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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拉纳达以南

2009-12-23张承志

读书 2009年12期
关键词:哈拉布雷摩尔

张承志

西班牙南部的群山,由于身处欧非两大陆的断裂,所以呈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地貌。大地的神情很难揣度,冷冷地如在注视。翻开书,触摸到的又尽是些悲剧的碎片;半被遮蔽的历史,与痛苦的地貌唱和,在提出观点之前,先给人以强烈的刺激。

难道会有一种被地理干扰的历史么?

在那块大地上彷徨久了,心中积攒的历史感觉,常会与地理印象混淆。也许捧着书,读进的却是地貌;恐怖而魅人的景色令人思路烦乱。或者干脆放弃对真实的追究,只带走大自然的暗示或记号?

那些记号如同恐吓。至于它们究竟在暗示什么,话语无法描述。除了格拉纳达以南,至少还可以数出巴伦西亚、阿利坎特、阿尔瓦塞特三省,峥嵘万状的山脉实在太过隐喻。在巴伦西亚,有好几条山脉都是两侧连峰绵延,但不阙断,两条山对视并行,围起一处秘境。当地人说:它是天然的城池(fortaleza)。封闭的山谷里,在向阳的万仞绝壁上,镂刻般挖满了密密的窑洞。显然,那些窑洞群乃是人造的壁上村庄。然而村庄聚落从来是为了居住,它怎能在竖立的崖壁上营建呢?特别在那座发生过屠杀的平顶山,连当地画家也难忍刺激,干脆把巨幅壁画绘在了山脚,让实景成为画的底子。

若再穿过胡噶尔河(RíoJúcar),流域两岸一个个古怪的村镇,干脆都盖在山顶,如历历在目的疮痍。地理不停干扰着,历史只是凝于它的沧桑一瞬。继续再深入到格拉纳达以南的阿尔普哈拉斯,望着那些躲在山凹褶皱里、或是云端高处的小村,望着流云在白色村庄下面弥漫,你会觉得人类的聚落形式,已经成了一个严肃的问题。山脉沉默,村庄缄口,能看到的只是地理与居住——它们的错乱与条理。

目击地理的后果是什么?人会固执地寻觅钥匙。一回听一个朋友说,他发现巴伦西亚的若干山脉都朝着麦加方向,我完全不信。但当我登上那座蹲踞在巴伦西亚尖岬上的黑黝黝独山Montgó(姑且叫它猛牯)、再踏访了几条向东伸延的山脉、最后登上一处能眺望的制高点时,我看见:数条山脉列队在后,黑牛般的猛牯山独在最前。每条山脉的走向——虽不是其直如尺,却也大致并肩平行,如服从着一个命令,宛似列班顶礼,凝视着下方地中海灰蒙蒙的波涛。那是西欧尽头的正东偏南方向,也是令人失语的瞬间。

西班牙好像瞥过来锐利的一眼。风土在等着人的悟性。或者怀疑或堕入神秘主义,反正是无法相信教科书了。所以就连布罗代尔也这么提出问题:“山究竟是什么?给山下个简单的定义——我们能否说:山区是地中海的贫民区,是无产者的储备区?”(《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布罗代尔著,商务印书馆版,卷一,27页)

西班牙南部的中心,当然是著名的格拉纳达。而南部山区的代表,则是蒙面的阿尔普哈拉斯(Alpujarras)。这个地名据布雷南解读:

阿尔普哈拉斯这个词,最早在十世纪已被阿拉伯编年史家使用,据说当时其义为“草之丘陵”。但对此解释已有数名语言学者发言,以为“阿尔普”(alp)是石器时代以前南欧某古语中的“白”;如是,则阿尔普哈拉斯就该意为“黎明之山”。(《グラナダの南へ》,下同,206页)

阿尔普哈拉斯,位于格拉纳达以南、地中海海岸以北,是欧洲大陆西南的最后一片陆地。不留心浏览地图时,通常会对它视而不见,但它其实雄浑浩大,有着百余公里纵深。若非遭逢世纪的横祸,这片山地再凶险也不会招致太多注意。但是,一个个村庄干脆建在云霄之上修在峭壁崖面——就至少招致了某些边缘学科,比如聚落史或人类学眼光的留意。

若不是一九二○年布雷南(Gerald Brenan,1895-1986)被这片风土的磁性吸引得从英国来此定居,若不是他的笔记作品在后日著名,我们可能会抑制自己对自然的敏感,批评自己的想入非非。但正如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 Irving)的《阿尔汗布拉故事》是名城格拉纳达的最佳入门书;布雷南所著《格拉纳达以南》提供了宝贵的记录,堪称一卷摄于一九二○年的、阿尔普哈拉斯的黑白照片。

