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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波

2009-10-29

骏马 2009年5期
关键词:卫东北京儿子

群 光

群光

蒙古族,1963年生,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呼伦贝尔市作家协会理事。现在呼伦贝尔市少年宫工作。1982年开始文学创作,曾在《中国青年报》《民族文学》《青春》《草原》《骏马》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散文诗作品。小说《甘迪戈和他的草原》曾获呼伦贝尔市文学艺术创作政府奖(骏马奖)。

当列车开动的那一刻,徐卫东突然轻叹了口气,可为什么叹气,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没有人为他送行,也用不着向谁告别,他还真怕被什么熟人看到,庆幸的是从进车站到车厢里,并没有出现他害怕的麻烦。但他还是把车厢里的人认真扫视了一遍,确认没有熟识的人,才安下心来。这次出门和单位请假说去办事,和妻子刘香荣却说的是单位派出学习,所以他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想到这次神秘的出行,他不禁自己轻笑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徐卫东才抬起头,向车窗外望,列车已经起速,近处的东西总是一闪就掠到车后,真有了一种风驰电掣的感觉。看着看着,徐卫东就感到心跳得猛了,血流快了,一股激动涌遍全身。

这是怎么了?已经五十有六,是快奔六旬的人,早过了为一次出行而兴奋的年龄,可心里的状态不是兴奋又是什么?这样想着,徐卫东就又把目光投向窗外,认真注视着从眼前掠过的每一个景物。

为了这件事,他已经准备,不,还是用“蓄谋”这个词更准确。对,是蓄谋了很长时间。甚至可以说,当这个念头出现并逐步清晰之后,他就开始着手准备。从开始准备到今天实施,徐卫东都做得非常隐蔽。最初,他是把那些收集到的东西悄悄地锁进办公桌里,后来呢?一是东西渐多,小小的抽屉开始放不下;二是他细一想,自己的办公室也就是学校的美术组兼宣传室,只有他一个人,平时没什么人来,放在明面儿也不会有关系,还便于自己随时拿出来用。即使这样,他还是把东西放在一个不起眼儿的角落,并做了适当的掩饰。

徐卫东应该被称作老师更确切。一来他在一所高中教美术,职业就是教师;另外他开辟的第二职业也是教一些孩子书法、美术,从哪一点来讲,叫老师都更恰当。

列车咣咣当当向前开,偶尔会晃一下,徐卫东的心情也就起起伏伏。有些倦,他揉了揉脸,竟摸到眼角的皱纹,手就停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来,不由又叹了口气。这人真是不抗混啊,刚还觉得自己风华正茂,眨眼就是皱纹满脸了,可是没有这满脸的皱纹,又怎么会有这次的行动呢?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人生吧。这样想着,他觉得累了,就躺到铺上,却翻来覆去,找不到睡意,索性由着思绪浮想联翩。

徐卫东这个年岁的人,几乎都有一些难以说尽的感慨,可以说共和国发展历程中的变化在他们的脑海中都有鲜明的印记。他觉得命运对自己最有意思的一段是中学还没毕业,广阔的农村天地已经铺展在面前了,当时的政策就是不管是谁都要在千里沃野上大有作为。对于下乡做知青,徐卫东其实是非常不愿意的。从小的时候,他就喜欢书法、美术,是同学中公认的才子,虽然没到才华横溢的程度,可基本的工夫都有,也参加过几次市里的展览,还拿了一些小名次,所以他非常希望自己能有机会往这方面发展。徐卫东这种人,别看没有什么大才,但是不缺心气。更要命的是,这种心气他并不彰显着,而是深埋在心底,一旦确定了什么目标,他会不动声色但又坚定不移地向着目标去做。不是努努力就算了,而是不管怎样都要向着目标前进那种。而这种心气又不是使牛劲儿,而是在低调和务实中,先确定眼前的小目标,后面还有更远的大目标。这可不是土豆地瓜都要,是实实在在抓住眼前小目标的同时,还时时不忘记远处的大目标。所以他的人生道路没有什么大富大贵,却也没出什么波澜,和大家没有什么两样,可又比别人安定和顺利。在当时的背景下,别说他是平头百姓的孩子,就是官宦子弟不也得背着行李下乡吗?所以,徐卫东也没做什么努力,只好稀里糊涂地完成了从学生到知青的转换。

在农场的日子寂寞而又无聊,但能写能画的徐卫东却把日子过得比别人丰富多彩。画画人物、写写字,他既练了能力,又展示了才华,很快就引起了领导的注意。不仅连队出板报、简报的工作交给了他,而且,有一天他还接到了农场团委打来的电话。

