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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瞧不起我大爷

2009-11-13

章回小说 2009年11期
关键词:饼子小轿车道岔

墨 凝

二子动不动就对我说,别瞧不起我大爷。他这样说的时候,我都快笑疯了。笑够了我不客气地说,你就别和我提你大爷了好不好。你不嫌丢人我还嫌没这个呢。我说这个的时候用手指指自己的脸,最好别让人知道铁道边上捡破烂的瘸老头是你亲大爷,要知道你有这么个宝贝大爷,我当初还不和你玩呢,再提你大爷的时候最好别跟别人说你认识我……

二子说,有啥了不起,不玩就不玩,谁还稀罕和你玩不成?不玩拉倒!

二子是我儿时的玩伴,我们经常因为他大爷闹得不欢而散。可放屁工夫我们就忘记了他大爷是谁和因他大爷带给我们的不愉快,该在一起玩还在一起玩,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二子的大爷我们都见过,就住在铁道边上一个临时搭建的小房子里,小房子破得没法说,夏天漏雨冬天漏风。我和二子去过,去的原因是二子非说他大爷是英雄。我想见见英雄的模样,就和他去了一次,去了一次就不想去第二次了。不知道是我居住的小城没有英雄,还是有英雄我根本没见到过,我说不清。反正我没有见过真的英雄,我见到的英雄都是在电影电视里出现的。电影电视里的英雄大都刀枪不入,可以在密集的枪林弹雨中穿行而毫发无伤;有英雄的地方美女可以随便行走黑夜或密林,且不用为自己的安危担心,英雄总是在美女最危险的时候及时现身,然后大喊一声三拳两脚就把歹徒打得落荒而逃;而且英雄个个都八面威风仪表堂堂,让人望而生畏望而敬仰,心里不由得感叹,哇塞——英雄。

像二子的大爷这样的英雄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我们去的时候正是中午。我们沿着铁路往前走,我和二子一人踩一根铁轨,看谁走得远。在走铁轨的游戏里二子永远是输家,他输给我的原因并不是铁轨硌疼了脚让他坚持不住,而是他并没有用心和我比。因为他总能发现铁轨旁别人丢弃的易拉罐、空啤酒瓶之类的破烂东西,发现了这些他就会跑下铁轨去捡。我们的游戏规则是脚离铁轨就算输,可他见到易拉罐、空啤酒瓶之类就忘记了游戏,一路上他输了多少次已经无法记清楚了。可他这一路捡到的破烂,却叮叮当当背了一大包,好不容易来到铁路旁他大爷家的门前时,他已经造得像小鬼了。他的布衫被临时改装成了布口袋,里面装满一路上捡到的破破烂烂,光着晒黑的上半身,出了汗他就用捡垃圾的手去抹一下,抹来抹去脸就成了花狗腚,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就这样他还向我龇牙傻笑……

我说你可别笑了,你一笑我都要吐了。

二子说你吐个六啊,我有那么恶心吗?

我说你没那么恶心,就是看了你吃不下饭,睡觉会毛愣。

二子说我这可都是为了我大爷,我大爷就是靠着这些东西活着呢。

我说等你长大了你就养活你大爷吧。

二子说行,我没意见,等我有了钱一定养活我大爷,其实我大爷挺可怜的……

我们走到离铁路不远的一个简易的小房子前,二子说到了,就把背上的布口袋放下来,然后哗啦啦地倒了一地。倒完了二子把皱巴巴的布衫搭在肩上喊,大爷,大爷我来了。

听到喊声,屋子里有了动静,吱吱嘎嘎那扇破房门被从里面打开了,从门里面出来的不是二子的大爷,而是烟雾夹杂着热气,我还闻到了一股酸菜的味道。我们进了屋子,二子的大爷正在做饭。二子说做饭怎么不开开门?二子的大爷说,灶坑不好烧,开开门更冒烟,关上门还强点,可还是冒了一屋子的烟。

可能是第一次见到我的缘故,二子的大爷显得很热情,客气地对我说,吃饭了没?没吃就凑合着吃点吧,没啥好吃的,大饼子酸菜汤。我一进屋就看见了地上的小耳锅,锅显然是刚刚揭开,锅里贴着一圈的玉米面大饼子,底下的酸菜汤还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我心里不由得大叫,哇塞——英雄就吃这玩意?!可嘴却礼貌地说,大爷我吃过了,不饿。二子却不客气,跳上炕,趴在那张摇摇晃晃的炕桌上,呼哧呼哧猪似的喝了碗酸菜汤吃了个大饼子。二子喝完刚撂下碗,就有几只苍蝇落上去。屋里光线很暗,墙上挂着的几件衣服看不出什么颜色,炕上散落着两只脏了吧唧的破袜子。

