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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 剧作文本中的人性悖论

2009-12-24贺文键

艺海 2009年11期
关键词:庄周梦蝶人性

贺文键

盛和煜先生是我省的著名剧作家,1980年代他的戏剧作品《山鬼》名噪一时。近些年来涉足影视,取得了不俗成绩,他的长篇电视剧《走向共和》(与人合作)在中央一套遭遇“滑铁卢”之后,让文艺界惊愕不已。后相继与冯小刚、吴宇森过了一把瘾,参与弄出了《夜宴》和《赤壁》两部电影,都是大投入大制作,走的是商业化的路子,诸多明星的加盟造成票房大卖。然而文艺界尤其是评论界一边倒,并不买帐。由他策划或修改的电视连续剧《恰同学少年》和《血色湘西》等,在湖南台播出后颇受好评。这次第三届湖南艺术节,我有幸看到了由他编剧的祁剧《梦蝶》。乍一看觉得“胡汉三”又回来了,细一观才发觉,原来是对他以前的老戏《蝴蝶梦》作了一些修改,人物、故事框架、唱词和对白基本保持原貌。然而,导演、演员、舞台美术与作曲配器创作态度十分严谨,进行了许多有益的发挥和创造,硬是将一出老戏排得有声有色,成为这次艺术节的亮点,实在难能可贵。

作为戏曲文本,《梦蝶》的文学语言在盛和煜的戏剧创作中是相当抢眼的。他一贯以机智、幽默和巧妙的方式,甚至大胆的语言特色征服观众,此剧也不例外。在文采方面,比较他的其余几个戏,如《山鬼》、《青青的马桑树》等,此剧略胜一筹,而在主题方面,则显得较为隐晦,具有多重涵义的趋向。《剧海》(今《艺海》)1996年第1期刊载了《蝴蝶梦》,那时我在刘和平处见了这个戏,非常喜欢,我还特意做了复印,以备细细阅读。这次能见到立体的舞台作品倍感欣慰。观后又找出剧本回忆对照,仔细品玩之下,对文本的旨意有些新的体会,如梗在喉,不得不谈一下,以此就教于全省的诸位戏剧同仁,尤其盛和煜先生本人。

这个戏改编于传统戏曲《大劈棺》,京剧、汉剧、桂剧、评剧均有此剧目,川剧有《南华堂》,湘剧、徽剧、秦腔都有《蝴蝶梦》,河北梆子也有《庄子扇坟》。1950年,文化部曾宣布应组织人员对《大劈棺》进行修改,并规定“在未改好前,全国各地均应暂予停演”。原因是其主题太过色情、凶残、荒谬,如剧中的田氏,生性淫荡而又残忍,将其夫庄子休害死,并且主动勾引楚王孙。1985年上海京剧院和淮南市京剧团推出了改编的《新大劈棺》,受到了观众的热烈欢迎。1987年,四川才女徐棻将这个题材编成《田姐与庄周》,通过庄周与其妻田氏的婚姻关系,对作为我国传统文化思想重要支柱之一的老庄哲学所宣扬的人生态度中自相矛盾的方面进行了揶揄与反省。演出引起轰动,被称为“化腐朽为神奇”的好戏,并获得两年一度的“全国优秀剧本奖”。与此同时,还被越剧移植演出、被黄梅戏搬上银幕,台湾著名的国光豫剧团在台北也移植演出。不管他们如何改动,其本质是彰显人性之真和美,而不是褒赏人性之伪与恶,他们的改编才造成了巨大的成功。

今天来看《梦蝶》这个戏,重新回顾《大劈棺》各次的演出与发展脉络仍大有裨益。毫无疑问,盛和煜是个优秀的编剧,在有了许多成功作品的前提下,还敢拿这个题材来开涮,本身就需要不同一般的勇气,何况这个题材还是一个“雷区”,弄不好就会招致鸡飞蛋打、灰头土脸。那么,《梦蝶》是想告诉我们什么样的意愿?换言之,作者想将一个什么样与众不同的发现奉献给观众呢?

