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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医

2009-12-11

十月 2009年6期

凸 凹

产科医生范晚吾在京西有大名。

但他很少在公共场合抛头露面,多是窝在自家诊所,坐等他的患者。

不是因为谦恭守身,而是他有自知之明。说是产科医生,那是他自己给自己的封号。他开的是专治男女不孕症的私人诊所,在医行里。既受歧视,也不好归类,但到底还是与“生产”有关,勉强可以归到产科。

还有一层原因,他脚下的土地有太深的底蕴,被历史的阴影遮蔽着。他不好张扬。

他是农民,所居村落,名叫燎石岗。《金史》载:石皆赤色如煤,故名。燎石岗,毗京畿广阳城,扼南北交通要道,为幽州南下的门户,有“陆潞之喉”之称。说白了,在古代,燎石岗是个战略要地。

燎石岗上,有一多宝佛塔,名昊天塔,是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塔本是一座舍利塔。因塔前有一座法象寺,当时的邑人陈番有诗云:云霞片片出燎岗,铃铎声闻十里扬。插破膏霄通日午。冲开碧落促风狂。几层瞻仰寻龙窟,敷级登临礼梵王。果是真身藏舍利,浮图古貌不寻常。

但是由于地理位置的重要,到了辽宋对峙、战事频仍的年代,成了“料敌塔”。不再用于礼佛,而是用于军事。光绪十五年(1889年)的本地县志上载:“多宝佛塔,隋建。在燎石岗上,五级玲珑,高十五丈,四面门二十座……阶级环上,北望都城。南眺涿鹿,举在目前,可以料敌,故为兵家所争夺。”

元代剧作家朱凯作有《吴天塔孟良盗骨》一剧,大意是,在辽金交战中,宋将杨继业被奸臣潘仁美陷害,触碑身亡,遗体被辽将韩延寿悬于吴天塔上,且令百名士兵每天轮番朝尸体上射箭,名曰“百箭会”。孟良偕杨六郎杀上燎石岗,烧毁塔前的法象寺。盗杨继业英骨归宋。元剧大家关汉卿也写有《盂良盗骨》的杂剧,把这段忠烈故事弄得家喻户晓。

燎石岗——昊天塔。有大名矣。

范晚吾属“老三届”的毕业生,在农村是正经的文化人。自身的修养和对历史的了解,使他对自己生于这样的名胜之地深以为荣,上高中的时候,曾一度把自己的名字改为范昊天。他以此明志:要成就一番伟业。要成为一个人物。要对得起脚下的土地。

但耸天入云的吴天塔,却没有支撑起他的鸿鹄之志,相反,给他带来了太多的刺痛与哀伤。那些蒙冤、受辱的人,被感情所困的人,生活走人穷途的人,都会选择在吴天塔上一了百了。特别是那个特殊的年代,几乎天天都有人在塔顶上做人生的告别仪式,在转瞬之间,化作大鸟,翔入空蒙与虚无。他的历史老师韩养平,平而不静,讲课时爱发浩叹,不期就被人抓住了“小辫子”,被造反派“请”到司令部。回来时,满面伤痕,眼神弥散。游魂一样爬上了昊天塔,一声不吭地从塔上跳了下来。他是头冲下跳下来的,抱着必死的意志。整个脑袋遁到腔子里,范昊天和另一个同学,较了半天劲也没有给他抻出来,只好让这个爱好自南伸展的知识分子,很委屈地去了。

伟大的昊天塔,实际上成了“轻生塔”。想到自己的名字居然经常跟这样的不名誉的死亡联系在一起,范吴天不能承受,悄悄地把名字改了回来。

还是叫范晚吾吧。父亲起的名字,虽然陈腐了一些。但与“生”近些。

范晚吾的父亲范续亭是个大胖子。不能走路。稍多走几步,就大汗淋漓,喉咙里像被塞上了什么东西,喘不上气来。他几乎是个废人。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人们集体在田里劳动,只有他窝在家里。农村人都厚道,从干部到一般群众,都不跟他计较——横竖得让他活着吧。大家都悲悯他。

其实他年轻的时候是瘦的,有贴骨肉的那种瘦,即:精干。他一直给地主当长工,卖重力气,吃小米焖饭、咸菜窝头、喝刚打上来的井水、睡榆木板拼成的床。他自然说不上媳妇,躺在长工棚里想女人。想得没出路的时候,就自己解决一回。然后衔着暧昧的恨意,昏昏沉沉地睡去。早晨醒来的时候,全身轻松,卖重力气时。也不以为苦,仅有的一点反抗意识也被汗水冲刷掉了。因为大汗之后,胃口好,吃得更香。

他觉得这就是命运,很好。

解放军从东北打到了淮海,到了后来,连京畿之地都能听到隐约的炮声。在一天晚上,地主突然把他叫进堂房,问他:你想不想要地?

我要地干吗?给你扛活就挺好。他说。

地主摇摇头,像长辈开导晚辈一样对他说:你不能这样疲沓,得有自己的日子。

他不知道什么才是自己的日子,木在那里。

地主接着问:你想不想当地主?

他觉得稀罕,反问道:我当地主干吗?

地主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废话,哪个长工不想当地主!

这一声锐响吓了他一跳,他求救一般望着对方。

你不能糊里糊涂地混了,得开窍了。地主说,你看,当了地主,就可以雇长工,就可以娶小老婆。

一听到女人,他嘿嘿地笑了起来,含混地说r一句,那就要地。

地主满意地点点头。念你帮我做了这么多年,也算是家里人了,我以赔本的地价卖给你一部分。

范续亭倾其当长工的所有积蓄,还向其他长工借了一些血汗钱,置备下了自己的田产。地主的地减少了之后,用不了那么多长工。就让他挑一部分过去。他自然是挑了那些借钱给他的人,算是肉烂在锅里,兄弟主奴,福泽同享。

有了地之后,果然就有了身价,村里开油坊的梅老板把自己的小女儿梅香嫁给了他。梅香丑点,但结实,肥大的脚板,迈步时,能把地皮搔下一块来。长工们都是原来的兄弟,范续亭不好意思板起面孔吆喝,便把管理的差事交给了梅香。梅香会说粗话,可以跟长工们对骂,骂到将要吃亏的时候,她抬起脚来,再不听话,小心我踢你。长工知道她脚底的分量,多是笑着告饶。

那一年的年景不错,到了秋天,玉米饱满得龇牙咧嘴,由于身子重,稳稳地蹲在地上,虽风声号啕,远远地望去,密匝匝的庄稼却纹丝不动。油坊老板在地垄上走了一遭,对女婿说:续亭,做就做大了,我油坊有些积蓄,你再多置备一些地。

再去找原来的东家,老地主竟二话没说,“割”了一半的地给他。结过账,地主有些伤感,叹口气,说:续亭,也就是你,我算是赔血本了。

范续亭抱一抱拳,得罪了。

自己有了粮囤,有了一囤一囤的粮食,范续亭的心境变了——他给自己请了一个私塾先生,开始识文断字。他发现自己不笨,庄稼长得慢,可他的文化水儿却涨得快,临近麦收的时候,他居然能连蒙带猜地读县志了。

梅香的肚子也大了起来。

北平解放了,并且改称北京。不久来了土改工作队。评定成分。范续亭被划为地主,原来的东家,居然只定为富农。被斗争的时候,他排在东家前头。一个半辈子给人扛长活的雇农,怎么一下子就变成地主了?他冤啊!他薅住老东家的脖领,质问道:你老不死的是不是早就听到了风声?

老东家也不示弱,也反过来薅住他的脖领,你这是在跟谁说话?同样是在土里刨食的人,谁能预料到外边的变化?这就是命!

范续亭打了一声嗝,他被气淤住了。他瞪了瞪眼,眼前闪出一片碎花,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真是晦气。老东家叹了一口气,脱身而退。但往前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妥,像拖死狗一样,连拉带扯把他弄回家去,对不知所措的梅香说。你好好儿地伺候他,这个人输不起。

老东家感到很委屈,二话不说,走了。

梅香赶紧给他掐人中。没掐两下,他猛地坐了起来,问梅香,老家伙呢?

走了。

我要告他。他没头没脸地说了这么一句。

有那些长工作证,他居然告赢了。老东家又被重新划成地主。道理很简单,虽然地亩少了,但“剥削”的历史是抹不掉的。连带地,老东家的姨小舅子(姨太太的弟弟)被降了职。老东家“甩”地的时候,他的姨小舅子就在队伍上,是淮安土改工作队的队长。自然是给他透过底的。

但范续亭自己的地主帽子也没有摘掉。虽然没有“剥削”的历史,土地的亩数在嘛。公家的政策不是泥巴,不能想怎么揉就怎么揉。

范续亭气淤一次之后。坐下了病根,总是打嗝。平抑的办法就是吃东西,一来二去,把自己吃成了个大胖子。老东家却想得开,积极接受改造,无一丝怨气。铲粪、挑担、锄耪,都快六十岁的人了,干这些重体力活。还像个小伙子似的。看到他这个样子,队里人既不欺负他,也不歧视他,相反还有点敬重。他的身块变得像范续亭以前那么精干,而且两眼放光,白髯飘飘,有几分仙风道骨。

他在街上碰到范续亭,吃了一惊,范续亭。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范续亭抖了抖肩,还不都是你害的。

老东家笑了笑,说,谁让你是我的长工呢,不害你害谁?

