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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儿的冬天

2009-12-24董书敏

鸭绿江 2009年12期
关键词:老姜大厅牛肉

董书敏,女,1968年12月生于沈阳。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辽宁文学院学习。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生死之间》《界线》。中短篇小说《 远去的蝴蝶》《债》《乌云塔娜》《真相》等。有作品被小说选刊选载。其中《远去的蝴蝶》入选《2006中国小说排行榜》一书。

谁也没想到大厅会塌,但大厅真的就塌了。没有一点征兆。

大厅倒塌的确切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四十三分,这一点老姜记得很清楚,因为他刚刚看了时间,是鸡架让他看的,鸡架还有一趟货没有送,手上又正忙着,怕误事儿,就喊老姜给他看看几点了。老姜扭头看旁边方柱子上挂的电子钟,十二点四十三分。刚把时间告诉给鸡架,就听见头顶咔咔作响,好似金属断裂一样。老姜抬头一看,天啊! 大厅西北角的彩钢板顶棚正从几十米高的地方塌落下来,一片连着一片,像多米诺骨牌。骨牌后面是山呼海啸般崩塌的冰雪,大大小小的雪块、冰棱伴着白色的烟尘倾泻而下,像一个巨大的浪头呼啸着直向老姜这边扑来,仿佛要吞并大厅里所有的一切。老姜愣了有一秒钟,然后撒腿就往东跑……

大厅塌了!

所有的人都乱了阵脚,哭喊声顿时响成一片,人们被巨大的浪头追赶着,疯狂地聚集、奔跑,寻找生机。有人被绊住了,急得哭天抢地,有人来不及跑出去,索性身子一缩钻到床子底下,听天由命。许多人还没来得及跑就被塌下来的彩钢板压住了,就像花儿,还没来得及从档口里出来,彩钢板就砸了下来。已经跑到门口的老姜听到花儿的惨叫,下意识地一回头,正看见花儿惨白惨白的脸。

花儿比老姜小一岁,今年二十一,她租的是铝合金档口,大厅的彩钢板顶棚发出咔咔的声响时,她还没把这声音当回事,直到看见人们疯了一样从她的档口前飞跑过去这才知道着急,可越急越出错,她那个本来就不好使的门划棍,这时竟怎么也打不开。当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终于将那个门划棍整个拽下来的时候,大厅顶棚上的彩钢板已经砸到眼前了,铝合金档口的框架结结实实地砸在她的后背上,花儿惨叫了一声,感觉后背像断裂了一样疼,但她还没有完全丧失神智,她用眼神追赶着跑出去的人,想把他们拽回来。那眼神很像一只手,伸向每个人的后背,扒住他们的肩膀,想把他们的身体搬转过来,让他们看见她,回来救她。她看见老姜回过头来,手一样的眼神立刻就伸过去,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老姜真的被花儿拽了回来,他转身向花儿冲去,头顶上崩塌的雪块和玻璃碎片纷纷砸下来,一块巨大的已经扭曲变形的彩钢板像一只张开大嘴的怪兽正悬在他的头顶。已经跑到门边的鸡架猛一回头,惊得大喊一声:老姜!危险!

老姜一点都不老,才二十二岁,还是个毛头小伙。老姜也不姓姜,就像花儿也不叫花儿,鸡架也不叫鸡架一样,这都是他们的代号。在这样的一个农贸市场里,喊名叫姓的情况不是没有,但不多,业户与业户之间大多以经营的品种相互称呼,比如牛肉、老姜、茶叶、鸡架、咸鱼、花儿,每一种名称既是经营者主要经营的商品也是经营者的代号。平时大家都是这样互相称呼,称呼得久了就更忘了对方姓甚名谁,于是代号就成了名字,比名字还名字。无论在什么场合一喊,被喊的马上就能反应过来。就像现在的老姜,鸡架在外面一喊,他立刻就知道鸡架是在提醒他。此时怪兽已经扑到眼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再说也无处可躲,情急之下,老姜伸手一挡,自己听见咔的一声响,左臂便重重地垂下来,钻心地疼,人也随之被拍倒在地,幸好彩钢板被一米多高的床子接住,才没有将老姜拍扁。

惊魂未定的老姜抬起头,花儿就在他前面几米远的地方,正眼巴巴地望着他。

花儿!花儿!老姜一边喊一边向花儿爬过去。

花儿和她经营的花儿是市场里一道亮丽的风景,平时大伙儿都爱去她的花儿摊上看她的花儿,当然也是看她。花儿长得好看,粉嘟嘟的一张脸,五官精致,算得上是个漂亮姑娘。可惜花儿并不知道自己漂亮,她命苦,幼年丧父,母亲远嫁,她只好和奶奶一起生活。奶奶脾气不好,动不动就骂,她甚至看不得花儿照镜子,每次看见了,不是拍床沿就是摔东西,说,照什么照?像你那个养汉妈一个样儿,以为自己多好看呢!偶尔奶奶心情好,花儿也问过奶奶自己到底好不好看,每次奶奶都阴阳怪气地说,那要看跟谁比,和我这个老太太比你自然好看了。后来奶奶死了,叔叔就把自己的房子租出去,全家都搬过来。叔叔说,按照法律我才是第一继承人,有我在就没你的份。花儿争不过他,只得搬出来,一个人租了房子,靠卖花儿养活自己。

老姜爬到花儿跟前时,花儿还清醒着,她说老姜,我的脚像没有了一样,你说我会不会死啊?

瞎说!老姜故作严厉地把眼一瞪,哪能那么容易就死人啊!你不能死知道不!

