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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口

2009-12-25肖江虹

山花 2009年23期
关键词:火葬场梁子值班室

肖江虹

1

早先的修县不是这样子的。范成大把两只脚塞到屁股下面说。

柳姨妈没有接话,她浅浅地笑笑,眼角的皱纹波浪一样荡开,把手里的缝衣针伸到花白的头发里磨磨,又低头认真地缝制摊放在膝盖上的寿衣。寿衣在修县这个地头叫老衣,棺材叫老家,人去了那头叫老了,老了后都穿这个式样的衣服,统一的青棉布,圆领,长衫,下摆还得坠俩棉球子,那是怕人老了。魂灵就飘了,着不了地呢。

柳姨妈以前不做老衣,做面糕。在修县,上了点岁数的人没有不知道柳姨妈面糕的。一到嘴里就化了。人们回忆起都这样说。做面糕这活儿耗气力,柳姨妈男人死得早,给她扔下个三岁半的男娃,先老去了。上了岁数的柳姨妈不能站在面板前轻快地摔打面团了,不声不响就关掉了面糕铺子,修县最好的面糕也慢慢成了记忆。关掉门脸儿的柳姨妈先是把儿子扇子送到了部队,然后回了老家,三年后,柳姨妈的一个侄儿开了辆咣当乱响的车把柳姨妈从老家接来,在火葬场看起了大门。看门是个闲活,柳姨妈就开始给人缝老衣,她缝的老衣舍得布料,针脚也细密,不定价格,看着给,慢慢订制的人也多了,柳姨妈每月只赶七件老衣,多了就推了,说怕缝不好,对不住老去的人。

圈完一个袖口,柳姨妈把针别在衣服下摆,站起来抖开一面藏青色,也抖开了对面石板上范成大一片啧啧声。柳姨妈把衣服折叠周正夹在腋下,说你先坐会儿,我得做饭了。范成大一拍大腿立起来,说得,我也回去了,下午还有俩赶着升天呢!转过身,柳姨妈扶着值班室的门喊:“要不晚上过来吃饭?”。范成大回头,憨憨一笑,说算了,还是吃食堂吧。去得远了,门边低声的咕哝:“食堂那饭咋吃啊!清汤寡水的。”

范成大穿过一片林荫道,两旁是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们都有些年纪了,黄皮腊干,却依然葱绿。也有病死的,硬直地挺着,仔细看,又有新的翠绿从树根下斜出来,那生命新鲜得直逼人眼。每次经过这片林荫道,范成大都要数一数这些老迈的梧桐树,没多久就会有一棵梧桐树死去,开始那几年范成大会有失落感,在火葬场做了八年的火化工后,他就释然了,“这进进出出看得多了,人的想法也就变了。”他常常这样说。

范成大八年前在这座城市的西边有四间青砖房,还扯了个剃头门脸混生活。后来政府找到他,说要在那片地建一个新的火葬场,范成大说不是已经有一个了吗?人家就开导他,说这城市每天得有多少人老了呀!老火葬场屁股那样大一块地盘,一炉子烧十个也烧不过来呢。范成大想想也是,点头的同时嚅嗫着说这以后生活没着落了。人家说我们调查过了,像你这样无儿无女,无亲无戚的,我们在老火葬场那头给安排了活儿,按月发工资,生活肯定没问题,不愿意也成,一次给足搬迁费。范成大想了想说,给我安排个活儿吧,我闲不住。

范成大刚来那几年,这里可热闹了,人来人往,每天都有不绝于耳的悲哭声,近几年越来越少了,都往新地方去了,新地头档次高,设施齐,去那儿,死人舒坦,活人脸上也有光。那些客死他乡的,煤矿爆炸透水的,吃低保的,死了才会来这里,凄凄凉凉,冷冷清清。随便弄弄,就粗粗糙糙扔给范成大,有时候范成大也会问两句,说咋这样弄啊!连身衣服都没有。送尸工小郑就点上一支烟说,弄个鸡巴,挖煤砸死的,一把火烧了算球了。

八年来,范成大规律得像一个闹钟,每天六点起床,在火葬场逛一圈,看完那些花花草草,八点钟准时到火化间,有活就干,没活就清理火化床,很仔细的那种清理,一张火化床他能折腾一上午。