打电话来的人叫刘香荣,是场团委的副书记,因为农场局的领导要来检查工作,调他去帮几天忙。就是这个电话,使徐卫东的命运有了变化。

现在回想在农场那段日子,别人总爱用浪费青春、磨难、噩梦这样的词,可徐卫东每一次提起,都是说有意思。可不是有意思,那一次徐卫东干得格外卖力气。这次抽调首先是对自己能力的肯定和认可,再说,别人想表现还找不到机会,可对他徐卫东来说,这机会是送到门前了。徐卫东不是傻子,当然知道在领导眼皮底下该怎样干活,要是被认可赏识喽,就可能为改变自己的命运打基础。所以他把出板报、布置展板、刷写标语所有的活全包了,说不上为什么,刘香荣看他的眼神就由热情、欣赏,变得有了更深的意味了。

徐卫东可不是光凭写写画画骗得这眼神的。那一米八的个头和相当不错的形象才是他招惹姑娘眼神的原因。在回连队的拖拉机上,徐卫东打开了刘香荣给的军挎包,说是里面装的纪念品。那时侯不给报酬,但可以发纪念品,包里除了一本《毛泽东选集》、两个笔记本和一条洁白的毛巾外,还有半兜红灿灿的苹果。看着看着徐卫东就笑了,发纪念品有发苹果的吗?看着苹果,徐卫东就觉得脸上有点儿烧,用手一摸真有些烫,就又看那苹果,觉得那苹果很像刘香荣的笑脸,说不上漂亮但很朴实。

其实徐卫东已经感受到了刘香荣那眼神的热度,但没有做出回应。因为他知道还有一双眼睛在那样热辣辣地看自己,而那眼神才是他中意的。

想到那个眼神,徐卫东忽地记起一件事儿。就在上一周,当年一起下乡的连队知青搞了一次聚会。接到召集者姜黑皮的通知电话,他立刻同意了。在不知不觉年过半百之后,就总爱想起年轻的时光,也许这就叫怀旧吧,有这样的聚会当然是难得。可放下电话才想起来聚会的时候根本去不了。他办的培训班上课时间都是双休日,而且是满满两天,他哪有时间去追忆峥嵘岁月啊。这些课外班的孩子现在可是徐卫东的宝贝,这每一个来求学的孩子对他来说都意味着一笔收入,是他创收的基础,他当然不能冷落。还有一点徐卫东更为看重,虽然自己没在书画上弄出大成就,但徐卫东从来没有认为是才能不够,而是当年由于种种原因耽误了,所以他就想把这些孩子教出名堂,既想证明自己的水平又有所寄托,所以每一次上课他都格外用心,让他因为私事耽误课是万万不行的。

站在那里想了半天,徐卫东还是把电话打了回去,还没等他把理由说完,那边的姜黑皮就嚷上了:“我的徐大才子,你咋就不能活得潇洒点儿,几个小毛孩子你给放一天假不就完了吗?哥儿几个一年才能聚上一次,缺了谁都扫兴,再说,那个人可是一直都惦记你,见不到你她会多失望?到现在还让人家单相思,你也太无情无意了吧?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哥们儿呀?”姜黑皮的父亲当年是个领导,虽说下了乡可他根本没受什么累,回城后到了工商局这样的权力部门,自然还是大爷,也就有时间和能力来张罗这样的事情。

徐卫东拙嘴笨腮解释半天,弄出一头汗才算把电话放下。别看教学讲课徐卫东没服过别人,可是闲扯淡他可不是姜黑皮这号社会油条的对手。放下电话,徐卫东还是愣了一会儿,他从心里真是想参加这个活动,这么聚上一次,不论是大家真的变化还是闲扯的话题都够他回忆半年的。可徐卫东还是不能给孩子放假,他现在需要挣钱,这挣钱和他的一个愿望连在一起,放一天假,那损失可是补不起的。

聚会过后,姜黑皮的电话又来了,当然是一顿暴损,徐卫东只好哼哼哈哈地应着。末了姜黑皮又说:“人家项小菊可是反复问你的情况,那是真正的一往情深呐。我就不清楚你装个什么劲儿,等你的老枪抬不起头来,你再想采花都晚了。”见徐卫东没有反应就又跟了一句,“我看项小菊脸色挺憔悴,真的假的你都应该关心一下人家。”