“知道不”是老姜的一句口头语,他卖姜时总爱说,都便宜了知道不;现在开始贱卖知道不。久而久之,大伙一看见老姜就逗他说:都便宜了知道不。连花儿也一样,每天早晨老姜蹬着倒骑驴路过花儿的档口,她就喊一声,都便宜了知道不。老姜扭头冲她一笑,两个人就算是打过了招呼。

那天多亏了老姜,他硬是用一只手和一根铁棍撬起了压在花儿身上的铝合金架子,他以为只要他把压在花儿身上的东西挪开,花儿就能自己爬出来。谁知他已经把铝合金架子撬起了半尺,花儿还是一动都不能动。老姜这才发慌,可人已经救到一半,他不能半途而废,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花儿被压死。老姜完全是豁出去了,他一边喊鸡架牛肉快来帮忙,一边拱到铝合金架子下面,用身体扛住本该压在花儿身上的重量。

牛肉和鸡架顺着彩钢板的缝隙钻进来的时候,老姜的脸已经憋成了猪肝色,花儿刚被拽出来,他就像一滩泥一样软下去了。

老姜是在大厅倒塌的第五天出院的,这时他的胳膊还用一块木板托着,脖子上被玻璃划伤的地方还缠着绷带。其实像他这样的伤势怎么说也应该再住上几天,可没人负担他的医药费,他自己又舍不得辛苦攒下的血汗钱,只好提前办理了出院。从医院出来老姜先是在路边等了一会儿公交车,可先后过来两辆他都没有挤上去,也是他害怕不敢挤,往往公交车一来,等车的人就都一拥而上,没有人因为他胳膊上托着木板而对他有一点点额外的谦让。这样老姜就不得不走回大厅。

大厅在这个城市的西北,全名叫美美购物大厦,其实就是一个简陋的综合市场。它是前任市长在任时重点主抓的一个项目,是为了迎接国检和争当卫生城而草草建成的一个市场。当然,当时并未说成是草草,草草这个字眼儿是在市场出事以后翻出了陈年老账才得出的权威性结论。而在当时这个市场曾是退路进厅的榜样,被报纸电视经常报导,也确实为某些人争得了不少的脸面和荣誉。

大厅的建筑风格有些像古代的斗兽场,其外围是三层主体建筑,中间是近八千平方米的大空场,空场中间两排钢筋水泥柱子像一只只单薄的手臂费力地擎起巨大的彩钢板顶棚,显得既吃力又滑稽。当时许多人都对这种结构提出了质疑,说作为支撑物的钢筋水泥柱子太少,彩钢板的跨度太大,存在安全隐患。但没人重视,在当时退路进厅,提高城市形象比什么都重要。如此的大意自然导致灾难的后果,此次倒塌的就是大厅的彩钢板顶棚,至于为什么会倒塌,说法很多,其中最有说服力的就是今年多雪,特别是倒塌那天雪下得更大,积雪压在拱形彩钢板的低凹处,让本来就单薄的彩钢板承受了不能承受之重,以至最终撕裂了与大厅主体相连接的焊口,把曾经那么风光的大厅轻易地就给压塌了。

老姜回到大厅时,大厅仍然四门紧闭。从倒塌那天起,大厅就这样被封了起来,谁也不许进去。

因为大厅外围的三层主体建筑并没有倒塌,所以从外面根本看不出大厅倒塌的痕迹。不过从大厅外面黑压压的人群还是可以看出这里曾发生过大事情。市场中的业户除了受伤死亡者之外几乎都守在门外,五个一堆,八个一群地议论着各自的损失,倒塌的原因,死亡者的赔偿,以及市场的未来,花儿的伤势。不是和花儿住在一个医院的老姜直到这时才知道花儿下肢瘫痪了。乍一听到这个消息,老姜心里一紧,接着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开始哆嗦,上牙直打下牙。鸡架见了,忙跑过来把他拉到向阳的雪堆边,把自己的军大衣脱下来,里面朝外往雪堆上一铺,让老姜靠在上面。

正是中午的时候,又是冷天,阳光就显得格外地好。老姜背靠着雪堆,面向太阳闭上了眼睛,眼前是一片粉红的颜色,而且越来越红,灿烂无比。花儿残废了,这个念头一闪,老姜的心便空了,眼前的红色如潮水一般退下去,黑色的浪潮随即汹涌而来……

哎!老姜,别哭啊!大老爷们怎么哭呢?看见老姜眼角上一滴一滴落下来的泪水,鸡架忍不住劝了一句。

我没哭!谁哭了?老姜抬手一抹,仿佛开了闸门一样,更多的泪水涌出来。老姜随即转过身去,背对着鸡架,把头伏在雪堆上,后背剧烈地颤动着。

二十二岁的老姜哭得很凶,眼泪一串串地滴在雪堆上,把雪堆滴出两个深深的大洞。除了父亲去世他好像还没有这么哭过。他哭花儿瘫了的腿,怕她再也站不起来;他哭自己断了的胳膊,怕它再也恢复不到从前;他哭倒塌的大厅,怕它从此成为一片废墟;他哭他存放在大厅里的老姜大蒜,怕它们冻成一文不值的垃圾……

老姜存放在大厅里的老姜大蒜是两个月以后才被清理出来的,经过了冰冻和雪水的浸泡,它们已经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垃圾。不光是老姜的老姜变成了垃圾,鸡架的鸡架,牛肉的牛肉,咸鱼的咸鱼等等等等都变成了垃圾,被市场的物业人员一车一车地拉走扔掉。这时业户们已经纷纷在大厅外面的马路上摆摊经营。

因为胳膊上的伤,老姜比别人来得都晚,他来时市场里已经人满为患,再也挤不出一点多余的地方。老姜涎着脸,找几个相熟的人说小话儿,问可不可以让他搭一点边,一点就行,用不了多大的地方。而且作为报答,他还可以每天为他们打扫卫生。这些人一听老姜想侵占他们的地盘,立刻就都把嘴撇起来,说你知道为了这个地方我和人打了多少架?告诉你这都是打出来的,白白让给你?别做梦了!

老姜挤不到地方,只好把老姜大蒜都摆在倒骑驴上在市场里来来回回地推,来来回回地喊:都便宜了知道不?现在开始贱卖知道不?

