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为裳

一个小时前。

林亚若收到一个特快专递。里面装着发黄的旧照片，照片上林亚若明媚如春花，照片的后面写着清秀的小字：见到你，心里的喜欢一朵一朵开出花来。

有几封信，是林亚若写过去的。信很皱。亚若忘记了那是自己的泪还是读信者落上去的。

有三张仙人掌花瓣做的标本。花瓣黯红薄且脆。像褪了色的旧舞衣。只有林亚若知道它们曾经有多艳丽。

还有很多张往返墨路与白玉镇的车票。

亚若在墨路中心医院做大夫，汐远在白玉镇卫校教书。

一张信纸上写着几行力透纸背的字：

亚若，这五年来，每次来墨路，我都会来医院看你。悄悄地，看上你一眼就走。

以后大概不会再来了。你有了你的生活，看得出你挺幸福的。

但是，亚若，就算我们再不相见，我们也永远都不会成为陌生人。

我们是亲人，永远的亲人。

林亚若站起来，有些闷，她推开窗，已经是秋天了。树叶在空中完成最后舞蹈落在自己的影子上。

一回头间，看到窗台角上的仙人掌冒出了粉红色的花苞儿。

站在窗前，仿佛站在时光的一侧，看着时光的列车由新到旧一列列走过去，亚若想如果当时没这样，如果当时没那样……可是，因为痛苦就不遇到那个人，因为悲伤就不经历那件事，那样的人生还是人生吗?

一天前。

病房里，李汐远悲痛欲绝。他拉着亡妻的手不肯松开，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嘴里呜噜呜噜地说着什么。

林亚若站在门边，眼泪也跟着往下淌。边上的小护士拉她林医生

亚若很想走过去，把李汐远抱在怀里，可是她不能。

傍晚的阳光照进病房，藩在李汐远苍白悲伤的脸上，林亚若想到分手那会儿，他亦是拉着她的手这样哭的。

只是，那时的汐远清瘦，脸上有光泽。即使悲伤，也还是目光炯炯。而面前的汐远，渐渐发福，脸上有了皱纹，目光里写满心灰意冷。

这三个月里，他每天来病房陪妻子。护士、病人们都说他是好男人的榜样。

林亚若的心是复杂的，他对病妻越好，越能证明她当初没有看错他。可是，潜意识里，她又是不愿意他那样对他妻子的。林亚若是希望他仍然爱着她的。她走过去，扶住李汐远，她说生死有命，别太难过了。

李汐远拉着林亚若的手，呜呜咽咽哭得像个孩子。

一星期前。

林亚若站在了鸿燕宾馆的大堂里。杨轶来牵她的手时，她说头上的发髻松了，伴娘赶紧过来帮忙整理。亚若转身对着那扇开向阳光的门。

门外明亮，却空空荡荡，所有的宾客都在亚若的身后。

她是新娘。没有人跑过来喊反对，然后牵着她的手跑掉。

那是好莱坞电影里的情节。可是林亚若的心里还是隐隐地盼望。

杨轶拉着她穿过花门，穿过宾客的酒席，站在小小观礼台上。公婆给红包，杨轶给她戴上明晃晃的戒指。摆香槟塔、切三层的蛋糕，向那些熟悉的、陌生的脸敬酒。

林亚若脸上的笑塑料花一样粘在那。她悄声问杨轶你真不介意这辈子没有我们自己的孩子吗?

杨轶温温地笑，说傻瓜，什么时候了，还问这种问题?

林亚若轻轻地笑了，牵杨轶的手用了一点力。真的就结婚了，真的要重新开始了。

李汐远没有来参加她的婚礼。他收到林亚若的请柬时说会尽量来。走廊里，阳光在他的背后，林亚若看不清他的脸。只听他说小若，祝贺你。你跟杨轶这一路走来不容易，别太要强了。

林亚若怀里厚厚的病例卡突然散落在地上。

林亚若弯下腰往起捡，李汐远亦弯下腰，两个人的头碰到头。像两只蚂蚁，只一下，赶紧各自往后退了一步。

林亚若突然把手里的卡也都扔到了地上，转过身对着墙哭。如果不是见到李汐远，如果不是看到他对妻子那样无微不至地好，她会死了心结婚吗，

五年，整整五年，她都在心里念着他的好。她都相信有一天他会来找她，告诉她，他知道了所有真相，他不在意，他愿意跟她在一起。

可他来了，却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李汐远来找林亚若那天，外面下着雨，他全身被雨淋透，头发黏耷耷地粘在额前，他就这样失魂落魄地站在亚若面前。他说：亚若，你得救救她。

一年前。

林亚若回白玉镇给一个病人会诊，然后跟着院长一行人去最好的丽都饭店吃饭。

从洗手间出来时，她遇见李汐远。他喝得脸很红，像关公。

他晃着走过去，又走回来。他指着她说你像我同学。

有人站在门边ⅡU林医生快点。

亚若边走边回头。

李汐远的影子长长地拉在墙上。叫亚若的医生说你认识那人々亚若摇摇头。那人说：卫校的老师，总喝酒，喝得烂醉。听说他母亲跟爱人不和，几次闹到卫生局，你说说，现在谁还会为家事闹到上级部门去?

亚若问为什么。

那人说：寡母带着儿子，心理肯定是有些那个的

他爱人是镇领导的千金，不肯吃亏，那老妈就往上闹，说儿子媳妇虐待她…

林亚若的心晃晃悠悠。当初自己从汐远身边逃开，难道只是自己不能生育这么简单吗?会不会潜意识里也害怕面对那个严厉的婆婆呢?