放下电话,徐卫东又是愣住了,项小菊为什么要憔悴呢,她现在过得挺好,怎么会憔悴呢?想了半天,徐卫东抹了一下眼睛。

走出北京站的时候,徐卫东心头“忽”地一热,密密的汗就淌了下来,呆呆地看了半天,他又是轻轻叹口气。北京对于他来说是陌生而又熟悉的。活到五十多岁,他只来过两次,除了早些年的一次出差,另一次还是送儿子来上大学的,说来也是六七年前的事了。而这个熟悉则是近些年的事儿,随着儿子毕业考研,然后留北京工作,他开始感到北京已经和自己有了密切的联系,便不断加深着对北京的认识。起初是关心北京的天气和物价,因为那和儿子的生活有关,可慢慢地他对北京的关注越来越细,每一次听到有关北京的消息后,心里都会弥漫起一股说不出的感觉。

站在那里看北京,徐卫东脑海跳出个词叫日新月异。几年的工夫,北京变化得让他无法找到一点儿相识的影子,可这反倒是他希望的样子,为什么有这样的希望,他说不上来。

在徐卫东愣在那里胡思乱想的时候,怀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他一看是家里打来的,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妻子关切的声音一下就涌了过来:“你究竟到了没有?为啥不给我来个电话?”话虽然是责备可透着关切。

“到了,我到……到了沈阳了……”徐卫东反应了一下,表白似的大声说。“开会忙没顾上给你打电话,一切都挺好的,你不要惦记我。”没等收线,他发现好几个人正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就禁不住有些脸红心慌。站在北京街头却说自己在沈阳,谁也不会把你往好地方想。长这么大也没有当众撒过谎,临老却玩儿起了这一套,徐卫东觉得自己可是丢大人了,慌忙背起书包混进了人流。

刘香荣其实是一个挺不错的女人。不论是结婚前还是现在,徐卫东总是这么想。当年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一盯上徐卫东就再也没离开过。其实,刘香荣的朴实能干在整个农场是出了名的,她从初中毕业下乡,就年年都是劳模,大红花都挂到了农场局一级,要不然也不会调进场部去当团委副书记。从那次以后,但凡场部有个大事小情,她都会把徐卫东调上来,第二年年底,又用一纸调令把徐卫东从整日与土地打交道的生产一线调到了场部中心小学。再两年之后的一天,她更是拿着一张招工表找到了徐卫东。来招工这件事徐卫东本来是知道的。那个时期,知青的革命激情开始减退,许多人都在想办法返城,好像脱离了农村就脱离了苦海一样。这个时候一张招工表,当然就意味着是一条离开农村的道路。而当时要想得到一张这样的招工表是多么的不容易。

“这儿有一张招工表,我想一想,挺适合你的。”刘香荣把招工表递到徐卫东面前。尽管她每一次看徐卫东的眼神都是有味道的,可脸上的表情却很平静。“我希望这张表能使我们俩联系得更紧密,但这不是在跟你讲条件。我也听说连队有一个叫项小菊的女孩儿在追你,到底选择谁是你的事儿,我只是觉得像你这样有才华的人应该早一点儿离开这样的环境。”刘香荣这样说着,就把招工表放到了徐卫东的床上,走出门的时候居然还哼着歌。

徐卫东看着那张空白的招工表格使劲儿揉了揉脸,又轻轻叹了口气。徐卫东填上这张表后不久就回到城里进厂当了一名工人。

徐卫东离开农场的时候,心里的感觉真是有点儿一言难尽。他知道这要感激刘香荣,是她把自己的招工表让了出来。可项小菊那双火辣辣的眼睛让他无法从容面对。他往老连队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姜黑皮,一开头就告诉他项小菊到生产点儿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徐卫东当然知道,生产点儿与连部离着好几十里路,根本不通电话,就请姜黑皮转告一声,让她以后多保重。姜黑皮在电话那边停了一下突然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等于说你们之间不能发生什么了?”徐卫东就拿着电话不出声,还是姜黑皮说了话,“其实你们之间也没什么,只是项小菊对你真是挺上心的。”徐卫东愣了一会儿,轻轻挂了电话。

刘香荣是三年之后,随着大批的知青一同返城的,所幸的是也被分进了徐卫东的工厂。但徐卫东却迟迟没有对刘香荣说“结婚”这两个字。有人说他还放不下项小菊,爸爸妈妈骂他要是这样就是缺八辈子大德,今后永远不认他这个儿子。对这些徐卫东只是平静地听着,而心思却没有对任何人说,包括对刘香荣。对于刘香荣他当然知道该怎样对待,和项小菊告别就是自己的态度。自己和项小菊之间,本来就是没明了的事情,再想去说清楚,反而是一种磨叽(东北俗语,即纠缠不停的意思)。他不是那种性情很飘的人,知道该对自己的言行负责。刘香荣对他徐卫东付出的,他当然要回报,而且要认真地用一生去做。其实,真让他把结婚放不到日程上的,是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念头一直压在心里。说不上为什么,他对自己未来的生活,总有一种设想。而这设想是模糊的,顽固地存在着,却又让他捕捉不到,就是因为这个,徐卫东不愿意让自己的生活过得和别人一样,所以,自然就不愿意随波逐流地去结婚生子。这种时候,他就格外不愿意见刘香荣。其实刘香荣并没有提出结婚的要求,就像当时给他招工表一样。她只是认认真真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节假日里不管徐卫东愿意不愿意,她都赶到徐卫东家,帮着做家务,让爸爸妈妈美得合不拢嘴,天天催着他们把婚结了。老人把徐卫东逼急了,他冲着遥远的天空望,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揉了半天脸之后说:“那就结吧。”