你真不要脸!对老东家,范续亭一贯是恭敬的,恭敬得心里都起了皱褶,他今天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舒展一次了。

骂得好。老东家捋了捋胡须,说道。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你心眼小,没有心胸。

范续亭不甘地说。我就是弄不明白,怎么闹来闹去,跟你闹成一个阶级了。

这又有什么闹不明白的?自古咱们就是一个阶级。老东家说了一句玄奥的话。

范续亭更闹不明白了,忧伤地摇头。

老东家拍了拍他的肩,甭想那么多了,走,到我家里去,咱们闹两盅。

闹就闹。范续亭居然没有打愣,跟着老东家就走。

噫,这人一处在低处,就容易和解了。此时的范续亭对老东家竟连一点起码的仇恨都没有。

范晚吾从医,可以算是子承父业。

大胖子范续亭南于不能下地劳动。就窝在家里看孩子。干活出身的他,看孩子的时候,一点耐心都没有。范晚吾已经会满地爬了,一不留神就爬过门槛,爬到院子里去。院子里有几只母鸡,兴趣于这个沾满泥土的孩子。就围着他转。鸡咯嗒咯嗒地叫,他跟着学,吓得它们躲得远远的,闭喙观察。但是这个孩子却兴味正浓,嘴里还是不停地略咯嗒嗒。鸡们便躲到草丛里去了。

范续亭看到这个情景,感到有意思。哧哧地笑。但笑着笑着,凝同了。他发现孩子抓起地上的鸡屎当点心吃。他赶紧挪出去,打了他一巴掌。孩子放声大哭。这一哭就不停顿,吓唬、柔哄,均无济于事。起初他烦,到了后来,却乐了——他觉得这孩子有气性,将来会有大出息。

后来他找了一根长一点的绳子,一头捆住孩子的脚腕,一头拴在八仙桌上。他能放心地坐下来闭目养神。孩子只能在屋子的地上爬来爬去,小心眼里有不平,在午饭的时候,端给他的一碗粥(这一点,范续亭也总是闹不明白,扛长活的时候,还能吃上窝头和小米焖饭,做地主了,怎么倒只剩下粥了呢?),他一口都不动。在哄劝失效之后,范续亭把粥折进一只经得住磕碰的铝盆里,扔在孩子面前,索性不理他了。

粥香诱来了一群蚂蚁,都爬到盆里去了,像大蛋糕上敷了一层芝麻。孩子一乐,连蚂蚁带粥,往肚里吃。喝粥怎么会有嚼芝麻的声音?范大胖子睁开眼,惊呆了。他去夺孩子手里的粥盆,孩子死活不撒手。争持中,他突然想到,蚂蚁是可以入药的,是吃不坏人的,便任他去了。

这样的情形重复了几次,范晚吾就离不开蚂蚁了。

蚂蚁或许真的有药效,孩子从只会爬,长到会给他爹打酱油,竟不湿不疹,连烧热、闹嗓子、气管发炎、肺部感染等小儿常见的病患,也很少上身。他成长得很健康。

这给了范续亭一个启发,他对医术发生了兴趣。他看了许多医书,收集了不少民间方剂,试着给人看病。他看病的对象,自然是农民。庄稼地里的人,懒得上医院,一般都是小病扛、大病养、绝症躺(等死)。但是他们愿意到范续亭那里看病。一是就近,二是吃点小偏方,也花不了几个钱。而且,没钱的可以白看。

范续亭看病,一般是不收现钱的。几个鸡蛋,一只鸡。一篮子土豆,一角猪头肉,半挂羊杂碎,一疙瘩獾油(那个时候,庄稼不施化肥,不打农药,秧棵深处,经常能见到獾和刺猬),就是药钱。他打的是秋风,行的是顺水人情,乡亲们看病,够得着,看得起。

范续亭看过的病人多矣。

范续亭看的医书都是线装书(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而且越是老旧的本子他越是欢喜。他老婆梅香最初很看不上他,认为他是闲得没事,装腔作势、装神弄鬼。他把头埋在旧书里。一脸的庄严。那些书又黄又脆,他翻得极小心。书页上不时掉下来一些碎渣儿,他谨慎地轻轻地吹,像怕是稍一不慎。就把书吹破了。他弄出的气氛很神圣。把梅香唬住了,她不敢说多余的话。后来,有人来看病,而且被他看好了,她开始敬重他。觉得这个人,不是吃闲饭的,别看整天窝在家里,作用比她大。

其实大胖子范续亭是有心计的。他不是不看现代书,而且看的主要是现代医书。他的那点私塾底子,古书上的字他都认不全,看下去是十分费力的。他偷偷地从书店里买来《常见病一百例》、《家庭汤药一百诀》等医学普及读物,在没人的时候他偷偷地下工夫。像老道作法一样,桃木、方巾,只是道具,他的线装书也是道具。道场上的事不能让人看透了,神秘的东西,才有分量,才能够服众。

以往范续亭窝在家里的时候,总是大门紧闭。现在,他则大敞门扉,在户牖上挂了一幅白布帘子。他还在地上洒了一些来苏水,来人一掀开帘子,闻到这气味,很谦恭地叫一声:范大夫。

虽然不是公开行医,但进项总比在土里刨食来得容易,他比村里的所有人都有钱。这一次,他长了记性,绝不露富。给人的印象,他从事的不是什么正经职业,不过是一个不能耕锄的人,找点事儿做而已。而且是乡亲们怜惜他。养活了他。

范续亭有了点积蓄之后,置备了药柜子和必要的医疗器具,跌打损伤、头疼脑热,一般的常见病,他能应付裕如。他想,如果不出意外,这辈子就算拿下来了。

范晚吾高中毕业了,要跟他学医。他冷笑了一下,说,你以为你爹是谁?不过是一个混混儿而已。

儿子很不理解,说,谁不知你是范大夫,范大善人。

狗屁!

范续亭喘了起来,而且喘过之后,还抹了两把眼泪。

范晚吾看出来了,他爹不甘心做他的范大夫。有很大的委屈。

范续亭察觉了自己的失态。语气柔和地对自己的儿子说:晚吾,你得去插队(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走正常路线,不,是走正确路线。

你老人家救死扶伤、为人民群众服务,也是正确路线嘛。

范续亭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由于手掌上的肉厚,拍出了一个沉闷的钝音,像历史老师韩养平从昊天塔上跳下来,摔到坚硬的地上一样。

操!你怎么就不明白,人们能够容忍我范大胖子

这个样子,就不一定能够容忍你!

范晚吾不懂他爹的话,但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也只好去插队了。虽然他插队的山村很艰苦,由于受父亲的熏陶,他比别的知青多懂些医疗知识,被安排当了赤脚医生,远离了重体力劳动。活该他有命。

范续亭得知自己的儿子还是当了医生。摇了摇头。

范晚吾返乡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行医。他跟一般人一样,种地。

他之所以这样,不是因为社会气候。那时,已不讲成分论了,人民公社已经改成乡。思想解放,摘帽。落实政策,酝酿土地承包,人们衣着的花样也多了起来。连《望乡》、《追捕》这样很资本主义的电影。也能放映了。

他是因为内心的悲伤——

他插队走了之后。北京城的知青也来到了燎石岗村。造反有理,虽已式微,但他们的惯性思维,还是不甘心只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们也想教育农民。他们要革乡村陋习的命。他们首先看中的,就是范续亭。

一个反动地主,居然开着一个诊所,还蒙骗了革命群众的信任。他们很是不理解。私自行医,比投机倒把、种十边地(社员为了收获一些瓜果蔬菜而私自开出的荒地)、做小买卖,更属于“资本主义的尾巴”,是必须割掉的。本地人讲温情主义,有革命的不彻底性,那么。我们替你们割。

他们聚合之后,戴着红袖标,闯进了范续亭的家。

范续亭,你为什么非法行医?

社员们需要。

哪些社员?

全体社员。

他们想砸他的药柜子,他胖大的身体突然就灵活起来。一下子掩在柜前。

僵持中,梅香偷偷地溜了出去。很快就来了一帮乡亲。

乡亲们说。你们不能砸,他是有名的范大善人,他给我们瞧病。

众愿难违,他们只好撤了。

他们找到支部书记,希望得到支持。支部书记笑笑,说,小将们,你们看。他范大胖子是个废人。走路都喘。能给社员们看看病,也是废物利用。我看,他的这条尾巴。还是留着吧。

小将们心里很不舒服,心里说,这农村就是落后,连堂堂的支部书记都这么没觉悟。但强龙不压地头蛇,而且他们插队的鉴定将来还要由这个人来做,也只好作罢。

但是,他们心存不甘,相互之间对了对眼光,意思是说。咱们走着瞧。

范续亭看到老东家进了自己的院子。他居然拄着一支花椒木的拐杖,不是走,而是挪。范续亭大吃一惊。

他赶紧迎了上去,老东家,你这是怎么了?

进屋里说。

进了厅堂,老东家试图坐下来,但是两条腿不打弯,努力半天也落不了座位,他哀叹一声,续亭,你看,我这是怎么了?

范续亭赶紧给老东家检查。发现他的手关节、膝关节肿大得都变了形。失去了伸展功能。范续亭摇摇头,说道,“刘风之,你也有今天啊。”

他心情复杂。第一次叫了老东家的名字。

我都这样了,你竟还忍心开玩笑,你说,我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是类风湿。

能治吗?

我治不了。

刘凤之抡起拐杖在范续亭的腰上打了一下,你这是报复!

送走刘凤之。范续亭心情沉重。不思茶饭。这个老东家,一身的仙风道骨,转眼之间就落了骨架,他的晚年可怎么过呢?他为老人家发愁。

范续亭开始学针灸。在自己胖大的身子上练活,每次都弄得大汗淋漓。

梅香说,你这个人真是怪啊,还乐意给他打长工?

他人好,对长工从来都是慈眉善目的,不打不骂。

他可坑过咱们。

嗐,过去的事就甭再提了,乡里乡亲的,不计冤仇。

觉得差不多了。他到了刘凤之的家。我用针灸给你治治,但你不要抱多大的希望。

只要你肯给治就成了。刘凤之情动于衷,哭了。

人一在难处,就变得脆弱了。范续亭受不了这个。天天来给刘凤之行针,风雨无阻。但半年过去了,无一点疗效,范续亭泄了气。对刘风之说,你还让不让我吃这碗饭?

刘风之却反过来劝他,算了,你的那点底子,我还不知道。你是个蒙古大夫。这病你治不了。

你这个人真是反动透顶,骨子里都坏了。范续亭回敬道。

两个人就笑,好像这很有趣。

范续亭开始养蜂。蜂在他的院里跑来跑去的,许多人都不敢来了。他的进项就少了。但是,他脸上总是挂着一种类似自得的笑。梅香骂他有病。

到了冬天,万花落尽,蜂缩在巢里,需要人用陈蜜和白糖喂养。他买了白糖,但不是给蜂的,他另有所用。蜂被他饿着。

他把刘风之背过来,对他说,我们换个治法。

怎么个治法?

他指了指蜂箱,用它们。

他在刘凤之的手和膝盖上敷了一层白糖,然后笑着打开了蜂箱。饿蜂扑食,成群地叮在白糖上。老东家被吓坏了,手脚乱动。蜂们很不客气,下死力蜇他。刘凤之疼得大叫,范续亭,你是想治死我啊!

范续亭哧哧地笑。

刘凤之开始自救,上手扑打,被范续亭攥住了手,你可不能伤了我的小宝贝。

两个人纠缠在一起,都成了蜂的攻击对象。范续亭因为胖,本来眼睛就小,眼皮挨了蜂蜇,肿得就只剩下了一条线。本来是给你治病,还要搭上我来给你陪绑,你有什么理由不老老实实?范续亭调侃道。

刘凤之老实了。蜂蜇在身上,痒(暖)在心里,范续亭,你凭什么对我好?

