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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层之下

2009-11-30格日勒其木格·黑鹤

少年文艺(1953) 2009年11期
关键词:头灯冰层冰面

格日勒其木格·黑鹤

最后一缕阳光在山脊后隐没。随着昏暗一同到来的是令人绝望的寒冷。我顺着山麓一条小道急匆匆地向前走,尽量走得快些,但我对在天黑前回到营地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我遇到在森林里最不应该发生的事,我迷路了。

一开始,我寄希望于跟我一起出来的狗,一只还不到一岁大的蒙古牧羊犬。是我带上山的蒙古牧羊犬的后代。也许是因为离开草原后某些功能迅速地退化了。总之在营地里长大的小狗没有继承它的父辈——被唤作齐姆且的猛犬——的任何本领,既不凶猛,也没有在狩猎上表现出什么优势。

中午我出来时。它欢天喜地地跟了出来。在营地这几天,它已经跟我混熟了,它知道可以从我这里得到美味的肉干,或者在晚上偷偷地溜进帐篷,跳上我的床铺和我一起分享温暖的睡袋。总之,它很喜欢我。

今天进山,我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就是想出来拍两张雪景的照片,如果可以碰到什么野生动物,那当然更好。

一个人在林子里走没有什么意思,它跟着也可以做个伴吧。但以前的经验告诉我,既然有它“保驾护航”,那么无论什么野生动物出现在视野里,都会被它轰得不见踪影。远远地只要有狍子一露头,它就会像疯子一样咆哮着冲过去,足足得追过一座山,它那如烈火般蓬勃的热望才会慢慢消退,随后垂头丧气地循着自己的脚印回来;至于树上出现了棒鸡或者飞龙,它连等我把相机从包里拿出来的机会都不给。狂呼乱叫地将这些可怜的鸟儿吓得四散奔逃。

除了旺盛得可怕的食欲和每天望着炉火发呆之外,它最擅长的就是这个,并傻呵呵地以为这就是它应该做的。营地里的人外出时都不愿带上它,它也没有自己的名字。

来到营地之后,我给它取了名字,叫阿样。

因为走得太远,急于回到营地,我没有顺着原路循着自己在雪地上留下的足迹返回。我犯了一个大忌,自认为对这片山地比较熟悉,抄了一条近路,直接翻越了一座海拔1000多米的山。尽管身上带着指南针,手表上也有罗盘,但翻过山之后,我就意识到,自己无法确定营地的方向了。

我停了下来,它依然保持着旺盛的精力一直向前颠去,但轻盈地颠出了十几米之后,大概是因为没有听到我的靴子踩着雪地吱吱嘎嘎的声音,停了下来,回头迷惑不解地望着我。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跟上。

我站在原地。

我不知道现在自己行进的这个方向是否正确,天快黑了。如果狗也急着回家,那么它总会带着我回去的。不过,我错了,阿样没有继续向前,而是慢慢地跑了过来,一直跑到我的身边,围着我转了两圈,随后在我的脚边一屁股坐了下来,抬头一脸茫然地看了我一会后又望着暮色之中黛色的群山发呆。

也谈不上失望,尽管从体形上看它已经是一只巨犬,但其实它只有十个月大,仅仅是拥有巨犬的身坯吧。对于这片山林,它并不比我了解得更多。天空呈现出压抑的昏暗,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于是低着头抓紧时间按照自己估计的方向加快步子向前走。

阿样跟在我的身后。

终于,无论我是不是愿意,或者愿不愿意接受,那催命般的碎片还是从天空缓缓飘落下来。

下雪了。

即使我走对了方向,可以找到来时的足迹,现在从天而降的雪片也将毫不留情地毁了一切,雪会无情地覆盖我留下的足迹。不过还好,今天无风,落雪的夜晚应该不会太冷。

我继续向前走。

天越来越暗了。我从背包里取出头灯。

头灯暗淡的光线在这大雪纷飞的夜里根本射不出多远。雪越来越厚,踩上去发出单调的吱吱声。出来时,我以来自己很快就会回去,没有带食物和水,甚至连火种都没有带。

我出了很多汗,急需补充水分,地上的雪根本解不了渴,放入口中许久也不融化,只会令干渴的感觉更加严重。我饿得厉害,午饭是在营地吃的,羊肉面条,现在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我并不准备停下来,尽管身上带着刀,倒是可以伐一些小树建个临时的避难所。但在这样的夜晚没有火恐怕会非常难挨。