老姜推着倒骑驴在市场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天,就有人悄悄告诉他,谁占的地方也不是绝对的,只要来得早照样能占着地方,反正都是一样的马路,上面又没写名字,谁占不是占,就看你敢不敢。

老姜一想也是,第二天凌晨两点多钟就推着倒骑驴从家里出来。夜很静,也很冷,北风吹打在身上,连骨头都疼。

老姜骑着倒骑驴赶到市场时还不到三点,天仍然很黑,不过市场里已经有不少人影在晃动,不用问,他们也是和老姜一样起早来占地方的,他们也怕来晚了地方被别人占去。老姜学着他们的样子在路边的泥水里摆上几块砖头,再把案板放在砖头上,怕不把握,干脆就守在旁边等着天亮。

牛肉这天来得最晚,他来时市场里已经没有了他的位置,牛肉老婆一见立即破口大骂,骂是哪个王八蛋把她的地方挤没了。牛肉老婆原来是个很随和的人,牛肉脾气暴躁,有时与人争执,她从来都是和言悦语地劝说,尽量把事儿压下来。可自从大厅倒塌后她就变了,变得烦躁易怒,为了争抢马路上的地盘,无数次地与人争执,一次次的实战终于把她打造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泼妇,常常张口就骂,举手就打,像个母夜叉。

侦查兵出身的牛肉比他老婆要有心计,他只拿眼在周围轻轻一扫,就侦查到了老姜,于是拉过老婆小声地汇报他发现的敌情。牛肉老婆顺着牛肉的眼神望过去,老姜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六只眼睛碰到一起,老姜悠地低下头去,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牛肉老婆的火气腾地蹿起来,老姜!她破着嗓大喊了一声,人已经几步冲到了老姜的面前,指着老姜的鼻子吼道:你是不是人?我们当初是怎么救你的,啊?我们大伙换班把你背到医院,现在你胳膊好了,翅膀硬了,就跑来算计我们,早知道是这样,就应该让你砸死在里面,砸不死也让你像花儿一样,一辈子爬不起来!

如果牛肉老婆不提到花儿,老姜差不多会任由她骂,不会接茬。可牛肉老婆提到了花儿,还说花儿一辈子爬不起来,老姜心里就有了不满,心想花儿已经够惨了,你还这么咒她,你还是不是人。这样一想,嘴上就理直气壮起来,说,这地方又不是谁家的,谁来得早谁占!

放屁!牛肉老婆踢了一下老姜面前的案板,我来得比你早多了,我头一个月就来了,这雪都是我一锹一锹撮的。

牛肉老婆和老姜争执的时候,牛肉黑着脸走过来,站在老婆的身后对老姜怒目而视。牛肉老婆知道有老公撑腰,骂得更加起劲儿,什么妈呀、奶奶啊、祖宗啊无一幸免。老姜年岁还小,骂人的话有些说不出口,只能眼睁睁地被牛肉老婆骂。牛肉老婆越骂越来气,干脆把大厅倒塌的罪过也算在老姜头上,到最后干脆一抬手,把老姜面前卖货的案板掀翻在地,老姜大蒜滚得满地都是,有不少掉进了路边的泥水里。老姜一见,忍不住抬手推了她一把,谁知牛肉竟从后面飞起一脚,只一下就将老姜踹倒在地。地上的泥水有一尺来深,老姜的半个身子都淹在里面。这些泥水是天气变暖后融化的雪水,由于马路上排水不好,就一直汪在道路两旁。这泥水在四月初的早晨凉得刺骨,老姜就在这刺骨的泥水里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他办不到,他那条受伤的胳膊没有一点力气,而且稍稍一用力就钻心地疼,仿佛又折断了一样。没有办法的老姜只好在泥水里翻过身来,用那条没有受伤的手臂支撑着爬起来。不等老姜站稳,牛肉的拳头又迎面打来,正打在老姜的头上,老姜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眼前到处都是牛肉的脑袋和拳头。鸡架奔过来,把牛肉推到一边,转过身来再看老姜,却见老姜跌坐在泥水里,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却空洞涣散,像个傻子一样。鸡架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他却像没有骨头一样挺不起身,鸡架哎哎地叫了两声,他竟一点反应都没有,身体仍像一砣死肉一样直往下坠。鸡架一生气,真的就松了手,老姜竟真的又跌回到泥水里。鸡架再次把他拽起来,拖到干爽的地方,找了一床破被子把他裹起来。好一阵,老姜才缓过神来,这时他才感到了冷,是那种透骨的冷,他的全身都已经湿透了,湿衣服贴在身上,像谁拿棒子打他的骨头。

老姜后来的地方是鸡架给解决的,鸡架把自己三分之一的地盘让给了老姜。他说老姜,这也就是你,换了别人谁也不行。停了停他又补充一句,我一半是冲你,一半是冲花儿。

北方风沙大,特别是四五月份,隔几天就要刮一次,一次就要刮好几天,都是五六级的西南风,常常把市场刮得天昏地暗,那些挡雨的棚子,遮阳的帘子被风刮得呼啦啦鼓涨起来,拽得搭棚子的木料架子晃晃悠悠,使整条马路看起来就好似一条在水中颠簸的破船。花儿就是在一个风很大的日子里来到这条破船上的。她来时,风正大得出奇,差不多有六七级的样子。天空中到处都是防雨布被风化后形成的细小碎片和粉末,五颜六色,漫天狂舞,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鸡架用防雨布搭的棚子被风掀开了,呼呼啦啦的,像战火中被炮火打烂的旗帜。老姜、鸡架、牛肉正手忙脚乱地更换新布。谁知这边刚刚把鸡架的棚子弄好,那边牛肉的棚子又被撕开了,红色的防雨布随风跳跃,好似正燃烧着的大火。