这个戏用两个字就可以把内容表述出来,那就是“嫁妻”。之所以说“嫁妻”而不说是“试妻”,是因为试妻只是手段,嫁妻才是根本。表面上庄周用嫁妻的方式来表达了他对人生的豁达与对人性的理解,但是庄周理解的“人性”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性呢?当二百五认为庄周试妻是想证实妻子是错误时,庄周否定地回答:

非也,并非证实她错,而要证实我对。

那么庄周一心认为什么是对?庄周在路遇寡妇扇坟之后,更加参透生死,认识到人的渺小和生命的无谓,夫妻情份的虚无,对田氏交代了他死后安排的话:

我死之后,你只需将我抛到野外即可,不须埋葬。

有一段唱词名为处理尸身的理由,实际是庄周对生死的看法:

置地上吃我的有老鹰乌鸦,

埋地下吃我的有蛄蝼蚂蚁,

夺乌鸢口中食送与蝼蚁,

薄于此厚于彼更不是道理。

娘子啊,

庄周身好比那天边云霓,

生为聚死为散自然消失。

既消失无所谓怎样处置,

劝娘子将此话紧记不移。

接下来一场,就是庄周幻化成楚王孙,不顾多年的夫妻情份,前去试妻。其结果是,妻子在庄周仙逝不到“七七四十九天”,毫无缘由地移情别恋,不仅主动嫁与楚王孙,居然为了医治新婿头痛疾病,挥利斧劈棺,取前夫之脑髓作药引……恨耶?爱耶?情耶?性耶?

表面上,庄周认为夫死妇嫁是个“很自然”的事情,但是夫刚死不到四十九天,妻子就嫁人劈棺,难道很自然吗?庄周真的对了吗?人性真的只有令人恐怖的欲望和性吗?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本质上只是一场虚幻甚至是虚伪吗?假如说庄周是尊重人性的需求,放妻一条“生路”,那种疯狂的欲望和本能值得任何社会、任何时代、任何个人认可吗?假如说这个剧本的主题是在写回归人之本真,庄周在劝说其妻出嫁时唱道:

你本是春情如炽青春女,

何苦追慕虚名、遏制本性习庄禅?

数载夫妻委屈了你,

我心里不在男女间。……

那么,难道最后幡然醒悟的庄周,不可以给妻子以更多的温柔和关爱,给世人、给生活留下哪怕一丁点的温情与念想?由此看来,这个剧本的主题已经陷入了自己设定的人性悖论。

“剧本之所以为剧本,是因为它能在观众中创造感情反应,这个反应是剧中人物的感情所引起的,或者是剧作者由于观察这些人物所得到的感情而引起的。”([美] 乔治·贝克,《戏剧技巧》,中国戏剧出版社,1985年版P49)乔治·贝克的话虽然不是金科玉律,但在一个剧本之中两位主角的感情虚假或虚伪……我毫无为徒有形式而无幸福的婚姻作辩护的想法,更无为礼教治下的人性扭曲而卫道。然而必须明白:改嫁与劈棺毕竟是两回事,前者是人性的自然,后者是人性的极端。何况丈夫尸骨未寒,这种人性中赤裸裸的丑与恶,伪与假,难道是人性中本真的唯一取向吗?用极端的方式,证实平和的道理;用非人性的手段,实现人性的皈依,其困难可想而知。盛和煜对道家思想理解确很透彻,可是我们从庄周的旷达中体会到了对生活的悲观乃至绝望,因而其悲悯的人生态度显得有些无力与苍白。这也就是剧本结尾处庄周鼓盆而歌,大唱“自然”时,而瓦盆“噗”的一声被敲碎破裂,作者在意味深长地暗示抑或轻描淡写地批判的同时,是否也兆示了剧本主旨的缺陷与混乱?

主题可以不同,如相同,就成了《田姐与庄周》了。一个优秀的剧本可以常演不衰,尽管这个戏曾经作汉剧上演,也获得过一些成功,但并不排除我们把它继续诠释,深究。作为编剧,每一个剧本肯定都会有自己的创作意图,而剧本是否完美地体现出或传达了自己的意图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每次读盛和煜的剧作,第一个感觉是这个人真有才华。其语言的驾驭力,对场面的掌控能力,以及其特有的谐谑方式,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些都是我们学习的范本。今天我对《梦蝶》主题的一些思考和存疑也许不值一提,他作为湖南的一个剧作大家,我相信对我“童言无忌”的方式,也会报以大家的宽容与微笑,不知他以为然否?

责任编辑:尹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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