停下来,刚刚出过汗的身体会迅速变冷,那样更撑不了太长的时间。

我摁亮手表上的灯,再次看了一下上面的方位指示,随后仍然按照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向向前走。

我穿过了林间的一片塔头地。在雪的掩盖下,这片湿地像战乱之后遍地散着头颅的荒地,平时走起来就凹凸不平的湿地此刻更是显得险恶。我走得很小心,生怕扭伤了脚。

终于走过了这片如雷区的塔头地,我已经累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肩上的相机包也越来越重。

天气并不冷,我解开衣领,让外面的空气进来,把里面潮湿的汗气放出去。户外杂志上总是吹嘘这种冲锋衣的GOR-TEX面料可以抵抗风霜雪雨。而且可以让汗透出去,保证身体的干爽,但我穿着这东西从来没有干爽过,也许是我的出汗量太大吧。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靠着头灯的光线,我确定自己正在穿越一片白桦林,在一片雪花飘落如同年代久远的电影上划痕般的视野中,白桦树上的树节好像一只只落寞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视野突然开阔起来,顺着头灯的光线望过去,一片平坦得像镜面一样的地面展现在我的面前,上面盖着毛茸茸的雪。在森林里出现这么平坦的地面只有一种可能,这是一个冰封的湖或者是一段宽阔的河道。它们被大雪覆盖。

刚刚像走梅花桩一样通过高低不平的塔头地,现在走上被冰雪覆盖的平坦冰面顿时有一种解脱的感觉。没有在遍地塔头的林地里走过的人,是不会理解走在平坦的路面上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这种舒坦的感觉注定不会维持太久。

随后我脚下突然落空,进入失重状态。

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只是感觉很多年前打篮球摔伤的尾椎骨隐隐作痛。我坐在地上,周围都是扬起的雪片。当视野终于清晰的时候,我仍然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还好,头顶的头灯还在,四处望去,黑暗似乎没有尽头,我似乎落入一个巨大的山洞之中。

世间最可怕的事恐怕莫过于噩梦醒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正在我对自己的处境不知所措的时候,感觉有冰冷的东西落在脸上,我抬起头,借着头灯的光线,高处一个如穹顶般的缺口中雪花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我好像明白自己是在哪里了。那洞口应该是冰开裂的缺口。

我现在是在冰层之下。

我站了起来,头几乎顶在冰层上,高度还好,所以我落下来并没有受伤。

我的身边有什么东西呼的一声,狠狠地向我撞过来。我低头看时,阿样正紧紧地贴着我的腿。我这辈子没有见过狗的眼睛里竟然能够流露出这种无辜的眼神,很显然,它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它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怜的小东西,我低头安抚它,然后检查了一下背包,相机没有受损。

我查看了一下四周,然后慢慢地向前摸索,脚下是冻得硬邦邦的地面,平整而结实,我想这应该是湖底吧。一直向前走,发现冰面上不止一个我落下来时弄破的洞。还有一些非常规则的洞,可能是冰层自然融化或者承受不了自身的重量开裂的。在靠近岸边的地方,还有一些更大的缺口,我可以直接爬出冰面,回到地面上去。

其实这是一种非常正常的现象。冬季,湖面封冻之后,由

于河道出现了缺口。冰面下没有结冰的水一点点地流干,于是冰层之下就出现了巨大的空洞。冰面承受不了我的重量,开裂,我就落了下来。

本来想直接上岸离开,突然发现这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可以呆一个晚上。无论如何要比在露天里强得多。

我在洞底坐了下来。打开摄影包,在一些边袋里寻找是否有什么用得着的东西。找到一小卷伞绳,一块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士力架,包装没有破损,噢,这块充满巧克力和坚果的小宝贝的营养足够让我撑两天不成问题。在食物上我从不挑剔,秋天外出寻鹿回来时饿得厉害,不等饭熟,我就经常拿起帐篷里挂着晾制的肉干,放在炉火上简单地烤一下就塞进肚子;事实上那些露天晾晒的肉干上面经常蠕动着白色的幼小蛆虫。这样的食物我总是照吃不误,那东西的蛋白质含量很高,营养更加丰富。

突然,我的手在一个几乎从来不用的边袋里触到一个半筒状边缘椭圆的小东西。我感觉自己的手在哆嗦,其实在我将它拿出来之前,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个打火机。那种在任何一个超市都可以买得到的一次性塑料打火机,极简单的构造,但此时它的出现却是实实在在的雪中送炭。

