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琼瑶 凡 高

高中毕业后,他到河北学医并在秦皇岛实习,在那里,他遇到了前来求医的瘫痪女孩欧阳珍娥。治疗一段时间后,欧阳珍娥再也无法支付医疗费,只得回家,这时,她请求他送她一程……怀着一颗悲悯之心,他将她背上了由北往南的火车。只是,他没有想到,面对生命的无助与渴盼,他这一去,就是10年……至少,可以常常去安慰出生在青海省的牛万年家境贫寒,出于改变命运的期盼,1996年,20岁的他高中毕业后前往河北华强医学院针灸保健专业学医。毕业后,他来到北戴河海军疗养康复中心,成了一名见习医生。生活,终于在转角处向他微笑,但一次偶然却又将他推上了未知的旅途。1999年6月28日晚8点,在指导医生的带领下,牛万年来到康复中心的308病房,给病人做常规检查。询问、检查、抚慰……一系列程序过后,他起身走出病房。出门时无意地回望了一下,突然看到一双空洞、绝望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一怔,不由停住了脚步。此时,他看到目光来自于靠窗的一位女病人。她模样清秀消瘦,身子仰躺在病床上,看上去虚弱不堪,而那双含泪的眼睛,更是凄苦无助。犹如刀尖轻轻划过心间,隐隐的疼痛如水般漫过全身,牛万年无法移开脚步,转身折了回来……这一转身,牛万年才知道,那是一个命运何等悲惨的女孩。她叫欧阳珍娥,23岁,湖南攸县石羊塘镇佳台村人。为减轻父母负担,欧阳珍娥高中毕业后没有参加高考,和同村的几个姑娘直接去东莞打工。一年后,一场惨案毫无征兆地发生了—1998年8月23日上午,欧阳珍娥如往常一样在仓库清点货物,她正弯腰数着,突然,货架晃动,堆积在上的货物轰然塌下,径直砸在她的脊梁上……凄惨的尖叫划过空旷的仓库,同事们在惊慌中奔跑过来搬开货物,但一切都已迟了,欧阳珍娥背上血肉模糊,人已昏死过去…… 这场事故,造成欧阳珍娥脊椎多节粉碎性骨折。在东莞医院,欧阳珍娥接受了半年治疗,命保住了,但医生说,她这一生估计再也站不起来了。与此同时,厂方在支付医疗费5万余元后,以“货物的倒塌由受伤者本人摇动货架造成”为由,中断了她的治疗。无奈,年关将近时,拿着一次性了结的3万元医疗费,22岁的欧阳珍娥被抬回了贫寒的家。年纪轻轻,难道就在床上度过一生?1999年6月,她打听到秦皇岛海军疗养中心治疗伤瘫有特别效果,于是带上仅余的不足两万元的医疗费,和母亲一起,从湖南北上石家庄。没想到,北上的火车上,一个骗子盯上了她。到医院之后,骗子以帮她办理入院手续为由,拿走了她的15000元现金,然后逃之夭夭……欧阳珍娥的悲惨境遇,让牛万年深感震惊。当晚,回到住处,仰望着天花板,他的眼前总是闪现出她那凄苦无助的目光,闪现出那双没有知觉渐渐萎缩的双脚。“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夜深了,牛万年突然就想起了世界上首位分离出结核杆菌的美国医生特鲁多的墓志铭来。是啊,这个不幸的姑娘真的是太需要帮助了,医者仁心,自己至少可以“常常去安慰”她啊。从此,牛万年时时去欧阳珍娥的床边坐坐,与她说说话,或免费帮她做点理疗。牛万年的走近,让一直承受着厄运重击的欧阳珍娥感受到了久违的人间温暖。甚至,当他离开病房,只将一团黑影留在墙上时,她都要去抚摸那抹影子。暖暖的脊背上生命着陆:千万里我背你回家半年过去,2000年春节快到了。12月初,牛万年接到了青海家里来的电话,老母亲的声音涩涩的,问儿子何时回家过年。牛万年说,尽快。离家差不多一年了,牛万年也想家,想年近70岁的老母亲。挂断电话后,他便准备去买回家的火车票。出门时,牛万年又想起了欧阳珍娥。她的医药费还撑得下去吗?不回去过年吗?如果回去,车票买好了没有?这样想着,牛万年转身走进了欧阳珍娥的病房。一进门,他却看到欧阳珍娥正在流泪。原来,此时这对母女不但再无钱继续治疗,而且连回家的车费都已拿不出来。牛万年怔了一下,摸摸口袋,说:“别急,车票钱我给你们想办法。”牛万年话刚说完,欧阳珍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牛医生,你是个好人,可是,你就是给我买了车票,我这样子,也回不去啊!我来时都是请人背过来的……”牛万年明白过来,将目光落在欧阳珍娥的双脚上……那脚,软弱无力地平摊在那儿。