我不知道英雄是否都腰缠万贯,但喝酸菜汤吃大饼子的英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英雄落魄的时候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可我怎么也无法把眼前这个喝酸菜汤吃大饼子的小老头和英雄的形象统一起来。英雄大都豪气冲天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即使没酒没肉,也不会像此时二子的大爷这样蹲在地上,一手端着酸菜汤一手拿着大饼子,喝一口酸菜汤,咬一口大饼子,大汗淋漓满脸世俗的吃相。我转过脸去看外面,窗外一列火车正在经过,那时候的火车很破,走起来也很慢,声音听起来咕咚咚咕咚咚的,似乎火车就从我们头顶上咕咚过去的,屋子也跟着摇晃,桌子上的碗颤抖得让苍蝇也站不住了脚。呆在这样的屋子里我心里总不踏实。而二子的大爷似乎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哧溜哧溜把酸菜汤喝得山响。

英雄大都沉得住气,该出手时才出手,而二子的大爷在我眼里绝不是什么英雄,就是一个黑黑的干巴老头,风一吹就能吹倒的小老头,而且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其实当时二子的大爷年龄并不大,只是生活把他沧桑成了个小老头的模样),说他是英雄,谁信?打死我也不信!这个样子也能称得上英雄,二子纯粹是疯了。

从此二子再说他大爷是英雄,我就一百个不乐意听。我说你大爷有啥啊,还英雄呢,你就别丢人了好不好?二子说我没丢人,你别瞧不起我大爷,我大爷扳过道岔救过一车的人,那可是火车,火车你知道吗?你说,能救一火车的人不算英雄?那谁能算英雄。你还别不信,我说的可全是真的,有半点假话出门让我撞火车。我说,有尿你就去撞,撞了算你能耐。二子说干吗你让我撞我就撞,我又没说假话,你瞧不起我大爷,我也瞧不起你大爷!

我说,小样,你知道我大爷是干什么的吗?小样,你还瞧不起我大爷,告诉你我大爷是干吗的怕吓死你!

二子说,我还真没有听说谁被你大爷吓死,你大爷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当官的吗?当官就了不起了,开个轿车就了不起了,你大爷的谁稀罕!

我说,你大爷的!不稀罕我大爷上次回来,你干嘛围着我大爷的小轿车一个劲地转,还非要坐坐,你长坐轿车的屁股了吗?给坐埋汰了咋办?你以为像你大爷的炕桌呢,你说趴上去就随便趴上去咋地……

二子说,一个破轿车准稀罕坐,等我长大了开比你大爷还高级的小轿车,拉着我大爷满街跑,让别人都知道我大爷是啥样的人。

我说,看把你能的,你开个我看看。愣说你大爷是英雄,连路都走不稳,还能干啥英雄的事情?

二子说,我大爷没干啥就扳过一次道岔,救了一火车的人……

我说,我没见过,谁见过你大爷扳道岔救了一火车的人……

二子说,你没见过的事多着呢……

后来我们吵不下去了,原因是我们都长大了,长大了有长大了的事情。后来,我上班了,上班的地方是我居住小城的铁路部门。而二子却去了南方做生意,也不知道生意做得怎么样,一去就没了音信。

我在小城铁路部门工作,听到了一些关于二子的大爷的事情。二子的大爷原来是铁路的职工,工作是扳道岔的,因为铁路改革,二子的大爷技术虽然过硬,可文化不过关,现在要的是全面的人才,自然就淘汰下岗了。下岗后他想不通,就整夜在外面赌,最后连房子都赌没了,老婆也跟了别人。二子的大爷有个毛病,听不到火车咕咚咚的声音就睡不着觉。所以他不愿离开铁路,就在铁路周围以捡破烂为生。

关于二子的大爷扳道岔救了一火车的人,我也听到了一些。事情是那天(具体哪一天没有人记得了,即使记得也没有用了)新来的扳道工不知道是失恋还是别的原因喝了酒,反正是喝高了,枕着铁路边上废旧的枕木就睡着了,对于信号和火车咕咚咚的声音,他已经听不见了。

也赶巧那天二子的大爷眼皮跳,跳得他心慌意乱,左眼跳财右眼跳祸,可他忽而左眼跳忽而右眼跳,他不知道是跳财还是跳祸。就披上衣服起来,沿着铁道边溜达,假如当时铁道边上能有一包钱正好让他捡到,二子的大爷一定不会有意见。钱他一分也没有捡到,却遇到了那个醉酒的扳道工,遇见扳道工的时候,火车正咕咚咚咕咚咚地开过来。他明白这个道岔如果不立刻扳开,火车就会与另一辆正驶向小站的货车迎面相撞。这样的情节绝不是我的安排或小说的套路,那天的事实就是这样紧迫。二子的大爷可以说是个老铁路,不用教他也知道怎么做,他没有多想,就跑向道岔,道岔是及时扳开了,可咕咚咚驶过的火车,让二子的大爷没有把身子闪利索,他的一条腿让火车扫了一下,然后他就疼昏了过去,和那个醉酒的人一样,火车咕咚咚的声音就听不见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里了,等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虽然可以走路了,就是走路的样子和以前不一样了,一脚高一脚低,让他总感到不是道路不平,而是世界在颠簸。

