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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歌女

2009-12-01

文学与人生 2009年10期
关键词:天井

薛 舒

深冬的早晨,冷风撒开了性子席卷而来,它们一股接一股地聚集在弄堂口,转瞬间,又迂回周折着,一股接一股地四分五裂,蹿进了狭窄的弄里。总有这么一两户殷实人家,即便是寒冬腊月,也透着富庶的喧腾味儿。庆祥里的这一家,是早年里殷实过的,而今已近式微,却还未真正破落到散了魂。好多年未刷桐油的双开木门,门上的铜环,被风吹得扑棱扑棱响。风透过门缝,逼进了天井。天井里有一口石井,井台亦是石板铺就,边沿的积水结成了一圈薄冰。天井里无人,客堂的四扇雕花折门,一扇五子登科、一扇喜鹊登梅、一扇福如东海、一扇寿比南山,开得直挺挺敞展展。广漆八仙桌高高大大地停在客堂中央;角落里的宽板杌凳上,横着一支油亮的湘竹“不求人”;高脚几案上摆着一盆水仙,青花瓷盆里冒出绿葱葱的扁叶,几串花苞将开未开;花案后面,是一进狭窄的木扶梯,通向二楼的卧房;退却了光泽的老式红木座钟靠墙站立,钟摆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摇得煞是沉稳,好似这世上最是地老天荒,且永不消逝的,就是时间。

冬天闯进了这户人家的天井,和天井后面的客堂。左边的侧房里,却冒出一阵阵热气。小手小脚小身材的女人从热气中钻出来,左手拎一只还在垂死挣扎的麻毛鸭子,右手提一壶突突滚的开水,噔噔噔几步,就跨到了井台边。女人边走边喊:卓跃进,脚盆,快点拎出来啊!

女人叫雅红,是这个叫卓跃进的男人的对象。身穿灰色工作服的卓跃进,左手握一把菜刀,右手提一只红漆木盆,一头撞破白色热气团,大步走了出来。哐当一声,红漆脚盆扔在井台上,左手的菜刀换到右手,刃口向着女人手里已被拔掉一撮毛的鸭脖子迎去。这活物的脖子,刹那间被生生拉了一刀,刀却锈钝,并未切入深处,也未立即见血。这鸭子,却意识到了死神的降临,便垂死挣扎起来,还挣扎出了巨大的力。鸭之将死,力大无穷,它扑腾着翅膀,挣脱了女人小手的束缚。这半死的畜生,居然还有力气跑,脑袋吊儿郎当地耷拉在脖子上,身子却异常敏捷灵活。它抖开翅膀,扑出井台,向着客堂扑去。男人握着菜刀一跃而起,紧追着扑向鸭子。临死的畜生终于记起自己曾经是一只擅长飞行的野禽,翅膀迅速凝聚了毕生的力量,扑棱棱飞了起来。飞行能力的失而复得,使一只充满求生欲望的鸭子激情四溢。它飞到八仙桌上,飞到花案上,飞到杌凳上……飞到之处,淋淋漓漓地洒下一路鲜红的热血——它终于流血了。最后,耗尽血本的半死物,终于精疲力竭地停在卓跃进的脚下。钝重的菜刀带着男人手上的力,顺势砍落下来,刹那间,麻鸭的脑袋脱离了它细长的脖子,瓜熟蒂落般地,滚到了一边。沾满鲜血的无头躯体在惯性的驱使下往前冲了几步,冲出了一只退化的飞禽活在世上的最后几步,随即决然倒地,抽搐数下,最后,蜷缩在客堂的青砖地面上,不再动弹。

卓跃进轻声骂道:娘的大头菜,骷榔头都落在地上了,还跑!

卓跃进骂鸭子的声音居然是温柔的,好比被自家的小人捉弄了之后,既是尴尬又是骄傲的自我解嘲。他一把拎起鸭子,扔回井台边的脚盆里。雅红提起水壶,朝着血肉模糊的死物,浇下整壶滚烫的开水。浓烈的血腥味随着水蒸气弥漫而上,天井里顿时充满了宰杀动物的腥臊和粪臭。

卓跃进撩了撩工作服的袖口,蹲下身,准备拔鸭毛,却听得头顶上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卓跃进和雅红同时抬头,一张尖瘦的小脸镶嵌在二楼的窗棂里,白皙到近乎透明的皮肤,鼻梁上,毛细血管青色的脉络依稀可见,宽而薄的嘴唇咧开着,笑声正从这张嘴里持续往外流淌。

