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尕鲁个姐姐的眼泪

2009-12-06马福仓

雪莲 2009年1期
关键词:姑爷姑奶奶姐姐

马福仓

多年没有走亲戚了。不是不想去。而是忙碌的生活使我无暇顾及,渐渐地将亲情淡化和遗忘了。国庆回老家的几天,正是开斋节,我被城市繁杂的生活异化的心灵,渐渐开始融化,想去探望多年未见的亲戚的愿望,如同汩汩流淌的小溪在心头荡漾。

小时候我和姐姐都很喜欢一个叫尕鲁个的小姐姐。她是我母亲的姑姑的养女。母亲的姑姑终身未育,姑父是退休的煤矿工人,两位老人为了有人照顾他们的晚年生活,也为了他们辛勤积攒下的光阴有人继承,更是为了他们百年之后,能有人去转转他们的坟头,在他们的“热期”上诵经祈祷,以至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其他原因吧。他们从一个生活拮据的亲戚手中,继养了一个襁褓之中的女孩。这女孩就是尕鲁个姐姐。

姑奶奶家住在川水地区一个平坦美丽的小村庄,门前有潺潺而过的流水,田野里麦浪滚滚,柳絮纷飞,房后的山坡上野鸽、野鸡扑楞楞飞起飞落,两排厢房组成的小院里红的芍药、黄的刺玫、紫的丁香争奇斗妍。每年夏天我和姐姐总是盼望着母亲带我们去尕鲁个姐姐家串亲戚。

尕鲁个姐姐比我姐姐大两岁,比我大四岁,但见识比我们多,是我们最崇拜的人。尕鲁个姐姐脸瘦瘦的,眼睛小小的,皮肤白白的,扎一根小辫子,无论什么时候都乐呵呵的,蹦来蹦去。我们永远无法从她那双迷人的眼睛里读懂她,按道理说,她是我姑奶奶的女儿,我们应该叫她姨娘,但她偏不让我们这样叫她,而是让我们叫她姐姐。起初母亲想纠正这个称谓,但后来由于她的坚持和我们的倔强也就默认了。

在尕鲁个姐姐家的每一天,我们都在尽情地挥洒着快乐的时光。她带我们拿着煤油灯到后院的窑洞里掏蜘蛛窝,在门前的小溪里趟水洗衣,到镇上压面条和打酱油,去她的亲戚家摘草莓,在门前的地里挖洋芋摘豆角,围坐在火炉旁听她讲故事,那样的日子幸福得没法说。每当分别的时候,我们个个都哭成泪人儿,直到母亲和姑奶奶许诺我们下次相聚的日子为止。

开斋的第二天,我带上女儿,和我父亲一道,拿了母亲准备的礼当,去看望尕鲁个姐姐。摩托车的马达声在轰鸣,夹在我和父亲中间的孩子迫不及待地迎风乱叫,兴奋劲一点也不亚于小时候的我。路旁已是秋叶纷飞,麦田里人们已经开始收割,虽说秋天该是收获的季节,本叫人喜悦,但回忆起小时候与尕鲁个姐姐共同度过的时光,就有一种难言的怅惆和苦涩涌上心头。是对秋天萧瑟景象的感伤还是对往昔岁月的留恋,怎么这么让人心潮起伏,久久不能释怀!如今姑奶奶已不在人世,姑爷已是耄耋老者,尕鲁个姐姐也已作了婆婆。

跨过一座小桥,进入一条柳树遮荫的小道,便来到了尕鲁个姐姐家。这座农家小院已不是当年的小土屋,也没有了色彩斑斓的小果园。两排新式铝合金封闭的瓦房,院中放着摩托车和拖拉机。听到我们进门的声音,一个头戴纱巾的小媳妇从厢房中出来,惊讶地看着我们几个陌生的客人,腼腆羞涩之外,不知该说些什么。看出她的尴尬,我忙问尕鲁个姐姐在吗?她先是一怔,但马上回过神来,高兴地一边喊:“阿达!阿达!来亲戚了!”一边把我们让进正房里。

尕鲁个姐姐不在家,她的丈夫,一个身材高大硬朗,不苟言笑的汉子,把我们让到炕上倒水添茶,他那朴实憨厚的神态中透出心里的高兴。生性子和的姑爷已是八十四岁高龄,虽然口拙耳聋,但他仔细打量我和孩子的眼神中透露着欣慰和激动。他问一句,我回答一句,但他似乎没有听到。父亲悄悄对我说姑爷耳朵有些背,于是我就大声跟他聊,他听见后乐呵呵地直笑,提起姑奶奶和以前的事,老人深陷的眼眶有些发潮。姐夫手忙脚乱,一会儿拿来这个,一会儿拿来那个,我们有谁刚吃完一块肉,他就马上再夹一块递过来,实在吃不下了,他还是客气地敬着,不让我们放下筷子,似乎不给我们多吃点就表达不了他的情谊。