由于大厅迟迟不修,业户们不得不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纷纷在自己占的位置上搭起了棚子。棚子极其简单,有的用胶合板钉,有的用泡沫板拍,更多的则是先用木头或竹杆搭成架子,再用防雨布蒙在上面。从附近住户家里扯出的电线东一条西一条地伸进棚子里。用牛肉的话说,这要是着起火来不连成片才是怪事。其实用不着牛肉这么高瞻远瞩,谁都知道这样的市场着火只是早晚的事情,哪怕只是烟头大小的火种也可以将整个市场引燃。但他们能做的,只是听天由命。

花儿开始没有过来,只是远远地看着,老姜无意间一回头,正和花儿的目光相撞,他像是突然被烫着了一样,条件反射似的在心里哎呀一声,随即又扭过头去,好像他刚才什么也没看见,不过心里已经开始难过了,非常非常地难过,眼泪几乎都要流下来。他是喜欢花儿的,从他来到这个市场看见了花儿就开始喜欢。不过他是在心里偷偷地喜欢,他从不跟花儿多说一句话。他每天只是无数次地从花儿的档口前经过,每次经过都要装做不经意地看花儿几眼,花儿漂亮,他喜欢看,看过了心里便很高兴,心情就会很好,生活似乎也有了奔头。可现在花儿瘫了,他比花儿还不敢接受这个现实。

花儿往前凑了凑,这一凑就凑进了鸡架的视线里,鸡架也是一愣,下意识地说一声花儿来了。是说给大伙的。然后才扭头和花儿打招呼,他说,花儿来了,挺好的呗?

花儿这时正被一股强风吹着,半长的头发披在脸上,越发地显得脸色苍白。可花儿却是笑着的,她说好,你看我都能坐起来了。说着花儿就努力地向上挺了挺身子,可下身还软塌塌地缩在轮椅里。让人看着就心疼。

花儿的轮椅已经很旧了,除了胶皮轮子以外全是铁锈的颜色,这和花儿今天穿的衣服很不协调,花儿今天穿了她最好的一件衣服,是紫罗兰色暗花对襟小外套,前胸上一条斜的金属拉链特别显眼。这是花儿二十岁生日时收到的惟一的一件礼物,也是最好的一件礼物。是花儿自己送给自己的。

和老姜不敢看花儿正相反,牛肉老婆一见花儿,立刻扭着罗圈腿奔过来,一把搂了花儿的脖子,哎呀花儿,你可想死我们大伙了。花儿就捏了她的手,说我也想你们。牛肉老婆说真的?那你就来卖花吧!你看这市场破破烂烂的,你要是能来卖花儿这个市场可就漂亮多了。花儿的眼睛亮了一亮,即而又暗下去,她说我也想来,可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我怎么去上花儿啊。牛肉老婆看了老姜一眼,说这还不简单,让老姜给你上,我告诉你,老姜最惦记你了,他当初救你呀,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牛肉老婆说完又瞟了一眼老姜,老姜,我说的对不对啊?

老姜很生气,他用手里的长竹杆往牛肉老婆身上一比划,黑着脸说:你话多了知道不?

又有不少人走过来,和花儿打招呼,把花儿围起来。老姜却一直没有过去,好像花儿的到来与他毫无关系。他甚至故意躲避花儿的目光,只一心一意地帮着牛肉搭棚子,也许是太过一心一意,他竟把防雨布的一半搭在了旁边鸡架的棚子上,而且绑了死扣。气得牛肉老婆一边返工一边数落他没安好心,还定性说老姜这是故意来祸害他们来了,是记着前一阵儿打架的仇。老姜气坏了,愤愤地说,我没那么小肚鸡肠知道不?

围着花儿的人都散去了,老姜这才悄悄地凑过来,他说花儿,回去吧,这里风大。花儿不走,倒又往他跟前凑了凑,说,我今天是特意来谢你的,要不是你我就没命了,哪能有今天。花儿说得很诚恳,一点不像客气。老姜看着花儿一动不动毫无生气的两条腿,和那两只摆在踏板上的脚,心里像针扎的一样难受,花儿,曾经多么漂亮的一朵花儿啊!能蹦能跳,可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以后可怎么生活啊!花儿似乎洞察了老姜的心思,她说,你不用担心,开始的时候我也受不了,我怎么就站不起来了呢?可后来一想,我不是还有两只手吗?我除了站不起来,别的什么都能干,真的,我什么都能干。话虽然这样说,可花儿的眼泪却还是不争气地流下来,一串一串的,止都止不住。

老姜慌了,小声求花儿不要哭了,说让人看见不好,花儿也不想哭,可她停不下来,肚子里仿佛有一台机器正把她所受的那些苦楚一拨一拨地送上心头,于是那心便无比地疼痛,疼得她上牙直打下牙,疼得她想不哭都不行。花儿的样子让老姜心里越发难受,他抬起手,想帮花儿擦拭一下流到脸上的泪水,可手刚伸到花儿的脸前就停住了,他的手太脏了,像刚从灰堆里拽出来的一样。老姜缩了手,用两根手指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想找出一件干净一点的东西来,可是没有,他身上除了衣服什么都没有,他又拿眼在身前身后扫了一遍,连鸡架牛肉的左左右右都看到了,还是没有发现一件干净点的东西。眼前的一切都暴露在肮脏的灰尖暴土之中,包括摆卖的货物,守摊人的手脸。没办法,这样的市场只能是这个样子。

老姜后来才想起应该去买一条毛巾,他跑到十几米以外的一个摊子,让卖毛巾的人从塑料袋子里拿出一条没有摆过的,然后用两个指尖拎着小跑着回到花儿跟前,说这是干净的,你快擦吧。花儿把捂在脸上的手拿下来快速地接了毛巾,像抢一样,手指晃动之间,老姜看见花儿的脸已经让泪水泡得肿起来。花儿把毛巾捂在脸上,把自己的声音也捂住了。老姜只看见她的肩膀一耸耸的,看见那条毛巾很快变成湿湿的一砣。

老姜站在花儿的旁边,更加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花儿,后来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老姜在众人面前做了一个不光让大伙吃惊也让他自己吃惊的动作,他用双手搂了花儿,把花儿紧紧地搂在怀里,他说花儿,你别哭了,我不会不管你的。