“雅霜,你这个吃白食的,不帮忙还笑,笑你个魂啊!等一下,你有本事不要吃老鸭汤!”雅红双手插在腰里,高抬着下巴尖声叫唤,锐利的嗓音和家长式的威风,表示了她在这个家庭中的主宰地位。阳光被冷风吹散了,零零碎碎地洒进天井,有一缕正落在雅霜黄而稀疏的头发上。卓跃进仰着脑袋,看着木窗棂边独独一张闪耀着光斑的小脸,太阳的碎光便不失时机地落进了卓跃进的眼睛。他合上眼皮,斩断目光,世界变成了血红一片。再睁眼时,两汪酸涩的热水,就逼出了眼眶。然后,他听见头顶上孩童般的嗓音响起:卓跃进,你现在不像铸铁厂的锻工了,你现在像肉联厂的屠夫啦。

卓跃进低头,他看到他的工作服前襟上,一摊摊血污在灰色的胸腹处组成了一幅色泽绚烂的抽象画。

雅红尖叫一声:哎呀,你的衣裳全是血啦,下午哪能穿着去上班?快脱下来,我马上给你洗掉!

说着,便动手替男人解棉袄上的纽扣。卓跃进举着沾了几簇鸭毛的双手,任凭女人摆布着自己。头顶上砰然一声,卓跃进梗着脖子再次仰看。二楼的窗口,六块玻璃组成的窗扇已然关闭,适才那张苍白的小脸不见了。

雅霜总是呆在二楼的卧房里,一整天一整天地看书。若是夏天呢,她就坐在楼下的天井里看书。现在是冬天,雅霜的脚边,就多出了一个黄铜脚炉。雅霜坐在一张老式太师椅里,成年的女人,身躯却如同未长开的女童一样瘦小,竟填不满宽大的椅子。好在,椅背上搭了一条厚实的驼毛毯,她时常把自己包在毛衫里,如此一来身量便会陡然地壮大几许。太师椅,也不再显得空空荡荡。

雅霜看的书,多半是竖版线装的古籍,页面都已发黄,也不知是哪里淘来的,这个月是《红楼梦》,下个月就是《西厢记》,还总有不同的换来读。现在,雅霜正在读的这一本,是《聊斋志异》。书本摊开在她覆着毛毯的膝盖上,房里昏黑幽暗,她就尽力地勾着脑壳,尖下巴抵着胸窝,面孔几乎埋进了书页里,前额上掉下的一缕刘海,挂到了鼻尖上。

雅霜看书的时候,手里总是做着一件与看书无关的事情。有时候是漫不经心地摇一把蒲扇;有时候是捏一把银质挖耳勺,抬着一条臂,在细小的耳洞里掏了又掏;有时候,是剥瓜子,看三页书的时间,面前就堆了一小撮瓜子仁。这会儿,她捏着一枚核桃送到嘴边,一侧的大牙轻咬下去,一阵嘎嘣嘎嘣的响声,核桃壳碎了,房中的寂静,被撕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脚炉里的热,也已传到胸口。

木扶梯上响起嚓嚓嚓的脚步声,由下而上,急促而细碎,脚步声到达扶梯中段时,雅红尖锐的嗓音随之紧跟而上:“这个死东西,又把核桃壳扔在脚炉里烧,一股焦味。”

雅霜偷偷笑,又往青烟袅袅的脚炉里扔了半个核桃壳。

“小霜,吃饭——”雅红站在扶梯上叫了一声,折身下了楼。

雅霜又看了两页书,才灭了脚炉,一步高一步低地走下扶梯。楼下客堂里,八仙桌上摆着一个大砂锅,砂锅里冒出的热气,夹杂着一股葱姜黄酒的鸭膻味。午饭已经开始,雅红正从砂锅里夹一条鸭腿往卓跃进饭碗里送。雅霜擤了擤鼻子,鼻子里便发出一记不屑的哼声,随后,在八仙桌一侧坐了下来。

雅霜端起饭碗,冷言冷语道:“卓跃进,我托你的福,今天又有饭吃了。”

雅红就尖起嗓子叫道:“你不要没良心!你是神仙啊?有本事不要吃我做的饭!”