食堂还是老三样,炒洋葱,烩豆腐,拌萝卜。范成大没有要炒洋葱,都吃这么多年了,范成大老觉得身上有股子洋葱味儿,咋洗都洗不掉。找张桌子坐下来,低头慢慢地吃,吃着吃着就看见面前有个人影一晃,抬起头,是会计胖妹,斜了一眼范成大,走开了,去了另一张桌。像胖妹这些远离尸体的人,是无论如何也瞧不上运尸工和火化工的。还背地里说他们这些人身上有死人味儿。

范成大的屋子挨着火化问,独溜溜一间屋子,一张床,一个破旧的沙发就把屋子塞得满满的了。范成大在沙发对面的墙上钉了一块木板,用来放他十四英寸的电视机。吃完饭,在外面转两圈,回来就老猫样的窝在沙发里,一动不动,有时候睡过去了,醒来电视节目都结束了,他也懒得起身,翻个身继续睡。虽说有张床,其实范成大很少用的,后来他干脆像收拾古董样的给床铺套上一张塑料布。

2

夜缥缈得如一面纱。

范成大靠在门边,看着长长的走廊,走廊里有昏黄的灯光,运送遗体的担架车从走廊尽头过来,车轱辘磨出一串幽深的叹息。范成大立正身子,整了整衣衫,他的样子肃穆得不行,那样子仿佛迎接的不是一具僵硬的尸体,倒像是一个远来的贵客。送尸工梁子远远地朝范成大挥了挥手,担架车停在范成大面前,死者身上覆了片塑料布,塑料布质量不好,能依稀见到那人的一些面目。

范成大眉毛就蹙了起来。

“该用块白布呀!”

梁子把口罩卸下来挂在一边耳朵上,摸出一支烟点上,深吸了一口,好像是吸猛了,呛得弯下腰不停地咳嗽。半天才直起腰来说用啥白布哟!捡渣渣的,病死在广场那头,无亲无戚,民政局让烧的。

“也该用块白布呀!”范成大不屈不挠。

骂了一句,把烟头掐灭,将剩下的半截烟屁股装进口袋,梁子接着说:“还白布?一分钱没有,能给烧了就算不错了,要这以前啊!还不是喂狗了。”

“也该用块白布呀!”

梁子歪着头看了看范成大,然后抬手指了指范成大,想说什么,最后一句话没说,摇摇头走了,走远才丢了个字在昏暗的走廊里。

“操!”

范成大把车推进焚化间,打来一盆水,倒进半瓶醋,把手伸进去泡了—会儿。

慢慢揭开塑料布,范成大看到了一张乱呼呼的脸,油腻腻的胡须堆满了下巴,额头上还有一个新鲜的伤疤。塑料布完全掀开,范成大忽然涌起难抑的凄凉,死者没有穿衣服,一条破破烂烂的裤子连裤腿都没有,裸露在外的部分都是黑黢黢的颜色,酸臭味混着淡淡的尸体腐败的味道让范成大有些难受,他抓过墙角桌上的醋瓶子咕噜噜灌了一气,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出了门,范成大先来到自己的小屋,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箱子,打开箱子,箱子里有一把剃头剪,一把刮胡刀,一张磨刀皮。都是他开店时候的家什,店铺给掀掉时剃头的玩意其他的都扔掉了,就留下了这几样东西,时不时还能用上。提着箱子出来,他拐到值班室门口,透过玻璃门,柳姨妈还在缝老衣,灯光不好,柳姨妈几乎都凑到布面上去了。

范成大轻轻敲了敲玻璃门,柳姨妈抬头,凑近了才看清楚门外的范成大。

打开门,范成大咳了一声,说扇子还没回来?

值夜班呢。柳姨妈说。

喔!范成大点点头,说我来向你借块白布。

“白布没有了,青布行不行?”