为我自己。

经过冬仨月的蜂疗,刘风之的腿居然能回弯了,手指头也能捏住麻核桃,来回揉了。他说,范续亭。我算是服你了。

为了巩固疗效。范续亭偷偷地上了一趟涿县的码头镇,从—个叫李拐子的中医那里请回来一批祖传的秘制膏药。让刘凤之三天贴一贴。

你哪儿来的膏药?

我自己配的。范续亭说。

春暖花开的时候,刘风之扔掉了拐杖。他逢人就说,范续亭简直是个神医,他治好了我的顽症。

这话传到小将们耳朵里,他们既气愤又兴奋,因为他们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收拾一下可恶的范大胖子了。

什么为老百姓服务,分明是为反动地主效命!他们砸了他的诊所。

一旦不能行医了,范续亭就真的成了废人。他郁郁寡欢,恨吃恨喝,胖得只能坐着。梅香也抑郁,虽然努力克制着,终有拌嘴的时候。那天他们吵了两句,范续亭闷头喝酒。一整瓶白薯烧喝得还剩下一个瓶底。满脸通红,很怕人。梅香就去抄他的酒瓶子。他动作很快,一把护住了。两人就争抢起来。在争抢之中,范续亭硌了一下,身子慢慢地矮下去。

一代神医,就这样凋谢了。

刘风之活得很好。

他经常踅到范续亭的坟前,跟他说说话,拔一拔墓上的荒草。他忧伤地说,范续亭,算你狠,到了,还是让你的老东家给你当了长工。你能睡得安稳?

回到村里的范晚吾。从来不跟刘凤之说话。他从父亲的遗物中翻出了《常见病一百例》、《家庭汤药一百诀》等小册子。明白了父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把它们烧了。把那些线装书装在一个粮柜里,上了锁。他要维护父亲的神秘。

这种神秘竟对他自己产生了作用——起初,他心里有些瞧不起自己的父亲,但到了后来,他却莫名其妙地产生了真诚的敬意。一个门外汉,居然把自己闹成了一个神医!范续亭不愧是范续亭。

我能做得到吗?对父亲的怀念和对未来的迷惘,

紧紧地交织在一起。他第一次看到了命运的影子。他也在房间里洒上了一些来苏水。他从小就闻惯了这种气味,它让范晚吾有一种家的感觉。这种气味让他活在父亲的阴影中,既忧伤,又充实。他对自己说,传承父业,他还没那个资格。

范晚吾的诊所,与他父亲范续亭相比。才真的是个诊所。

他把父亲留下的两间土坯房拆掉了,就地盖了一座水泥预制板覆顶的四合院。院子的天井很大。他搭了一棚藤萝架。种了一种叫蛇豆(瓜)的蔓生蔬菜。此地人喜种葫芦和丝瓜,只有他种了蛇豆。蛇豆的藤蔓比丝瓜发达,把棚架遮得密密匝匝。果实也结得繁盛,比着肩膀垂下来,长长的,白白的,肥肥的,像一条条吞食过饱的银蛇。患者走进来,如果不躲闪,头会碰到这蛇状的果实。心里一惊,冷汗就下来了。

他的诊所有慑人的气氛,能平定患者浮躁的心,也能给人某种暗示,人们不好意思大声说话,诊所始终是静的。

范晚吾一直就没有胖起来。瘦瘦的,个子又高,腿和胳膊就显得特别长。这个长相。或许是因为小时候吃多了蚂蚁。他穿了一袭白大褂,很肥,他瘦长的身子就像藏在大白果里的一枚果核,无风也伶仃的。因为滑稽,也就各色,也就庄重,人们感到他像个大仙。好像这种人一定会身怀绝技,就信任了。

看不孕症的人一般都是两口子一块来。如果是女的有毛病。他检查得就很仔细。

诊室的设置很特别。一间房子里分治疗室和候诊室。没有隔离墙。只是用一块大白布帘子象征性地隔开了。候诊室放着两张硬板长条椅,他让男宾在这里等候,女的跟他一起进诊室。临进去之前,他向男宾拱拱手,“得罪了。”

“对不起,请把下衣脱了。”

“嗯?”

“我要看看子宫的位置。”

“子宫有些后倾。”

“嗯?”

“例假准不准?”

“不准。”

“几年了?”

“差不多有三年了吧。”

“……”

里边的动静外边都能听到,男宾虽然心情很复杂,但是不能做过多的猜疑,就只好老老实实地坐着。他发现这个板凳很硬,坐着很不舒服。“这个范大仙,钱肯定挣了不少,怎么也不换两只软一点的沙发?”他突然领悟到,这是一种有意的设置,就是让你感受一下煎熬的滋味,谁让你始终没有作为呢?

里边没了动静。而且久久没有动静。

男宾下意识地去挑帘子,范晚吾大吼一声:“你要干什么?”

随着吼声,范晚吾整个人跳了出来,呵斥道:“是你看病还是我看病?不看了!”他开始脱他的白大褂。

男宾很惭愧,央求道:“您别生气,您别生气。”

诊室是个禁区。神秘而神圣。

范晚吾再出来的时候,脸上堆着很柔和的笑,对男宾说:“走,到院子里咱喝杯茶。”

男宾不见自己的女人出来,不禁朝里边张望。范晚吾对他说:“我给她敷了一贴膏药,过一个小时,再换一贴。”

天井里有一张大理石的圆桌,四周放了四只鼓形的石凳。石桌中心雕着一条蟠龙,石凳的壁上也雕着相同的图案。这种摆设,在皇宫、王爷府里能够见到。范晚吾跟客人落了座。喊了一声,“群凤,上茶。”

群凤是他夫人,老支书的小女儿。老支书有五个女儿。都有个“风”字,因为已经成群,小女儿索性就叫了群风。老支书保护过范续亭,认为他是个人物,对他的儿子范晚吾也高看,认为将来也一定是个人物,便把小女儿给了他(昊天塔下的人们都有“人物意识”)。

群凤闻声而出,手里端着个托盘,是一套景德镇茶具。茶是铁观音。布茶的方式是讲究的茶道,男宾呆了。

他不是为优雅的茶道而呆,是呆于群风这个人。

群凤长得真美。仅仅皮肤有些黑。但在青枝绿叶银瓜的映衬下,黑得古典,像画中人。

群凤朝男宾嫣然一笑,男宾心里哆嗦了一下。他赶紧端起杯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他偷偷地看了一眼范晚吾,见他眼光放在虚空处,心里就平静了。对范大夫他产生了敬意——有这样出色女人的男人,心术还能不正?

他问范晚吾:“范大夫,我女人症在哪里?”

范晚吾举举茶杯,不做声。

“治得好吗?”

范晚吾依旧是举举茶杯,好像没听见他说什么。

男宾不敢再问。

院子里只闻茶香,不闻人声,静得肃穆。

给女人换过第二贴膏药,范晚吾挥挥他的长胳膊,“你们可以走了。”

男宾问:“我们什么时候再来?”

范晚吾说:“一年之后吧。”

一年之后,来了三口,女人怀里抱着个大胖小子。

男宾送了一份很重的酬金。依然有道不尽的感激,说:“范大夫,让我怎么感谢您才好呢?”

“就送一面锦旗吧。”范晚吾说。

送来一面锦旗。上面烫着四个金黄的大字:送子观音。

刚送走客人,范晚吾就迫不及待地把锦旗挂在了诊室的墙上。

夕阳给棚架镀了一层金,整个院落都高贵起来。

范晚吾坐在石凳上,跷起二郎腿在看报。是他自订的《健康报》。

既然是医生,当然要看《健康报》。那是卫生部办的嘛。

只要他一看报,群凤就知道,他是在等他的晚餐。

范晚吾的晚餐是很讲究的。四个小菜,外加一钵蕨麻汤。所谓讲究,是他不吃荤,但素菜要作出肉味来。有口感。每顿要变换花样,不能重了。盛菜的器皿是精巧的银器,要干净得不能挂一点滓儿。蕨麻,又称人参果,是青藏高原的特产。他只喝蕨麻汤,温补。

进餐时,要有酒。没酒。算什么正餐?他到底是一代名医了,拇指与食指、中指捏住高脚杯的架势有名士派头。

然而高脚杯里装的不是酒,也不是饮料。他认为酒乱性。饮料有添加剂,乱神。装的是白开水。

他喝的是意象。

他也不抽烟。

不荤、不酒、不烟,是他的职业自尊(自觉)。他干的是医疗中的特行,每天跟女人、跟女人的身体打交道,他必须保持神清气爽——除了来苏水味,不能有别的气味。让她们放心,信任他。

群凤用食盘把他的四样小菜托了上来。很轻、很规矩地给他摆在桌面上。

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低婉却严肃地说:“你的烧茭白有些老了。”

群凤笑着看着他。这是一种温婉的风情,意思是请他将就一下。

“怎么,没听见?”范晚吾把报纸扔在地上,声音有些恼。

群凤只得把那道菜撤下来,去重烧一个。

他真的有些不近人情。

其实这正是他人情练达的地方。

群凤不太乐意他搞不孕症治疗。整天看女人的部位,不明不白的,她心里别扭,感到对自己是一种伤害。刚干这项业务的时候,范晚吾晚上想跟她亲热一下,她一边躲闪着,一边嘟囔着:“怎么,你还没看够?”

他很扫兴,“你真是个小女人。”

“你换个女人试试。”群风的意思是说,这种事,放在任何女人身上,都一样接受不了。

范晚吾不能迁就女人的任性,饮食突然就讲究起来。他是要用这种特殊的方式,让群风知道,他范晚吾干的工作,是正当的,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她必须尊重他。

群风重烧了一道茭白上来,他毫无表情地挥挥手。“你去忙你的吧。”

他从来不跟家人一道用餐,他要单独享受。我是谁?我是范晚吾啊。

他有强烈的自我感觉。

晚饭吃得很惬意,盘子里的菜都吃光了,居然有一种微醺的感觉。

群风适时地来收拾,一切都做得很轻。她转身要走,范晚吾把她叫住了。“有事儿?”

