城市教育的复杂性和风险性。你那一巴掌,搞不好,会产生严重后果。如果庞文渊把告状书交到局里,你在锦江就完了,你的省十佳也完了,就连实验中学也会遭受重创,我……”长长叹口气,徐校长颇为伤感,“你不为自己考虑,也为实验中学考虑考虑吧。求求你了!不管用什么法子,无论如何要把庞文渊诓住,一定要他不告你。”

上峰如此恳求下属,老王无地自容。

老王和老婆李晓竹出现在庞家时,已近午夜。阮玉娥一见老王,就打起精神。没等老王多说,就主动进攻:“王老师,我知道你教书教得好。儿子不尊敬老师,你打他一巴掌,也是应该的,你也是为我们儿子好。你把我们儿子教好了,我们做家长的感激都感激不过来,哪能跟老师你过不去呢。只是,渊儿读不上国重,这一辈子就没什么出路了。听说你和马局长是同学,能不能帮帮忙,给想想办法?”

老王愕然,李晓竹也愕然。

庞文渊上国重?那是不可能的。庞文渊不告状,那也是不可能的。

阮玉娥没放弃努力,她要用钢鞭材料让老王、实验中学、教育局向她屈服。第二天,她去医院找朋友给儿子开了证明。接着,庞文渊的告状书和“轻微脑震荡”的病情证明书放到了马局长的办公桌上。

市局调查组一行五人板着铁块一样的面孔进入实验中学。徐校长瘫软地斜靠在校长办公室的沙发上,闭着高额头下那双眼睛,接受内心的宣判,他是实中保卫战第一个失败者,也许明天,此地此座就要易主了。

九·五班书声朗朗,老王在上课。调查组一名工作人员出现在教室门口,一批学生被唤出,教室里出现空座,书声依然朗朗。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也。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也……

回到家,老王就吩咐老婆收拾行李,准备回柳林。李晓竹忧心忡忡,问是不是被告了,老王点点头。

“即使被告了,我们也不至于回柳林。”

“会的。”

李晓竹潸然泪下:“我们回柳林,靖儿怎么办?”

“靖儿?他愿意,就跟我们去。”老王想起,卿靖呢?该回家了,怎么还没回来?

卿靖在滨江公园樟树林与庞文渊带来的几人对峙。

“大鼻熊,你他妈没良心!”卿靖义愤填膺,用力歪着嘴,“你柳林闯祸,我干爸替你赔钱;你被黑牛修理,我干爸劝架受伤;现在,你居然告我干爸,你真不是个东西!”

庞文渊用力高隆大鼻头:“卿歪嘴,告诉你,我读了这么多年书,没哪个教师敢打我,王下巴居然当着几十个同学打我……”

“住嘴!干爸打你怎么了?你无耻下流,侮辱女老师,不说打你一个巴掌,就是打你十个百个也该!”

“好!他既然该打,我当然该告。有什么好说的!”庞文渊要走。

卿靖把庞文渊喝住,要他立即去教育局收回告状书。庞文渊不答应。卿靖打个口哨,树林里走出几人来,为首的是黑牛,庞文渊一惊。自从上次在蓝宝石舞厅遭遇黑牛后,快一年了,庞文渊一直在躲避这个黑鬼。

“大鼻熊!我们又见面了。”黑牛盛气凌人,走到庞文渊面前,“老子早就看出,你不是什么好货色。你的老师还为你挨了我的冤枉打,我都过意不去,一直想向他道歉,你现在还要告他。我见过不仗义的,就没见过你这样不仗义的。我最恨这种人!”黑牛一把抓住庞文渊,“靖娃子说,你的老师打了你一巴掌,你告了他,今天老子打你十巴掌,去告老子!”说着,黑牛啪啪啪甩一串巴掌给大鼻熊。

庞文渊的几个兄弟伙面对黑牛不敢出手,庞文渊孤军奋战,大鼻熊不敌黑牛。把大鼻熊修理得大鼻出血,两颊黑红分明,黑牛一个响指,带着哥们扬长而去。

“锦江电视台,现在播报新闻。本台消息:曾经体罚学生被市教育局通报批评的实验中学教师王大一,近日又因体罚学生被市教育局通报处分。王大一即日调离锦江城区,取消其省十佳教师推荐资格。实验中学校长徐进之因管理不力,被撤消校长职务。被体罚学生因侮辱教师,学校予以记过处分。”

老王坐在沙发上呆若木鸡。他喝一口苦丁茶,关了电视要出去。去哪?局里要他在家等候通知。这正是上课时间,他的九·五班情况怎样?中考在即,同学们千万别分心,一定要抓紧时间复习。他走出富贵鸟花园,望着眼前的都市,回味刚来锦江的心情,“相牵柳絮的心思,怀揣青山的希望,涉响一河都市浪花,锦江,我来了。”那是怎样的豪情满怀。如今,他要面对锦江城感慨地道一声:“锦江,别了。”