想了想范成大说行,我要五尺。

范成大拿着布走了,柳姨妈倚靠在门边,她知道范成大今晚又得忙活一宿了。早些时候,柳姨妈反对范成大给那些无名尸体搞打整,劝了几回,范成大不

听,柳姨妈就不劝了,偶尔范成大还会过来借这借那,借完了第二天都会还上,开始柳姨妈执意不要,可范成大执意要还,还说你拖娃带崽的,扇子将来还得成家立业呢!你挣那点钱也不容易,我是啥人啊!无牵无挂。两脚一蹬,安心上路,所以一定得还。

下剪前范成大总要先唠叨一番的。还不是普通的唠叨,是念上一段《增广贤文》。

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文,多见多闻。

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

知己知彼,将心比心。

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

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范成大剪得很慢,每走完一剪都要停一停,看好了从哪里下剪最适合,和他以前给活人理发一样的精细。修县这边有这个风俗,人老到那头去了,都要刮掉头发和胡须,取二世为人,清清洁洁的意思。火葬场设有专门的遗体清理处,除了剃头刮须,还要化妆呢。收费虽然有些高,但没有一个死者的亲属有异议,想想,都老了去了,最后一次了,谁还能省这钱啊!

“你看你这头顶,旋儿都歪了。不在正中呢!注定不是善终的命哟!”范成大呵呵笑,笑归笑,剃头剪仍在嘎吱嘎吱跑,须发纷纷扬扬,范成大很快就推出了一块干净地皮。把地上一滩乌黑清理干净,范成大打来一盆水,掂块布把死人身子擦了一遍,重新打来一盆水,又擦了一遍,抖开五尺青布把打整出来的一截白净覆盖了,范成大拉把椅子坐下来,长长吁了一口气,摸出烟杆,卷了一管旱烟填进烟锅,滋滋地吸起来。除了疲倦,范成大还感觉到了惬意,此时此刻是范成大最享受的时候,他在回味这个过程。转过头就能看见焚化炉的盖子,范成大一直认为,人老去了,应该干干净净的进去,因为那里是通往天上的人口。

3

范成大去了一趟市区。老火葬场离城区有五公里路程,只有一路公交车,得等上很长的时间,站上等车的一个个都毛焦火辣的样子。范成大不急,他觉得进城是幸福的事情,他喜欢这种幸福的感觉,这个过程的每一个细节他都喜欢,他不会焦躁,不会心烦。站在站牌下,远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绿,人眼都是旺盛的生命迹象。

回来时天有些昏暗了,远处近处的轮廓都被模糊包裹了起来,范成大坐在最后一排左边靠窗的位置,每次进城,来回他都会选择这个座位,如果这个位置没有了,他会耐心等下一趟。他没想过为什么自己会对这个座位这样迷恋,他只觉得这个位置安静,安全,很少有人会侵入这个边缘的领地,满车厢的喧闹、争夺、拥挤,都和这个位置无关,仿佛两个被隔离的世界。范成大去新的殡仪馆参加过一次培训,那边就热闹了,好几路公交车往那边跑,人也多,最后一排左边靠窗的位置自然是没有的,那次范成大候了四五个小时,也没候着他要的位置,最后他是走回来的,走了整整四个小时,回来给柳姨妈说,柳姨妈就笑他一根筋,范成大挠着头说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呢。

下了车,黄昏已经上来了,火葬场路灯还没开,一片破旧朦胧。范成大腋下夹着一块青布,七尺,他得还给柳姨妈。推开值班室的门,场景有些异样,柳姨妈没有一如既往的缝制老衣,而是低着头在抹泪。范成大凑过去说你这是咋了?柳姨妈摇着头,哭得更伤心了。范成大知道柳姨妈眼泪窝窝可不浅,不是那种一点点委屈就流眼抹泪的人。

问了好几遍,柳姨妈也没有应,只是一个劲儿地哭,范成大慌了神,有点手足无措,在逼窄的屋子里不停地转动着身子,脸也涨得通红。没有经验,范成大也不知道怎样劝说柳姨妈,索性拉把椅子坐下来,看着柳姨妈哭,窸窸窣窣哭了一会,柳姨妈才算开口了。

“挨千刀的,都二十六七的人了,还不让人省心,整天就是吊儿郎当的。”

挽起袖子抹了一把泪,柳姨妈接着说:“值夜班你就好好值夜班嘛!几个保安窝在屋子头耍纸牌,耍嘛,耍出纰漏了,办公室让人给撬了。”

“丢啥东西没有?”范成大问。

“电视机给抱到大门边,太重了,没弄走,丢了几盒茶叶。”

“那就好,那就好。”

柳姨妈激动地一挥手:“不是丢东西的问题,你说这不成器的玩意儿,值班时间耍牌,我没教过他呀,那部队上也没教过啊!他还学会了呢!”