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在背包里塞进过打火机。除我之外上一次背过这个背包的应该是弟弟,是在我们一起去草地参加那达慕大会。他有吸烟的习惯,可能是他顺手将这个打火机放入了边袋里。

噢,这个世界充满阳光。火种,在冬日森林寒冷的夜晚里,几乎意味着一切。

我顺着岸边的冰洞爬上岸,用随身携带的刀砍了一些枯干的灌木,又在林地间捡拾了一些细小的干树枝,将这些卷成一抱,用那根伞绳绑了,背进了洞里。然后,我又回到林子里,找到一棵已经枯死的碗口粗的白桦树。几经摇撼之下它就非常干脆地倒下了,我将它拖进了冰洞。

在我做这些的时候,阿样跟我寸步不离,好几次差点将我绊倒。它注定成不了真正的猎犬,这种总是在猎人脚边打转的狗非常危险,很容易导致手持枪械的猎人走火误伤自己。它确实不是合格的猎犬,但看护营地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在驱赶在营地附近游荡的熊时,它还是表现得非常勇敢。

它还太小。

我在冰下一处紧靠河岸的凹处找到一个合适的安身之所,这里地面平坦干爽,头顶的冰面上还有一个直径不超过五十厘米的孔洞,一会儿点起火,烟应该可以从这里飘散出去。

我急急忙忙清理着地面,用枝条扫开从上面孔洞里落下的雪。地面上也许有一些已经干燥的水下生物或者水草的粉尘,随着我的动作轻轻地扬起,在头灯的映照下呈现出幽蓝的光。阿样的毛丛间大概也附满了这种粉末,这只巨大的牧羊犬也稀奇古怪地闪烁着深蓝色的荧光,那一身长毛仿佛蓝色的火焰,轻轻地浮动着,如果阿样此时注意到自己的形象一定会被吓坏吧。

总之,一切都显得有些不同寻常,莫名其妙,我努力不去注意这种古怪如史前洞穴般的气氛。

我取出打火机,先拿出一把从树上摘下的干透的松萝,这是最好的引火材料。

我用细小干枯的枝条叠起一个中空的圆锥形,然后在中空的底部放入松萝和揉碎的桦树皮,随后在上面叠加一些细小的枝条和更大一些的枝条,直到摞起一座半米高的柴火。

我用打火机点燃了一小块桦树皮,小心地在我的手中旋转它,直到它被温暖的橘红色的火焰所包围。我注意到阿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手中的这团火,它的表情如此专注,流溢出即将昏睡的孩子般天真得有些呆滞的神情。

火烧到我的手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忍受着火的炙烤,小心地将这团火放进柴堆的最下面,像是小心翼翼地将一枚蛋送入温暖的巢里。火光摇曳,越来越暗淡,在有气无力地闪烁了几次之后,熄灭了,升起一缕垂头丧气的细小白烟。

我有些失望,抬头发现阿样也正在看着我,它也在关注着这团火。作为一只在森林里长大的狗,它了解火是什么。那是在森林最寒冷的夜里能够提供温暖的物质,可以烤干被雪濡湿的爪子,只要不靠得太近烤着了皮毛,火是安全的。

我再次拿出打火机,这时我才注意到里面的液体已经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了,它也不是可以无限使用的。

我正准备俯下身直接在柴堆的下面将火点燃时,突然听到熟悉的啪的一声,对于这种声音我实在太了解了。在营地时每天凌晨我都要起床给将要熄灭的炉子添火,半梦半醒之间,随着这样的一个声响。炉火就会熊熊燃烧起来了,暖意重新填满整个帐篷。

从柴堆的下面升起一团白烟,然后一个幼小的火苗开始生长,随后,它的气势就越来越大了,噼啪的声响渐渐地密集起来,火从柴堆的中部开始向外蔓延,像一只要挣脱牢笼的小兽。烤得我脸上发烫。

我有些紧张,怕上面的冰层经受不住火焰的烘烤,会在融化之后崩塌,将我和阿样埋在冰层之下。但显然我多虑了,腾起的火焰刚刚要燎到冰面就开始慢慢地减弱了,这些灌木和细小的树枝并不能提供更大的燃烧能力。