然后,他们结婚,很快有了儿子。日子过得很平静,不富裕但有盈余。后来各个工厂开始不景气,徐卫东他们的厂子也不例外,尽管他已经当上了厂工会的干事,可还是面临下岗。这时又是刘香荣拿出了所有的积蓄,求自己过去认识的农场局一位老领导,把徐卫东调到了一所高中,起初做后勤,慢慢当上了美术老师。而刘香荣则没能摆脱下岗的命运,就在家里照顾徐卫东的生活。这一切徐卫东当然都记在了心里,他就想法去改变家里的状况,最好的方法就是发挥自己的专长,学着别人办起了中小学课余美术、书法培训班。由于他教的认真,得到了家长的认可,生源不断,收入很好,小日子就提前进入了小康。而更让徐卫东得意的是,儿子很是争气,不仅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而且还考上了研究生,毕业后很快就找到了理想的工作。这一切让徐卫东在舒心得意的同时,心里就冒出一种莫名的思绪来。

随着人流走了好一会儿,徐卫东才反应过来,这不是随波逐流漫无目的吗?傻跟着人流走,你这是要到哪里呀。于是他就停下来站在那里想,无论想干什么都应该有一个站脚安顿的地方吧,而这个地方对于他来说,当然应该是旅店。这样分析着,徐卫东就决定找住宿的地方。儿子那里显然不能去。瞒了妻子当然要瞒儿子,不然不就露馅了吗?叮嘱着自己,徐卫东决定在北京站附近住下来。这里不仅交通方便,也是各种信息汇聚的地方,在这里怎么着都方便。别看徐卫东出门不多,可年过半百的人了,阅历可不缺。自费出门,象样的宾馆饭店肯定住不起,那种不起眼的小旅馆才合算。这样想着徐卫东就步伐坚定地向车站对面的那片平房区走去。上次送儿子来,他无意中注意到那里有好多小旅馆,如果价格便宜,就在这里住下来。

转了好几家,费了不少的口舌,终于在很小的一家旅馆住了下来。老板娘打开了房间门的那一刻,徐卫东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价格比他预想的高了不少,本来他想继续再找,可老板娘撇着嘴说:“现在牛奶都涨了几次了,你还不让我们房钱涨,就是找遍北京城也找不到你想要的那个价。”尽管这话说的不中听,但还真有点儿道理,多出来的房价,紧紧肚子也就出来了。这样想着就住了下来。关好房门,把背包扔到床上的时候,徐卫东又轻叹了口气,坐了半天,才使劲儿地揉了揉脸。

洗簌完了,本来想躺下来歇会儿,可徐卫东马上又坐起来了。自己花钱到北京来,却把时间都用在休息上,不是太浪费了吗?这可是首都啊,多呼吸几口空气也是一种感受。想着,徐卫东就整理好衣服,打着精神出了门。

小旅馆的位置还真不错,三转两转就来到了长安街上。站在那里,徐卫东最初是愣住了。送儿子来时王府井那里是一大片工地,现在已经被现代化建筑取代了,那些在夜幕中闪烁的霓虹灯,用五颜六色向他炫耀着都市的繁华迷人,而身边像河水般奔涌的各种车辆,用车轮轧出一片沙沙声,为他演奏着喧闹的交响曲。看着看着,徐卫东心中的愣怔没有了,而替代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激动。

说不上为什么,徐卫东有些泪眼朦胧。他觉得自己此刻站在北京的街头是来寻梦的,而为了这梦自己却走了很多年的路。这路有农场时的田垄,有工厂的车间,更有教室的讲台,直到自己已经快奔六十了,真的青丝变了白发才走到了梦的跟前,不知道这是幸福还是悲哀。可以欣慰的是,自己的这梦从来没有模糊,实现这个梦的信念从来没有动摇。虽然现在老了,可毕竟是凭着自己的努力,要把梦变成现实了。