“事不大,你先别上火。”

“还不大啊!都处理了,不让在那头呆了,给下到这头来了。”柳姨妈又哭了。

“呀!来这头,这头有了保安的呀!过来干啥呢?要不你给你侄儿说说,给他一次机会,扇子还小,哪能没个疙疙瘩瘩的。”

柳姨妈摆摆手,说使不得。几乎就是一瞬间,她就镇定下来了,也不哭了,撩起衣服下摆把两个眼睛仔细擦了一把,说我求你个事情,让扇子过来跟你。范成大慌忙摆摆手,说不成不成,小年轻谁愿意去我那里啊!会耽误娃娃的。柳姨妈说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我这就去给我侄儿说,让他无论如何都得给安排到你那地头,不过说好了,你可千万不能说这是我的意思。

4

扇子铁青着一张脸站在范成大面前。圆脑袋板寸头,干干净净的,范成大喜欢扇子的这个模样。第一次看见扇子是在值班室门口,他正和柳姨妈呵呵地聊,忽然听见有人喊妈,一抬头就看见扇子了,穿了一套崭新的军装,板寸比现在还板寸,腰挺得笔直,满脸堆着笑。看见范成大正和老妈肆无忌惮地笑,复员军人有些不快了,拉着妈就往值班室去了。范成大也不气,起来掸掸屁股,往焚化间那头去了。

“来了!”范成大笑着问。

扇子不吱声,恹恹地看了一眼立在门边的范成大。

“来了好,来了好。”范成大说。

扇子更不高兴了,朝范成大翻了翻白眼,范成大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问候很蹩脚。

“就在这地儿啊?”扇子伸出脑袋朝焚化间瞟了瞟问。

“嗯!”

“挺干净哈!比那边还干净呢!”

“比不上,比不上,那头啥子都是新家伙,听说炉子都能把人烧出几个模样来,有全化的,还有烧掉肉留下骨的呢!”

扇子白了范成大一眼,说还有烧成熟肉的,你要不要尝尝?范成大脸上的笑容瞬间没了,他侧着身子绕过扇子,拱进旁边的小屋。

夜晚火葬场安静得像一面湖水,连一枚树叶降落的声息都清晰可闻。

梁子把尸体送过来就走了,死者是个建筑工人,四川那边过来的,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脑袋差不多都让角铁给齐齐斩掉了。本来范成大已经睡下了的,听见房门砰砰乱响,打开门,范成大吓了一跳,是办公室主任,还笑眯眯地看着他,要知道,平素火化工是看不见主任的,更别说主任的笑容了。范成大穿好衣服,主任说老范啊这样晚把你叫起来真难为你了,有具尸体得麻烦你马上开炉。啥人这样急啊?范成大问。脚手架上跌下来的,四川的,家人等着要骨灰回老家安葬呢!范成大说这样啊!嗯,确实是急,我马上开炉。

出门来,范成大拐到值班室边,值班室一个进出,柳姨妈住里屋,扇子在外面一间搭了一个行军床。

凑过耳朵,范成大听见了扇子的呼噜声,范成大举起手准备敲门,想了想他的手又垂了下来,转身走出去几步,他又回头走到门边,毫不犹豫地敲响了门。

扇子揉着眼睛打开门,愤愤地说半夜三更敲哪样

鸡巴毛?

送人过来了,主任喊开炉呢!范成大说。

“夜半三更开炉烧人,哪来的规矩?”扇子咕哝着。等他披上衣服出来,范成大都走出老远了。

掀开面上的塑料布,范成大就被哽着了。血肉模糊的脑袋黏糊糊地歪在一边,齐脖的巨大创口堆满了黑黢黢的已经凝固了的血,还有血泡从一团黢黑的缝隙处咕咕往外冒。特别是血淋淋中那双还睁得斗大的眼睛,范成大忽然听见身后一声惊叫,回过头,扇子一屁股落在墙边的椅子上呼呼喘着粗气。

“惨绝了,妈妈的。”他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

“看你,不是还当过兵吗?”范成大说。

“老子是当过兵,可没杀过人啊!”

范成大说你去打盆水来,扇子看了他一眼,脑袋歪开,不说话。范成大看没有动作,也不喊了,自己拐出去打了一盆水进来。

范成大开始把血糊糊的脑袋来回抹,脑袋抹干净了,脚边那盆水也变成了血红色。把水倒掉,范成大从小屋里拿来剃头工具,准备下剪了,看见扇子还歪在椅子上,两个鼻孔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两团餐巾纸。范成大说你到你妈那里拿根缝衣针和一卷棉线来。扇子瓮声瓮气地问:“你想干啥?”

