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新育

假如“购买美国货”条款推广到经济刺激计划资助的所有项目使用的其他所有制成品，那么对于中国出口额更大的电子等产品损害更大

把日历翻到36年以前，1972年尼克松访华时签署的中美《上海公报》明确指出：“双方把双边贸易看作是一个可能带来互利的领域，并一致认为，平等互利的经济关系是符合两国人民的利益的，……对于逐步发展两国间的贸易将予以便利”。

同年11月，美国宣布允许美国飞机和轮船停靠中国港口，以此为标志，美国带领几乎整个西方世界对中国实施20余年的全面贸易封锁正式解除，中美贸易开始走上正常发展的道路。公报发表当年，美国商人就参加了春、秋两季广交会，中美贸易额从1971年的零跳跃至1288万美元，1973、1974年分别为2.6亿美元和4.76亿美元。

36年来，中美经贸关系的深度和广度已经远远超出了双边关系先行者们当初最大胆的想象，两国互为对方第二大贸易伙伴，中国还连续数年位居美国国库券第二大外国持有人，以至于经济史学家尼尔·弗格森创造了一个英语新词“中美国”（Chimerica）来表述这种关系。

美国新总统奥巴马的经济刺激计划，几经修改后规模压缩到7870亿美元。这个计划将对如此密织的中美经贸关系产生何种影响?

“购买美国货”条款或将扩容

毫不奇怪，在中美经贸关系中，最容易吸引人“眼球”的无疑是美国的贸易保护主义和经贸争端。随着中国成为全球最大贸易顺差国之一和美方统计的美国最大贸易逆差来源，中美贸易摩擦愈演愈烈，遍及纺织品、农产品、反倾销、知识产权、人民币汇率安排等诸多领域，美国成为与中国发生经贸摩擦最多、最激烈的国家。

正值世界性经济金融危机期间，贸易保护主义倾向在全世界范围内都趋向上升。美国各地政府机构销售“中国制造”纪念品和国旗已被指为“不爱美国”之举；还在竞选期间，奥巴马某些颇有保护主义色彩的言论（如压迫中国提高人民币汇率、监督和限制中国纺织品出口等）就在中国商界和政府中引起了不安的关注；美国众议院通过的《2009美国复苏与再投资议案》设立了“购买美国货”（Buy American）条款，要求计划支持项目所使用的钢铁和制成品应为美国生产。

那么，奥巴马的经济刺激计划是否会加剧对华贸易保护主义呢?

根据美国国会通过的这个美国历史上最庞大的经济刺激方案，美国国会将授权联邦政府获得5750亿美元的投资基金，另外2120亿美元用于减税，目标是通过大规模投资和减税为美国创造350万个就业机会，进而促使美国经济复苏。由于奥巴马经济刺激计划的主要内容是基础设施建设、对特定产业的财政投入和减税，不是贸易保护主义，其经济新政直接加剧实质经济部门双边经贸争端的作用并不大，但会从另外一些途径间接引发争端，中国需要采取相应的对策：

首先，其经济刺激计划、特别是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创造了一个支付能力相对可靠的市场，必将吸引世界其他国家的厂商参与角逐，这样一来与早已虎视眈眈、志在必得的美国国内厂商矛盾加剧，美国国内厂商势必会动用包括贸易保护在内的一切手段阻止中国等其他国家企业分肥。

美国本土钢铁行业游说通过“购买美国货”条款已经树立了一个范例，相信美国保护主义利益集团还会努力将类似的“购买美国货”条款推广到经济刺激计划资助的所有项目使用的所有制成品。鉴于经济刺激计划中的投资项目遍及可再生能源、高速公路、宽带普及、高速铁路建设等众多领域，所需投入品种繁多，潜在贸易争端的可能性也会相当可观。

中国钢铁出口规模不小，根据《海关统计》，2008年全年出口钢材5923万吨，价值634.4亿美元，其中仅1～11月对美国出口钢铁就有25.2亿美元，出口钢铁制品96.2亿美元，合计121.4亿美元。假如未来完全被排斥在危机期间最有保证的海外市场，那么这对于中国的钢铁工业实非佳音。假如“购买美国货”条款推广到经济刺激计划资助的所有项目使用的其他所有制成品，那么对于中国出口额更大的电子等产品损害更大。

好在与无差异地全面提高关税壁垒不同，“购买美国货”条款并不适用于所有进口品，只适用于政府采购项目，这大大限制了该措施对出口国的杀伤力，而且中国本来就没有加入世贸组织《政府采购协定》，在美国政府采购市场上并无太多既得利益可以失去。中国需要警惕的是将这项条款推广到仅有部分属于政府资助的项目，从而成倍放大其杀伤力，以及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扩大保护范畴。

而且，在不同时期，奥巴马的保护主义冲动强度是不一样的。他顶着光环入主白宫，目前还处于与公众的“蜜月期”，近期无需太过依赖贸易保护主义势力的政治支持。然而，随着造神运动的光环消失，其支持率必将趋向下降。由于经济刺激计划能否成功尚在未定之天，即使收效起码也是2010年之后，如果他的政治支持流失到一定程度，寻求贸易保护主义势力支持的内在冲动就会大大增强。