不，不会的，亚若急忙在心里否认。她是不愿意他为难。不愿意他夹在自己的爱人与母亲中间。

可事实上，他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回墨路时，车子经过卫校的门口。卫校已经有些破败不堪了。林亚若的目光一直往后啾。直到那个跟汐远有关联的地方变成了一个黑点。

两年前。

亚若跟汐远分手前吃了一顿火锅。整整一顿饭，亚若都在给汐远夹莱，剥虾。

汐远闷头吃，不吭声。

好半天，汐远闷闷地说我去给我妈跪下，求她。

亚若不说话。

汐远扔下筷子。他说你是不是不愿意跟我去镇子里?那我就留下。亚若的眼泪不停往下掉。她说我去找你时，看到跟你一起走的那个女孩，她很喜欢你……

汐远夹了几筷子白菜都没夹起来。亚若呜呜咽咽地说求你，放过我吧，我不想过被人管低声下气做小媳妇的日子

汐远走过来，抱住亚若，亚若这才发现汐远在哭。哭得全身发抖。他说，小若，我们没遇到该有多好，我们没有相爱该有多好。

他吻她，哽咽着说答应我，对自己好。像我对你好那样对自己好

直到汐远走，林亚若都没有告诉他，她做体验时检出了毛病，她这辈子恐怕都不能做母亲了。

知道这结果后，她特意给汐远妈打了电话。汐远妈沉默了很长时间说：小若，我很喜欢你，但这种事慢慢汐远会忘了你的。

亚若放下电话，去了那家刺青馆，让师傅在她的肩膀上剌上一小朵仙人掌花。

汐远走时，她把他写给她的信、那三张仙人掌花瓣做的标本都还给了他。她说：我已经早不喜欢你了。你

也必将会不再喜欢我……

三年前。

汐远坐火车带亚若第一次来白玉镇。亚若问汐远白玉镇有很多白玉吗?

汐远笑着刮她的鼻子，他说白玉镇有很多石头，玉倒是没见过。

亚若的心里很打鼓。她听汐远讲过他母亲脾气不大好，让她多哄着老人点。

亚若摸着包里的衣服，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

第一面，汐远妈并没有亚著想象的那么冷淡。做了一桌子菜，招呼汐远跟亚若吃。

亚若拿出那件衣服，说不知道尺寸，汐远说阿姨胖，看到才知道他眼光根本不准，阿姨的身材很标准呢。

汐远妈把那衣服过了一过手就扔在沙发上。她说：儿子都是白养的，长大眼里哪还有老妈。

汐远拉长声叫了一声妈。汐远妈停下这个话题说：现在的人都要瘦瘦瘦，女孩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麻秆似的，我就不喜欢那样的。

一整顿饭亚若都没吃好，林亚若就是个麻秆身材。

一周的时间很快过去了。

临走前，汐远妈支走汐远，单独跟亚若谈，她说你们毕业后怎么打算?亚若说会留在墨路的大医院里吧?

汐远妈斩钉截铁地说：那不行。我这边退不了休，汐远必须回来。

亚若一时气盛：你的儿子，你看着办好了。

五年前。

高考完毕的林亚若跟着几个女孩闲逛。逛到一家刺青小店，心血来潮想进去刺点什么。

剌青师傅很热情地推荐如果是在腹部，可以是一只翠鸟，要振翅飞了。如果是在肩膀，可以是一头蓝色海豚，要跃出水面。如果是在胸部，可以是紫色的蝴蝶。四叶草可以文在脚背上，穿浅口鞋的时候，如同叶子落在脚上。

亚若胆子大，问如果都刺呢?多少钱?

亚若的话音没落，就被一双手拉出店门。明晃晃的阳光下，李汐远说：别胡闹，好好的女孩刺那个将来没法嫁人。

亚若撅着嘴：我愿意!

李汐远说你又不是流氓，流氓才刺青呢。

亚若败了兴，扭头往家走。

李汐远是高三阶段的插班生，他坐在亚若的后排。亚若跟李汐远的同桌是好友，总回过头去说话。

有一天，三个人的模拟考成绩都进了前十名，三人凑了兜里所有的钱去买了爆米花来吃。李汐远说仙人掌开花漂亮，他还会用那花瓣做标本。亚若瞪了大眼睛说真的吗，肯定很漂亮吧?

一周后，亚若的桌斗里多了三张仙人掌花瓣做的标本。

两个人像有了秘密似的。

报考志愿时，两个人报了同一所医科大学。

他们开始了最初的爱情。

一个小时后。

杨轶打电话给亚若。他说来接她出去吃饭，然后一起去福利院办理领养孩子的事。

林亚若把桌子上的信和标本装好，锁进抽屉的最里端。转了一圈，想了想，终于抽出那些东西，找了盆，点了根火柴把它们点燃了。

火苗时亮时灭，晃晃悠悠的。

开始的不相识，最终的不相见。一段感情走到了终点，做亲人是太奢侈的事。

一起转身，各自退到各自生活的一侧。再——不见。

一年后。

林亚若得到了李汐远再婚的消息。

林亚若托朋友带去了一对情侣表。

那时，林亚若领养的孩子已经会叫妈妈了。

时间是流水，无论多浓稠多不能放开的感情，都会被它冲淡。

忘记，是另一个幸福的开始。这样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