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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器皿的八月

2009-12-01王威廉

文学与人生 2009年10期
关键词:广场内心

王威廉: 1982年生人。在《大家》、《天涯》、《读书》、《书城》等刊物发表作品,有作品曾被《北大评刊》列为推荐阅读篇目。主要小说作品有“法三部曲”之《非法入住》、《合法生活》、《无法无天》等。

1.信仰与绝望

八月是被潮水样的炎热灼烧成粉红色的器皿的,这器皿盛满了时间,也盛满了我一个时期的生活。我挥汗如雨,行走在令人迷失的骄阳下,过于严肃的面孔让人误以为我试图将自己打造成为一名新时代的硬汉,可实际上,我倒是想变成一只鼹鼠,不断加深自己的洞穴,去获取更多的来自大地的凉爽与黑暗。

但是我,一个城市丛林中的渺小存在,仍要行走在一种致命的烘烤中,那种烘烤似乎并非来自外在的闷热,而是来自存在本身的煎熬。一种焦虑在心中升腾而起,却是漫无目的的焦虑,仅仅是盼望天气凉爽下来吗?好像是,又似乎不是。当我走进寒气逼人的空调房时,那种焦虑仅仅在肉身上缓和了,而在内心的深处那焦虑甚至尖锐了起来,像是人造的冷风把肉身的焦虑都逼赶到了灵魂的位置,于是那焦虑发生了可怕的核聚变,绝望就是在这样不经意的时刻诞生的。我望着窗外热闹的街景,享受着空调的冷风,内心却咔吧一声突然沉了下去,这仅仅属于一个人的大地震令我惊恐不已。我抬起头来四处张望,每个人都在忙碌于自己的工作,没有人听到我内心那可怕的声响。

一个再木讷的人在其一生中也会遭遇到这样的时刻吧,那短暂的一瞬间,就像是一枚石子投进了内心的湖水中,随着石子的下沉,空间产生了微小的真空地带,随后便是迅疾地弥合,只有一波波越来越微弱的涟漪证明着刚才发生的内心事件,让我们惊魂未定。

活着,一如既往奔波劳碌地活着,突然成了一个与活着相作对的问题,大部分人都拒绝了这样的问题,但总有一小部分人从此被这个问题所纠缠,以致在一生的静默时刻都能看到这个问题的鬼魅阴影。

在这样的时刻,我突然虚空了起来,我觉得必须问自己:我的信仰是什么。尽管答案很不确定,但我需要这样来自思想边境上的逼问。这样的逼问总让我想起先生,这么称呼的也只有鲁迅先生了,如果先生没有那种沉到心底的黑暗,他就不可能肩住近现代中国那屈辱的闸门。先生写道:“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缥缈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讲义上的标准答案自然是先生对自己和青年们的鼓励,但是仔细品味这段话,以及整篇名为《希望》的文章,却令人感到更深的绝望。先生说自己已经放下了“希望的盾”,因为先生早已像他所引用的裴多菲的诗句那样知道:希望也只是娼妓,在你对她付出了一切包括青春的时候,她却毫不留情地抛弃你。所以先生在否定绝望的同时,也必须否定希望,两者皆为虚妄的东西。但先生又是不甘心的,为了延缓身体内迟暮的凋零,他必须向前走。实际上,这是一种更深的绝望,一种将“绝望、希望”这两个对位词用力撕扯开的壮举,这些都令先生和二十世纪那些大思想家们站在同样的峰顶上。就像卡夫卡所说的:“不要绝望,甚至对于你并不绝望这一点也不要绝望。在似乎穷途末路之际,总会有新的力量产生,而这恰恰意味着你依旧活着。”

思想的知音,就这样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对先生的理解,我们总是浅薄的,所以我们至今走不出他的影子。先生所谓的“虚妄”是佛家之语,他的宗教力量我们没有关注过,实际上卡夫卡的力量也是来自于基督的精神。在他们那样大悲大爱的内心中,才能在最深刻的绝望中找到真正的希望。我所热爱的作家加缪,在《卡夫卡作品中的希望和荒诞》一文的结尾写道:“他难以置信的裁决就是这个丑陋的革命的世界,在这个世界连鼹鼠都想有所希望。”所以廉价的希望必须被杀死,在没有真正的希望之前我们宁愿处在痛苦的绝望当中。

