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飞鸿

邻家的孩子说,柳树最好成材,插一根树棍,就能长成参天大树。我试着插过柳树,被祖母拔去了。祖母迷信着一切因缘定数、吉凶祸福,她说“前不插柳,后不栽桑”。只有那一株樱桃树长成的时候,祖母没有说什么,任由它在后院里拔节生长。樱桃开花的时候,满枝红云,绣堆成粉色绸缎。有蜜蜂来回穿梭,嗡嗡嘤嘤,忙碌得一刻也不停歇,后院就成了花海蜂房。只是那时我并不懂得护花、赏花,任由花谢花飞,只盼着果儿快快成熟。

三十多年前,一棵小樱桃树突然从地面冒出,以至于长成高过墙头的大树,这让父亲很是讶异。每一次回到家园,我会绕到后院,围着它转上一圈,注视它的样态和姿容。我非常明白,那是我埋下的种子。我家新房落成不久,在我不经意间,将一粒指甲盖大小的樱桃核埋入土中,竟然发出幼芽,长成大树。那年,关中平原不紧不慢地下了几场透雨,雨水柔软了板结的泥土。这场雨很快将窝了一冬的麦子苏醒起来,并催促着野草也迅速蓬勃了道边沟坎。这是万物萌生的最佳时节。一支绿芽萌生了,头上顶两片对称的叶芽。在叶芽间,又发出细小的芽苞,再过几天,就出脱成婷婷的小樱桃树了。

白花花的阳光结结实实地洒在院墙,闪烁着刺眼的韵白和顿悟的晴明,凝滞的空气中,听得见阳光丝丝的游走声。樱桃树不断成长,大约三年光景,就结出了第一季果实,彤红彤红的,蜡雕一般,晶莹透亮。只是果子稀疏,东一颗,西一颗,在枝叶间与人捉迷藏。到了第二年春天,便缀挂了繁茂的花,结出了繁密的果。之后,年年硕果累累。有了這棵樱桃树,后院便有了生气,尤其是春暖花开季节,更添了清凉、安静和乡野般的简朴。幼时,我时常在樱桃树下撑开一个旧箩筐,箩筐里撒一把玉米、麦粒,等待着觅食的麻雀。一只麻雀叽叽两声从屋顶上飞翔而下,在后院跳跃着,慢慢地,它发现了箩筐下的食物,一步一步跳进箩筐里。我将绳子一拉,箩筐砰然盖住,惊慌的麻雀拍着双翅,却找不到出路,只能发出无奈的几声号叫。

樱桃从来就是一个指向温润的果蔬,像璞玉,像冰晶,像玛瑙,让人联想起池塘里一池吹皱的春水。樱桃外表平和,内里却隐藏着坚实的核,我觉得它与父亲的性格有着扯不清的干系。昨夜刮起了大风,雨声淅沥。这样的夜晚,父亲总是不能成眠,他忧虑猪舍覆盖的石棉瓦会被大风掀去,担心樱桃树会被大风击倒,而撞坏了窗玻璃。于是,他披衣起身,爬在窗户望着风中飘摇不定的树身。有时,他会在风雨中,捡拾来砖石,压固了树根,然后才安心地睡去,之后鼾声如雷。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安妥了他忧戚的内心。初夏的雷雨短促而急剧,雨过天晴后,空气也愈发清新起来。繁密的樱桃,缀挂在枝头,被雨水清洗过后,闪烁着透亮魅惑的光泽。尤其到了傍晚,更加清纯美丽。那时,我站在后院的阳台,满心欢喜地欣赏着这难得的景致。樱桃成熟了,枝梢常常因过于丰盈,细细的枝干已承载不了累累的果实,一嘟噜一嘟噜地弯下头来。有风吹过,掀起满眼的灿烂。偶尔有熟透的樱桃,经不起几下碰撞,露水一样吧嗒吧嗒地滚落下来,竟摔得一地的绛红。这些时候,邻家的孩子会成伙地来偷摘。父亲时常会紧盯着后院的土墙,见有孩童窥探,就高喝一声,吓得碎崽们扑通扑通跳墙逃跑了。

去年出差北戴河,正赶上樱桃成熟季节。父亲挑选了一篮樱桃,迫我绕道带给远在天津的叔父。人老了,会过多地牵绊起亲人来。我原本不习惯带着重物出门,但我深知父亲的心思,就没再推辞。火车空洞空洞地奔跑在华北平原,天空稀稀疏疏落着小雨,我的思绪就像这空洞轰响的火车,不能静止下来。看着急速往后退去的农田和山岭,我想起父亲雨夜搬拾砖块,壅围樱桃树干的身影。那天我回家的时候,从部队回来探亲的外甥正搀扶着父亲采摘樱桃。由于外甥腰杆笔直挺拔,我发现父亲的背更显得驼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