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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的故事(四则)

2009-12-28

青春 2009年11期
关键词:笼子鸟儿

津 渡

鸟踪难觅

天气转晴,我本来有意去看看泥滩上那些鸟儿印下的脚迹,不意这两天台风过去后,潮水仍然很大。既是大潮,清早来捞鱼的人也就很多,数百人赶集似地围着入海口的那个小湾子,且大呼小叫地迎着潮头架网捞鱼,这情形,不惟鸟的足迹,一片鸟影怕也是难求。我心下虽然暗自叫苦,但也丝毫没有办法,只好避开他们,跑到分水坝的一侧,静静地伏下来,冀求鸟儿们胸腔里的那颗小小心脏能够平定,勇敢地飞回来。

日上三竿,它们依然没有出现,我背心里却开始冒起了热汗,眼睛渐渐酸胀,近水滨的那些乱石、水葫芦在海水里漾来荡去,不一会就在视野里糊成了一片。我心里开始要打退堂鼓,可还是不敢妄动。它们的心性,我再了解不过。我担心它们本就在林子边上张望,一旦我站起来,吓跑它们不说,却要令我前功尽弃。这样反反复复思来想去,不意腿上一凉,低下头来一看,却是一条水蛇爬上了腿肚。都九月底了,竟然还有蛇,惟有令人苦笑。这个不大不小的“恶作剧”害得我连望远镜一块也跌到了水里,而我却只能目睹它在水波中扭动曼妙的长腰,施施然远去。

这样吃了一次惊吓,待到把镜片拭干,脱了靴筒,再次不甘心地从分水坝一边慢慢探起头来,竟然看到它们意外出现了。一只,两只,三只……我屏住气,数了又数,这才确定一共是九只白鹡鸰。看样子它们是一大家子,彼此“抄袭”了同伴的面貌。它们面容清癯,衣饰简淡,以灰白两色为主,白脸、白腹,颈下一个心形的黑团,一袭瓦灰色的披风。这些鸟儿很闹,“叽哩—叽哩—”叫个不停,一刻也不肯停歇,先前它们还只是各自单独游戏,每每占据一块石头,就在那上面上跳过去,又跳过来。后来,它们乱成一团,开始在乱石堆上追赶嬉戏,有两只还颠着脚,跳到了海水泡烂的水葫芦柄上。另有一只别出心裁,它上了驳船与铁锚之间的绳子,随着摇摆不定的海水大玩“平衡术”。

大约半个小时,它们不闹了,我这才看清另一条分水坝坝下的水边静静地憩满了鹭。它们什么时候过来的,我倒是丝毫不知!七只小白鹭站在坝下,约五米远便是一只,俱各竖起头,排衙似地兀立着。已是深秋,它们的毛色不再鲜亮,尾羽发黄,站在浑浊的海水边,显得落寞而失意。我惊讶地发现坝角上还站着另一只鸟,它黑脸黑鼻,赫然是一只罕见的黑脸琶鹭,它本来是骄傲而高贵的鸟儿呵。但这个场景忽然使我想起了另外一些物事,我明知这些鸟儿的组合乃是无心之作,心里却还是隐隐有了一个喻象,反倒使我格外地难过。

我上岸到一片樟树的林子里去了,黄腰柳莺在头顶上鸣声密织,一派宁和。也许是我在海堤上抽了根烟,它们闻到了我身上的烟味,始终未能让我看到它们的身影。我后来还看到一只大鸟在林中跑过,我以为那是野雉,因为林木间空隙甚大,我只好卧到腐叶积满的沟渠里,没想到它后来再次现身,竟然傻愣愣地朝着镜头走了过来,我这才发现那是一只家禽——麻鸭。这地方本来离人不远,哑然失笑之后,我站起身来,又闻到一股恶臭,一滩人中黄就在我卧倒的边上,几只苍蝇在上面搓手搓脚,赶在冷季到来之前分享最后的大餐。

(2007年9年22日)

翡翠

我苦觅了它很久,才在丰山脚下的水库一角发现它的踪影。那里有陡峭的岩壁、清澈透亮的水波,以及从岩石罅隙之中伸出的虬曲树根,我果然见着它缩顿脖颈,崴弯腿爪,一动不动地蹲在岩棱上。大自然格外眷顾,显露出她的温和与仁爱,在那里给出了一块似乎要凝固下来的静谧。林下有风,岩下有水,太阳光从石棱边上斜掠过来,洒在它背上,水汽升腾,桔黄与橘红的太阳光圈游移不定,那是赭石、黛青、乳白、青绿和洋红镶边嵌丝烘托出的一团宝蓝与靛青,那是一只普通的翠鸟,是潭水心头的爱物,是水面上展览出的一块大翡翠,流光莹彩,折射出一片亦真亦幻的斑斓!