老姜的这个大胆的动作在市场里引发了多种猜测,其中牛肉老婆表现得最为积极,她说我分析得怎么样,我早就说过老姜救花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干吗要冒着危险去救花儿啊?他早就看上人家了,英雄救美,那是有目的的。牛肉马上站出来反对,说你说的不对,他们俩原来在市场里都不怎么说话,再说现在花儿瘫巴了,老姜能要她吗?后来鸡架问了老姜,问他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老姜说我当时什么都没想。

那天什么都没想的老姜把花儿送回家。花儿的家是租来的一个插间,两家共用一个厨房和厕所,因为觉得不方便,另一家已经搬走了,现在这里只剩下花儿一个人。

花儿好像是故意要在老姜面前展示自己,她让老姜坐在床上,什么也不用干,她自己则摇着轮椅去厨房为老姜准备晚饭。老姜坐不住,几次想过去帮忙,都被花儿推了出来。花儿说我自己能行,我什么都能干。老姜看见厨房里准备好的几样青菜,知道花儿对他的这次到来是有准备的。

花儿做的饭菜很香,老姜吃得狼吞虎咽。他说花儿你可真能干。花儿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睛眯成一条缝。后来花儿的脸突然就红了,她说,你要是不嫌,以后就天天过来吧,我天天给你做饭吃。

从知道老姜和花儿搭伙过日子那天起,牛肉老婆就开始向老姜吹嘘牛尾的功效,她说她卖的牛尾补钙最好,比安利还好。在人家韩国一根牛尾能卖中国一头牛的价钱。按牛肉老婆的说法,这牛尾简直就是灵丹妙药,要是让花儿喝了这牛尾汤,说不定她都能站起来。老姜被她说得活了心,问她牛尾多少钱一斤,牛肉老婆说十元。老姜看了看那根牛尾,确实挺新鲜,只是带着一截又长又大的尾骨,老姜用手在尾骨的根上比了一下,说光要下边行吗?这截骨头不要。牛肉老婆白了他一眼,说,你要是把净尾挑走了,剩下的骨头我卖哪个爷去?老姜转身要走,说这么贵的东西咱可吃不起。牛肉老婆迟疑了一下,说这么办吧,你要是想要净尾呢,就十五元一斤,要是要这截骨头呢就算你五元一斤,老姜这次真的动心了,他看着这根牛尾左右打量,净尾好吃可是太贵,尾骨便宜却没有多少肉。老姜掂量了一阵,还是没有想明白买哪个更合适,于是就问牛肉老婆哪个有营养,哪个对花儿更好。牛肉老婆说,依我看,尾骨应该对花儿更好,因为骨头里含钙多。

在钙的诱惑下,老姜终于买了那截尾骨。剁尾骨时,牛肉老婆喊了鸡架来帮忙,鸡架一听要给花儿买,心就有些偏,心一偏手自然就偏,这一偏就把净尾带到了尾骨上,带的不多,就一个截骨。牛肉老婆心疼得直咧嘴,说十五元啊!净尾可是十五元一斤啊!一边说一边拿刀去切那截净尾,切不动就和鸡架要斧头,说是要把那截净尾剁回去,鸡架一听握了斧头不松手,说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儿,人家老姜天天给你义务打更,你连一截牛尾都舍不得。牛肉老婆说他是没有地方住才在这里打更的,不信你问他自己。鸡架说没地方住住花儿那里不行啊?何必天天往回跑。牛肉老婆夸张地张大了嘴,说住花儿那里?你问问他敢吗?

老姜每天只是在花儿那里吃晚饭,吃过了饭马上就走,从不在花儿那里过夜。他这样做一来是为了回市场看东西,二来也是怕被别人说闲话,他是真的喜欢花儿,只是他不知道他应不应该把这种喜欢发展成别的什么东西,比如那个叫做爱情的东西。

牛肉老婆终于没有剁下那截牛尾,这让老姜欢喜了一路,刚一踏进花儿的家门,就忍不住叫起来,花儿,我今天给你买了好东西,最大补的,还带着一截牛尾呐,你知道牛尾多少钱一斤?十五元啊!

那天老姜和花儿吃得都很高兴,吃完了饭,老姜要走,花儿不让,说是要给老姜看一样东西。老姜问是什么?花儿不说,只是笑着让老姜转过身去。老姜听话地面向门口站着,听见花儿在身后弄出一些声响,像是搬运什么沉重的东西,累得娇喘连连。不过老姜听出来花儿是快活的,他已经好久没听到花儿发出这么快活的声音了。弄了好一阵,花儿才让老姜转过身来。这时呈现在老姜眼前的是一个彩色的花儿的世界。白色的百合,紫红的玫瑰,黄色的菊花,五颜六色的康乃馨……它们拥挤在花儿的周围,把花儿严严实实地围起来。老姜看得呆了,他说,花儿你要干什么?花儿说,卖花儿!明天我就去。

老姜看了看花儿摆设一样的两条腿,说,不行!我不能让你去!我一个人挣钱够咱俩吃饭的了。花儿抬头看看老姜,脸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她说,那我要是想站起来呢?花儿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听得老姜猛地一愣,你能吗?你真能站起来?花儿低下头,说我一直没敢跟你说,我只要再作一次手术,十有八九能站起来,这是大夫说的,不能假。

真的?大夫真这么说了?老姜说这话时眼里闪闪发光,仿佛看见了花儿蹦蹦跳跳的样子。

那得多少钱啊?老姜终于想到了这个实质性的问题,心里已经在盘算自己手里的积蓄了。

要四五万吧。花儿说,眼睛不敢再看老姜。一听到这个数字,老姜浑身仿佛一下子没了力气。这么多,那咱们得挣到猴年。

猴年的遥远让两个人都沉默了,他们一声不响地把那些插着鲜花的红桶靠墙摆成一排。桶都是花儿新买的,一共五个,每个桶身上都有奥运福娃的图案。

摆好了桶,老姜却不急于走,他在花儿的对面坐下来,把手一点点地探过去,轻轻地又不由分说地握住了花儿的手。花儿愣了一下,手本能地一挣,只一下,就停止了,然后她就那么乖乖地让老姜握着,脸慢慢地红起来,像喝多了酒。老姜握着花儿温软的小手,心潮起伏,他说,花儿,那我们就一起挣吧!