“叫你拿你就去拿!”范成大的口气忽然变得僵硬了。

扇子拿来了针和线,柳姨妈也跟着过来了,披件单衣,火化间有些凉,一踏进屋子她就打了一个冷噤。范成大扭头看见了,就说你来干啥呢?这天凉飕飕的。像是在关心,又像是责怪。扇子把针线扔给范成大,一脸的乌青,倒不是让他去拿针线他不乐意,而是刚才范成大对老妈说的话让他很不受用。

“你谁啊?轮到你问三问四的。”他心里说。

柳姨妈把头凑过去,身体剧烈抖了两抖,披着的衣服滑落了下去。扭过头,她哽咽着说这是咋整的,咋成这样了,我还说扇子拿针线干啥呢。

柳姨妈呜呜哭着,范成大也不说话,他低着头。把歪在一边的脑袋掰过来,和断开的脖颈凑在一起,对齐,然后仰起头穿针,屋子里灯光不好,穿了好一阵都没有穿进去。柳姨妈看了,接过来穿,鼓捣了一阵还是没有让线透过针眼。扭头看了看窝在椅子上一脸难看的扇子,柳姨妈生气了,说你倒享清福了,过来把针线穿上。

扇子一甩手说:“那是我们干的事情吗?我们负责的是把尸体烧了。”停了停他又小声补充:“娘的,猫拿耗子,多管闲事。”

声音很小,柳姨妈还是听见了,她蜷起拳头过去给扇子的脑门吃了一核桃,咚一声空响,扇子跳起来,瞪着眼,柳姨妈也瞪着眼,扇子最终被母亲看毛了,才不情愿地把针线拿过来。

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和针尖穿透皮肉的声音。柳姨妈和扇子静静地看着范成大缝合,他缝合得很慢,每缝一针都要抬起头长长地吐一口气。此刻,柳姨妈脸上的惊惧已经退潮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每一次针尖穿透皮肤,她的嘴唇都要紧紧地咬一次,仿佛那针尖会刺痛躺着的人。

范成大脑门上布满了汗珠,柳姨妈侧头看了看聚精会神的范成大,眼里荡开一片温暖的涟漪,她回手捞起衣袖,往范成大的脑门上抹了抹。范成大也侧目看了看她,嘴角拉开一线笑。

砰的一声,扇子摔门出去了。

两人看了看还在来回抖动的大门,都没说话。缝合完毕,柳姨妈给范成大把椅子拉过来,范成大困顿在椅子上,嘴张了张说:“既然是亲人等着抱骨灰回去安葬,咋不见他的亲人呢?”

是啊!这事还真轮不到你呢。柳姨妈说。

柳姨妈拿来一块白布,范成大把尸体裹好,推上焚化台,他又开始念叨:

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文,多见多闻。

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

知已知彼,将心比心。

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

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手指往按钮上轻轻一按,焚化炉张开嘴,一团洁白跟着履带进去了。

“上天咯!”范成大一声喊。

柳姨妈脸上一片炽热。

5

扇子觉得范成大只有这样恶心了,特别是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来来去去收获的都是白眼,连食堂里打饭的那个乡下妹把一勺饭送过来的时候脸都厌恶地歪向一边,好像站在她面前的是个死人似的。扇子最不能容忍的是范成大的窝囊和无能,就是烧锅炉的癞皮也要奚落他,“范成大,我怎么老闻到你身上有股怪味呢,是不是和死了的女人亲嘴啊!”说完还露出一口黄牙呵呵笑。这时候的范成大该干啥干啥,不说话,也不看奚落他的人。

当然,没人敢和扇子这样说话。一是扇子一身的腱子肉能让人多少生出些怯意来,二是大家都知道扇子的堂兄是殡仪馆管事的。即使对他现在干的工种看不上,也只能在心里。还有想法更多的,食堂几个女娃聚在一起洗菜时总喜欢讨论扇子,一个说你看长得吧挺抻抖的,还有关系,咋就干那活呢?另一个说你是不是看上他了?前一个就把一手水甩过去,嗔怪着你胡说八道啥呢?低头想想,幽幽地说,要不是干那个活的,还差不多。