一下午的时光眼看就这样过去了,我的尕鲁个姐姐怎么还不来呢?已经分别十七八年了,不知多少次在梦里见到她,也不知曾经多少次想起她,也想过来看看她,却一直没有机会来,而这一次她又偏偏不在,难道是天意吗?

父亲看出了我的失望和沮丧,眼看天色已晚,既想走又不忍心走。正踌躇间,一位农村妇女跨进屋里,头戴黑盖头,一身浅灰色的呢料衣服,脚穿一双布鞋,眼角布满深深浅浅的皱纹,嘴角挂着笑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又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而她惊讶地看着我。一丝喜悦掠过眉梢。她说:“尔里,姐夫,你们来了!”我一下子认出来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尕鲁个姐姐。我连忙让她坐,但她哪里肯坐,一会儿给我和父亲添茶倒水,一会儿夹菜取馍,举止间已没有了当年的活蹦乱跳,也不见乐呵呵的神态,而像一位真正的农村主妇一样,拘谨沉稳,若有所思,不时询问我母亲和我的情况。她蹲下身,抱起我的女儿,温柔地看着孩子的脸蛋,让女儿叫她姑姑,又说女儿跟小时候的我长得一模一样,但女儿见生人就躲,眼中露出怯怯的神色。忸忸怩怩,硬是从她怀里挣扎出来。

无论我在异乡求学,还是工作,有多少次想起尕鲁个姐姐,想把我这些年来所知道和经历的都告诉她。而此时,胸口有如一块巨石堵塞,竟说不出一句话。几句唏嘘寒暄之后,我和父亲就向他们告别了。

姑爷、姐夫和尕鲁个姐姐以及她的儿媳把我们送出门来,我们道过祝福,就要骑上摩托走了。这时,尕鲁个姐姐说:“等一下,我给尔里的丫头买双袜子了再走。”她说得那么诚恳,就像要哭出来一样,我不得不下了摩托,陪着尕鲁个姐姐走出了巷口。小巷深约二百多米,我走在她身边,看着她瘦削的身影和苍白的脸庞。她的肩膀在秋风中微微发抖。我心里淤积多年的话语,此刻如潮水般从口中喷涌而出,两行热泪夺眶而下。“尕鲁个姐姐,这些年来你好吗?”她低着头,始终没有正眼看我,过了半天才缓缓地说:“好着呢,我们庄稼人的命嘛就这样,哪像你们城里人!”我有些哽咽,一个多年没有机会表达的强烈心愿脱口而出:“尕鲁个姐姐,这些年来我一直想你。”她猛地怔了一下,肩膀颤抖得更加厉害,背转过头用盖头的下摆擦了几下眼角,之后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在巷口,见到父亲和孩子,她又一下恢复了原来的神情,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从一家小卖铺买了两双袜子和两根棒棒糖塞到孩子的口袋里,把一只红气球拴在孩子的胳膊上,孩子高兴得不得了。父亲说,走吧。我骑上摩托,再一次向尕鲁个姐姐道别,这时她的脸色更加苍白,更加瘦削,两行泪水从她那布满皱纹的脸颊上流下,声音颤抖哽咽。“尔里,夏天你把媳妇丫头带上了到我们家来……尔里,你们工作忙了,把丫头放到我们家来,我给你们带……尔里,今后你若做了大官,把尕鲁个姐姐别忘掉。”看着她那双浑浊的眼睛,我心里有万千的难受,却如鲠在喉,竟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冰凉的眼泪滴到了孩子的头上,孩子回过头来看着我,又看着尕鲁个姐姐,一边用小手擦我的眼泪,一边说“好爸爸,不哭,不哭”,自己竟也哭了起来。父亲红着眼眶,嘶哑低沉地说:“孩子,走吧!”一踩油门,车就跑起来了。

“尔里,夏天你把媳妇丫头带上了我们家里来……”身后传来尕鲁个姐姐的声音,我转过头,看见巷口的尕鲁个姐姐用盖头的下摆捂着半张脸,向我们挥着手。片片黄叶从她身旁落下,那单薄瘦削的身影在秋风中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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