间接冲击：不利于中国出口市场多元化

不仅如此，奥巴马的经济刺激计划还有可能对中国产生另外一些扩散式的负面影响。

首先，这项计划可能摊薄中国储备资产的权益。由于国内储蓄率过低，美国财政多年来一直依靠“借新还旧”的循环度日，美国国债规模巨大且与日俱增，截至2月12日已达10.76万亿美元，平均每天增长34.8亿美元，以至于不少人指责美国财政本质上不过是金字塔式融资的“庞氏骗局”，美国“费城喇叭网”干脆将美国称作“美利坚庞氏穷困合众国”， 而中国又是美国政府的最大外国债权人。根据美国财政部国际资本流动报告（TIC）显示，截至2008年12月末，中国持有的美国国债余额为6962亿美元，继续位居外国债权人之首。

根据美国国会预算办公室估算，即使不考虑奥巴马的7870亿美元经济刺激计划和盖特纳的2万亿美元新金融救援计划，美国2009财年赤字也可望达到1.2万亿美元；如将经济刺激计划和金融救援计划开支计算在内，今年美国财政赤字占GDP比例将达到13.5％，大大超过1983年创造的6％历史最高点。如此巨大的赤字，只能依靠发债筹资。新发行债券规模巨大，对于中国这样的老债权人是不利的。

其次，它不利于中国的出口市场多元化。在国际经贸利益分配格局中，一个企业、一个国家的地位取决于其议价能力；在国际市场上的议价能力既取决于交易双方的实力，也取决于市场结构。买卖双方无论哪一方竞争对手越多，其议价能力也就越虚弱。因此，一个高明的交易者应当善于利用、乃至制造交易对手的竞争对手，从而增强自己的议价能力，改善自己在贸易利益分配格局中的地位，这是商业中的“以夷制夷”之道。

由于国际贸易经常与国家之间的政治乃至军事角逐纠缠在一起，国际贸易经常被用作国际政治和军事工具，推进对外贸易市场多元化还有助于国家经济安全乃至军事安全。

而中国对外贸易的现实恰恰是出口市场高度集中于美欧。2007年中国大陆货物贸易出口总额12180亿美元，对欧盟出口2452亿美元，对美出口2327亿美元，分别占出口总额的20.1％和19.1％；加上对香港出口1844亿美元（占中国大陆货物贸易出口额的15.1％）绝大多数属于转口，且转口中大多数又是对美欧市场的转口，中国大陆对美欧实际出口额占出口总额比重当在50％左右。这样，不仅令中国出口产业乃至整个国民经济过度依赖于美欧经济的盛衰荣枯，而且赋予了对方一件遏制、左右我国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须知进口能力也是进口国影响出口国的一条途径。

正因为如此，为了维护、增进中国的经济、政治和军事利益，中国正在努力推进对外贸易市场多元化。但由于奥巴马经济刺激计划筹资规模空前巨大，在国际信贷和债券市场上对发展中国家和地区的挤出效应日益显著，他的经济刺激计划可能导致中国重点开拓的新兴市场进口支付能力进一步萎缩，对市场多元化战略不利。

对华负面影响的制约因素

尽管如此，也还有一些因素会制约奥巴马经济刺激计划对中国的负面影响，他的某些保护主义主张也与他的另外一些主张、目标不能兼容，因而很难实现。

比如美国进口品销售商与制造商之间的利益往往对立，以至于前几年美国家具厂商申诉发起限制进口中国家具，某些美国销售商就宣布断绝与发起者之间的商业往来，甚至将那些发起厂商的货物丢到了大街上。这次，纺织品进口商协会就明确表示希望奥巴马政府彻底免除纺织服装进口税，他们的主张会形成制约制造业部门保护主义的力量。

奥巴马政府在汇率议题上的态度同样引人瞩目。然而，无论他本人如何主张提高人民币汇率以便为美国制造业“创造公平的竞争环境”，这项主张也不符合现行国际货币体系和当前国际经济形势的基本特征，而且与其终极目标相互冲突。

从现行国际货币体系基本特征来看，美国的货币霸权是经济霸权的最高体现，经济霸权是其政治和军事霸权的基础，政治和军事霸权又反过来巩固其经济霸权。这样，当次贷危机局限于美国国内之时，市场参与者们纷纷“逃离美元”，它对美元汇率发挥的是削弱作用；一旦山姆大叔将这场自己国内的危机搞大成为全球危机，市场参与者们必然要“逃向美元”而抬高美元汇率。

机构投资者为弥补亏空和在去杠杆化浪潮中偿还到期债务而大力变现抽回投资，进一步加大了美元对包括人民币在内其他货币的升值压力。正因为如此，我们看到，2008年次贷危机初起，亚洲新兴市场经济与美国“脱钩”论风靡一时，亚洲和“金砖四国”货币兑美元显著升值；2008年第二季度以来则恰恰相反。2008年前9个月人民币市场汇率上升，10月份在次贷危机急剧恶化背景下，虽然国内经济走势横向比较很不错，人民币兑美元汇率反而逆转，就是这个道理。此外，奥巴马的终极目标是尽快结束次贷危机，重振美国经济，但他如果真能改善美国经济，美元还将进一步走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