再没有使我这样着迷的鸟儿了,太自然对它如此垂眷与恩赐,才使它出落得分外惊艳。它的尖喙闭合,饱满而有质感,从喙尖的青色开始,隐隐镀着一层薄膜似的紫红色哑光,渐渐加深,一直过渡到黛色的鼻根,就像一根碧玉簪的尖头。鼻根处,是一撮像是经心修整过的赭黄色须髭,跟着是乳白的斑点,玉壁般浑圆的眼珠,瞳仁里仿佛飘浮着云母的薄片与茧丝的绒头;而它颔下,仿佛是一个终年不化的雪窝。紧连着的腹部倒是一大片赭红,就像新刮上去的一层腻子,尚未完全干透,既鲜活又滋润。最美的还是它的头和背吧,后脑袋上就像一大块缀着青绿斑点的翡绿玛瑙,接着是瓦蓝的双翅,闪烁不定的背羽,靛紫、宝蓝、翠绿,随着光线翕张,在你眼中交替变换,就像一团正在尽兴燃烧的镁条……

其实它是孤独的,偌大的一潭碧水,在微风中无声地荡漾着,它形单影只,在那里默默守候,像个孤魂。为了那点小小的生计,它总是选择在僻静的一角,默不出声,紧盯水面,苦苦等待那稍纵即逝的机会。它的孤苦的一生,我幼年便了如指掌。说起来,它捕鱼的技巧也许并不算高明,只有在水质优良、清亮明澈,而且水面的鱼儿密集的地方,它才能大显身手,至于在污秽和浑浊的水域,它则是一筹莫展。它钉在竹竿、网架或是树根上,忽然看到一圈圈水纹下放松警惕游弋的鲷鱼、绿豆鱼、小泥鳅,这才松开嫩红的爪子,在树根上一蹬,箭一般直冲过去,长嘴一刺,叼起小鱼飞起。这“偷鱼贼”又是这样的胆小,当它发现早在一边窥视的人,就惊惶地跃起,竟然在空中洒下一道细线似尿迹,朝着对面的山峦飞去,好像就此逃离了现场,要一径儿回家似的。但这套声东击西的把戏哪里骗得了我?它的巢应该就在岩壁上,在上下左右都笔直光滑的岩壁中间,那一个黑黑的圆孔正是它的家。

小时候,家门前有条叫芦花沟的小河,水流清浅,鱼虾成群。每每碰到筑屋建房,大人们就拖着木板车到河堤上取沙。他们在背水的一面从上至下挖起,最后把靠近田畴的河坡挖成一面笔直的“沙墙”。翠鸟在沙墙中间筑窝,不到一周,它们就挖出了一个又直又深的“窑洞”,这屋子除了能遮雨,还能防止水蛇和田鼠攀爬,看起来真像是座福荫宝第。可惜的是,它们低估了我们人类,以至犯了个大错——它们完全不知人类的心究竟有多曲折又有多深。七月的一天,熬不过弟弟的反复求恳,天黑时,我们就背了大人抬了梯子过去。我们一边用小铲子从上向下铲除沙土,一边拿着小网子跟着铲子移动,严实地罩住洞口,这样细致而耐心的工作持续约半小时,一直挖到六七十厘米深,才挖到它们眼前。两只吓得呆滞了的鸟儿落在网兜里,再也不是两块翡翠,而是两块黝黑无声、动也不动的石头。我们用手电筒照过去,那里还有五只白色的卵,它们的命运不得而知。

(2007年9月24日)