雅霜刚往嘴里扒了一口饭,便停下,把筷子伸进砂锅:哎呀,鸭腿怎么飞走了一条?鸭腿是给有良心的人吃的,我没良心,我不吃是应该的。

说完,兀自嘿嘿笑起来,尖小的脸上,五官皱成了一堆。雅红的尖嗓子更加尖了:你磨磨蹭蹭不肯下来,还要我们等你开饭啊!以后到时间自己下来,谁喊你吃饭谁是猪头三。

卓跃进面无表情地埋头吃饭,吃得很专心,姐妹俩的斗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胃口,只不过,那条炖得酥烂的鸭腿架在碗里,一口也没有动。卓跃进是雅红的男朋友,还没有和雅红结婚,照理,他是没有资格在这个家里吃饭的,可他每天都会带着一身生铁气味在午饭时分准时到达这里。从卓跃进上班的铸钢厂,步行到雅红和雅霜的家,只要五分钟。

姐妹俩打嘴仗的工夫,卓跃进已经吃好了饭,那条鸭腿依然毛发未损。他把盛着鸭腿的饭碗往雅红面前一推,又张开手掌抹了抹嘴巴,站了起来:我去上班了。

卓跃进往外走的时候,瘦高的身影挡住了斜入客堂大门的阳光。面对天井坐的雅霜,就隐没在了卓跃进的阴影里。雅霜抬头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皮,扑哧一声,又笑了出来。雅红白多黑少的眼珠瞪向她,她赶紧收了笑,继续扒饭。她没有说她为什么笑,她把笑声憋进了心里,她还默默地对卓跃进和雅红说:卓跃进,你是一只热水瓶,雅红,你是一个茶杯。你们俩一个高,一个矮,站在一起,像一对唱滑稽戏的。

雅霜这么想着,心情又跌到了谷底。她在嘲笑雅红矮小的时候,很自然地想到了自己,她没有忘记,她比雅红还要矮小,并且,她永远无法让自己的身躯变得高挑修直起来。

下午,雅红照旧去杂货店上班,雅霜还是回到楼上,燃起脚炉继续看书。冬天的午后,太阳移到了当空,上午十点过后,雅霜的房间就照不进阳光了,所以,这种季节里,雅霜总是让脚炉持续不断地冒着青烟。雅霜不用上班,她患过小儿麻痹症的两条腿,一条粗一条细,一条长一条短,走起路来,是一脚高、一脚低地颠簸,别人走十分钟的路,她要用半个多小时。这样的腿脚,哪能出去上班呢?幸好,雅霜的父母给她们两姐妹留下了不错的家底,日子才过得不算太窘迫。所以,呆在卧房里看书,倒成了雅霜每天的工作。她很少站起来走动,她自知只有坐着,她才和别的女人一样,看起来尚属正常。然而只要她站起来,只要她迈出一步,她就完全成了另一个她:跛脚、佝偻、瘦弱、身材超乎寻常的矮小,看任何水平线内的事物,都需要仰望。

现在,雅霜就坐在那张铺着厚驼毛毯的靠背椅子里看一本线装旧书。比手臂还细的一条腿搁在脚炉边,另一条腿,垫在那条坏腿的下面。雅霜的脸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没有血色,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蜿蜒游伸,游伸出一张密集的细网,脸上的皮肤,便显得分外脆弱,好似用手指轻轻一戳,就能戳出一个洞眼。家里没人心情又好的时候,雅霜就会哼一首歌,一首很老的歌,那还是父母在世的时候学会的。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雅霜边唱边想,那个奏琴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雅霜见识过的男人,除了在世时的父亲,就是卓跃进了。可是卓跃进是铸钢厂的锻工,卓跃进的身上时常散发出一股生铁气味,卓跃进的手指上、指甲缝里,总是嵌着黑色的铁屑,这样的手,怎么能用来奏琴?可是除了卓跃进,还能是谁呢?谁还能进入雅霜的想象,成为那个奏琴的男人呢?雅霜反反复复地唱: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卓跃进的影子,和着一把二胡断断续续的乐声,若隐若现地在雅霜周身缭绕着,赶都赶不走。

这个叫卓跃进的男人,是雅红的,因此雅霜每每唱到“小妹妹唱歌郎奏琴”的时候,额头上就开始冒虚汗。雅霜唱得很用功,两遍一唱,就浑身乏力,疲惫不堪,心里,又止不住地感到愧疚。没人听见她唱歌,可她依然觉得这歌不该是她唱的。这能怪谁呢?怪父母生下她却没有给她两条健康的腿?怪雅红把卓跃进带回了家?怪卓跃进每天都到这个只有两姐妹的家里来吃免费的午餐?