那天老姜第一次留在了花儿那里过夜,像小男人和小女人那样和花儿住在了一起。

花儿再次成为市场中的一道风景。

每天,花儿一来到市场,立即就会吸引过路人的目光。哎呀!她就是大厅倒了被砸瘫巴的那个卖花儿的。于是知道的和不知道的就都好奇地围过来,看花儿的花儿,更看花儿的腿,看了还想伸手摸,真的没知觉?真的站不起来?掐你一下疼不疼?我掐了,真掐了……看过了,摸过了,掐过了,还不死心,姑娘,他们到底赔了你多少钱?哎呀说吧!没人跟你抢。什么?一分没赔?你告他们去呀,不能便宜了他们……

每天这些人像苍蝇一样在花儿的身前身后嗡嗡着,像看稀奇一样围着花儿,看花儿,问花儿,伤害花儿。他们好奇,总想扒开花儿正疼痛的伤口往里看一看;他们残忍,总想用手指头往花儿正疼痛的伤口里面抠一抠;他们无耻,总是打着同情的旗号来伤害花儿。伤害之后还要发表一通感慨,无非是骂天骂地骂世道,好像是为花儿,其实是自己发牢骚。还有一些自称是文人的人,拿着笔和本子,脖子上挂着相机,像个人物一样坐在花儿的面前,让花儿反复诉说大厅倒塌时的情形,问花儿被砸时的感受,以及现在的处境,好像他们要为花儿主持公道一样,不过这些人后来都不见了踪影,倒是有一个人在教师节那天拿走了花儿的两把红玫瑰和一个花瓶,说是要送给他当小学老师的老婆。

秋天的时候,花儿捎带着卖了一些莲蓬,她挑了几个饱满的莲子放在水盆里,又在盆里放上半盆沙子,希望来年水盆里能长出荷花。知道花儿把莲子种到了水盆里,老姜就笑,说你净胡扯,水盆里能长出荷花?可说归说,老姜并没有把沙子和莲子倒掉,而是把水盆挪到能照到阳光的地方,并买来几条小泥鳅放在里面。他也希望水盆里真的能长出荷花,他知道花儿太需要一个盼头了,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盼头。其实何止是花儿需要一个盼头,他老姜、鸡架、牛肉、咸鱼哪一个不需要一个盼头。可是他们盼来的却是扯皮、推诿、拖延,拖过了春天,拖过了夏天,拖过了秋天,当然还要拖过冬天。业户们则是熬过了春天,熬过了夏天,熬过了秋天,还要熬过冬天。

进入十一月份,天气已经冷得不行,气温一直在零下几度徘徊,夜里甚至达到了零下十几度,就是中午也是在零度左右,背阴处的冰雪异常坚硬挺实,经久不化,棚子里隔夜的水都冻成了冰砣。在这样冰冷的天气里,花儿每天照样摇着轮椅来市场。不过现在她的鲜花是无论如何也卖不成了,只能卖假花儿。

对于花儿的到来,牛肉老婆一直很不满,她认为花儿挤在她前面的过道上影响了她的生意。其实即使花儿不来,她的牛肉也卖不动,可花儿来了,她再卖不动就有了借口。与去年相比,牛肉的价格每斤涨了六元,已经达到了十五元一斤,对普通百姓来说已经成了高档货,而马路市场的灰尘暴土,遍地垃圾,又让一些有钱的讲究人坚决不买这里的东西。所以牛肉的生意一直很不好,库房里的两个大冰柜都装满了剩下来的破烂,两块钱一斤卖给人家喂狗都不要。急得牛肉老婆像一只掉进开水锅里的蛤蟆上蹿下跳,一天十几次地向人打听大厅什么时候修,连大厅里扫地的打更的都不放过,见一次问一次,问得人家见了她就烦。

本来大厅刚塌时牛肉老婆还是满怀希望的,以为大厅用不了个把月就可以修好,所以当不少业户为了大厅早日维修而爬上周围的高层建筑威胁说要跳楼的时候,她却满怀希望地往各个部门打电话投诉,勒着嗓子说了无数个“您好”,电话费也花了好几十,却什么也没解决。牛肉老婆这才着急。不过那时她还心存幻想,以为到了冬天肉可以好卖一些,结果到了冬天才知道更难,人遭罪不说,新鲜的牛肉刚一摆上案子没一个小时就冻硬了,支楞八翘,切都不好切。气得牛肉老婆像个精神病患者一样动不动就骂街,骂下雪的老天爷,骂管事不办事的官儿,骂那些往年来检查的人,说大厅没塌时你们三天两头地来,一个苍蝇都要罚二百,现在垃圾遍地,臭气连天却连一个人毛都不见。

牛肉老婆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张本来白白净净的圆脸因为成天挂在外面风吹日晒,结果越拉越长,到后来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副标准的苦瓜脸,而且还是被霜打过的苦瓜,抽巴巴黑漆漆没一点水分,让牛肉老婆每每拿起镜子都大呼小叫:这是我吗?我长得有这么丑吗?人一丑就招人烦,原来拿她当宝儿一样的牛肉现在是越看她越不顺眼,已经几次当众骂了她,而且整天不是下棋就是瞎逛,还玩起了六合彩,任老婆怎么劝都不听,说得多了几天都让你抓不着影儿。