范晚吾笑了笑,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范晚吾真会安抚女人)。

群风的脸红了。都老夫老妻了,居然还会害羞。群凤没有心计,传统、朴实,容易知足。

在微醺的感觉中,范晚吾开始想心事——

在家乡务农的那段岁月,范晚吾暗淡无光。土地是一片时光的大海,无声无息,不起波澜。但是,它抹平了差距,任何人一陷进它的怀抱,都显得微不足道。

景仰吴夫塔,想成就一番大事业的范晚吾,因此就有了比一般人要强烈百倍的湮没感。他内心落寞,有大孤寂。

在孤寂中,他打开了那只上了锁的仓柜。那份伤感的封存,给了他最后的抚慰——他拼命地阅读父亲留下的那些线装书。

线装书散发出重重的霉味,纸屑也落得像秋庭黄叶。然而却没有梅香那样的对老旧的趣味肃然起敬的人了。父亲过世之后。母亲就呆滞了,她对什么也不感兴趣,只是游走在灶台和田垄之间。梅香死了,在的,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老女人而已。

他苦涩地一笑——只读给自己,这挺好。

土地实行承包之后,他和母亲包了五亩地。二亩口粮田、三亩责任田。原来集体经营土地的时候,一切都大拨轰,不计成本,不计效益,干多干少都一样。便可以偷懒,可以不用心思,混在人群里跟着走就行了。眼下不同了,节气、茬口、播种、蹲苗、中耕、收割。每个环节都要自己考虑,种子、化肥、水电都得拿钱买,娘儿俩弄起来很吃力,真正体会到做农民,在土里刨食,是苦的。

他们雇不起农机,翻耕土地的时候,只能用人力。娘儿俩一人一把铁镐,从地头开始。一尺一尺地向前掘进。朝前望一望,他很绝望。五亩地也是一大片呢,从感觉上跟五百亩没有什么两样。两个人陷在地海里,像两只不自量力的蚂蚁。大汗浸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他拄着镐柄歇在那里。这一歇不要紧,就再也懒得弯腰了。而母亲却埋头掘着,不忍心做一刻的停顿,像有使不完的力气。老人的头发花白而稀疏,裸露的头皮黑糊糊的,两条腿也因为长年负重与奔波已经变形,向内弯曲着,像个括号。

这个括号里,能填上怎样的一种历史呢?

他不禁悲从心起。抹了一把泪。

在悯人悯己的同时,他看到了人的渺小。

所以,在农村可以实行土地流转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把承包地转包出去了。村里出现了几个种粮大户,叫新型农场。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地主的翻版。他觉得父亲生前做得最大的一件傻事,就是买了那么多的地。放着省心的雇农不当,你当什么地主?

出让土地之后,范续亭打过工,搞过推销,做过小买卖,但都半途而废。在建筑工地打工,他本人吃不消,工头也嫌他没力气;搞推销,人家一看他的长相,就不像正经人,不趸他的货;做买卖,他有斯文底子,耻于吆喝,更耻于斤斤计较,挣不上钱。他只好闲在家里。

那段日子,他家的门户,真是清风拂面,清汤寡水。

母亲坐在炕沿上发呆,眼神凄凉而幽怨。她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他清楚,母亲心中那杆秤,早给他与父亲称过分量——范晚吾哪比得过范续亭?

他闲得无聊,闲得凄惶。就找他的当村同学段书樵聊天。

段书樵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北京美术家协会会员,专画驴。

段书樵住的是一处竹篱茅舍。是他花了大价钱,刻意营造的。院子里有截枯树干,是用水泥加涂料作旧而成。树干上拴着一头毛驴。范晚吾进院的时候,毛驴咻了他一下,吓了他一跳。

段书樵迎了出来。“知道就是你。”

“你什么时候变得能掐会算了?”范晚吾讥讽道。

“你范晚吾虽虎落平阳,但内心清高,别处你也不会去,只能上我这儿来。”段书樵把他引进自己的画室。

画室里有一座巨大的画案,四分之一篮球场那么大。上面铺着一幅画了一半的长卷,有一处只有四只驴蹄子。而没有身子。

“怎么。你画驴先画脚?”

段书樵点点头,“你发现没有,毛驴身上最有特点的地方就是它的脚。比女人的脚都清秀,所以最难画。”

范晚吾觉得他有些神经,摇摇头。

这个画室里居然没有一处座位,他们俩只能站着。

“晚吾,你既然来了,就索性向你介绍一下我的画。”

段书樵说,在普通人眼里,驴子没有什么好写的,也没有什么好画的了,然而我段书樵先生却以独特的视角,在前人的基础上,探索出了一条自己的艺术道路。那就是书樵禅易画。

什么是书樵禅易画?就是我把书法草书的用笔用在了画驴上面,强调一个“写”字,因此,观其画(他的口气像是在对别人的画发表评论),挥洒自如,一气呵成,沉着痛快,并且大胆写意。皴染出禅易精神。观者无不咋舌浩叹,真乃开先河之气概,气死黄胄也!

吹得大了,范晚吾心里闹得慌,感到他有点不可爱。

段书樵察觉到了,双臂猛地朝前一伸,又迅速收回。“还是用作品说话吧。”

“你看。”他点画了一下四周,范晚吾才发现,原来画室的四壁上全是驴。

他隐约听到了由远而近的群蹄如雨、狂蹈春潮的声音。他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首先看到的是一幅《雁驴图》。画面的左上角有一排像逗点一样的大雁。右下角一棵老树上拴着两只小得刚能看出轮廓的驴。中间的部分,是辽阔的天际和空旷的原野,留了大片的白。压在留白处,错落着一行墨色很深的草书:大雁南来北往,飞来飞去,时光却洗不去童年的记忆,村口大槐树下那两头驴子总悠然入梦。

意绪温厚。拂动人心。范晚吾本能地感到好。

再看到一幅《燕京之驴》。群峦起伏,似有似无,近处的驴子却纤毫毕现,蹄脚料峭,风声在耳。蹄踏之处,有大字一行:燕京西部的小毛驴,素时性温顺。但莫让性起,极倔犟。

范晚吾忍不住地叫了一声:“好!”这哪里是在画驴,分明是在写人!他心中生出一片大水,冲击着久淤的块垒,好不痛快!

段书樵很得意,想把所有的画意一下子都灌到他这个老同学心中去,收醍醐灌顶之效。便围着画案走来走去。段书樵个子很小,面白,却在下巴上留着几缕稀疏的山羊胡子,很滑稽。画案之大,人体之小,好像那画案不是用来作画的,而是供一个调皮的孩子用来游戏的一片疆域,就更显得滑稽。

范晚吾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发现,段书樵张狂的背后,是一颗赤子之心。他的画,以草书的笔法写之行而得其骨,以水调动墨而得其韵,以醇厚佐以乡情而得其趣。他是在抒情。

他感到他很可爱!

看完墙上的,再看画案上的——那幅未完成的长卷。

“你想给它起个什么名字?”

“叫《驴阵》,或者干脆就叫《群驴网》。”

范晚吾看到驴子的脚有几只都陷(掩)在草丛里,便有所得地说:“你是在讨巧,干脆说是在偷懒。”

“我跟你说过,画驴最难画的是驴脚,摆弄一幅长卷,要是笔笔不苟,你还不把我累死啊。”段书樵笑笑,“不过你说得也忒难听了点,用我们画行的术语,这叫藏拙。有境地的画家,最懂得运用两种手法,一是留

看,是他的掌中物,两只麻核桃。他笑了笑,是在笑自己的记性。他太忙了。他优雅而娴熟地揉起了麻核桃,掌心热起来。五指也活络了。他换了一只手。他还想喝一点茶,努了努嘴,想让群风把外边茶几上的茶端进来。但终究还是没喊,因为他马上想到,晚上喝水太多,会伤身伤肾。他觉得,到了这个份儿上,应该珍惜自己了。

他的眼光凝聚在对面的墙上。牢牢盯住的,不是锦旗也不是奖状(他一直觉得,这些东西,真俗),而是段书樵在《群驴图》上的题字:怨天怨地不由生,驮粮驮草不驮兵,但愿来生成龙马,驰骋沙场做英雄。

嘻嘻。龙马!英雄!

他感到段书樵的字有些做作。但是,他每天都看。

他此时没有丝毫睡意,一边揉着麻核桃,一边眯着眼想下去——

范晚吾的不孕症诊所是悄悄开业的。既不挂匾额,也不张榜,也不做广告。因为他底气不足。

最初登门的,是本村人。听说范续亭的公子也挂起了白布帘子,人们感到亲切。乡下人恋旧,喜欢摩挲旧时的记忆,对过去的情感看得重些。

他们来看的,都是普科。头疼脑热,血压高,肺部感染,急性痢疾,小儿喉肿……一些常见病。

范晚吾笑脸相迎,认认真真地诊治。

他一点也不迂腐。虽然开的是不孕症专科,但他绝不拒绝收治一般病人。病人是大夫的衣食父母,有饭吃总比没饭吃好(这种搂草打兔子的行医方式他一直保持到现在)。

治好了这些患者,他会笑脸叮嘱人家一句:“您给宣传宣传,咱最拿手的,是治男女不孕不育。”

来了一对在本村砖厂打工的外地民工。

他们祖籍安徽半岗村,那里的水稻没有黏性。产量也低,养不活人,便出来打工。他们结婚五年了,盼子心切,就是不能生育。男人就酗酒,打工钱有一半用来买酒。两口子感情很冷。

男人说:“她有毛病。”

女人反驳说:“他总喝酒。”

“你还嘴硬。小心我休了你。”男的感到没面子,很生气。

“不看了。”女的抬腿就走。

由于是第一宗买卖,范晚吾不敢马虎,笑着相劝:“二位到了这儿,就算是到家了,有话好好说。”

把二位安顿下来,范晚吾仔细地询问了他们的夫妻生活。这个话题很敏感,女人不好意思,指指自己的男人,“让他说。”

女人走出屋子,在当院里等着。

没问出什么问题,他给了男人一个白色的小纸盒,“院子的右侧是厕所,您给我请点精液回来。”

范晚吾置备了一套化验的器皿,化验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精液里有很活跃的精子。“问题不在你。”

“就是嘛。”男人很委屈地说。

他把女人叫进来,笑着说:“对不起,我要给您检查一下。”

自然是让女人把下衣脱掉,但女人就是不动作。“俗话说,病不避医,这是必要的检查。在大医院。也是这样。再说还有您先生在跟前。您放心就是了。”

“让他出去,我不愿意他看见我。”

女人说了一句让他吃惊的话。

范晚吾拍拍男人的肩膀,“兄弟。那就委屈您了。”

一检查。范晚吾又吃了一惊。他发现夫妻多年。女人的处女膜还像个大姑娘一样完好无损,只是她的尿道又红又肿,变形得很厉害。经过询问,男人正是把女人的尿道当性器了。

他欷歔不已。这年头,一部分人性放纵得一塌糊涂,以至于针灸止孕、药物流产的小广告在墙上、树上、电线杆子上比比皆是,而居然还有一部分人,性愚昧得如此不堪,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他把男人叫进来,娓娓地,给他上了一堂生理卫生课。

两个月之后的一天,男人给范晚吾送来两瓶二锅头。“她怀上了。”

范晚吾让他把酒拿回去,“我不喝酒。”

“不,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因为范晚吾没收他们的费用,男人有些过意不去。

“你要是真的想表达一下心意,就送我一面锦旗。”

见男人迟迟不表态,范晚吾问:“怎么,怕花钱?”