布雷南曾是一个志在文学的退伍兵,据他表白,由于对英国中产阶级生活的逆反心情,想寻找更快适的生活,他在一九二○年抵达阿尔普哈拉斯的一个高海拔小村,直到一九三四年共在那儿住了三四年。后来虽然他移居马拉加,但仍未离开“格拉纳达以南”。由于并非只是轻佻的半月“田野调查”,而是在泥泞寒冷的大山里终年常住,每日与山民或女佣一起消磨时间,所以他对此地的熟稔,非所谓学者可以比拟。一般此书被归类于人类学,日译本副标题也是“西班牙农村的民俗志”;但据我读,此书并未全面勾勒村庄的社会结构,言及民俗也是信笔道来——毋宁说,它是一部描述地中海北岸的杰出地理著作,一部背倚着一处特殊文化的优美散文。

在世纪交替的几年,我也数次抵达阿尔普哈拉斯。那时还不知布雷南其人,不算常常途经的奥尔希瓦(Orgiva),我住过的伽迪阿尔(Cádiar),其实离他居留的村庄近在咫尺。他娓娓道过的、许多地图上根本找不到的疏僻小村,于我十分亲切。

在从卡碧莱拉通向布比雍的山路上,我在冷雨中愈走愈慌。但已经后退不能;身左是不见底的深涧,右手是湿滑的斜面。走了一阵回头,刚离开的白色村庄,就坐落在悬崖边棱上,如在刀刃上筑起。后来我住进了伽迪阿尔,村口有一眼泉水,围着一个装饰的石坛。那个村庄较大,控制着阿尔普哈拉斯的东半。在那儿我总琢磨,消逝的先民为了什么缘故要把村庄建在绝地。不仅是山的腹深,村子挑选的位置,不是山的死角、便是崖的锋棱。一边想着,遥遥的对面山顶有两个黑影。是两个西班牙农夫,站在星点的羊群边正盯着我。

布雷南却在一九二○年从干涸的河床溯流而上,大约是步行,横切过分水岭,抵达了伽迪阿尔。他写道,伽迪阿尔是个繁荣的大村子,位于山区中心,被人唤作“阿尔普哈拉斯之脐”。不过到我去时,伽迪阿尔人已悄悄把“肚脐”一语改掉,在村口泉边,曾看到“阿尔普哈拉斯之心”的字样。以肚脐描述地理位置的习惯,还常见于美洲。

布雷南平淡地叙述他抵达山顶的见闻。须知那是雪山之顶,他却写得不动声色,仿佛登顶只是家常日课。他把海拔八千英尺高度以上的牧羊人写得很细,说他们在七月里赶着羊群,带着山羊奶和新鲜奶酪,在山上度过两个月时光。他还去过高达一万一千四百一十二英尺的穆拉桑峰脚下,在那儿独自过夜,体会冻彻骨髓的寒冷。读那些段落时难免紧张,因为那匪夷所思的高山牧场,就在能够雄视地中海和非洲的“雪山”之顶。在长着青苔的裸露岩锥旁,牧羊人吃罢加山羊奶和胡萝卜的粥,就去俯瞰山海之间的沙砾荒漠。顺便说,顶峰名穆拉桑(Mulhacén),其实是阿拉伯语的“长老哈桑”(Maulay Hasan)的转音。

四十余个小湖在海拔一万英尺的地方串成数珠。农夫和牧羊人都坚信,这些小湖深莫可测,且都与远在三十英里之外的海水相连。这不该当真,但他们说,每逢海岸的湾里起了暴风,这里的小湖便会翻腾,并发出大炮般的轰响。所以这些湖才被叫做“海的眼睛”(Ojos del Mar)。而据亚美利哥·卡斯特罗博士说,西班牙语中“眼睛”一词,是从表示眼睛与泉两种含义的阿拉伯语派生而来的。……最大的巴卡莱斯湖尤有奇谈,说湖底深处,有摩尔王建造的宫殿。

布雷南的经验是: 西班牙的所有怪谈奇闻,都与摩尔人有关。他甚至去山顶的湖畔过夜,为了检验一则摩尔传说: 谁若在顶峰之下的湖边过夜,就会有黑瞳的摩尔美人前来引诱,最后把痴汉拖入湖底。