棕头鸦雀

房子右边,木芙蓉树和丛生的苦慈竹接成蓊郁的一片,因而小径也显得愈发清幽,微风拂面,着实令人有说不尽的快意。昨晚我在窗台边静坐,就听到竹林那边一阵“涕依涕依涕依涕依……”,那声音微弱、恍惚,纤小得几不可闻,但我听到了还是激动不已,只是苦于天黑,我无法前去探个究竟。现在,我从小路上过去,看到它们果真就在我眼前!这三只棕头鸦雀见我从小路上走来,也就急忙从紫荆树下往竹林里去了。它们还是那般警觉,一边偏过头来察看我,一边在竹枝间穿移。它们移动得也太快了,几乎每一秒钟内都要转换三、四次位置。有朋友曾经告诉我,这样的移动速度用气枪是很难瞄准和击中的,想一想,我心里反而有了一丝庆幸。

本地人把它们叫做“毛豆鸟”,在上海斗鸟市场上的斗鸟人则把它们叫做“黄藤”,我猜想叫它毛豆鸟大概是因为它们太小,叫黄藤我却想不出来由。在我老家,它们有另外的诨号,有叫“须雀”的,也有叫“丝雀”的,更多的人则干脆称他们“小麻雀”。的确是比麻雀更小的鸟儿,它们小嘴、小翅、小脚、小眼珠、小尾巴,圆乎乎的身体小球儿似的,密密铺排的都是红棕色细丝一样的绒毛。正因为它们太小,上天也就只给了它们安装了一对拇指头一般大小的翅膀,而它们的小尾巴,大抵和插进锁孔里的钥匙前端差不多样子吧。显然,它们是不善飞行的。但这鸟儿又是极聪明的,它们多是选择在竹林中或木子树上觅食和玩耍。木子树有密集的枝条,总是从一个小杈子上分出又一个小杈子、一个小杈子又分出另一个小杈子,树杈虽然细小而繁密,但这并不妨碍它们的行动,反倒会显得特别地安全,而它们也真个是技艺高超,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跳跃的专家。当它们从一根树枝跳向另一根树枝时,小小的翅膀扑闪、尾巴轻点,那轻盈的样子就像风中飘动的一片片木叶。我幼年时可是跟着它们,一直要追逐到苇林中去的,它们到家了,我也就心满意足地走回来。谁还记得那个背着书包、猴着腰身在木子树树阴里蹑手蹑脚的少年呢?其实我近来观鸟的足迹,已经越来越远,虽则走着走着总是走在路上,但走得再远似乎也是在找寻回来的道路。有时不禁要问问自己:为什么我要去找寻那些鸟儿?其实答案早在问题之先,眼前的鸟儿虽不是我过去的鸟儿,但我能够藉此找到往昔心底的那片澄明。我真没料到在我屋子边上就能看到它们的踪影,十余年未见,见到它们我却不知说什么好。是一见如故么?

(2007年9月27日)

笼中囚

对面三楼的人家养了两只鸟儿,天气好时,主人就会把笼子移到窗外,见到阳光,它们就在笼子里啁啾个不停。因为窗子和窗子正对着,孩子做作业时累了,就会拿起望远镜看看它们。孩子说,真美,叫声也好听,真是可爱。我说,是不是我们也养两只?孩子居然沉吟了一小会,孩子说,嗯……不好。

这种笼中的生涯我实在是太熟悉不过。尽管笼子尽可能地会做得很精巧,比如用篾条、竹筋、藤条、木棍、铜丝一根根横竖编织,甚至是金栅玉栏,但这样的“家”这并不是鸟儿想要的。你若是要给鸟儿一个笼子,那么就给它一条由经线与纬线编织的笼子吧!鸟儿从东到西,从西到东,会选择不同的海拔山麓、河谷与平原栖息、觅食;鸟儿从北到南,从南到北,会选择不同的季节过冬、繁衍后代……这样一路迁徙所遭遇的变化,哪是笼子里的那圈栅栏所能给予的。笼子的栅栏既不能绽出绿叶,也不会开花,更不会结出果实,笼子给出的也仅仅是方寸之地和几米阳光,而鸟儿要的则是一片开阔的视野、蓝蓝的天、无尽的山水、丰富的食物、风雨的洗礼与自由的时空。最大的悲哀恐怕还在于笼子不能给予鸟儿“飞”,“飞”就是所有的鸟儿共同的名字,“飞”就是天空与大地赋予鸟儿的灵魂。只有用力飞动起来,血管扩张,血液才会送到鸟羽每一根细小的血管尽头,才能焕发出活力,将它们的灵性十足地体现出来。