“不是的,我们又没病,这么做,有点不好意思。”

范晚吾懂得他的心理,便笑着在他的软肋上戳了一下,“怎么,怕让别人知道,咱一个大老爷们居然不懂男女之事?”

范晚吾的意思是:承认自家有病,承认是我范晚吾范大夫治好了你们的病,总比让旁人知道内情,笑话你们愚昧更有面子吧。

这一招很有效。男人犹豫了一下,“好吧,我们送。”

“谢了。”

“上面写什么?”

“妙手回春。”

“不过,我们的事儿,您可要保密。”

“请放心,我范晚吾的诊所还要开下去呢。”

旗开得胜,人陆续就来了。

他远房的一个侄媳妇来找他,“叔。给我也瞧瞧。”

他这个侄媳妇也是三年人妻而无生育,正急着呢。他说:“不瞧。”

“叔,您放心,瞧好了也给钱。”

“那也不瞧。”

“那为什么?”

“就因为是亲戚。”

他心里有自己的小算计。给亲戚瞧病,副作用大。瞧好了,理所应当;瞧不好,外人会说,你瞧,他连自己的亲戚都看不好,嘻嘻……

侄媳妇性子比较冲,毫不客气:“您到底是不是医生?”

真正的医生,不分家里家外,眼里只有病人。

他被问住了。

小心地检查了一番,他乐了。

他这个侄媳妇子宫颈狭窄,有些“闭”。精卵不好相遇。

他想到了乡下的兽医。这是大牲口常遇到的情况,一般都是用雄黄、川芎热熏,使其开窍。

他觉得人与兽同,便给她开了几剂川芎,让她每天晚上同房前,用砂锅煮沸,然后把身子放到热气上熏上十分钟(为什么不是五分钟、十五分钟?)然后……

他为什么不给开雄黄?因为雄黄的药性大,怕人受不了。

侄媳妇果然就身怀有孕,来给叔公报欢喜。

他也让侄媳妇送一面锦旗。

侄媳妇自然要问写什么,他随口说随便吧。送来的锦旗也写着“妙手回春”四个字。因为她看到墙壁上有这么一面锦旗,就照方抓药了。

范晚吾感到好笑,摇摇头。

好笑的事情还在后头——

他那位远房侄子对叔叔的治疗有些怀疑。不打针(西医),不吃药(中医),只靠熏(物理),就把顽症治了,也太简单了吧?他认定,他跟自己的媳妇有染(农村有“素大伯子荤叔公”的说法,也对他有暗示作用)。孩子生下来,他做了亲子鉴定。虽然这一切都是悄悄地进行的,但是也传到他耳朵里,对他打击很大。他加了小心,对病人有约定:看不孕不育症,必须是夫妻同时到场。治疗室与候诊室之间,也只隔着一块象征性的布帘子,免生猜疑。

这一天,来了一个肥大的人物。

那个人身材臃肿,头发稀疏,一问年龄,才仅仅三十三岁。得知他是这个镇的镇长,范晚吾不禁紧张起来。他赶紧让座,上烟,沏茶,手忙脚乱。

镇长说:“别客气。还是看病吧。”

镇长接过他给的烟,只抽了一口,就下去大半截子,烟一吐出来,立刻就把整张脸罩住了。范晚吾被呛了一口,但是他不敢喘,偷偷地咽下去。呼噜,呼噜。嗓子被堵住了。

镇长很大方,指指他的女人,“你检查就是了。”

他在外边打手机。

望闻问切一番,从女人身上没发现问题,他完全可以下结论了。但是,他听到一帘之隔的那边,镇长

在大声地吼:“你他妈的会不会当官,挺简单的事情怎么弄得这么复杂?把派出所拉上去,以妨碍公务的名义把他铐起来,看他还折腾不折腾?”

范晚吾哆嗦了一下。

镇长语气平和地问他:“哪儿出了问题?”

范晚吾心里很紧张,选择着适当的词句,“镇长,您看,这种病成因很复杂,我一下也说不好。您是不是容我再分析分析?”

镇长很通情达理,“那好,你就慢慢分析。”

镇长夫妇钻进车里,司机却下来了,提着两盒铁观音,走近范晚吾,“范大夫,这是镇长给您的。”

送走镇长,范晚吾无心再营业,关了诊所,径直去找段书樵。

他觉得,给镇长看病,真是一件棘手的事:看下去吧,又没把握,一旦看不好,诊所就不好开了;推出去吧,又心存不甘——这可是给他的诊所带来巨大影响的绝好的机会啊!

福祸相依,不好决断,他要向见过世面的段书樵讨个主意。

段书樵正在作画,只是朝他点点头,没有放下他的画笔。

范晚吾就站着把镇长来看病的事叙述了一遍。他讲得有些急,脸上的汗都下来了。

段书樵像没有听见,取了一支小毫,在水彩盒里蘸了蘸,在一只驴脚上点上一抹浅粉。

“晚吾,绘画里有两个典故。你知道不知道?”

范晚吾不满意地白了他一眼。

段书樵一笑,“一个是‘十里蛙鸣,一个是‘赏花归来。前者,画面上不见青蛙,只见蝌蚪;后者,只见马蹄和绕蹄而旋的蜜蜂,而不见花海。但无蛙却有蛙,无花却花满地。这叫什么?这就叫写意,这就叫艺术。”

范晚吾觉得他有些卖弄,转身要走。

段书樵摆摆手,你真是的,那还算事儿。

原来他都听见了。

“俗话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干大事业的人,都是敢冒风险的人。”

“这的确是一件有风险的事。”范晚吾嗫嚅道。

“操,镇长怎么了?他也是人。”段书樵不以为然,依然画他的画。

范晚吾心里说,你说得倒轻巧,那可是老虎屁股。“书樵,你能不能帮我合计合计?”

“没看我正忙着吗?你该干吗干吗去吧。”

段书樵把他“赶”了出来。

出了“京西草庐”(段书樵给自己的画室起的号),范晚吾既恨又悔。他不该来找段书樵,一旦找了他,就没有退路了。

这是个面子问题。

范晚吾的诊所关了好几天门。他查了许多书,苦苦钻研,一天到晚流汗。自己都觉得自己瘦了。唉!他很怜悯自己。

镇长又来了。见了范晚吾,他吃了一惊。范晚吾面色土灰,须发丛生。“怎么,范大夫,你病了?”

范晚吾点点头。

在中国的哲学里,病者为大。镇长感到范晚吾身上有几分尊严,态度就更客气了。“里里外外一把手,您开个诊所真是不容易。”

关切的话,给范晚吾注入了一种镇定的东西。他娓娓地说道——

“镇长。您夫妻的问题。归根结底是您自己的问题。既然是您的问题,问题就大了,我怕给您治不好。”

“嗯?问题那么严重?”

“我不知您有没有毅力。”范晚吾看到镇长的目光是专注的,便说,“如果有毅力,不医不药,也能见好;如果没有毅力,再好的药。也功败垂成。”

镇长被唬住了。觉得这个瘦得跟蚂蚁似的人,像个真正的医生。“我他妈的一镇之长,会没有毅力?”

范晚吾给他开了一剂“药方”:半年内要不烟、不酒、不肉,要少熬夜、少动怒、少外出,体重至少要减下去二十斤,然后再来找他,他再给用药,是一种对症的汤药。

送走镇长,范晚吾怪怪地笑笑。他把包袱推给了镇长。觉得,像他这种人,整天在酒肉和欲望里泡着。减轻体重谈何容易。这本身就是他范晚吾安全着陆的理由。

半年后,来了一位挺拔、健壮、英俊的年轻人,有一头浓密的黑发,笑吟吟地对范晚吾说:“范大夫,半年没见,您还好啊。”

范晚吾愣了,“怎么。我们认识?”

来人对他说,他就是这个镇的镇长,半年前找他看过病。并且告诉他,他妻子已经怀孕了,而且他还长出了头发。

范晚吾呆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机械地说着:“您看看,您看看……”

镇长说,您的医术真的有些神奇,一个减肥疗法,不仅治好了我的不育症,还治好了我的脱发症。

范晚吾已醒过神来,说,功德都在您自己。您有毅力。

镇长很受用,说,您不能这么说,您不能这么说。

两个人像对经年的老朋友一样,坐下来说话。

镇长问其中的道理。

范晚吾说,您得的是“无精症”,导致的原因就是肥胖,就是烟酒与厚味,再加上工作紧张,神经紊乱。精液发育不完全,缺少精虫。这些原因还导致您得内分泌发生障碍,就脱发……

“您真有研究。”镇长说。

范晚吾笑而不语,有一种矜持之美。

他心里说,我哪里有什么研究,不过是略知一点皮毛,斗胆一试,背水一战而已。

是他范晚吾祖上有德,暗中保佑。命好。

镇长给了他一笔丰厚的报酬。

“得罪了。”他笑着收下了。他本能地觉得,对镇长这种身份的人。不能推让,金钱,能加重你在他心中的分量。

第二天,镇爱卫会给他送来一张镶在精美的镜框里的奖状,上面写着“杏林奇葩”四个字。右下角盖着爱卫会的公章。这个玩意儿,有点不伦不类,牌匾的性质,奖状的做法。

范晚吾觉得镇长这个人不错,回访了他一次,送给了他几盒保健(壮阳)蜜丸。

“拿”下了镇长这样的患者,范晚吾的名声就大了。

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什么样的患者他都敢收治。

于是便门庭若市。

杂乱的人声,慌忙的应对,范晚吾的体力有些不支。怎么会有这么多患者?