我想确认这个传说,也想享受顶峰上的太阳升起,于是带着睡袋去小湖畔,度过了极其寒冷的一夜。但是也许该说是幸运么,伊斯兰的黑瞳美妃,并没有出现并钻进我的被子。一直到天亮我都一个人哆嗦着,直至从远方的连山之上,太阳如炮弹一般跳出。登上山顶之后,能望见直布罗陀海峡和非洲海岸的奥兰。向另一侧,则能望到莫雷纳山脉和瓜达尔基维尔河谷。再接着,就降下了雾的热气。(175—176页)

如今读着只觉满心艳羡。不须说在毛拉哈桑峰下过夜,连抵达或靠近它也是一种地道的奢侈。它是内瓦达雪山的绝顶,除了阿尔卑斯和高加索山脉,欧洲没有别的山能与它争雄。不动声色地谈到两海之间的日出,轻描淡写地提及同时目击的两大洲——如此的视野与风度,令人掩卷兴叹。

就这样,布雷南以他人所不能的地理体验,赢得了历史发言的权威感。

布雷南在一隅寒村,把历史的碎片,做了些漫不经意的织补。从石器时代到现今地中海北缘的掌故,尤其是十六世纪那段尘封日久的山区反叛史。他的转述,由于读者对中立位置的看重,以及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历史时点,显出一种可信。

言及西班牙而回避在它土地上绵延八百年的伊斯兰史,是谎言或宣传的记号。同样,它也常常成为欧美知识分子良知的标志。布雷南只淡淡勾勒:“七一二年阿拉伯人筑起了比起以前更公明正大的宽容体制……那个时期西班牙发生的几乎所有对伊斯兰的皈依,都意味着噩梦的终结。”(206页)

关于西班牙史的核心年份——它也是世界史古今分期的界线、殖民主义的开始与世界瓜分、资产阶级的亮相历史以及资本主义全球启动的时间,即十六世纪前夜——布雷南较多着墨于更鲜为人知的一页:由于生存与文化的斩尽杀绝,已改宗天主教的百姓掀起的反抗。

依据投降文书,摩尔人自己的一切信仰、法律、习惯都被允许,阿尔普哈拉斯将永远成为摩尔王波阿布迪勒和他子孙的封土。因此他在离乌黑哈尔几英里的安达拉克斯建造了住宅,有描绘他带着猎犬猎隼在野外追野兔的画传世。但是西班牙人在达到自己的目的以后,就几乎完全不打算实行自己署名的条款了。对异教难能宽容的心情即便不论,他们担心这里会成为在地中海伸展势力的土耳其在西班牙摩尔地域尝试对西班牙再征服的踏板。所以不到一年波阿布迪勒就被赶到了非洲。伊莎贝尔的忏悔神父说,遵守与异教徒的约束即是对神的冒渎;女王听取了谏言,对摩尔人实行强制改宗。其结果是从龙达到巴萨(Baza)和阿尔梅里亚,摩尔人掀起了武装起义。

这场起义在几年鏖战后被镇压了。布告贴出来,摩尔人被迫二者择一,或被驱逐出国或改宗。虽然大都选择了改宗,但摩尔人的基督教信仰完全只在名义而已。因为教会根本没对他们进行基督教义的教育。教会知道,与其使用语言莫若使用实力更方便。要让他们无法过摩尔人的生活。这样摩尔人的入浴、节日、乐器演奏、身穿传统服装和使用自己的语言交谈,都被禁止。如是,摩尔人终于决心再揭反旗。暴动日定为一五六八年圣诞夜,这一次蜂起只发生在阿尔普哈拉斯。

领袖是个叫做堂·费尔南多·德·巴罗尔的人物。他有古老的阿拉伯家系且是科尔多瓦哈里发的子孙,却在格拉纳达的西班牙贵族人家长大。他再度改宗了伊斯兰,但心底却是基督徒。他恢复了阿本·倭马亚的阿拉伯名,在一棵橄榄树下宣布为王。那棵树,或许现在还在伽迪阿尔。(209页)

——就是我曾住过的伽迪阿尔。当时不知道这本书,也就不可能去打听那棵树。现在我不住地想:村口那个奇怪的石坛泉水,周围也有不少橄榄树,是否就是他称王的地点呢?