当然,我并不觉得绝望就是某种与肉身同步生长的肿瘤,绝望更像是被压进身体的黑暗。或许可以这样说,绝望是存在、身体与处境共同创造出来的一个怪胎。这怪胎是真实的,那么我们不得不说,信仰(神)也是真实的。人就是要处在这样“信仰与绝望”的精神平衡当中,而不是满足于“希望与绝望”的语义平衡当中。

2.情感与敞开

八月是寻找激情的最佳时段么?炎热让人躁动,也让人容易迷失在一种潮湿的无望之中。突如其来的眼神,越走越远的背影,都令八月的情感被置放在阳光下烘烤。八月令视觉性感,却令心灵焦躁。怀抱孤独的人行走在街上,会发现自己的内心与外界翻滚的热风与热情有着极大的不相称。

在一天傍晚的时候,我路过曾经就读的某大学门外的广场,这里居然挤满了狂欢的人群,他们在一种音量超越了机器限制的巨大音乐中各自扭动着难以描述的舞蹈,或许那已经不能称之为音乐,只能说是有着某种节奏感的背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一切看似荒诞的行为才变得能够被别人和自己所接受。这广场是去往对面的唯一的道路,我必须穿越整个广场。在我走进广场之后,才发现事实比我想象的更为艰难。那些沉醉在自己运动中的人有着布朗运动般的无规则性,明明我看到眼前有个可以穿身而过的缝隙,待我走到的时候却已经被人们的舞蹈给弥合了。我陷进了进退维谷的迷魂阵中。这样的情况让我不禁疑惑了起来,我站在原地,朝四周张望,发现在我的对面有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士也试图走过来,但她被一个舞者突如其来的手臂吓了一大跳,在她惊魂未定之际,那手臂已经转移到了新的地方。她和我一样游窜在偶然出现的缝隙中,不辨方向。我们这些冒犯者,带着旧有世界的规则根本无法适应这个有着新节奏与新规则的世界。但是,舞者与舞者之间,他们却有着和谐的互动,他们从来不会碰撞在一起,他们优雅而有效地利用着有限的空间。对他们来说,空间大着呢,并不止是人与人之间的那一点儿缝隙,而是整个开阔的广场都变成了他们的舞台。我像个建筑物一般矗立在那里,周围的他们看似漫不经心,但从不碰到我。我突然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强烈的对比和隐喻:他们成了热爱生活的典型,而我孤独地站立在这里则变成了孤独本身。

在我沿着一条非常曲折的轨迹穿越了广场之后,我并没有马上转身走开,而是混进围观者的队伍中间站了下来。坦率地说,我被广场上那些自由抒发的他们深深吸引,就像被生活本身深深吸引一般。我重逢了一种久违的新鲜感以及难以言说的情趣,似乎我的某一部分还停留在广场的中央,也开始随着节奏律动起来,和他们一起享受着个性化的舞蹈。

这样的对自己的想象让我吃惊:我对生活竟然还怀有这样的热爱。八月的闷热将生活的温情发酵起来,令人觉得如同喝下了一些度数颇高的美酒。眼前看到的那些事物构成了生活的表象,也同时成为了生活的本质。我热爱这样的生活。我看着他们的表演,慢慢地感染了那种中国式的喜庆、热闹,以及泛滥的乐观主义。我和围观者一样脸上露出了那种特殊的笑容,也许在陌生人看来那笑容显得无知而荒谬,因为只有在那个独特的世界里,才能理解这种笑容的全部含义。那是一种完全敞开了自己的欢笑,任凭自身的情绪游走在外界的召唤中,完全忘记了防护与戒备。这样的状态多么值得赞美,试想,如果一个人从未将自己完全地呈现给这个世界,那么他(她)还能去理解一种深刻的孤独,并进而去理解生活本身么?我想是不会的。因此,我放心大胆地微笑起来,观察着他们的笨拙、灵巧与可爱,心里尽管也有着一丝淡淡的惧怕,但却是惧怕自己会就此彻底迷恋上这些享乐主义的艺术家,惧怕爱上他们其中的某一个具体的人,甚至一个早已心有所属的美丽女性。

3.八月的葬礼

八月并不是最佳的死亡时间。这句话是我身边一起去参加葬礼的人说的。一位长辈的母亲过世了,我们聚集在完全陌生的殡仪馆大厅里,有些茫然地盯着周围悲伤的空气。我们静静坐在冰凉的金属椅子上,大气也不敢出,仿佛一个微小的举动都会引发巨大的惊扰。就在这样的时刻,身边的人自言自语说了那样的话。