这样不成,长期下去,一定会出问题。他提醒自己。但只是闪了一下念头,没有真的在意。谁对钱有意见?他要忙着挣钱。

果然就出了问题。

一个患者因习惯性流产而导致不育,他凭着经验;草率地给她开了保胎蜜丸。两个疗程(一个疗程四十天)之后,不仅没有疗效,患者还得了腰疼的毛病。脸色都黑了。

他感到问题严重,亲自带着那个患者进了城,到了一家妇产科医院。

原来,那个患者得了血淤。那里的大夫很是吃惊:“怎么还用保胎药?这是谁给治的,也太不负责任了!”

范晚吾脸红了。不敢露出自己的医生身份。那个患者是乡下的妇女,有隐忍的品性。只是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话。

用化淤的药,“打”下来许多浓黑的血块子。然后给患者刮宫。流产造成的残留,导致坐胎不实,必须作一番清理。

经过大医院的疗治,那个患者顺利坐胎、生育。因为惭愧,整个过程范晚吾全程陪同,治疗费、药费、营养费和误工补贴,他全掏了。

“范大夫,让您破费了。”那个妇女很感谢,被误诊的事始终没有向外界吐露一个字。

那个妇女有一种朴素的情感,都是乡下人,干什么都不容易。

范晚吾被深深打动,立刻就变得谨慎了。他每天只看两个病人(上午一个,下午一个),而且就诊要预约。

一预约,他的身价竟提升了。在大医院,只有看专家门诊才预约的。

他的诊所也神秘了许多。

这是范晚吾没有想到的。不过,这很好,诊所毕

竟不是菜市场,要有“格”。既然有“格”了,就不能马虎,他看病很卖力气,觉得每个患者都是他的亲人。

虽然想心思想得很晚,但第二天早晨,一到六点,他还是起了床。

他每天都这个时候起床。

这个时候,是菜贩子到批发市场趸菜的时辰。他真心认为,虽然自己有了名气,其实跟菜贩子是一类人。他忘不了自己的出身。

起床之后,他用剩茶汁刷牙。然后叩牙二十四下,心里默念: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每叩一下,都要对应上一个节气。他感到自己是自然之子,齿间有青草味,很清爽。

他用冷水洗脸,不用毛巾,自然晾干。

洗漱完毕,给母亲梅香请安。母亲虽然上了年纪,但眼神清亮,面色潮润,是个皮实的老太太。她早已收拾停当,静静地等着他。范晚吾一推开门,老人家就迎了出来,说道:“咱们走。”

母子俩每早都一起遛弯儿。

这是燎石岗村的一个独特的风景。街上的人,都怀着一种敬意,注视着他们走过。人们无言,但心中有数:虽然这是一家有钱人,但却是正经人家。人们不嫉妒。

娘儿俩在街头小摊吃早点。母亲是两碗豆腐脑,三根油条,范晚吾则是一碗豆浆,一个素烧饼。他饭量比母亲小,不吃油炸食品。他也劝母亲少吃油炸食品,但母亲就好这口儿,也就听之任之。母亲的膝盖有些僵硬,起身的时候,范晚吾搀了她一下。

一回到家里,老太太就不出门了。她炒草药,磨药粉,搓药丸子,一忙就一整天。因为自己不是闲人,心情很好。

群风很欣赏他们母子的这份感情,能想象出自己的晚年光景。

她早已把诊室的内外收拾干净,就等着范晚吾进来。他一进来,双手一张开,群风便顺势把白大褂的袖子给他套上了,然后给他抻抻下摆,系上腰间的带子。那么自然,那么默契,很美。

范晚吾坐下,他要静静地看一个小时的书。

群凤走到门口,又回头张望了一下。范晚吾捕捉到眼里,问:“群凤,有事?”

“吾凤从卫校毕业了,你看是不是也把她留在咱们诊所?”

吾凤是他们的女儿,名字是范晚吾起的,各取了他与群凤名字中的一个字。

“不,回头我找一下镇长,给她安排到镇卫生院。”范晚吾说。

“镇卫生院效益不好,收入低。”

“你还指望她挣钱?”范晚吾笑着反问道。

“那,就依你,”群凤从来都不反驳他,“那我就忙去了。”

群凤的背影很好看,女儿都十八岁了,腰肢还柔韧得像个大姑娘,范晚吾心里很自得,感到自己是爱她的。

吾凤学的是产科。按理说正好可以做他的帮手,但他觉得私人诊所毕竟是个野台子,在正规医院才有前途。同时他还有一层考虑:私人诊所设备不完备,诊治多靠经验、偏方,手段“野”,有局限,有些病例,还是正规医院有把握。如果在正规医院里有人,他可以“借势”,多了一重保障。

范晚吾真是精明,虽然台面弄得这么大了,心里还存着几分冷静。

主意已定,他静下心来读书。

他读的是一本叫《香同》的书。作者是古阿拉伯的谢赫·奈夫瓦齐,系世界性学经典之一种。其中有一章是谈不孕妇女的子宫及其治疗。

书中云:妇女不孕的原因多与子宫有关,或血块堵塞子宫,体液积存;或子宫内部缺陷,幽闭与漏风并存。治疗方法之一:将驼峰中的脊髓涂在亚麻布上,在月经之后清洗阴部,还应佐以一种饮品——把“豺狗的葡萄”的果实捣碎,挤出汁液,添加香醋,连饮七天。

什么是“豺狗的葡萄”?他百思不得其解,摇摇头。

书中又云:方法之二,取少许芝麻捣碎,掺入少量红砷粉,兑汁连饮三天,旋与丈夫同房。

他觉得这个方子好操作,可以借鉴。

但还是摇了摇头。他认为,古书上的说法近乎神说,均不可靠,只能用来开阔思路,不能贸用。

他读得很专心。因为里边有大量的关于“爱的艺术”的论述,譬如“房中的赞美”、“同房时香水的使用”等等。他很感兴趣。类似的著作,他已读过了古印度的《爱经》、古罗马的《爱术》、古希腊的《尤物》。对照起来,他感到中国人很愚昧,缺乏“爱的艺术”。

“爱的艺术”跟治疗不孕不育症有什么关系?大有关系!如果有这方面的知识,夫妻和谐,身心投入,不阴冷、不阳痿,门窍通畅,容易受孕。

这是一种特殊的药,病人可以自治自愈。

他要传授给他们。

因为阅读,他对患者生出了一颗爱心,胸膛里暖洋洋的。

进来一对玉人儿。

男的西服革履,鬓丝熨帖;女的丝裙飘飘,语音温柔。二人手挽着手,很恩爱的样子,竟不能生育,他很惋惜。

问题出在男方。男方的那个地方有些红肿,泛着一层细密的疱疹,有隐隐的异味。他明白了,这个人的私生活有点烂。是这种时尚病,影响了正常生育。

范晚吾背着女方轻声地对这个人说:“伙计,你得认真治一治。”

“是不是那种病?”那个人问。

范晚吾点点头。

那个人脸一红,偷偷地看了一眼他美丽的妻子。“您能不能治?”他问。

范晚吾说:“当然能治,跟不孕不育有关的病我都能治。”

他让这位先生住下,集中时间给他治一下。他看出来,这个人的欲望很强烈。怕他管不住自己。

男人问:“我怎么跟我妻子说?”

范晚吾说:“不用您说,我跟她说。”

范晚吾对女人说:“您先生的泌尿系统有点小毛病。我要给他矫正一下,就在我这儿住几天吧。”

范晚吾处理得很得体,女人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妥,临走的时候,还在男人额上亲了一下。

治疗期间,他们朝夕相处,但范晚吾从不提他的病。只是跟他天南地北地聊时事、聊社会,交流手机短信中储藏的段子。给病人擦拭、消毒、敷药、针灸,与之零距离地接触,毫不顾忌,好像他治的不是脏病。病人很感动,觉得范晚吾是命运早就给他预备着的一个友人,很适时地相遇在一起了。

这个人叫雷童。是个文化人,写得一手好文章,三教九流的人交得很多。他见识很广,谈吐不凡,范晚吾有点佩服他。雷童也佩服他,觉得范晚吾不仅会看病,还懂得人心,懂得社会,可称人物。病很快就治好了,但有许多话题还没有聊透。范晚吾有点恋恋不舍。临送雷童走的时候,他传授了一些跟女孩子游戏时能有效自我保护的秘方,他觉得这对雷童有用。

雷童说:“范大哥,你是个奇人,应该好好儿宣传宣传。”

范晚吾懂得他的意思,是想用他最擅长的方式给他一个回报。他摇摇头,“时候未到。”他是在想,知遇之人之间,贵在精神上的回应,一掺杂了这种世俗的东西,就不好了。

送走了雷童,范晚吾第一次尝到了一种滋味:心中空旷。

他总是想去找雷童。

但总感到不是时候。如果雷童的夫人“喜”(怀孕)上了,他倒是可以去的。用农村的土话说,那时,不“屈脚”,去得硬气。

为了填充心中的空旷(其实早就想这么做了),范晚吾上了两所函授大学。一所是“中医函授大学”,一所是“西医函授大学”。既是要系统学习一下中西医

理论,也是要取得两张文凭。文凭这种东西有世俗的用处,它代表着从医人员的资质。

函授大学实行音像教学,范晚吾的客厅里就多了一个专柜,放满了录音带、录像带。看到的人都会本能地想到:这个范大夫,肚里有正经东西。

这期间,刘凤之老先生到他的诊所来过一趟。

老人家已经八十有五了,步态还是那么稳。但他好动,坐不住,似乎是因为范续亭给他注入了过多的蜂毒,血液里多了激情的基因。他在客厅里时而坐下,时而站起,走动不止。他戳点着室内的摆设,连连感叹:“你比大胖子范续亭有出息!”

范晚吾说:“我爹他有真功夫。我这叫华而不实。”

刘凤之摇摇头,“你就搁车吧。”

刘凤之问:“京城的恭王府里有块碑,碑上有个号称‘天下第一福的福字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是康熙写的。”

刘凤之说,康熙皇帝留下的墨宝很少,所以这个福字就十分珍贵。这个“福”字珍贵在哪儿?它可以拆成五个独立的字:子、才、田、多、寿。乾隆爷的时候。和坤为庆老母寿诞,把福字石碑盗到了自己家里送给老母。虽然背了骂名,但也算他做的一件好事,不然早就流失了。你别笑,我之所以说到这个福字,是想提备提备(提醒)你:你要置田产。

范晚吾一愣,“您这是哪儿跟哪儿。”

刘凤之说,在命里,你是个有大福的人。从长相上,你有张驴脸。有个蚂蚁身子,一定会长寿。从眼下看,你多才,多子,什么,你就一个女儿?这我还不知道。但是你干的这行,托生了多少孩子?从阴德上说,别人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现在,你差的就是一个“田”字。所以,你必须置田产。我知道你该翻旧账了,那时候是时运不济,政策不允许。现在咋样?小平同志说,一百年不变。

这老爷子有痼疾,一辈子跟土地过不去。范晚吾心里嘀咕着,嘴上却说:“就我的这个身板,种得了地?”