趁着火势还旺,我将那棵枯死的白桦树较细的一端填进了火中,这样整个夜晚,只要不断地将剩下的白桦树一点点地向前添进火堆里就可以了。

有了火,这个寒冷的夜晚也就能更好度过了,我终于放松下来。

我用灌木给自己铺了一个柔软的铺位,然后舒服地躺在上面,拉开了冲锋衣的拉链,折腾了这么长时间,里面满是汗水。让汗气快些散发出来,一会儿才不会感到寒冷。

这时,我才感觉到饿得厉害,取出那块士力架。每次出行,我总会在不同的包中放一些现金和便于贮藏的食物,估计这块士力架是我去年进草原的时候放进相机包的,没有想到在冬天的大兴安岭丛林里派上了用场。

已经一年了,应该已经过了保质期,随后我马上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好笑,都到这时候了,还考虑什么保质期。

我撕开包装纸,士力架已经被压瘪变形,我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它几乎在一瞬间就融化了,好像刚刚从喉咙下去,还没有到达胃部就被完全消化了。饥饿总会带来这种后果,但我很好地节制了自己的食欲,仅仅将这块食物吃掉了一半,将另一半用包装纸封好,仔细地收进相机包里。

不知道明天是不是能顺利地回到营地,未雨绸缪还是很有必要的。随后我用刀从地上的冰块上敲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在冬天里,冰比雪更易解渴。

阿样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甚至在我吃士力架时像人类一样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饿一晚上,它没有什么问题。而且,士力架这种食物并不适合狗,里面的可可碱和咖啡因对狗是有毒的。

我有些累了,摊开四肢,仰躺着,我在这里营造了一个小小的温暖的气候。

白桦树的树干已经烧着了,在林地里总是显得清颀高挑的树木其实并不耐烧,树质并不致密,即使作为柴火,它们也烧得并不持久。我知道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必须再出去寻找一些柴火。我挣扎着站起身,打开头灯,又爬上岸,阿样则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

就在我钻出冰层的时候,好像听到我刚刚离开的冰层下面有什么动静。我停下来,静静地倾听,洞里非常安静,仅仅只有燃烧的树枝爆裂的声音。

阿样也跟我摆出一样的姿势,在倾听,看我起步,急急忙

忙地跟了上来。

也许我听错了。

我没有走出太远,万一再次迷路,连这个好不容易碰巧找到的安身之所也回不来,就麻烦了。

雪还在下。像绒毛一样大的雪片,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地面上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新雪。

安静的森林之夜。几乎可以听到雪飘落的声音。事实上感觉在这样四围被如绒毛般的雪覆盖的世界里。所有的声音已经被吸纳了。这是声音已经呈现真空状态的森林之夜。

很快我就找到了一棵枯死的小松树,它斜倚在旁边的一棵大树上,大概是死于春天的虫害吧。我用刀柄敲了几下树干,树干发出干透的木头特有的带着颤动的当当声。

我把它推倒。它倒在雪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说它是棵小树,其实也有六七米高,直径在十五厘米左右。

尽管我在推倒小树前极力呼唤着阿样,希望吸引它的注意,不要傻呵呵地跑到树下去,可它还是在树倒下的一刻猛地蹿到一边,险些被树干砸在下面。

在这片丛林里生活下去,它还有很多经验需要学习。

我为自己弄出这么大的声响而感到有些心虚。

拖着这棵树重新回到了冰湖边,把树顺着洞口拖到冰层下颇费力气,我来来回回地折腾了几次,像一只要将一整只玉米塞进自己的洞里的自不量力的耗子。

终于把树拖到了火堆边,当我在铺好的灌木上坐下之后,阿样直接在我的脚边卧下了。

我将鞋带解开,将两只汗湿的脚架到火前。一股如温泉般的暖意顿时从足底弥漫开来,浑身感到酸痛起来了,睡意像缓慢上涨的潮水,我困得几乎抬不起头来。太安静了,只有燃烧的自桦树偶尔发出单调的噼啪声。

阿样也困了,已经将下巴搭在我的一条腿上,睡了。

这样挺好,我们可以相互取暖。

我将折刀抽出鞘,打开,放在身边。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睡着了,但我知道是怎样醒来的。

那绝对不是阿样发出的声音,也不是火中什么东西的爆裂声,是陌生的物体与冰面或雪块摩擦的沙沙声。

我几乎立刻就醒了,顺手抄起了刀。

因为醒得太快。心脏剧烈地跳动着,火堆中的明火已经没有了,只剩下燃烧后的白桦树一截发红的炭。这时我才感到自己浑身已经冻得发凉,我打了个哆嗦,急忙将两脚插进冰冷的鞋里。刀也冻得粘手。

但真正让我感到恐惧的还是刚才的声响。

阿样已经被我惊醒了,睡眼惺忪地看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一动不动地听了足有半分钟的时间,整个冰层之下没有再传来任何声响。我松了一口气,也许刚才仅仅是一块松动的冰落了下来。