从那以后,卓跃进每次来吃饭,雅霜就在看他的目光里,添了几许仇视和憎恶。

可卓跃进总是埋着头吃饭,他从来不会多看一眼饭菜以外的东西。

那一日中午,卓跃进照旧准时到了。雅红午饭做得马虎,榨菜汤里漂了几朵蛋花、炒青菜自然是没有一丝荤腥的,卓跃进不会有意见,卓跃进白吃雅红做的饭,没有资格说话。雅霜却是要提意见的,雅霜说:雅红你就做这样的饭菜来打发人?爹爹姆妈留下来的钞票,你打算全部用来备嫁妆?

雅红吞下一口汤泡饭,尖声骂道:你坐在屋里享清福,我又要上班又要给你做饭,我是你的佣人啊?

雅霜冷笑一声:你是单单给我做饭吗?我看,我是每天厚着面皮吃一口你给人家做的饭。

说完,雅霜斜眼看卓跃进。卓跃进一如既往地埋着头吃饭,不搭腔,也不愤而离席。雅红眼珠瞪得滴溜圆,汤和饭裹在嘴里,噎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缓过劲儿,尖锐的嗓音喷发而出:你是我的祖宗啊,我要巴结伺候你?不是看在爹爹姆妈的分上,我才不会管你!

“是啊,所以呢,你管人家比管我起劲多了。”雅霜的话全是针对卓跃进。卓跃进呢,却像一块木头,一块会吃饭的木头。他一言不发地听凭姐妹俩吵架,雅霜的含沙射影明讽暗刺,好像从没叫他生过一回气。

雅红不再和雅霜纠缠下去,她三口两口吃完饭,说:我们杂货店来了两麻袋红枣,不晓得哪个走漏了消息,店门口已经排了很长的队。我要快点回去上班,要不然,红枣都给他们抢光了。过春节的时候,蒸年糕、包汤团都要用的。

雅红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卓跃进,面孔朝着卓跃进,她完全是对卓跃进说话,好像这个家,就是她和卓跃进两个人的家。雅霜的脸色就有些僵,仿佛开演了的戏,莫名其妙地落了场,落得毫无态势。雅红舀了一勺热水,在天井里洗了一把脸,一边搓着两手,往脸上涂蛤蜊油,一边小跑着出了天井。双开木门“咿呀”合上,把雅红的身影隔在了门外。雅霜心里悠悠然一松,好了,现在,家里只有她一个了,现在可以随心所欲了,可以自言自语,可以唱天涯歌女: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雅霜嘴里刚溜出老歌的开首一句,卓跃进就端着一个大瓷碗从天井跨进了客堂门槛,雅霜吓了一跳:你,怎么还没去上班?

“我,我去灶间添汤。”卓跃进闷声闷气地回答。他把满满一碗汤摆在八仙桌中间,坐下继续吃饭。

饭桌上只剩下卓跃进和雅霜两个人,卓跃进低着头喝汤,嘴唇周围的一圈胡子上,浮着摔碎的珠子般亮晶晶的油光。雅霜横着眼睛看他,目光里尽是气狠狠的神情。卓跃进噗嗤噗嗤喝了好几大口汤,才发现雅霜呆坐着,她面前的半碗饭,都要凉了。雅红不在,卓跃进就有了主人翁意识,就有责任来关照雅霜的吃饭问题了。卓跃进说:快吃吧,饭菜要冷掉了,冷饭冷菜吃了胃要坏掉的。

雅霜第一次听到卓跃进说这么长一句话,记忆中,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多于四个字的句子。雅红第一次带他来家里,他弯下腰俯视着雅霜,打了声招呼“你好”。后来来得多了,他连招呼都不和她打了,顶多是在雅红的指挥下,要递送个物什给雅霜,说一声“拿着”或是“放桌上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话了。倒是雅霜,偶尔兴起,会连名带姓地喊他“卓跃进,把剪刀递给我”、“卓跃进,我托你的福,有饭吃了”、“卓跃进,你变成一个屠夫啦”……

今天,卓跃进对她说了一句破天荒的长话,这句话不但长,而且,还是一句非同一般的话。雅霜想不明白这句话究竟特殊在哪里,她只是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卓跃进。她很想向他解释一下,怎么解释呢?她可以这么说:卓跃进,我和雅红争吵时说的那些话,不是要故意刻薄你。我只是,只是想……

只是想怎样呢?明明都是奚落人家、嘲讽人家、明里暗里贬薄人家的话,又要来解释,真是越描越黑,连她自己都没办法相信。雅霜想来想去,也没有开出口来。面前的半碗饭,倒是真的完全冷了。卓跃进埋着头扒完了一碗饭,抬头,发现雅霜还呆坐着,便说:想什么呢?小菜不好吃?身体不适宜?