侍候一只鸟儿是并不容易的事情,要给它们按时清理笼子里的粪便,要给它们洗澡、换水、想方设法地变换口味喂食,要带着它们去溜达,见着阳光,呼吸新鲜的空气,要防着它们感冒,躲过季节症候带来的疾病。我幼年时不晓事,捕捉过麻雀、丝雀、灰喜鹊、鹭鸶子、八哥、池鹭、小野鸡,我费尽心思要把它们变成一只只“家奴”!池鹭的性子十分刚烈,它难为不了人,就难为自己,一刻不停地扑撞下来,几乎活不过一晚;至于野雉,那也是一条路走到黑的主儿,就连刚下地会走路的小野鸡雏儿,只要见了一处可以钻进的孔洞,它们也会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去,无论是柴堆洞,还是砖缝,只要它们钻进去了,就没有回头路,直到窒息而死;还有其它的鸟儿,要么是郁郁而终,要么是既呆又傻地苟活下来。它们的天性使然,一旦它们遭受约束,个性被扼制与扼杀,它们就是以命相搏——这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呢?我长大后,也试图养些驯服的鸟儿。记得谈恋爱时,就养过一对相思子,恋爱中的两个人对它们百般宠爱,殷勤侍候,它们也像是要报答我们似的,整天唧啾不已,一个春天似乎都有吟歌不完的爱情。后来,有一天忘了关窗,雨水淋了它们,雌鸟得了感冒,恹恹而去,而那只雄鸟也就不吃不喝,一灵径直西去……

我是喜欢去花鸟市场的,但我很少在鸟笼前驻足。笼子,是鸟的克星,鸟的囚室,通常你在笼子里可以看到鼻毛掉落的八哥、浑身沾满粪便的文鸟、脚爪上系着链子的鹦鹉,它们的叫声不那么好听,听起来更像是在争先恐后地控诉。有时候,售鸟的老板会把鸟抓出来,炫耀地给你看,你会发现手才是真正的笼子。这时候,我多半会抬起头看看天,一个真正喜欢鸟、爱鸟的人会明白,鸟只有拥有了飞翔的天空才能叫做鸟。

(选自津渡个人博客)

【编者评点】

美国随笔作家约翰•巴勒斯在《鸟与诗人》一书中说,鸟儿是诗人的原型和导师;鸟儿启迪过诗人,诗人模仿过鸟儿 鸣的旋律。诗人华兹华斯深情地写道:“哦,夜莺,你这了不起的艺术杰作/你这内心沸腾的小尤物/你的旋律是那么具有穿透力/充满激动人心的和谐和野性!”诗人津渡热爱鸟儿,并且这种热爱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从中也可窥见人、自然和鸟的和谐相处,上接古人“天人合一”的思想和生活体验。

在物质日益泛滥的今天,人类才开始思考日益减少的物种、日益严峻的生态问题,同时也兴起了“生态文学”一说。通常说,梭罗《瓦尔登湖》、华兹华斯《序曲》、托马斯•哈代的威塞斯系列小说可谓生态文学之滥觞,它们涉及了人与自然相交融的生命和谐意识,而且对人与自然疏离对立的现代文明进行深度批判。

而随后的文学作品像雷切尔•卡森的《海的边缘》、《寂静的春天》,前苏联作家艾特玛托夫的《白轮船》,美国小说家博伊尔的《地球之友》,日本女作家加藤幸子的《都市中的自然》和《森林的诱惑》等则真正成为生态文学的示范文本。

生态文学是人类“诗意地栖居”的心灵诉求,考量自然如何影响人的生存和心灵。津渡正在写一系列关于鸟关于自然的书,这里发表的是其中几则。我相信,他的书必将成为优秀的生态文学文本,它关乎世界,关乎自然,也关乎心灵。

特约编辑育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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