这句话落在我的心上,像是一个诱饵,激发了我无限的思想。

最初我听到这句话时竟然是毫无保留地认可,因为一路上的行车劳顿在八月的酷暑下都被放大了。我知道那个人想表达什么意思,是对逝者肉身的一种关怀么?想起中国许多乡村的习俗,逝者的肉身必须在家里停放七天才能安葬,那样的习俗碰见八月是让人难以忍受的事实。但是习俗是人类更为强大的事实,所以即使在八月那样的习俗依然会被彻底地执行。这种习俗已经成为我们的集体无意识了么?所以我们才会有那样的想法:八月并不是最佳的死亡时间?他说的这句话,很多人都听见了,而且还下意识地点头表示赞同。但是荒诞就在这时产生了,难道会有一个最佳的死亡时间么?而死亡时间还是可以去挑选的么?

八月,万物都在挥霍着那种身体内部奔涌而出的生命力。雨水旺盛,草木丰茂,昆虫繁衍,动物肥壮,只有人类满头大汗,内心充满了焦躁。不过,如果仔细去分析的话,那种人心中庞杂的焦躁当中难道不含有欲望勃发的成分么?也就是说,在这样的万物与人正在享受生命的时节,死亡的确显得不合时宜。相对一种心理性的季节而言,冬季的萧瑟倒是更符合死亡的氛围。

但是对我来说,却正是这种“不合时宜”的突然性让死亡的力量变得更加触目惊心。在一片生命力旺盛的景象中,死亡的阴影依然浓烈如同阳光明媚的正午时分出现在我们脚下的黑色。的确,很多时候看起来,死亡都是一种刻意提醒的嘲弄。

吊唁仪式开始了,我与众人站在哭泣的音乐中缅怀,音乐的声音越来越大,而人们却陷入了一种越来越深的寂静当中。有人低声啜泣,有人无声叹息,然后开始跟逝者告别,我看到那位老者安详地躺在那里,仿佛被一种特别疲劳的困意所俘获了,她的嘴角下倾,显得进入睡眠的状态是十分的深沉与甜蜜。

吊唁完毕,每个人都拿出一个很小的白色包裹,那是刚才进吊唁大厅的时候发给每个人的。打开那白色小包裹,我看到了一封用两根缝衣针别住开口的红色利是封,以及一颗很普通的奶糖。那利是封,我随众人一同放进一个箱子里了,而那糖据说是要在此时此刻当场吃掉的。我看到很多人咀嚼着奶糖缓缓离去,便也打开糖的包装,将那颗淡黄色的小方块放进嘴里,顿时,一股特别甘甜的滋味让我的整个口腔都变得麻木起来。很多人开始了交谈,他们需要把那种过于严肃的感伤从自己身体的内部挤压出去,仿佛那感伤只是一点儿快用完的牙膏。但我没有什么说话的欲望,因为那种突然涌现的甘甜让我的内心发腻。

谁说中国人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仪式呢,这糖便是一种最深沉与最隐秘的仪式,它包含着我们中国传统式的祝福:好好活下去,活着才能享受到这样的甘甜。这样的祝福突然让我觉得这糖的甘甜竟是如此奢侈的享受。

我在众人散去后,坐在殡仪馆的大厅里小憩,脑海里突然出现了这样的情节:

1931年的夏天,美国作家福克纳在创作一本很重要的小说(那也是一本暴戾的死亡之书),但他很久都未给这部新作想出一个好书名。一天黄昏,当他和妻子坐在门廊上喝酒的时候,妻子埃斯特尔眺望着远处的灌木丛与花园,忽然对他说:“比尔,你有没有想到过八月的光线跟一年里任何别的时候都不一样?”福克纳看了一下远方,说:“就是它了。”他起身来到书桌前,划去原先写的“黑房子”这几个字,代之以新的标题:“八月之光”。多年以后,当有人问起这个书名时,福克纳说:“八月之初有那么几天,阳光柔和得像圣灵降临……”

我抬起头来向大厅的上方望去,居然看到了一种令我吃惊的光线。在我的头顶上方是淡蓝色的钢化玻璃构造的巨大顶棚,午后那强盛的阳光被那些玻璃反射与吸收了,我所看到的是一种柔和的蓝光,蓝光的四周竟是彩虹般的五颜六色,美丽极了,真如神灵的降临。这样的光芒便是我的八月之光了,我这样想到。可就在这时,一位穿着蓝色制服的女士向我走来,她说:“先生,麻烦您填写一下这份问卷,我会有礼品送给您。”两页白色的文件落到了我的手上,我看到那惨淡的纸面上写着:当你死后你喜欢如何处理你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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