布雷南的这类历史碎片,在书中俯拾皆是。

如他写到格拉纳达南下必经的走廊镇、我也几次穿过的廊哈龙(Lanjarón)。“在这儿有两眼温泉,及供来治疗肾疼病和风湿病的客人居住的两轩旅舍。也有摩尔城堡。在村下方那难以接近的尖峰上建造的摩尔城,一千五百年因着费尔南多·德·阿拉贡的炮兵队被攻陷了。城上的守备队已然投降,唯独黑人指挥官,却选择了跳塔殉身。当时住民们避难其中的回教寺院也被爆破,躲在里面的人全数尽亡。”(45页)

残破的细节,无意解释了地面的现象。我为之苦恼的、西班牙南部山区的三怪事——高筑山顶的村庄、带有“边界”(la frontera)一词的地名(如“边界的圆拱门”、“边界的海莱斯”),以及数不清的“城堡”,在读了布雷南之后,似乎若有所悟了。

布雷南并不做正面解说,只是细读后能获得这样的认识: 大约十至十五世纪间,南部最后的穆斯林王朝,在格拉纳达至阿尔梅里亚之间,经过了不均衡的此起彼伏,最后落定于一个富饶和组织绵密的晚期。格拉纳达城中,依着雪山伸下的一条山腿建起的阿兰布拉宫(Alhambra,阿拉伯语做Al-hamrā),自那时成了脍炙人口的传奇。城郊著名的沃野(Vega),曾养活过五十万人口,而穆斯林退潮后直到“一八○○年前后,加算上周围三十多个近邻村庄,人口还到不了十万”(258页)。与格拉纳达互为鼎足的阿尔梅里亚,也有过一段骄傲和繁荣:不仅以五千台织布机为欧洲和非洲输送高品质的绢织品,而且有“造船厂、强力的海军、冶金场、陶器作坊,以及由于广泛的海外贸易、为来访阿尔梅里亚的商人们方便而建造的、相当数目的宿屋与浴场。这可是城市自豪的种子。它拥有三十万人口;在一段时间里,是继君士坦丁堡之后欧洲最富裕、商业活动最兴盛的地方。只是,这繁荣没有能够延续”(244页)。

宛如布雷南的叹息,炫目的西班牙伊斯兰文明之火最终熄灭了。经过了漫长的退潮与攻防的浸漶镂蚀,留于地表之上的,只有满目的城堡、带边界的地名,以及山顶上的村庄了。

百姓避难的遗址,如今眺望着,不仅刺眼且诱人猜测湮灭的情节。当然,为布雷南所不知或被他省略的细节碎片,大量地埋藏在更宽阔的山区,如巴伦西亚或阿尔瓦塞特。或者,干脆放弃对历史细节的追求,径自从弗拉门戈,那“西班牙心情的古代遗物”中寻找?

布雷南借一次村中聚会,对弗拉门戈做了白描。说“吉他奏者像在爱抚着乐器。即座拨出了咒语般的曲子”。还说“音乐总说着一样的话,重复着汹涌的声与震响,淌过一程后化成低吟,再归于消失”。然后他用这样的话总结:“此即有名的cante jonto(深歌)、或cante Andalús(安达卢斯歌)。”(58页)

或许这“安达卢斯”一语的措辞值得备忘。他还长篇讴歌了一名在这块土地出生的阿拉伯神秘派诗人,也浅浅谈及了被人挂在嘴边的加西亚·洛尔卡。“如果能够,总想谈谈加西亚·洛尔卡的戏剧和诗诞生的环境。比如音乐、深歌、斗牛、月夜里在阿尔巴辛和阿兰布拉宫殿的散步、文学的聚会等。可惜没能直接地做到。我和法雅没有面识。但与加西亚·洛尔卡见过两次,唯余下漠然的印象。相当久以后,读他的诗集《吉卜赛谣曲》时,感觉到了他的诗,是怎样深地融入了当时的格拉纳达。不过内战后的格拉纳达,无论气氛趣味,都蜕变无余了。”(273页)没能直接做到。我想,这一节是布雷南的高山流水,显然理解者不会多。

英国对欧洲二流列强的文化关系,很像日本之于亚洲各国。所以西班牙人对侵入西班牙的英语文学,不用说对买橄榄林和房产的英国人,似乎一直保持沉默。甄别愈来愈要紧了。布雷南还有华盛顿·欧文的重要在于,他们不单使我们能从泛滥英文中读到善良的情感和正直的观点,而且树立了一种他者描述的标杆。其中不仅有对文明的态度,亦有接近他者的修养。他们谨慎的列席与优雅的文笔,反衬出另一类介入的野蛮与粗糙。

这是一种靠文学保留的历史记录,也是一种平易和细腻的文笔类型。丰满的知识,鲜活的感性,流畅的美文,经近百年时光淘涮并不褪色。受益的感觉,使人不忍释卷。

写于二○○九年十月十一日,寒露后

(Gerald·Brenan: South from Granada, 西译本:Al Sur de Granada,本文依据的是日译本:《グラナダの南へ》,冈住正秀、渡边太郎译,现代企画室一九九二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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