注定了要离开锦江,不如早点回柳林。柳林是他梦萦魂绕的家乡。家乡有碧丽的山峦、葱郁的树林和清澈的小溪,家乡更有天真可爱的学生和质朴可近的乡亲。从某个角度说,离开锦江回柳林,他并不遗憾,或者说,柳林更适合他。

老王想着心事,去市局。从斑马线过街,有人喊他,四下看,没人,可能是幻觉。这两天,他总是恍恍忽忽的。过了街,又听见喊声,他只管往前走。一辆金黄色皇冠车追上他,老王这才看清楚,喊他的是驾车的侯老师。侯老师下车,他西装革履,客气地请老王上车,要送送老王。老王惊讶侯老师买车了,侯老师哈哈一笑,说是兄弟的车。老王上了车。在车上,侯老师谈笑风生。他告诉老王,现在,他与兄弟经营建材批发,生意不错。“王老师,景仰‘阳光、‘崇高没什么不对,但要现实点。我知道,你现在处境不好,实在不行,就跟我跑生意吧,收入保证是你教师工资的几倍。”

老王感激不尽,连说谢谢。不过,他还没想过改行。

到了市局,老王径直去了马局长办公室。

“马局长,”喊了多年的马云路,第一次这样称呼同学,“我请求早点回柳林。”

老王从不愿麻烦别人,对他如此难得一次的请求,马局长作为同学和领导,应该予以满足。可是,局里已作出决定。

“你不能回柳林。去黄石冈。”

黄石冈?那不是发配侯老师的地方吗?

15

黄石冈,锦江市最偏远、最贫穷的乡,《黄石谣》的诞生地:“黄石冈连冈,黄土不长粮。夏日草也枯,冬日沙盖房。”

黄石冈学校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三排土墙瓦房,是学校的主要家当。三个初中班,六个小学班,是学校的最大规模。

不知是市教育局决策正确,还是老王天生一副贱骨头,老王在黄石冈依然干得很投入。黄石冈学校校长的乌纱帽冷不防掉在他头上,他统管两千平米的天地和这块天地里的三百余名学生,领导包括老婆在内的十一名教师。地荒人稀的穷乡僻壤,居然也触发了老王的雅兴,他借助《锦江日报》表白“我爱黄石”,不仅让锦江人亲近黄石冈,也让锦江人感悟他高山景行的阳光心境,领略他“细品苦丁,方知其清香与甘甜”的淳雅情致。

老王在黄石冈一干就是六年。

六年难得的一场雨就要来了。天空布满厚厚的云,一阵风驱赶燥热,把湿润气息传递给黄石冈,人们久渴烦闷的心被吹得清爽欢悦起来。

学生在上课。老王抱来秸杆给教室墙壁挡雨,望着裂缝的土墙和见朽的檩梁,他眉头紧锁,喃喃自语:“大雨千万别毁我教室,伤我学生。”

黄石冈乡乡长骑着摩托驶进学校,兴奋地告诉王校长,市里一家企业代表团来黄石冈捐款修建学校。随即,一辆旅游车停在校门外,车上贴着红色横标:“锦江九五公司捐资助学代表团”。

第一个下车走进学校的是卿靖,老王惊讶:“靖儿,你怎么来了!”

“我当然该来啦,我是九五公司的经理。”卿靖自负的笑意堆在右嘴角。

老王那张大下巴黄土脸,像黄花一样绽放了。老王知道干儿子高中毕业就跟他敬叔经营他爸原有的公司,任副经理。没想到,干儿子越干越出息。

接着,走进校门的是何如、周正、刘芳、秋浩然、顾思娴、谢致兴、熊兵……几十个学生站在面前,老王大为吃惊:“你们?你们怎么也来了?何如,你不是在北京上大学吗?周正上海,刘芳天津,秋浩然成都……”

何如说:“是的,我们赶回来参加九·五班同学会。今天,我们是九五公司的特邀代表。”

几十双青春盎然的眼睛水亮灵泽,学生们齐声喊王老师好,又喊王校长好。老王乐得两只小眼睛眯成了缝,就连大下巴上的花白胡须也在颤动。老王连说同学们好,把学生们带进一间用作办公室的教室。

伴着一阵风,大雨铺天盖地而来,地面尘土上扬,转瞬消逝在密集的雨点中。少时,黄流横溢,遍地水光。

“干爸,可能你会很意外,这次活动是庞文渊倡议的。”

“庞文渊?”

“庞文渊职高毕业就协助他爸经营一家公司,不久前,我们两家公司并成九五公司。”

老王的视线急急搜寻,学生们也四下里看,不见庞文渊。老王走出办公室。校门口,滂沱大雨中,一个青年面门而立。老王大步跨过去,轻唤一声:“庞文渊。”

庞文渊凝视老师久久不语,大鼻头显得格外厚道,鼻头挂着的,眼里含着的,是泪花,是闪耀灵魂的阳光,晶亮如钻石。雨中的老师已显苍老,头发花白,皱纹深陷。突然,庞文渊噗咚跪地:

“王老师,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一声巨雷带着呼天抢地的喊声在天空回荡。

责任编辑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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