雅红不在,卓跃进倒多话。雅霜眼圈一红,很突兀地说:卓跃进,你还没吃饱吧?我给你盛饭。

说着,站起来,伸手抢过卓跃进手里的空碗,一瘸一拐地走向客堂门口。

卓跃进诧异的眼神毫无掩饰,他看着雅霜像一根长歪了的柳树枝一样一摇一摆地跨出客堂,踏入天井,拐向厨房,才猛然醒悟过来:这是雅霜,不是雅红,怎么可以叫雅霜为自己盛饭?

卓跃进慌忙站起来,追出客堂,追进厨房,伸手抢雅霜手里的碗,嘴里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雅霜扭身不给,卓跃进就去拖雅霜拿着碗的手臂。一瞬间,手臂被一股热辣的灼痛环绕,犹如被火烫的电流突然袭击到,一阵发麻,手便松了劲,饭碗,就轻易地落入了卓跃进的手里。

雅霜没了饭碗,只好站在卓跃进身后,看着他舀了两勺白亮饱满的米饭到碗里。她站在他身后,真是像个小孩啊!她的脑袋只及到他的胳肢窝,他若是两手拽住她的肩膀,完全可以把她提起来,像提一个稻草人一样,使她双脚离地。他若是伸开一条手臂,拦腰圈住她,她就完全被他笼罩包围了,就像揽一棵瘦小的幼树。可是,他是卓跃进啊,现在,他磨磨蹭蹭地盛好饭,又磨磨蹭蹭地转过身,然后,他看到,雅霜居然还站在他身后。他愣了一愣,绕过她,走出了厨房。

雅霜站在厨房这边厢,远远地看着客堂里的男人。男人坐在八仙桌边埋头吃饭,男人没有再抬头看她,男人连一碗饭都不让她为他盛,男人不再对她说任何多余的话。他的女人雅红不在,他和双腿残疾的小姨子,又有什么好多说的呢?

一股冷风吹进天井,没有关严的大门被风吹得咿呀一声,荡开了半扇。雅霜感觉到外面吹进来的冷风,正向她身体里源源不断地逼入。她打了一个冷颤,而后,向着客厅后面的木扶梯走去。她踏着一重一轻的脚步,勉为其难地爬上扶梯。最后一级台阶被她踩在脚底下时,雅霜的眼睛里,正好扑簌簌掉下了大串的眼泪。

雅霜很少哭,小时候吃过很多药,打过很多针,还动过两次手术,雅霜的眼泪早就在童年时都流尽了,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她哭的?雅霜经历过病痛的儿时、失去双亲的少时,现在,她是自觉无甚理由哭的了。因此雅霜发现,自己坐在垫着驼毛毯子的太师椅上淌眼泪,很有一些可笑:真正是莫名其妙,卓跃进不让盛饭,就让他自己盛好了,有什么好伤心的?

雅霜打开了她的线装书,眼泪却“噗碌碌”、“噗碌碌”的两声,跌撞在书页上,发黄的纸张便洇出了两三摊深色的印子,几个繁体字,沉没在了水印中,仿佛溺毙的蚂蚁,安静地、摊手摊脚地起伏飘荡着。雅霜泪眼模糊着,那几只黑蚂蚁,便混混沌沌地涌进了眼帘:……望无以非类见憎……