扇子最恶心的还不是范成大的怯懦,而是范成大没事时总喜欢往值班室边凑,跟老妈嘻嘻哈哈的说话。那些路过值班室的人看老妈的眼神也变得怪怪的了。

一连几口都没活,四周都冷冷清清的。一闲下来,范成大就开始磨他的剃头剪,拿根小挫坐在门边,两腿把剪子夹好,滋滋滋滋地磨个不停。有人路过,叉着腰骂,范成大,你他妈乔出这声都快让人倒牙了。范成大抬起头,看着骂他的人笑,笑得对方都不好意思发火了,摇摇手走了。黄昏的时候,吃完饭后范成大就出来走走,步子总是不听话地往值班室那边抹,好像都成下意识了,快抹到值班室了,范成大就停下来了。扇子端张椅子靠在值班室门口,两个眼睛直直地盯着范成大,范成大有点虚了,佯装看看左左右右的花花草草,慢悠悠地折回去了。回到小屋子范成大有点恼自己了。又不是偷人抢人,我虚他干啥?他想。但是去值班室的念头却被浇灭了,后脑勺全是那双直盯盯的眼睛。

夜上来后柳姨妈也搬条椅子和儿子坐成一排,四下张望一阵就问扇子:咋不见你范叔呢?扇子阴阴地说:说不定自己爬到炉子里去了。柳姨妈就轻轻给扇子后脑勺一巴掌:撕你嘴,胡说八道。扇子又说:他和我无亲无故,也不是我啥子叔,麻烦以后在我面前不要这样称呼他。

柳姨妈又扬手,忽然觉得儿子的话里有股辣椒味。想想手又垂了下来。

坚守了两天的值班室,扇子坳不住了,一大早起来进城去了。

中午饭一过,范成大磨磨蹭蹭就过来了,柳姨妈照例坐在门边缝老衣,细针密脚地走着。抬头看见范成大,两个人就笑笑,柳姨妈起身,范成大摆摆手,说凳子不用搬了,我就是随便走走。柳姨妈回身坐下来,把手里的活计搭在板凳空着的一头,说好几天不见你影儿了,都忙啥呢?

范成大斜靠在一棵粗大的梧桐树上,一只手轻轻地拨着一块老旧的树皮:“没啥?把剃头剪子拿出来磨一磨,都钝了。”说完他又抬抬手,说你忙你的,不要管我。柳姨妈重新捡起老衣,却没有下针,而是看着远处苍苍莽莽的山林子,眉宇间爬上来一层淡淡的愁苦。看了一阵子,她又转过头看了看范成大,然后她长长叹了一口气,低头把针扎进棉布。

远远地,扇子提着两个塑料袋子沿着狭窄的水泥路过来,范成大总算把那块老树皮给揭下来了,他随手把树皮往草地上一丢,说今儿人少,我该吃饭了,要不食堂就关了。

柳姨妈启启嘴唇,想说什么,抬头看,范成大都消失在路的尽头了。

6

前几天闲得要命,这两日却忙得起火。

一大早殡葬车就进进出出的好几趟,梁子和几个运尸工赶趟儿似的跑来跑去,几趟下来,陈尸间堆得满满当当。

在陈尸间门口,粱子摘掉口罩喘着气对扇子说:“操他娘的,煤洞透水给淹死的,全是鼓鼓囊囊的,那肚子大得哟!”

“臭了吗?”扇子问。

“都给泡好些天了,你说能不臭吗?”梁子答。

“妈的!”扇子一撇嘴,“你倒是完事了,接下来该我倒霉了。”

“你憨啊!有范成大啊!你享福了。”梁子笑着说。

扇子的确是享福了,第一具尸体推进来,范成大就打好水等着了。扇子则戴着个口罩坐在墙角的椅子上。

扇子嘿嘿地冷笑:“你体力过剩啊?后面还一大串呢!”

范成大也不理他,慢慢地在黑咕隆咚、鼓鼓的肚子上擦拭着。扇子一直冷笑,看见范成大扯直棉布在死人的脚丫子里来回拉时,扇子笑得更厉害了。擦完了,范成大出去把水倒掉,没多久提着个瓷盆进来,腋下还夹着一沓纸钱。把火盆放在死人脚边,蹲下来一张一张地烧。

“是你爹啊?”扇子说。

“都是些外地人,没几张纸钱回不去。”范成大说。

范成大的动作和他的性格一样的缓慢,最急促的,就是把人送进炉口的那一嗓子:

“上天咯!”