我把刀放在一边,抱起白桦树往前挪了一点儿,又在上面放了几根小树杈,很快,上面就冒出了新的火苗。

在我对着那根烧得通红的炭上不断幻化出来的如同地图般的图案发呆时又听到了声响。这次确确实实地听到了陌生的声响,那是类似皮毛与雪摩擦的沙沙声,就是从冰层下面巨大空间的另一侧传过来的。

我再次抄起了刀,小心地靠了过去,无论是什么,必须弄清楚。因为光线不亮,我摸索着向前走。而没有出息的阿样并没有表现出足够的勇气,它恐怕也意识到什么,身体紧紧地贴在我的腿上。跟我一起移动。

它在靠我壮胆。

头灯在这种时候竟然不工作,我按了开关,它却没有亮起来。我继续错步向前走,这样无论是进攻或者后退,都会更快一些。

湖底尽管冻得很结实,但也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平坦,还是有坑坑洼洼的地方,甚至还有埋在地上的树枝。我感觉自己就这样走了十几米的样子后,突然前面的黑暗中又传出更加急促的沙沙声。

“它”就在前面。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动物,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鲁莽的进逼可能使这只动物受惊,被迫向我进攻。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已经不得不面对进退两难的局面了。

不过已经到了这里,索性看个究竟,我再往前挪了几步。终于,似乎黑暗已经到了尽头。

在我的前面响起沉重的扑打声响,我攥紧了手中的刀。尽管如此寒冷,我感觉自己手中已经满是冰冷的汗水。

终于,在黑暗中它现出了自己的形体。

在我前面的黑暗中,闪烁着十几枚绿幽幽的光点,显得如此明亮而耀眼。

这些暗绿色的光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它,噢,是它们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感到浑身放松下来,小心地收起折刀,放进腰上的刀鞘,转身向火堆走过去。

阿样还是紧紧地挨着我走。

我说过,它成不了像样的猎犬,猎犬不应该这样跟随主人。这样非常危险,很容易绊倒主人造成枪械走火。

尽管我没有带枪,但刀也会伤人的。

我回到火堆边,火又燃了起来,我搬起了刚才弄进来的那棵小松树,将它架在正在燃烧的白桦树上。因为树干上有凝固的松脂,融化后开始滴落到火中。我在火边坐了下来。

在很多文学作品中,这些黑暗中闪烁的幽蓝的“鬼火”永远被用作狼群的代名词。但那不是狼,在这种季节,狼很少离开草原进入丛林。

是花尾榛鸡或者松鸡,可能有十来只吧。昏暗中我看不到它们的样子,但是可以感受到它们的恐惧。

它们大概也预感到大雪将至,为自己寻找避难所,然后发现了这个很好的避寒的地方。

在我进来之前它们已经是这里的主人了。,

还好阿样没有发现它们。阿样的嗅觉绝对没有问题,可能是今天它经历得太多,或者是湖底扬起的灰尘影响了它的嗅觉。没有被它发现当然好,否则它会像疯了一样冲过去,追逐这些可怜的鸟儿,那么我整个夜晚都会不得安宁,冰层下也会烟尘四起、羽毛乱飞、鸡飞狗跳。

还是不让它知道的好。

阿样好像找到了什么食物,在我的脚边有滋有味地啃着。我从它的口中将那东西取了出来,一开始我以为是块树皮,以为它在饥饿的驱使下开始吃素了。

仔细看看,是一条干鱼,大概是湖干涸时留下的。我将鱼还给了它,让它有点营生也好,漫漫长夜毕竟不是那么好挨的。我用裤管擦掉了手上它的口水。

火越来越旺。温度又上来了,我口渴得厉害,收集了一点儿落在地上的新雪。雪在嘴里迅速地融化了,有一点清新泥土的气息,但并不解渴。阿样松开口中的鱼,慢慢地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抬头凝望着不断有雪花落下的洞口。

随后,从它的喉部发出浑厚低沉的咆哮。但这也许称不上真正的咆哮,仅仅是一种在喉咙中酝酿,等待随时爆发的啸音吧。我当然了解这是什么。只有营地附近有陌生人或野兽出现时,它才会这样。看来它更适合做护卫犬。千百年来在草原之上的营地里,它们一直被这样使用,看护羊只,驱赶狼群,也许我将它们带上大兴安岭的驯鹿鄂温克营地是个错误。

