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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故居诗文对

2009-12-01韩小蕙

福建文学 2009年10期
关键词:曾氏曾国藩

韩小蕙

近年来浪迹天涯多矣,但也是很久都没有走过这么“忆苦思甜”的路了——不知转过了多少道山弯路坳,掠过了多少条高速、国标和省道,又在乡镇的“牛肠路”上蜿蜒了个把小时,才于昏头涨脑中被一声“到了!”所击中,浑浑噩噩跟着下了车。

谁知,只转过一个碧绿的树丛湾,我便惊在了那里。

一大片荷花水域,足有天安门广场那么开阔,团扇一样的绿叶清丽地摆出淑女的造型,几只“09后”的红荷“才露尖尖角”,而这片绿水的大背景,是一臂弯般的青山,卧佛似的横卧着,推拥出一爿粉墙灰瓦的大院落。但见从院落中伸出大屋顶数个,个个都是重角翘檐,昂首向上,做振翅欲飞状。大门首门庭俨然,旌旗翻动,有穿着灰色清朝兵服的“湘军”在看门站岗——这就是曾国藩故居“富厚堂”了。

此为湖南省双峰县荷叶镇富托村,今在湖南最年轻的城市娄底市界内。庶乎二百年前,曾国藩(1811—1872年)在这里居丧守孝、读经史子集,后组建湘军、镇压太平军,屡败屡战,连连擢升,直至成为清皇室依重的国家重臣,在血雨腥风的中国近代历史上,演绎了一暮又一幕云诡波谲的大悲剧。

由于曾氏故居远离世嚣,说它在红尘之外也不为过,所以过去除了专门的研究者,很少有人到这里流连。近年来兴起旅游热,又走红了几部有关曾国藩的文学、史学著作,遂使人们对曾氏家族有了兴趣。娄底市人民政府出资对曾氏故居予以保护性修缮,于是来到这里的游客日增,有时节假日里摩肩接踵,大人呼孩子叫,成为娄底最有人气的景点。公路的改造也在着手进行中,明年肯定就不用“忆苦”只管“思甜”了。

我对曾氏,印象一向极恶。缘于我精神成长的年代是上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当时“文革”中对一切斗斗斗,全面不留情地否定、批判和清理,因而留在中华民族史册上的一系列人物卷宗中,鲜有一二好人。曾国藩庶几是作为天字第一号卖国贼而强留在青春的心灵深处的,不记得他有任何可取之处。

然而不料想,此番盘桓曾氏故居,却生出不少感慨,赋诗六首以记之:

(一)半月塘

万朵红蕖门前风,

逶迤绿荫堂后浓。

双峰哺育栋梁才,

荷叶托举曾文公。

两湖文化天下名,

三湘武业功垂成。

治学治军治邦国,

愈败愈挫愈“毅勇”。

“半月塘”即上面所说故居前面的大片荷花水域。由于舍命维护清庭政权,曾国藩先后晋升为两江总督、直隶总督,诏加“太子太保”,封“一等毅勇侯”,授“英武殿大学士”,升“光禄大夫”,溢称“曾文正公”。同治4年(1865年)秋,“素无终身官场”打算的曾国藩,准备先让家眷回籍“立家作业”,自己以后再作引退。因夫人欧阳氏对旧居黄金堂门前“塘中有溺人之事,素不以为安”,即令其长子曾纪泽“回湘禀商两叔”,移兑富托庄屋,由其弟曾国潢、曾国荃以及曾纪泽经手主持,依照侯府规模,用10年时间建造了这爿新居,取名“富厚堂”。

整个府院占地4万余平方米,土石砖木结构,取北京四合院中正对称风格,内外建有八本堂、求厥斋,旧朴斋、艺芳馆、思云馆,和八宝台、辑园、凫藻轩、棋亭、藏书楼等各种建筑。正门上悬挂着“毅勇侯第”朱地金字直匾,门前花岗石月台上飘扬着大清龙凤旗、湘军帅旗、万人伞等,景象颇为壮观。整个建筑虽具侯府规模却古朴大方,雕梁画栋却不显富丽堂皇,基本体现了曾国藩对建宅“屋宇不肖华美,却须多种竹柏,多留菜园,即占去四亩,亦自无妨”的意旨。

同治五年(1866年)秋,主楼竣工,曾国藩夫人、子女和儿媳即回籍住进了这所新宅院。咸丰七年二月,曾父去世,曾国藩从江西军次奔丧返家,亦在这里居住了一段时间,直到太平军起,他受命中断守孝,奔赴战场。

湘军总领,湘文化符号——曾国藩这位湘人,成为中国近代史上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

(二)富厚堂

曾氏故居富厚堂,

有厚无害不堂皇。

灰砖灰瓦木立柱,

石路石阶山字墙。

常念粥饭一瓢饮,

更记金银起祸殃。

治家严整苛律己,

朗朗青天书为上。

“富厚堂”原称“八本堂”,取曾国藩“读书以训诂为本,诗文以声调为本,事务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居家以不晏起为本,做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的家训,后曾纪泽据《后汉书》“富厚如此”而改现名。富厚堂虽不胜豪华,然当曾国藩得知修屋花钱7000串后,为之骇叹,曾在同治六年二月初九的日记中写道:“接腊月廿五日家信,知修整富厚堂屋宇用钱共七千串之多,不知何以浩费如此,深为骇叹!余生平以起屋买田为仕宦之恶习,誓不为之。不料奢靡若此,何颜见人!平日所说之话全不践言,可羞孰甚!屋既如此,以后诸事奢侈,不问可知。大官之家子弟,无不骄奢淫逸者,忧灼曷已!”