烧完一具,接着一具,范成大都一样的程序,不疾不徐,有条不紊。

扇子就这样看着,开始他还冷笑,还骂,渐渐地他就不笑了,也不骂了,静静地看着范成大,纸钱燃烧的光照着范成大的脸,安详、肃然,看不到半点悲喜,平静得如一块千年的青石板。扇子开始可怜起范成大来,无儿无女,为了几个吊命钱,整天和这些脏兮兮的死人凑一起,在别人跟里,范成大都快和一具尸体差不多了。但扇子搞不懂的是范成大为什么这样做,扇子见过新修的火葬场那头的焚化工是怎样干活的,白衣白裤白帽白口罩,整个人遮得密密实实的,和死人保持着让人信服的距离,推进来,送进去,一触按钮,万事大吉。要想让他们在完成这个简单的过程时轻一点,慢一点,还拿死人当人看,可以的,家属奉上一条香烟或者一个红包,死者就不会有磕磕碰碰的疼痛了。

范成大佝偻着腰蹲在地上,墙上就有了一个枯朽的弧形。扇子心里忽然有点堵,他站起来,走过去,从兜里摸出一个口罩递给范成大,范成大艰难地反过身,摇了摇头。

“不要算球!”扇子狠狠地说。

最后一具尸体推进来,梁子靠在门上看着扇子挤眉弄眼地怪笑着,笑完了甩给扇子一支烟,刚点上烟,听见范成大发出一声深不见底的叹息。

“还是个娃娃呢!”

扇子凑过去,虽然已经变得肿大,但依稀能看出那是一张还泛着童真的脸。

范成大静静地擦,扇子和梁子悄悄地抽。

擦完,范成大低头去抬地上的盆,一弯腰,身体忽然一个踉跄,还是梁子眼疾手快,过来拦腰抱住了范成大。扇子也过来帮忙,两人把范成大扶到椅子上坐好。

“没事吧?你。”扇子问。

范成大摆摆手,他脸色很苍白,额头上还有密密麻麻的汗珠。

“唉!”范成大长叹一声,“多可惜啊!都是些还能蹦蹦跳跳的汉子呢!”

范成大仰靠在椅子上,昏黄的灯光照着他,他两眼紧闭,脸上的肌肉在不安地跳动。扇子和梁子倚在门的两边看着范成大。

忽然,那双紧闭的双眼里居然流出了两串浑浊的泪线。

7

早先的修县不是这样子的。范成大把两只脚塞到屁股下面说。

阳光朗照着,柳姨妈抖了抖手里的老衣,说你看看缝得好不好?对面盘着脚的范成大呵呵笑,说好好好。把衣服放下,柳姨妈忧心忡忡地说,真的不让你干了?

咳!范成大一挥手,“搬不动了,不干就不干了,饿不死,低保不是都办下来了吗?”

柳姨妈说那住处呢?范成大往远处指了指:“在铺子村租一间屋,二十块钱一个月。便宜呢!”

“经常过来坐坐。”柳姨妈说。

“看吧,可惜远了点,我看过了,得转好几趟车呢。”范成大说。

那个夜晚,范成大把焚化炉从里到外清理了一遍,一个人在焚化间里坐了大半夜,简单收拾了一些东西,乘着夜色走了。走到值班室门口,他本想给柳姨妈道个别的,在门口站了好久,最终还是没有敲响那道门。他艰难地翻过火葬场的围墙,步履蹒跚地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

扇子参加了岗位培训,回来看见母亲一个人坐在值班室外发呆,就问:“妈,你想啥呢?”

柳姨妈看了儿子一眼,眼睛又投向远处:“范成大走了。”

“走了?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今早过去,看见门锁上了。”

扇子丢下手里的东西,跑到那间小屋前,大门紧锁。折过身打开焚化间的大门,墙角的椅子上摆着一个老旧的剃头箱。

从此以后,火葬场再没人见过范成大。

其实范成大偷偷回来看过一次,在一个夜晚。他站在焚化间外的一棵大树下,透过窗户,他看见一颗留着平头的脑袋,来来往往忙碌着。

最后,在夜色里,起来了一声高亢的喊声:

“上天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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