花儿和牛肉老婆吵架那天是星期天,市场里的人比往常要多些,这些人被花儿的假花儿吸引着,纷纷走过来看一看,摸一摸。摸过了看过了却不买,而是从花儿的另一侧绕过去,他们就像是刚开闸的水流将后面刚进市场的人都带动起来和他们顺着一个方向流动。这股水流贴着花儿的摊子流过去,源源不断,这样牛肉的摊前就显得冷冷清清。牛肉老婆一直对这样的场面心存怨恨,她觉得花儿就像一块立在水中的大石头,把本该滋润她的河水都别到了别处。牛肉老婆越看越来气,干脆拿起墙角的扫把刷刷刷一通猛扫,把自己门前的垃圾尘土统统扫到了花儿的脚下,扫过去还不解恨,还要使劲儿扬,扬了花儿满头满脸。气得花儿一边扑打一边没好气地说,你轻点不行啊!都扬我脸上了。牛肉老婆哼一声,说怕扬啊?怕扬回家呆着去!别在我门前碍事。两人以前因为地盘的事也不止一次地吵过,吵过了生活还得继续,不过心里的疙瘩却已经结下了,再吵时就都不留情面。牛肉老婆拖着扫把往回走时,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骂花儿是个瘫巴,损的!骂花儿自己活不下去了,就赖在老姜身上不要脸,老姜傻呀,找个瘫巴还当个宝儿。这话很恶毒,气得花儿差点哭出来,不过她还是把眼泪憋回去,让这股气从嘴里冲出来,她说,你比我也强不到哪去,瞧你那罗圈腿吧,连牛肉大哥都不要你了,还美呢!这话自然捅到了牛肉老婆的软肋,她嗷地一声回身扑过来,只一个回合就把花儿扑倒在地,轮椅也倒了,假花儿甩得满地都是,有的被花儿压在身下,痛苦地扭曲着,像花儿一样。牛肉老婆并不解恨,她飞身骑在花儿的身上,顺手捞起花儿掉在地上的一只鞋,啪啪地往花儿的脸上抽……等大伙儿把她从花儿身上拉开的时候,花儿的脸已成了青紫色,嘴角也流出了血。老姜心疼得直掉眼泪,他指着牛肉老婆的鼻子喊,你也太狠了,怎么下得去手?说着就向鸡架借手机,说是要挂110,要让警察把牛肉老婆抓走。鸡架捂了手机不借,说拉倒吧,她的日子也不好过,都是这个破买卖给闹的,还有这个破大厅,到底是修还是不修,给个痛快话,这么成天拖着,心多宽的人都能给拖魔症了。

冬天真是难熬,即使穿得再多也还是冷,一直冷到骨头,冷到心,冷到每一根细小的神经。牛肉老婆动不动就喊腿疼,腰疼,而且她的罗圈腿已经越来越严重,到了不能正常行走的地步。鸡架、老姜、咸鱼则统统冻破了脸皮,有的在颧骨上,有的在腮帮子上,远远一看像长了一块黑痣。不过最惨的还是花儿,花儿的位置正在风口上,呼啸的北风常常裹夹着雪粒迎面向她打来,她没处躲没处藏,只能缩在轮椅里一个劲儿地搓手取暖。花儿的手早就冻肿了,除了两个大姆指,其他八个手指都已经冻得像胡萝卜一样,一天到晚木胀胀地疼。两个大姆指虽说不像胡萝卜,可比冻成胡萝卜还重,骨结的地方都黑了,疼的时候是里面的骨头疼。不过最让老姜害怕的倒不是花儿的这双手,而是花儿的脚。花儿的十个脚指头都冻得脱了皮,露出里面一圈一圈花花绿绿坏死的腐肉。每天晚上老姜帮她脱袜子时,袜子上都能沾下一些东西,说不好是肉还是脓,再看花儿的脚,破溃的地方已经露出了骨头。好在花儿觉不出疼,看见老姜难过,她还反过来安慰老姜,她说我不疼,一点都不疼,你忘记了我的脚是没知觉的。说得老姜心里一颤一颤地疼,像有人在他心头上一条一条地往下撕肉。

晚上,老姜一边帮花儿按摩双腿一边劝花儿在家里呆上一段时间,可花儿不答应,气得老姜只好和她吼,说你的脚要烂掉了你知不知道?等你的腰好了你就没有脚走路了你知道不知道!花儿哭了,她说,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我没办法,我要挣钱!

为了多挣钱,老姜削尖了脑袋想要扩大地盘,可市场里没有谁肯把地盘让给他,给钱都不行,大家都是靠着这个小生意吃饭,让给你,我一家老小怎活?理虽然是这个理,但凡事都有个意外,制造这个意外的就是牛肉老婆,她的风湿病越来越严重,手上腿上的骨结都肿得变了形,走路一瘸一拐,后来连一瘸一拐都不能,只得像花儿一样坐了轮椅。买卖自然是做不成了,于是就上赶着找到老姜,说我的地盘就让给你吧,你也不用给我什么钱。老姜一时蒙了,说我给,我给钱。牛肉老婆说,给我也不能要,就当是我给花儿赔不是了,你张罗张罗把干调的货上全了,多挣点钱,早点给花儿把手术做了,她那么年轻,可不能在轮椅上坐一辈子。

老姜白白得了一块地盘,乐得一夜没睡,第二天就揣着几年来攒下的一万多块钱去了批发市场,大包小包拉了一车。

年前老姜正经赚了一笔好钱,差不多有四五千块,老姜尝到了甜头,又连本带利地都投进去。晚上和花儿坐在床上一边算账一边数钱。老姜说,要是照这样的速度,用不了两年就能给你把手术做了,等你一站起来咱们就结婚,我要让你一步步地向我走过来。花儿推了他一把,说,美你个踉跄,到时候我才不自己走呢,我要让你抱着我,我看见别人结婚都是这么抱的。不等花儿说完,老姜就嗖地蹦下床,抱起花儿就在屋里转圈,嘴里说,我现在就抱你!现在就抱你!这就叫抱得美人归知道不?

