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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礼赞

2009-12-23纳莺萍

民族文学 2009年8期

纳莺萍

这年冬天,南方北方普降小到中雪后,天气骤然变冷,俗语说:“小寒大寒,冷成一团。”气温创下入冬新低。 “大寒”那天,凤城的雪又洋洋洒洒飘起来,寒风夹着雪花飞舞,天和地很快变得浑浊了。

清晨,窗外已是银装素裹,堂姐家电话忽然打来,获悉她母亲马清花辞世了。她母亲是回乡名人,虽说离开人世亦是迟早的事,但听到这个信息,我依然觉得难过与欣慰的情绪交织心头。难过的是一位好女人永远走了!欣慰她苦难的一生终于了结了。

马清花一贯要强,辞世一个月前,我带几位客人到其家中,她还亲手擀了一张面,切细在沸腾的水中稍煮捞起,配上浓香的羊肉臊子,抓把葱花儿香菜扔进碗内,浇勺红红的油泼辣子醋,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面条便呈现在客人面前。毫不夸张地说,那美食享受之后,凭你吃遍天下各类面食,就再找不到那份感觉了。

马清花嫁人时,据说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年代,嫁入婆家后便隐匿名字,被改叫马氏。作为农村女人,出嫁意味着为男家繁衍后代,可马清花生第二个孩子时子宫下垂,婆家没钱给她治病,把小病拖成大病。她生孩子后不但基本的营养保证不了,还要承担一些家务劳动。当马清花撑着虚弱的身子整天忍痛干活,几十天后落下“月子”病,很快脊柱变形,从此再也直不起腰了。年纪轻轻的她不但永远失去了生育能力,还变成了一个身材畸形的人。好在她的男人善良忠厚,没有遗弃她,夫妻俩相濡以沫度日,漫长的岁月里,不但乡邻忘记了马清花的真名字,连她自己都忘记叫什么名字了,远近相识的人都叫她“老弯腰”。

“老弯腰”在万分艰苦的环境中如何生存下来,还活了八十岁,说到这一点,人们自然联想她顽强乐观的性格。

农村大集体时期,根据她的身体状况,队里分派她赶马车往地里送粪或送公粮。她窝在车辕前,吆喝着牲口穿村过路,活跃在田间地头,行走在村邻之间。她那个精明强干的“车把式”美誉一直被人传颂着。从小媳妇到中年女人,谁都不知道她如何克服了女人的软弱羞怯,习惯了劳动群体的嬉笑怒骂,忘记了自己的女子形象,像个男人一样春夏秋冬驾辕赶车搞运输。我猜,她首先是位聪明贤惠的女人,在艰难的生存环境里,能不顾一切帮丈夫承担起养家的重任;其次她是个泼辣而适应能力很强的女人,在粗野的男人中间,一个年轻女人单独赶着马车,空旷之处是否也像男人一样唱着乡间野曲打着口哨解闷?不得而知!但确切地说,那时她每天挣的工分不比其他男人少。工分就是粮食就是活命,她把粮食挣回家养活了公婆小叔小姑子及自己孩子一大家子,在那个饥馑遍地的荒年,马清花借着赶车四处剜野菜,把野菜和粗面混到一起做菜窝窝或菜糊糊,躲过了一家人被饿死的厄运。

改革开放后,在党的好政策引导下,马清花一家勤奋劳作,发家致富。上世纪九十年代前后,她带着儿子、孙子栽果园、养奶牛、开油坊、办公司。日子越变越红火。马清花年纪稍大时,生活的热情更加高涨,她在宅院养鸡栽花,还养着四代人,四世同堂生活,与邻居几十年和睦相处,被传为一段佳话,她的家成为回乡远近闻名的模范家庭。

马清花热情和善坚韧,无论白天还是深夜,一家老小从外面忙碌归来,她都会捧茶送饭,嘘寒问暖,邻居啥时求她帮助,她都义无反顾地尽自己所能伸出援手。每一次见面,她一双纯净慈祥的大眼睛总迎着你,总会把笑容写在脸上,一副诚恳善解人意的样子。她不好修饰,常常是一身黑布衣裤,头发裹在黑色的绒帽里,一双布满老茧粗糙的手忙碌不停。她似土地似空气一样平常,谁也没感觉到她的重要。忽然一天夜里,马清花睡去再不醒来。家人感觉天塌地陷般的哀痛,这才意识到,她患小疾不肯进医院瞧病,说扛扛就痊愈了。可她没扛过去。

她悄悄走了!留给别人太多的思念,她一辈子,最远的地方仅仅是去了几趟县城。她没吃过山珍海味,没穿过华裳霓服,没挂过金银玉佩,仅仅靠着品高行端赢得了乡邻亲人的爱戴。

清晨,按习俗,回民逝世当天须要入土。马清花全身被清洗干净穿起白色的“克番”(层层包裹的棉布)后,由四名亲人托着她的身体,把她放进了一个拱圆形盖上雕刻着金黄色古兰经文,长两米,宽一米的深绿色塔目匣子里。尔后,四名穿孝服的子孙抬着塔目匣子,脚步沉重而庄严地走到了有着三百余年历史的大清真寺门前,二百余名穆斯林已等在那里参加她的“折纳则”,即回族的殡礼。

这个场面令人感动,寒冷中,清真寺教长靠埋体站立,二百余名穆斯林随后排队脱鞋肃立,在教长主持下诵《古兰经》片断。从宗教意义来说,这是生者代死者向安拉做最后一次礼拜。举意企求真主赐予活着的人平安。

下葬过程中,众多阿訇满拉大声诵经,公墓四周,在一片白雪皑皑中,坡上坡下跪满了为她送葬祈祷的人。

人们的虔诚以及对谢世的马清花的崇敬,让在场的亲友震撼难忘。我想,已经归真的马清花是头次也是最后一次领受这隆重的场面,头次也是最后一次被众人视为核心人物。那一刻,漫天飞舞的雪花就像从天而降的哀思,我仿佛清晰地看见她笑容可掬地向人们挥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