若在“文革”当年,这样一段日记,肯定会遭致严厉批判——“大地主、大封建官吏怎么可能倡导节俭呢?纯粹是口是心非,为自己涂脂抹粉,是可忍,孰不可忍!”不过今天,我们已经端正了唯物主义的历史观,承认即使是封建官僚阶级和资产阶级中也有其可圈可点的杰出人物,他们身上也秉承着中华民族的许多优秀品质。曾国藩一生的确注重读书,崇尚节俭,并经常告诫家人“常守俭朴之风,亦惜福之道也。”同时,作为汉人的清朝重臣,整日里有着那么多满清贵族的睨视和汉族同僚的嫉恨,他也无时不怀有如履薄冰的恐惧感,不能太张扬、不敢太张扬,不愿太张扬,以免惹来祸殃。所以他一向低调,诸事严格要求自己并管束家人,更不能把家宅修建得富丽堂皇,让自己的政敌找到中伤诋毁的借口。

由此思路寻去,才能明白富厚堂为什么修建得如此质朴?宏阔则宏阔矣,气象亦气象矣,却全部是一色的灰色基调,根本看不见描金绘银,也鲜有碧玉翡翠珍珠玛瑙之属,在这一点上似乎连乡间稍富奢的地主老财都不如。不过这样一座灰色调的建筑,加上青山、绿树、蓝天、白云、碧草和大地的衬托,倒平添了自然天成的农家本色,氤氲出“耕读传家”的书卷之气,令人于森森侯门之内,亦能感受到几分知性的亲切。于是乎,曾国藩也就不单是那可恶至极的“刽子手”和“卖国贼”,亦在各人的感悟中,还原为有血、有肉、有温度,可触、可感、可叹惋的鲜活人物了。

(三)思云馆

天内兵风动中华,

白云深处有仇家。

诗书礼义遵正统,

忠孝节义倡教化。

巍巍朝纲孰敢动?

森森祖庙吾建搭。

思云馆里起风雷,

直将一身付戎马。

“思云馆”是一座二层砖木结构小楼,位于富厚堂围墙内正宅之北后面的小山坡上,曾国藩称其“五杠间而四面落檐,即极大方矣”。这是他为纪念双亡的父母,取古代“望云思亲”之意而亲自建筑的。在为其父居丧期间,曾氏“恪守礼庐”、“读礼山中”,常在思云馆居住。

按说,曾国藩从偏僻山村以一介书生入京赴考,中进士留京师后,10年七迁,连升10级,37岁任礼部侍郎官至二品;又历尽艰辛为清王朝平定了天下,成为清代以文人而封武侯的第一人,这样的经历,在满人一统天下的清朝,简直就是一个鸡兔同笼的神话。而特别令人不解的是,曾国藩又“素无终身官场打算”,那么他拼了老命地征战太平军,到底在追求什么呢?

恰在此时,陈世旭兄过来点拨我:他说好多年前有一次,北京的满族老作家赵大年跟他玩笑说,感谢你们汉族的曾国藩,为保卫我们大清的江山不惜赴汤蹈火,不怕牺牲性命。而陈兄说,曾国藩哪儿是为了你们大清啊?他纯粹是为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对于他这样一个中华传统文化教化出来的正统书生来说,维护封建主义的国家秩序是天经地义,怎么能让“义和团”那样的“邪教组织”取而代之呢?那不是乱了朝纲、动摇了国家社稷,整个社会和黎民百姓都要完蛋了吗?

陈兄一语中的。历代封建统治集团都有自己舍身成仁的卫道士,“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是他们共同的文化信念。对于曾国藩这样一个无权无势,单凭着自己的才华科考、升迁,一路循正统封建秩序走上国家政坛的昔日书生来说,虽然“太平军”是和自己同宗的汉族,但却是天生的仇敌,所以他自觉地组建湘军,不惜中断思云馆里的守孝,以文官之身去征战疆场。

(四)无慢室

无慢由来德也贤,

《论语》教诲不轻蛮。

日日巨细殚精做,

夜夜苦读五更寒。

同是克己呕心血,

为何史论不正弦?