牛万年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个可怜的女孩在向自己乞求什么。心突然就软了,牛万年说:“我背你回家吧。”出了病房,牛万年才想起这话说得太不理智了。送她回去?我是她什么人?我没有这责任更不需尽这义务啊!况且,我也要回家过年……走在空荡冷清的走廊上,牛万年的心里涌起隐隐的悔痛。悔痛终归无法抹杀助人的天性,2000年1月26日,向家人说明事情原委后,牛万年背着欧阳珍娥,上了南下的火车……汽笛一声沉闷的长鸣,车终于缓慢启动。看窗外站台上,寒风不时将人们的衣服扬起,想到只为一句承诺,在这年味渐浓的时候,却要奔赴数千里之外的湖南攸县,牛万年忽然眼前一片朦胧。 两天后,牛万年终于将欧阳珍娥背回了家。此时,牛万年才知道,湖南株洲攸县这个叫石羊塘镇的地方,竟与江西为邻,裹在井冈山的一片群山之中。黑暗中,在这陌生的异乡,眺望西北的天空,牛万年想念着家里的亲人……再一次不忍折身而去:用一颗善心与苦难抗衡但是,牛万年没有能够回去。当晚,欧阳珍娥父母杀鸡蒸肉感谢女儿的恩人,留他在这里过年。炉火映照下,面容憔悴的两位老人给牛万年敬上自酿的苞谷酒,边敬边叹息。他们恳求道:“这样的日子车票根本买不到,而女儿,又舍不得恩人离开,牛医生,你能不能再给我们女儿治疗一段时间?”牛万年不忍拒绝,答应了。他想,那就再待一段时间吧。春节过去,牛万年想,无论如何是回去的时候了。3月8日早晨,他一早起来,与欧阳珍娥及其家人告别。然而,牛万年没有想到,就在他转身走出欧阳珍娥家门的那一刻,忽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揪心的“牛哥”,紧接着,“砰”的一声……牛万年急忙转身,他惊讶地看到,欧阳珍娥已从竹床上滚下来,正仰着头,身子费力地往前挪,一双手拼命地伸向自己……还说什么呢?分明,她是不想我离她而去呀!几分悲悯,几分怜痛,牛万年怎么忍心折身而去?他默默地抱起欧阳珍娥,将她放回床上。而欧阳珍娥颤抖着身子,只往他的怀里钻,双手紧紧地掐住他的背,直到掐出一道道深深的指痕。从此,牛万年留在了欧阳珍娥家。每天,牛万年分两个时段给欧阳珍娥做8个小时的理疗。农忙时,从没干过南方农活的他也去上山下地。他觉得,吃住在这儿,至少要自食其力。终于,欧阳珍娥的身体状态有所好转,这个贫寒的农家渐渐有了久违的笑声。听到这笑声,牛万年也觉得自己留在这里还是值了。冬天的一个晚上,北风回荡在井冈山的山坳里,牛万年又一次坐到欧阳珍娥身边。头部、背部、上肢……牛万年以洗净的双手,温暖而暗含力量地按压她的躯体。融融的暖意中,望着牛万年一脸专注的神情,欧阳珍娥心里一阵热潮涌起。她突然想到,命运对我本是残酷无情,却又赐给我一个如此慈善的医生,一个心灵有如金子般的男人!如果可以……那将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就在牛万年的双手往下移动到她那麻木的双脚上时,她突然伸出手来,覆到了他的手上……手心滚烫,身在颤抖。牛万年看到一双干渴的、火一般燃烧的眼睛。他没有将那双手拉开。除夕夜,牛万年给青海的父母打电话拜年。他请求父母理解他的选择,电话那边,父母长久不语。不过,他们最终理解了儿子,他们知道儿子这样做,是因为湖南的这个女孩一定更需要他。

2001年春,牛万年与欧阳珍娥结为夫妻,当年,他们的女儿婧婧出生。身份的改变,即是命运的逆转。从此,牛万年开始了他沉重如山的生活。相当长的时间内,牛万年都没睡过安稳觉。孩子在襁褓里,欧阳珍娥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女儿喂奶。女儿一岁多时,肺炎、感冒频发,牛万年总是一整夜一整夜地抱着她在房间里转。白天,欧阳珍娥的按摩又不能停,一站就是4个小时。然而,这还远远不够,他已是一家之主,家中的生计要解决,山里土里还要他去操持……2003年秋的一天,牛万年在地里收完玉米,匆匆赶回家给妻子理疗。前夜,孩子闹,他一晚没睡。按着、按着,牛万年眼皮渐渐睁不开了,头一歪就伏在妻子身上睡了过去。听着丈夫的鼾声,看着丈夫一天比一天消瘦的面容,欧阳珍娥突然想哭,但她咬着牙忍着,她怕哭声惊醒了他。劳累与困顿,牛万年并没当回事。他没有想到,2004年,是他更艰难痛苦的日子的开始。