刘凤之说,嘁,谁让你自己侍弄了?你现在不是有钱了嘛,雇工啊。

范晚吾说:“唁,我开的不过是一家小诊所,哪里有钱。”

刘凤之说,在中国,无后为大,传宗接代的事,谁都舍得花钱,你甭骗我,你的钱挣老了。

刘风之真是能掐会算,范晚吾不置可否,只是笑。

他的确有钱,多得心里都发慌。他是个无所求的人,生活又节俭,所以他有时问自己,我要这么多钱干吗?正因为这样,他既不炒股,也不投资房地产,虽然这两项正在行市,可以挣大钱。

刘凤之没有说动范晚吾。但是,一送走这位老爷子,范晚吾的心就失去了往日的平静。他莫名其妙地躁动起来,甚至有点寝食不安。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他不能就这样“窝”着——这种状态,即便是兜里有钱,也是个“穷人”,充其量也就是个乡下的土财主。应该“飞翔”!

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见到雷童。那小子一定会有飞翔的办法。

范晚吾精心备了一份礼物。

京西有个高庄村,那里有块仅一亩见方的水地(旁边有口温泉,水温常年恒定),生产出的稻米,好吃,有咬劲。康熙封它为“御塘米”,身价陡增,只供皇室。现在被当地政府居为奇货,仅送高官。他费了许多周折,搞来两袋。又从村里的农户弄来四只土养的柴鸡,觉得礼数够了。

我范晚吾给谁送过礼?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骑着摩托上路了。

虽然有钱了,他也不买轿车,认为那实在招摇。

怕人家认出他来,他穿了一件雨衣,雨帽把头封得很严。鸡是活鸡,在车把上不停地扑棱,车子走得就有些摇摆。路人见了,很是惊讶,以为大白天撞见鬼了。

雷童开了房门,吓了一跳,“你?”

范晚吾摘掉雨帽,缩了缩肩膀,“范晚吾。”

范晚吾的礼物把雷童逗乐了,“您这是干吗?”

“一点土特产而已。”

范晚吾坐在客厅里有些不自在,他觉得太冒昧了。

雷童朝内室喊了一声,“快给范大夫沏茶。”

出来的女人穿着孕妇装,满脸堆笑。

范晚吾的眼睛一直没离开女人的肚子,面色严峻。他生气了。“你不够朋友。”

雷童马上反应过来,“对不起了,范大夫,我应该早点去看您。”

范晚吾摆摆手,“算了,你们这种人靠不住。”他不再拘束,反而有了理直气壮的底气。

“得罪,得罪。”雷童也耸耸肩膀,“不过,我也给您备下了一份礼物。”

他呈上一只饱满的信封。

范晚吾知道那是什么,鼻孔里哼出两个字:“庸俗。”

他没有再待下去的心情,起身告辞。雷童拼命往回拽他,他狠狠地甩了一下胳膊,“不要拉拉扯扯的,别扭。”

范晚吾行走在路上,心中愈感空旷,百感交集。竟流下泪来。

回到诊所,无心工作,窝在床上,叹息不止。

第二天,雷童就来了。“范大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想写写您。”

“写就写。”这时的范晚吾心境变了,他觉得雷童欠他的,没必要客气。

雷童真是有能量,虽然只是他一个人写,但是变换题目、变换角度、变换笔名,在众多报刊上同时报道,颇有阵势。范晚吾在短期内爆得大名。

他崇敬的《健康报》上登了他一版的文章,他心绪激荡,眼睛都看花了。

雷童真是会写。

他写的不是简单的报道文章,而是很文学的手笔。范晚吾在他的笔下,医术精湛自然不在话下,更吸引人的是,他是个仁者,是个艺术家。他博学:古今中外、传统现代、中医西医,广泛涉猎,腹笥充盈;他通达:医学、生理学、心理学、民俗学、伦理学、社会学,融会贯通,综合运用——在他的手下,祖传秘方、民间偏方、中成药剂、爱的艺术……均可治病,像个管弦齐奏、笙箫共鸣的艺术家。他春风拂面,医患平等,悲悯体贴,仁心温厚,既治病也暖心。故,小小诊室,乃患者之家;区区乡医,乃人间圣贤。

“这写的是我吗?”范晚吾读出了一身冷汗,“过了!过了!”

爱心是有的(得的都是难以启齿的病,给一点体贴,是自然的)。

为了治病,什么招数都用,也是有的。

怕出闪失,多学了一些,也是有的。

三教九流,小心应对,懂点心理学、社会学也是有的。

其他就谈不上了。

雷童的宣传,起到了意想不到的连锁反应。各类媒体和相关的行业协会都接踵而来,范晚吾都有些应付不过来了。面对各类采访者,他起初还想叙述一下自己真实的状态,但是人家都按照雷童定的基调提问。他的如实道来,反而被人家认为是过分谦虚,甚至是一种拿捏。他突然明白了:雷童的逻辑,就是自己的逻辑;对雷童的否定,就是对自己的否定。所以,不能干这样的傻事。便索性雷童般侃侃而谈(他自己也纳闷。一个不善辞令的人,怎么一下子就有了这么好的口才),深深地感染了采访者。到了后来,他自己也被感染了,觉得雷童所写,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他范晚吾,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他的相片上了《英才》的封面,电视台在黄金时段播了他的专题片,名字还人了行业的权威大典。县里也抓住他不放,增补他为政协常委,并把他树为个体经营者的旗帜,层层上报,成了三级劳动模范。他已经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人物了。

在一个落霞灿烂的傍晚,他到吴天塔下凭吊了一

番。追问历史,问心无愧,志得意满。

真是奇怪。再在诊室里入座,突然就生出来一股浓浓的、有点化不开的忧伤。

一切来得都太顺,无几多曲折,甚至连一次失恋都没有经历。为了排遣这种忧伤,他闭上了眼睛,反复听一首流行歌曲《想要把你忘记真的好难》——

看到照片上你甜蜜的笑脸

恍惚中又回到了从前

你说过用心来爱没有期限

没过几天你就忘到了脑后边

电视里的剧情把我感染

伤痛在我的四周蔓延

你说过真情经得起考验

话虽依然你却走出了我的视线

想要把你忘记真的好难

你许下的诺言还在耳边回旋

左耳和右耳的亲密交谈

谁听得懂谁又看得见

想要把你忘记真的好难

你付出的柔情还缠绕在指尖

人生舞台上的角色转换

谁是主演谁又是客串

有人说过时间可以把记忆冲淡

你却夜夜都会走进我的梦里边

相思穿过往昔冷却了温暖

想要把你忘记真的好难

他把自己想象成那个失恋的男孩,沉浸其中,缠绵悱恻,子规啼血,泪流满面。

他觉得这种滋味真好。酸楚擦拭着干枯的心尖儿。毛茸茸的,痛苦而甜蜜,空旷而充实。

这人真是贱!他好像看到了人生的真相。

范晚吾做出了一个决定:要盖一座像模像样的专科医院。

医院的名字就叫:吴天不孕不育专科医院。

理由很简单:农家小院里的私人诊所,与范晚吾的大名是不匹配的。

还有一层考虑:未来的医院就是他范晚吾的田产——杏林春雨,鲲鹏展翅,尽显风流。

这天早晨,陪老母亲遛过弯儿,他穿上一身笔挺的灰色西服(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穿西服),准备到村委会,去申请一块地皮。

走到院子里,肩膀被垂地的蛇豆蹭了一下,立刻就污了一块。他摇摇头,踅回屋去,试图用湿毛巾掸一下。掸来掸去,反而洇大了。他很懊丧,出门的心情也没有了。

正在这时,院子里传来重重的一声咳嗽,“范大叔在吗?”

范晚吾起身相望,来人竟是村长冀广富。

他不禁又重重地摇了摇头。哪有这样巧的,佛爷不请白到,忙说:“请。”

冀广富一年四季留着光头,下巴成双,肚皮滚圆,像尊佛。不,是一尊大佛——他进了屋子,往地下一站,光线立刻就阴了起来。但是,村民在背后却很是不恭,叫他冀秃子。

“冀秃子”这个称号,范晚吾是知道的,所以他忍不住地笑了笑。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冀广富打趣道。见到范晚吾的打扮,便问:“怎么,范大叔,你要出门啊?”

“是,县政协有个会。”范晚吾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范晚吾了。

“那好,我改日再来。”

范晚吾赶紧拦住了他,“既然来了,就坐吧。”

冀广富一屁股就坐下了。要走的做法只是个虚套,依冀村长的脾气,他什么时候来都是时候。

“范大叔,你闹大了。”

“哪里,哪里。”

“范大叔,咱燎石岗村已经容不下你这个大人物了。”

“哪里,哪里。”

冀广富是靠搞建筑发家的暴发户。人也会钻营,自荐当了村长。依乡邻的论法。他应该管范晚吾叫大哥。一口一个大叔的,不知为什么。

冀广富对范晚吾没有同定的称呼。再早叫他范晚吾,其后叫他范大仙儿(他一直看不起范晚吾的职业,认为他装神弄鬼),眼前叫他范大叔。因为这个人历来目中无人,范晚吾懒得计较——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一切由他。

以为是要小叙一番的,没想到冀广富开门见山,“既然闹大了,你就该给村里做点贡献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范晚吾是真诚的。脚下这块土地哺育了他,理应回报。

便商定,由他出资在村里建一座养老院。都新农村了,村民得老有所养。

范晚吾适时地提出了用地申请。冀广富一愣,说:“咱村的村域规划已经确定了,你这是计划外用地,有点不好办。”

范晚吾的眼神有些混浊,叹了一口气。

冀广富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事在人为,等养老院建成了,我再给你想想办法。”

范晚吾点点头,“那就拜托了。”

养老院顺利建成。镇长剪彩,冀广富讲话,阁楼里给范晚吾竖了一块功德碑,碑上的字是段书樵的手书。

剪完彩,冀广富请段书樵作陪,拉着镇长到镇上最好的酒店“功德福”用餐。范晚吾不酒不肉,而且从不在外头吃饭,便告辞回家。临分手之前,段书樵捏了捏范晚吾的手,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要长点心眼儿。”

范晚吾趁势去找冀广富,再谈用地的事。冀广富说:“哎呀,范大叔,难道你不知道,现在国务院正在整顿建设用地,土地审批冻结了。”

范晚吾无话可说。

临出门的时候,冀广富打量了范晚吾一番,说:“范大叔,你不适合穿西装,你的身板太瘦,撑不起来。”

说得范晚吾很不自在,怏怏而返。

这之后,村里用钱的时候,村委会总是派人来找范晚吾。比如小学校扩建,村部翻修,街道铺路。人家的理由很简单,你是公众人物,怎么会没有公益心?范晚吾知道这是变相摊派,但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必须笑脸相送。

冀广富在村里最繁华的地带盖了自己的私宅,是一座三层小楼。养了两条大狼狗,村民一从他的门前过,就狂吠不止。

他都能盖上小楼,我盖个能更好地为患者服务的正规医院怎么就不成?范晚吾再也坐不住了,去找段书樵。

“他哪儿来的那么多钱?”他劈头就说。

“管好你自己的事。”段书樵笑着说。

“我就是为了自己的事来找你的。”范晚吾说了建医院用地的事。

“你真是个呆子!”段书樵说,“咱们村什么时候有过规划?国务院再整顿土地秩序,能整到这么基层的一个村子?再说,咱们村有的是非耕土地,不在整顿之列。”

范晚吾终于明白了,他是被冀广富耍了。

“我捐助了那么多的公益事业,他怎么会对我这样?”范晚吾委屈极了。

“活该!”段书樵觉得话说得太重,放缓了语调,“问题还在你自己,你为什么不给他本人送?”