从来贤臣皆哀民,

曾公只砌帝王砖。

“无慢室”只是一个十几平米的普通小屋子,大概是和家人或亲近朋友聊天的所在,比起故居内其他堂、斋、馆、室等,实在显得狭小而随意。但我喜欢这个地方,喜欢它出自《论语》:“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的意境。

曾国藩实在是封建官吏中的楷模,非但不贪不占、不骄奢不淫逸、不鱼肉乡里不仗势欺人,而且处处以圣贤之言要求自己,日乎三省,言必子曰,真可谓正人君子。细查我当年所受教育的墨痕,这样追求道德人格完美的封建官吏,哪儿有啊?千古唯一的例外是蜀相诸葛亮,事无巨细,全部做得兢兢业业,最后鞠躬尽瘁而归,留下“两朝开济老臣心”的青史美名。

可是我又不明白了,为什么曾国藩也这么贵纲常重人格,却从不被正史纳入圣贤行列?甚至就连正面的评价都很少,每一被提及基本都是白脸。即如他的以上优秀品质,也是我到了富厚堂之后才有所了解的。后来我想啊想,最后终于想通了:原因或可说是世界观问题没有解决好——曾文正公一生只肯做维护皇室的看家犬,从不屑做人民的孺子牛。

屈原《离骚》有句:“哀民生之多艰”。此后,“哀民”就在正统的封建伦理纲常中,成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士人们追求的重要内容之一,以至于有些开明之君也把“哀民”顶在脑袋上。可是在曾国藩心里,只有帝王,从不“哀民”,他日思夜想、殚精竭虑的,只是怎么保住大清的江山和中华帝国的千秋万代基业。可以说,曾氏的“圣贤之举”只限定在卫道士的精神轨迹之内,没有民心的基础,当然不能“常使人民泪满襟”了。

也许我不该在这里提及,因为我们无产阶级与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具有本质的不同,不能同日而语——但我就是遏制不住地想提到周总理,他至今仍活在中国人民的心中,古往今来,周恩来才真正堪称“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的圣贤楷模!

(五)藏书楼

文人爱书不稀奇。

奇在位高倍珍惜。

公记、朴记和芳记,

卅万书卷压天地。

山河一统复何求?

不贵金银贵典籍。

一代重臣权朝野,

耕读传家归本裔。

富厚堂的藏书楼建于同治六年(1867年),分“公记”、“朴记”、“芳记”三部分:“公记”收藏的是曾国藩读过、批示过的书籍,以经、史、子、集、地方志、家藏史料及宋元旧椠为主:“朴记”收藏的是曾纪泽常用书籍;“芳记”为曾国藩次子曾纪鸿夫妇的藏书。全部藏书曾达30余万卷,超过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私人藏书楼山东聊城海源阁、江苏常熟铁琴铜剑楼、浙江归安$宋楼、杭州八千卷楼,为近代私人藏书第一楼。曾氏藏书的独到之处,是保存了丰富的奏稿、书信、日记等家藏史料,为研究近代史提供了丰富的第一手材料。此外,曾纪泽搜罗西洋文化、科技图书较多,体现了近代藏书楼的特色。

据介绍,曾国藩曾经说他平生不积金银,独爱藏书,他一生也阅读了大量书籍,就是在当上国家重臣之后也还披星戴月地读书。曾纪泽、曾纪鸿兄弟俩虽没上过任何正规学校,但在曾国藩指导下,利用富厚堂藏书发奋自学,分别成为著名的外交家和数学家。曾氏曾孙辈15人亦都在富厚堂西洋书籍中开阔了眼界,除3人早逝外,其余大都出洋留学,成为著名的教育家、科学家、外交家等等。

书,从来是滋养人类成长的精神食粮。我以为:不论红脸、白脸,凡热爱书的人品,都值得肯定和尊敬;凡为传承文化而起的藏书楼,都值得挂上千秋的金匾。

(六)古桂树

一树葳蕤碧玉雕,

晚清风重心迢迢。

百年空叹复兴梦,

人去堂空复摇摇。

天旋地转六十载,

中华翻身换新朝。

恨不腾身青云里,

寻出曾公喜相告。

这株老桂树虽然有150岁了,却正值盛年。满树繁茂的叶片像少女浓密的头发,像累累压弯了枝条的果实,像朝气蓬勃的青春的田野,像情绪高昂的长空雁阵,像蹦跳着成长的大群孩子,没有一枚衰黄的朽叶和衰败的生命痕迹混杂其间。相传它是曾国藩修建思云馆时亲手栽种的,它当阅尽了一百五十年来的世间沧桑……

今天,当老桂树凌空俯瞰着眼前这片开阔平坦的人间春色,它不再为风雨飘摇的清帝国而哀叹,不再为哀鸿遍野的旧中国而哭泣,不再为新中国的一穷二白而摇头,不再为改革开放前的弯路而焦急,亦不再为富厚堂的人去堂空而感伤……

今天,它是从来没有过的旺盛茁壮。从来没有过的欣欣向荣。从来没有过的油光绿亮。从来没有过的开怀大笑……

它满怀喜悦,为旧貌换了新颜的中华民族,放声高歌!

2009.6.14完稿,6.15定稿

于英伦巴斯市雅文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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