它的低吼如同夏日地平线上遥远的滚雷,急骤沉闷,渐渐增加了音量,终于,它发出了一声吠叫。也许是冰层下巨大空间的作用,使它原本极有气势的吠叫更显得力道浑厚,在冰层下轰轰回荡着,最后从头顶的缺口迸射出去。

我听到头顶的冰面发出噗的一声,显然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上面,但这个东西又拥有很好的缓震器。

阿样又接连叫了两声。上一次吠叫声的余音还在冰层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没有消散,现在这两声吠叫又加入进去,冰

层下发出轰轰隆隆的回响。

显然,对面黑暗中那些鸟也受到惊吓,它们扑腾了几下。但这并没有让阿样分神。它还是目不转睛地紧盯着那个洞口。上面没有任何响动。

阿样保持着这个警惕的姿势有两三分钟的样子,然后似乎感到厌倦了。它慢慢地趴了下来,又去啃那条乏味的鱼干。刚才也许有什么动物从上面经过。

后来我又睡着了,不过又一次被阿样的吠叫声惊醒。

这一次它叫了五声。

我太累了,保持清醒没有一分钟,又一次沉入梦乡。

我在穿过冰洞的冰冷的曙光中醒来,火已经熄灭了。我全身都冻得几乎僵硬,只有身体左侧感觉好一点儿,因为整个夜晚阿样都卧在我的这一侧。我睡得不是很好,浑身酸痛,不过在下雪的夜晚能够找到这样的一个安身之处已经应该感到满足了。

我挣扎着站起来,太阳已经越过山脊,冰层下突然明亮起来。阳光似乎带给阿样充沛的活力,它箭一样地蹿了出去,在身后留下一串雪尘。纷飞的雪尘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让我想起洞里那些飘浮的淡蓝色烟尘。

我还是想确定昨天晚上隐藏在冰层下的动物是什么,于是一直向前走。几乎走到湖的尽头,在靠着河岸边的冰下,有一小堆积雪,可能是风吹下来的,上面有十几个趴卧过的雪窝,它们已经离开了。在雪窝边还有遗落的羽毛,我拾起一根看了看,应该是花尾榛鸡。

我顺着平缓的河岸爬出洞口,强烈的阳光让我几乎睁不开眼睛。雪已经停了,森林重新被雪覆盖,森林与大地都拥有着丰满而更加舒缓的线条。我头顶的树上有一些雪滑落,抬头看时,只看到灰松鼠毛茸茸的尾巴在树丛间一闪而过。

走在冰面上,我用脚后跟跺了几下,下面发出空洞的声响,适可而止,我可不想再一次落下去,我也不会每次都有那么好的运气不会受伤。

走到昨天我在洞底点火时排烟洞口的位置,我查看了一下。尽管因为早晨新雪的覆盖,足印的轮廓已经不甚清晰,但我仍然可以判断出昨夜的访客留下的爪印。

那是两只体型不同的猫科动物,它们先后来过。

留下较大爪印的那只从白桦林里过来,每一个步子都谨慎而均匀,它围着这个空洞转了一圈,在距离洞口不到一米的地方站住。那是下风向,烟的气味让它感到紧张。随后,是一个跳跃的痕迹,它竟然能原地跳出足有三米远,从爪印上判断,它是在原地未转身的情况下向后跳起的,落地时仍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看到这几个爪印,我不由得笑了。显然,这是阿样那声吠叫的功劳,它被那极具穿透力的吠叫声吓坏了。随后,它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那只留下较小的爪印的动物。显然要年轻很多并缺少经验。它从一片灌木丛中出来,直直地奔向洞口。并且在洞口附近徘徊了很久,在洞边的雪地上留下一片混乱的足迹。从那足迹可以看出这是一只好不容易适应了残酷冬天的幼兽,刚刚在丛林中获得生存的资格。兴奋、不安以及对陌生事物的好奇,都表现在它那零乱的足印上。但它不明白,这对它显然是致命的。它离开过一次,后来又回来了。这一次的足迹非常清晰,那时雪已经停了。

我想这只较小的动物应该是猞猁,而那只大一些的我不好判断,它的爪印太模糊了。

阿样在前边响亮地吠叫了一声。在催促我。

对于这个临时的避难所,它毫不留恋。

经历了这个夜晚之后,也许它会有所改变。

我和它一样,急着回营地。

如果来得及,我应该可以赶得上早餐。加了驯鹿乳的滚烫的茶,还有浓稠肉汤中煮出的面条。

我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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