这年上半年,欧阳珍娥的弟弟结了婚,原本就不宽敞的住房更拥挤不堪了。有一天,或许因为生活的粗粝与沉重,欧阳珍娥的母亲恼怒了,砸打着碗筷说:“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必须分家,闲的闲着,躺的躺着,人人都只晓得吃晓得穿……”听着这话,牛万年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个时候,他才明白了一个现实:自己已不是4年前走进这个家门的那个“恩人”,而是从青海来到湖南的一个上门女婿,一个应当独立门户承担生活苦难的男人……思来想去,牛万年还是决定搬家。6月的一天下午,顶着如火的太阳,牛万年背着妻子,牵着两岁多的女儿,临时租住到石羊塘小镇一套久没住人的空房里。一路上,妻子在抽泣,他脚步如铅。牛万年的困难,引起了石羊塘乡政府的关注。在乡领导的协调下,牛万年贷款开了一家诊所,从事中医按摩、针灸、刮痧等工作。穷乡僻壤的小镇能有几人来按摩推拿?牛万年每天所得,除了一家三口的油盐钱再无余数。为了让收入更多一点,牛万年尽可能地外出,为不便出门的老人做理疗……日历翻到2008年,牛万年肩上承负的重担才有所减轻。这一年,婧婧上小学了,生活基本能自理了,而欧阳珍娥的情况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好人牛万年:一座城的最高礼拜2008年8月10日,如同此前的任何一天,牛万年又开始给欧阳珍娥做康复训练。先是按摩,之后,他将她抱到自制的锻炼器材上。那是由两根竹竿搭在两个架子上做成的,形似双杠,竹竿之间搁着一把特制的椅子。他让她坐在椅子上,然后将她的腰与双腿固定,以锻炼“坐功”。坐过了,他又将她抱到旁边特制的“自行车”上,蹲在地上牵引她的脚去踩踏。这个程序过后,他再将她抱下来,给她的手戴上手套、膝盖包上海绵,带她在地上爬行……此前4年,牛万年每天都这样把欧阳珍娥抱来抱去,所有的努力只为奇迹能够产生。这一天,奇迹居然真的发生了—欧阳珍娥爬着爬着,忽然感觉双腿有了一点点知觉。她激动地大声叫起来:“万年,万年,你扶我起来,我好像能站起来了!”牛万年一阵狂喜,忙将妻子抱起来,搀紧她,叫她试探着移动双脚。天啊,她的双脚虽然生硬,但真的挪动了几步……岁月的所有苦痛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夫妻俩泪花四溅,倒向对方怀抱,紧紧地搂抱在一起。能不激动吗?9年了,每一天8个小时,每一月240个小时,或者说,用青春与生命的三分之一,终于换来了瘫妻这一刻的站立,牛万年怎不泪雨纷飞?当晚,牛万年把电话打到青海,流着泪对父母说,妻子今天站起来了。“那就好,那就好……”接到儿子的电话,父母泣不成声。母亲边哭边说:“如果有钱了,你就带着我从没见过的儿媳、孙女,回家看看吧。娘老了,越来越想你们……”这一刻,牛万年的心里也酸酸的。屈指算来,自己离开家已整整10年。2006年,父母牵念自己,曾叫弟弟从青海来看自己。当时,弟弟费尽周折来到山沟中,看到哥哥穿的竟还是离家时那套衣服,泪一下就下来了……好心人,终有好报。2008年9月9日,在株洲市妇联的努力下,牛万年一家三口回到了阔别10年的家乡。归途中,欧阳珍娥紧紧抱住身边的丈夫,眼里全是泪:“万年,没有你,我早已不在人世了。我哪会想到,我不仅活下来了,而且,还有你伴着。”牛万年也感叹不已:是啊,10年过去了,我已经不是那个实习医生,也再没有可能穿着白大褂在某个医院上下班。但是,走近你,我不悔……草原之夜,星星闪烁着光芒,那是一家人心灵的钻石。母子重逢的整个晚上,牛万年的母亲都在抚摸儿媳干瘦的双腿。2009年3月,牛万年全票当选为攸县人大代表。同月,借助于手杖,欧阳珍娥终于能够独立行走,并且,越走越远……4月,湖南省妇联组织评选“五好文明家庭”,牛万年舍弃个人幸福、由生命而爱情、10年无怨无悔照顾瘫妻并最终让她站起来的故事,将所有人感动。人们称他为“好人”,称他为“世界上最善良的医生”,他的家庭以得票最高而被评为 “十佳”。2009年7月24日,牛万年牵着爱妻来到长沙,站到了高高的领奖台上。聚光灯下,牛万年紧紧地抓着妻子的手,他用坚毅的目光告诉妻子:不论怎样,我都会陪你走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