按理说,二子的大爷因此成不了英雄也会成为新闻人物,可事情不是那么简单,那个醉酒的扳道工事后否认了一切,他否认的原因只有一个——怕受处分和下岗。醉酒的扳道工我认识,他是我大爷靠权力从农村弄来的,据说他是我大爷六姨奶四舅妈三小叔子的小舅子,反正沾亲带故,就是拐了好几十道弯儿。虽然我心里讨厌这个拐了好几十道弯儿的亲戚,可我还得管他叫哥。这个哥我见过几次,一次是他从一个小酒馆里横着出来,横着走向我说,跟哥……再……再……喝……喝两杯去。我说,一边去,谁和你喝,都灌成螃蟹了还要灌!还有一次是他惹事被人揍了一顿后,跑到我大爷家拿菜刀要和人家拼命去,许多人都拉着,怕出事,正好我大爷刚从外面回来,我大爷说,不用拉着他,把刀给他。别人不敢给,我大爷就急了,吼道,给他,让他去杀去砍,我看看他到底有多大的尿!让人没想到的是,刀给了他,他却把刀当啷扔在了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开了,那样子要多恶心有多恶心。我大爷上前踢了他一脚说,滚犊子,滚一边嚎去!还有几次是怎么见到的,我记不起来了。

我这个哥死活不承认他那天喝醉了酒,也死活不承认是二子的大爷替他扳的道岔,他说,说我那天喝醉酒了谁看见了,老徐(忘了交代二子的大爷姓徐)他干吗替我扳道岔?他现在不是扳道工,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再说道岔是随便乱扳的吗?扳出事故谁负责?

在强调一切以事实为依据的今天,二子的大爷不但没有成为英雄和新闻人物,还背负一个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名声。依然住在他夏天漏雨冬天漏风的房子里,走街串巷以捡垃圾收废品为生。

再后来,我大爷出事了,是贪污。

我大爷出事了,还牵扯出我那个醉酒的哥,为了保全自己,他竟然出卖了我大爷,说当年他矢口否认二子的大爷替他扳道岔的事,都是我大爷给出的主意,教他那样说的。还说我大爷告诉他不能看别人可怜就心软,心软做不了大事。我大爷出事不久,二子从南方回来了,二子在南方最初也是收破烂,后来干大扯了(大扯是北方的土语大发的意思)就开了厂子。据说二子做生意够狠,他的人生格言是——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如今发了的二子是开着黑色的小轿车回来的。还别说二子的小轿车一看就比我大爷当年坐的小轿车高级多了。二子回来不为别的事情,就是想看看他的大爷,还要把他大爷接走,跟他去享清福,可是他却永远见不到他大爷了。我哥供出当年的事情,二子的大爷自然就受到了重视和表彰,记者还在当地晚报发表了轰动性的文章,文章的题目是《一个英雄是怎么被埋没十八年的》。有关部门还给二子的大爷送去了补偿金,算是一种安慰。听说补偿金不少,够他花上一阵子了,可是二子的大爷就花了一次。原因是,那晚上他用这笔钱,买了一堆的大鱼大肉,多年没见到荤腥的他,猛吃猛喝了一顿,就死了。医生说,是吃多了撑死的。二子的大爷就是这样死了,我听到后想大哭一场,因为我总能想起他当年蹲在地上,一手大饼子,一手酸菜汤,吃得大汗淋漓的情景。

二子回来的第二天晚上,在铁路边上的海天大酒楼摆了一大桌,请的都是朋友和街邻,我去了。二子给了我好大的面子说,你不来就不开席了。我说,我还是什么人物咋地?二子说,就因为你不是什么人物才少你不能开席啊。我说,小的时候我们可没少吵,你还记得吗。二子说,咋能不记得了,小时候我们天天见面就吵,现在一见面还是不消停啊,别说过去了,来,我们干了。说完二子一仰脖,一杯白酒刷地见了底。或叙旧或感慨人生之变化,酒喝得酣畅而热烈,杯也碰得叮当山响。都说二子变化最大。二子说,我什么都没有变,唯一的变化就是有了钱,可是如今没钱就没有个好活法。就拿我大爷来说吧,如果有钱也就不会天天喝酸菜汤吃大饼子了,也就不会住夏天漏雨冬天漏风的房子了。大鱼大肉别人也许都吃腻了,可对我大爷那是穷人过年哪,是一生的大餐啊。我大爷临走还吃上一顿饱饭,吃上一顿……饱饭……二子有些说不下去了。他端起酒杯走到窗前,窗外是铁路,有列火车正好经过,现在的火车和以前不一样,没有了咕咚咚咕咚咚的节奏,走过去也没有多大的声音……

二子走的时候一定要把他大爷的骨灰盒带走,他沉默着把他大爷的骨灰盒一直抱进小轿车,然后小轿车绕着小城的街道转,转了几圈后小轿车就离开了小城,向南开去。望着小轿车远去的背影我不由得想起当年二子的话——别瞧不起我大爷!

责任编辑 成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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