另两摊泪迹上,恰是:……日切怀思……何憎之云……

这是《聊斋志异》里的哪一出?雅霜已不再关切,她干脆合上书,把整个上半身,伏在一双软绵绵的膝头上。驼毛毯子绒绒的纤维触到了面庞,雅霜闭上了眼睛。她拱起的背脊,仿如一只因自卫而把身躯缩成弓形的猫,消瘦而紧张。腰间,却露出了一截紧致而青白的肌肤。一丝寒意,正从这里侵袭而上。趴在膝盖上的小脸倾侧,一串歌声溜了出来: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木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脚步轻柔均匀,不是雅红的。脚步声由下而上,由远而近,脚步声进了雅霜的房间,脚步声靠近了雅霜的太师椅,脚步声停在了脚炉边。雅霜抬起头,卓跃进高挑挑地立在她当前,她仰着头颅,她看到一个很高的男人,和这个男人棱角分明却阴影深刻的脸,那张脸在昏暗的房间昏暗的影下,愈显狭长瘦削。

雅霜的身躯漂浮了起来,她不知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回到了遥远的童年。无数次的梦境中,她被父亲用两条结实的手臂托着,在去医院或者回家的路上行走。一路的摇晃让她昏昏欲睡,她的半边脸庞贴着父亲咔叽中山装包裹的胸口,那里有一颗纽扣,正好勒到了她的嘴角。于是她伸出手臂,搂住了父亲的脖子。在手臂的遮挡下,她努动嘴唇,有意无意地触碰那颗圆润的铜扣。总是在铜扣被她亲吻得湿漉漉的时候,他们就到家了。下了地的雅霜,一瘸一拐地挪到镜子前,她要看看,她的脸是不是红了半边,紧靠父亲胸怀的半边。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胸怀啊!温暖到催眠,可靠到令她陡增惰性,令她忘却双脚疾痛的胸怀。

雅霜依然闭着眼睛,一缕缕粗重的呼吸飘然而至,她闻到了榨菜汤的辛辣油腻味,还有生铁的冷涩腥气,搀杂在这温湿的气流中。她感觉到半边脸庞紧贴着的,是肌理粗糙的工作服,一颗冷冰冰的纽扣勒在了她的嘴角。于是,她闭着眼睛,伸出她健康的手臂,搂住了紧贴着的胸怀上面的脖子。

雅霜被一双手托着,飘向她那张老式昏暗的木床,她听到一个温厚而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刚才唱的什么歌?好听!

雅霜蓦然睁眼,蓝花布笼罩的眼前,一片雾霭飞花。雅霜复又闭了眼,轻说:《天涯歌女》。

冬日下午的日头斜到了西边,阳光照不进雅霜的屋子,黄铜脚炉里的烟丝袅袅熄灭的时候,雅霜躺在挂着蓝花布蚊帐的老式床上,看到一只蜘蛛吐出一条很长很长的丝,它正沿着一条透明脆弱的丝线扶摇直上。

雅霜的被子里,还留有一种陌生的体温,一种挥之不去的,带着油腻的生铁味的体温。雅霜把手伸进被窝,轻轻抚摩着那条细弱的残腿,她想,是不是,这条腿已经被一种坚实的工具锤打过了,从此以后,它就可以与所有健康的腿一样茁壮而漂亮了?这么想着,雅霜尖小的脸上,就竭尽所能地绽开出一朵苍白的花儿。她从被窝里伸出残腿,用那只很小的没有生命力的脚掌,轻轻托了一下渐渐爬得沉重的褐色蜘蛛。她对蜘蛛喃喃诉说着:这么冷的天,你还在忙什么?是不是和我一样,不晓得冷呢?

半年以后,卓跃进做了雅红家的入赘女婿,他和雅红在庆祥里结了婚成了家。

后来,雅红和卓跃进有了三个儿女。再后来,雅红和卓跃进的儿女都长大成了人。

阳光照进庆祥里,照进这户人家的天井。好久未刷桐油的大门多半敞开着,于是,庆祥里的街坊,总是看见这户人家的天井里,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太太坐在藤椅上晒太阳。人们便招呼道:雅霜姨妈,你好啊!

这个被叫做雅霜姨妈的老太太,眯缝起眼睛,看看门外的人,再看看门内在客堂、天井、厨房间穿梭忙碌的人。她并不搭理谁,却顾自启开掉了牙齿的嘴巴,轻轻地哼出一串含混的曲调。

那人听不懂雅霜在哼哼什么,便大声问:雅霜姨妈,你哼啥呢?

正在天井里修剪盆花或者擦自行车的卓跃进却是听明白了。雅霜在唱歌,唱一首很老的歌: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卓跃进便冲着门外的街坊,笑笑说:她在唱《天涯歌女》。

卓跃进的嗓子依然温厚而低沉,卓跃进的脸上,已布满了镶嵌着黑色铁屑的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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