除夕的晚上,老姜匆匆吃了两碗饺子就来到市场,他怕小孩子燃放鞭炮不小心引燃了市场里的棚子,一旦着起火来,定会火烧连营,整个市场都将化为灰烬,他和市场里的所有人都将再次经历一场灾难。

那天晚上整个城市都沉浸在喜庆的鞭炮声中,这喜庆的鞭炮声在老姜听来则更像是催命的鼓点,让他心里一阵阵紧张,完全是就要窒息一样,他就在这种窒息中迎来了新的一年。在这个新旧交替的不眠之夜,老姜心里没有半点的兴奋,市场已经倒塌了快一年,却没有一个人一个部门给他们一个准确的答复,所有应该为这件事负责的人和部门都在一遍遍地强调这是天灾,都在一遍遍地述说他们与天灾斗争所取得的重大胜利。他们也的确因灾得福,在灾后的日子里,他们无数次地登报纸上电视,每一次都是冲着扩音器反复地宣讲自己的丰功伟绩。比如放弃午休时间亲临现场;比如果断调集消防官兵抗灾抢险;还有就是说过要不惜一切代价抢救伤员等等。至于灾后维修则是只字不提,他们似乎根本就不知道业户们已经在大厅门外那条肮脏得不能再肮脏的马路上熬过了春天,熬过了夏天,熬过了秋天,熬过了冬天,而现在还要从头再熬,熬风沙、熬雨水、熬炎热、熬冰霜、熬风雪。

老姜最后一次看到这类节目是在大厅倒塌一周年的晚上,为了纪念这次“天灾”造成的灾难,电视台特意编排了一组专题节目,节目中的嘉宾再次闪亮登场,再一次讲述他们在灾难来临时的表现,经过一年来的补充和挖掘,这些人的表现已经非常非常地完美。不过这骗不了老姜,老姜知道真正经历那场灾难的不是后来赶来的救援官兵,也不是后来的后来才赶来的领导,而是他们自己,是他们这些仍然在马路上摆摊的业户。

老姜真的气坏了,他站在电视机前指着嘉宾的鼻子胡吼乱叫,那边都死人了你还想午休?那是没长下水知道不!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不调集消防官兵抢险就不是人你知道不!做这么点破事还好意思三番五次地表一表,啊呸!呸!呸!我都替你害臊你知道不!

花儿看见老姜气得两只脚都跳起来,怕他一不留神碰坏了电视机,就喊他过去吃饭,说你快点把饭吃了,吃完了饭不是还有任务吗?老姜的任务就是去市场打更。自从货上多了以后,老姜就又住回了市场,这样,一来可以防火,二来可以防贼,三来呢?守着自己的家底儿心里踏实。

老姜吃完饭就已经是八点多钟了,帮着花儿收拾完碗筷就快九点了,花儿让老姜歇会再走,老姜说不行,万一我没去这工夫贼来了呢。花儿说哪来那么多贼?再说贼也讲道德,知道咱们的日子不好过,哪能忍心偷咱们。老姜说,美你个踉跄,贼还管你日子好过不好过……老姜一边说一边往外走,还不忘嘱咐花儿把门插好。花儿说知道了,跟了老姜过来插门。两人刚刚走到门边,老姜腰间新买的手机就响起来,是鸡架打来的,电话里,鸡架的声音都变了,他说老姜快快快来呀,市场出大事了……老姜愣在那里,足足有五秒钟一动不动,头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不会想,什么也想不起来。

花儿没有听清鸡架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但她已经猜到一定是出了事情,她推了一下老姜,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姜这才缓过神来,拔腿就往外跑。

花儿的家距市场只有一站地,老姜刚一拐上马路,就看见了市场方向的火光,这火光像一条长长的巨龙,在黑夜里蜿蜓扭动,跳跃奔腾,照亮了周围林立的高楼和深邃的天空,于是那天空的深处也就显得更加漆黑阴暗,就像老姜此时的心境,被火照耀得一片黑暗,透不出一点光亮。这火光更像是一个巨大的磁场,把路上的行人都吸引过去。这磁场对老姜的吸力似乎更大些,他像一只投火的飞蛾一样飞奔着直奔火光而去。

老姜赶到市场的时候,市场东边的尽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老姜费力地挤进去,看见警察在路口处把守,不让任何人进入市场。

几辆消防车开过来,人群立刻闪开,消防车开到近前,却因为破烂棚子的阻挡无法开进,消防员们跳下车,拉起水袋,飞奔向前,却又远水难解近渴,只能眼看着大火熊熊燃烧。老姜想起自己棚子里新上的那些货,头几乎要炸裂开来,那是他和花儿全部的家底,是他和花儿全部的希望,他不能让花儿的希望落空,他说好了要让花儿站起来。

老姜趁乱向市场的后面跑去,市场的后面是住宅楼,其中一二楼是商业网点,网点距离业户们搭的棚子也就隔了不到十米,当初因为靠得太近,两个阵营的人没少因为这个吵架。但吵架归吵架,却没有彼此拉开距离。现在老姜就是想从棚子的后面撕开一个大口子,抢出他那些值钱的东西。

火是先从西边着起来的,现在正向中间蔓延,而老姜的棚子在中间偏东一点,这样看来,只要老姜跑得快,他差不多会在大火到来之前抢出他的蘑菇和木耳。如果消防车能够进入市场阻断大火,那么老姜和他的棚子也都将安然无恙。

风,突然间就大起来,将一块正燃烧着的棚布吹起来,落到了市场的中间,火顷刻之间就燃起来,一二楼网点的大块玻璃被烤得噼啪作响,一些高大的竖起来的牌扁也被火引燃,冲天的火苗很快燎着了上方的电线,巨大的蓝色火球啪啪地在老姜的头顶上炸响。火花引燃了更多的棚子,周围瞬间变成一片火海。老姜在火的缝隙间奔跑、跳跃、躲闪,但终究还是被大火包围。

老姜被大火淹没的时候,花儿正陷在人群里,喊着老姜的名字,一声接一声地喊,几乎喊破了喉咙。

责任编辑 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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