“送什么?”

“你说送什么?”段书樵做了个点钱的动作。

“那么,你送了?”

“废话,不送我能过得这么安逸?你看看,村里哪次摊派找过我?我的钱都在自己的兜里,一个子儿都不外流。”

“那么你送什么?”

“当然是画。”

“不成,我得找他理论理论。”

“你就搁车吧。”段书樵摁住了愤然起身的范晚吾,“谁要是能从他那儿讲出理来,他也就不是冀秃子了。”

所谓秃子,并不是因为冀广富常年剃个秃瓢儿,而是京西对匪类的一种别称。冀广富看上了邻居的媳妇,能让邻居自己把女人送上门来。种田的人被克扣的地方太多,农机、水电、种子、化肥。种植税、养殖税、村提留、公益金,只要一跟你较劲,你就会寸步难行,再勤劳的人家,也只能在贫困线上挣扎。邻居有一次喝多了酒,隐忍不住,骂了冀广富一句,使招来一顿拳脚。人躺在床上三个月不能动弹,冀广富不以为然,说了一句:一切费用我都包了。伤好出院,冀广富亲自把钱送过去了,嘿嘿一笑,说,咱们两清了。邻居听出了画外的意思,扑通跪下了——村长,我糊涂啊。

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他让你遍体鳞伤,却无法申辩,只能血泪人心,听其摆布。

冀秃子!

段书樵感到气氛沉闷,对范晚吾说:“来,看看我的画,我又新画了几头驴。”

范晚吾摆摆手,“没心情。”

不知为什么,他对段书樵有几分厌恶。

范晚吾没有听从段书樵的规劝,到底还是去了村委会。

冀广富很热情,张罗着要给他沏茶。但范晚吾是个不懂得掩饰的人,冷冷地说:“我看就免了吧。”

冀广富立刻就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范大叔,你这是什么意思?”

范晚吾说:“我盖医院的事,你已经拖了这么久了,希望你今天给个明确的答复。”

冀广富说:“早给你明确答复了,怎么,还让我给你重复一遍?”

范晚吾摆摆手,“你那都是托辞。”

“你的意思是说我在耍你?范大叔,这你就不厚道了。”冀广富强迫自己笑了笑,“你是谁?大名人啊,我一个小小的村主任(村长)敢吗?”

在范晚吾看来,这是一种讥笑,便有些不能容忍,说道:“你街上的小楼是怎么回事?”

冀广富霍地站了起来,“我那是在规划之中的,我手里有镇里的宅基地批示。”

“狗屁的规划。”范晚吾嗫嚅道。

声音虽小,冀广富可听清楚了,他的脸立刻就红肿起来。“范大叔,你是来跟我说事儿,还是来跟我斗气儿?要是来说事儿,最好是别失了身份;要是来斗气儿,你就找错门了。”

两个人僵在那里。

范晚吾本色是个书生,不会跟人打交道,没有化解僵局的能力,只好尴尬地退场。但走到门边,骨子里的那点自尊又指使他回头撂下了这么一句话:“你这儿不说理,我到镇上;镇上不说理,我去县委——”

未等他说完,冀广富哈哈大笑,“范晚吾,你真是忘乎所以了——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个整天摸女人×混事的下三滥而已。”

范晚吾被利器击中了一样,向上挺了一下身子。原来他堂堂的一方名医(还甭说神医),在这种人眼里(或许在所有人眼里),竟是这样没有身份——不仅卑微,而且下贱!他心中的自我破碎了,只剩下了本能的反抗——

“冀秃子!”

冀广富自然懂得这个称号的含义,迎着利镞疾身而上,狠狠地打了范晚吾一个耳光。

范晚吾跌到院子里。

院子里有个花坛,花坛边上,一把侍弄花草的锄头静静地立在那里。处在匍匐姿态中的范晚吾,一下子就看到了它。

好像这是一种预约,范晚吾毫不犹豫地把握住了。

“怎么,你还要行凶不成?”冀广富扑上来,施以拳脚。

锄头本能地乱舞一番。没有目标,只是仓皇地应对。

不期地就砍到了一个位置。冀广富“哎哟”一声,跌翻在地。他的脚筋断了。

节令到了。月亮被全食了一次。燎石岗村飘满了落叶。

棚架上最后的一条蛇豆,自己掉了下来。摔在地上,立刻就碎了。滚了一地籽粒,黑而静默。

消失了满棚的风雅,范晚吾就不再到院子里来了。

窝在屋里,他闻到一股隐约的霉味。

群凤闻到的是来苏水味。因为范晚吾心情不好,不好与之辩说。

他现在真正认清了自己。京西神医、社会名人、政协委员,以至于妙手回春、华佗再世、送子观音等等,都与自己无关。与父亲范续亭相比,自己没有走多远。不过是一介为了生存而游走在社会边缘的乡下郎中而已。

内心虽然有些荒芜,但门庭未曾冷落,找他看病的人很多。真的没必要计较荣辱,也无须担当名誉,只要手艺在,体面的日子还是有的。

他还感到,脚下这块土地,底蕴实在深厚,他无法超越;历史上的人物,实在伟大,他无法望其项背。以往的自己,真的有些忘乎所以,不知天高地厚了。承担一些代价便是应该的,不能怨天尤人。

砍断了冀广富的脚筋之后,他成了刑事犯,被拘进了班房。进班房的时候,他正穿着那身考究的西装。犯人们最恨这种风光的人,把他剥了个精光。再多的屈辱他从不跟人讲。

多亏了吾凤(也多亏了当初自己考虑得还算久远),她把镇长请了出来,把事端平息了。

吾凤进了镇医院,真的给他的诊所提供了另一种支撑。一些不好处理的病患,比如夫妻吵架,用酒瓶子和刮脸刀伤了子宫而导致的不孕,他会悄悄地把病人送到吾凤那里,通过手术进行修补。生育之后。把功绩算在诊所的账上,保全了他神医的面子。镇长太年轻,喜欢跟漂亮的女孩子(当然包括女下属)交往,一有意外情况(怀孕),都是找吾凤进行处理。吾风把事情做得无声无息,镇长很满意。

镇长对他与冀广富各打了五十大板。让冀广富免予起诉,让范晚吾给冀广富送上了一笔赔偿(自然不是小数)。

两个人都有些不满意。

镇长说,你们俩都是我的朋友,别不给面子。

日子过得平平淡淡。

闲下来的时候,范晚吾开始练书法。

偶尔找段书樵聊聊天。段书樵真是有见识——从平常中看出奇特,从复杂中看出简单,让范晚吾受益匪浅。

他们的关系不即不离,但谁也离不开谁。小小的燎石岗村,能有几个范晚吾和段书樵?他们心里都清楚。

那天,从段书樵那儿出来,在街上意外地遇到了冀广富。

范晚吾偏到一边,想躲开他。冀广富却直奔他走过来,笑着说:“范先生,你这叫干吗?”

范晚吾很尴尬。脚下正巧有一群蚂蚁,便灵机一动,“这儿有群蚂蚁,我想收了它们,人药。”

冀广富的脚筋被砍断后,落下了残疾,走起路来一脚深一脚浅的。但人却变得和顺了许多,对村民讲话的时候,居然有了笑脸。

这是大家都没想到的。

段书樵有高论:他毕竟是个农民,也得考虑将来的退路。

嘿嘿。

嘿嘿。

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都感到无话可说,只能用这种方式。

“我还有事,先走了。”冀广富说。

范晚吾挥了一下手,意思是说,请。

冀广富走过去之后,范晚吾忍不住地回头望了望。看到冀广富深一脚浅一脚的样子,他摇了摇头。

他冒出来一个想法:他的一锄头,颇有些替天行道的意思。但又觉得自己可笑,有些不自量力——你范晚吾又是谁?不过是一个被人轻贱的下九流而已(他永远记住了冀广富说过的那句话,成为一种至痛)。

冀广富好像知道范晚吾在注视着自己,把垮塌了的腰板往直里挺了挺。

这个举动,触动了范晚吾,他的心情又变了。嘿嘿,正因为卑微,正因为自不量力,那一锄头才有分量。他从此心底看得起自己。

但建医院的理想,也许永远也不能实现了。心头的光芒又黯淡下来。

数日思忖,他写了一个条幅,挂在了客厅里。

他写的是——

宁为鸡尸,无为牛从。

这是他从《战国策》里摘下来的句子。

在古汉语里,尸,小鸡也;牛从,阉牛也。

翻译过来,就是:宁愿做一只现在没有生殖能力、将来必有生殖能力的小鸡:也不愿做一头被人阉割而永远没有生殖能力的牛。

他觉得这很符合自己的身份,所以,墨蘸得很足,字写得很大。外人看见,那几个字很黑,永远像刚写上去的一样。

一般人不懂条幅的意思。

只有段书樵懂。

他看过之后,心头一惊:与其说是状人格,不如说是在忧愤中,表达一种无奈的悲壮。诊所虽小,乾坤很大,与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的境界暗合。

这个范晚吾!

段书樵也不说破,只是说:“这几个字,还是很有功夫的。”

责任编辑晓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