过去说到北京,徐卫东觉得它离自己非常遥远。自己生活的地方是边疆小城,所以每当听到别人说起北京,心中生出的是羡慕和向往,但也平静,因为北京是和自己无关的。可是今天却不一样了,因为那个想法,北京已经在心中扎根了,而今后还要让自己属于北京,让北京属于自己。这样想着,徐卫东看眼前的一切都亲切起来,越来越觉得自己这一次瞒着妻子儿子的行动太对了。

一大早,徐卫东就爬起来了。昨晚他睡得很好,甚至可以说是甜美,可以说比在家里都好。他开始忙碌,为一天的行程做准备。先是晾了一大杯白开水,又到外面小摊儿上把肚子吃得饱饱的,还多买了两张煎饼备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徐卫东为自己能这样做而得意。当然光有这些还不行,而且是远远不行,他趁吃饭的工夫,到胡同里那些老北京身边转悠,问他们北京的房价房源,渐渐心里就有了些方向,回来后向老板娘问清怎么坐车倒车就迈步出发了。出门的那一刻,他向老板娘招了招手,也不管老板娘怎么发愣,就高高兴兴奔向了自己预选的目标。

真的奔波起来,徐卫东才体会到想要达到目标的艰辛。第一个目标很快就到了,这是三环内的一处楼盘,进了售楼中心一问,他的嘴就再没能合上。那一刻他知道了什么叫天价,一平米上万的价格,他只有在电视上听到过。销售小姐看着他的表情,轻轻笑着走开,再也没有理会他。不过徐卫东并没有灰心,只当这次是火力侦察,所以就笑吟吟地往外走。来北京之前,他就上网查过了,北京三环四环内的房子价格较高,这一刻无非是印证了一下。

当在北京城跑起路来,徐卫东才真真正正地感受到这首都可是真叫个大,费了好大劲儿才赶到了四环上的一处楼群,时间已近中午时分。八月的北京热啊,比起家乡的边疆小城真算是酷暑难奈,不知不觉中汗水已经把T恤湿透了,要不是紧着往嘴里灌水,恐怕都有虚脱的可能。看到售楼中心的招牌,徐卫东不由加快了脚步,他倒不是着急买房,只是想快一点儿进去,到那个开足了空调的房间里去舒服一下。

一进屋就被售楼小姐围住的徐卫东问了一下房价,虽然销售人员报出的价格什么期房价、现房价、楼层差价等模糊混乱,可他还是很快弄明白了,这里的房价尽管比三环低了一些,可比他能承受的价格还是高出一倍以上,当他按照自己的期望去询问时,那些刚才还热情万丈的销售人员很快都从他身边撤了。那一刻徐卫东心里就不由翻腾了一下,有一种被人一下抛在了沙漠上的感觉。他找到一个接待椅,慢慢凑过去,缓缓坐下。旁边很喧闹,那些销售人员依然是每见到一位新顾客,就在那里口若悬河地说着,可徐卫东却觉得自己在这里心里很空,想喝口水缓解一下,才发现早晨带出来的那一大杯白开水早就见了底。徐卫东用目光四处寻找,很快发现还真有为顾客准备的饮水机,赶紧过去接一杯。接着接着他的汗就下来了。他看见一个销售小姐正微笑着看他。他觉得那个女孩子尽管是在笑,可那笑里有一种蔑视,是笑他这种占小便宜的行为还是笑他买不起楼却在这里瞎混呢?这样想着身上就燥热就出汗就想马上出来。一站到外面,身上立刻被一股热浪包裹住,可心却稳了下来。徐卫东喝着刚刚灌到的水,脑海里开始翻腾。

在未到北京之前,徐卫东对这里房价之高是有所估计的,可他还是来了,甚至有点儿义无返顾。因为他心中有底。

辛辛苦苦办课外班十来年,徐卫东已经攒下了厚厚的家底儿。五十万,对于一个有下岗家属靠工薪吃饭的人家来讲,这绝对是个天文数字,可徐卫东却可以底气十足地说:“我有!”

就是凭着这两个字,徐卫东踏上了北京的土地。他要用这五十万在这里把它变成一个实实在在的现实。你售楼小姐嘲笑我,你不也是在打工吗?你有这选楼看房子的资本吗?想像我这样心里踏踏实实看房,你奋斗个几十年再说吧!

这样想着,徐卫东的心静了下来,脸上甚至露出了笑意,有点儿为自己能产生这样的想法自豪,身上的燥热疲劳就消失了。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饭菜味,那股香味诱得他感到饥饿,这饿不是普通的感觉,而是前胸贴后背那种。徐卫东就想去找一家饭店,舒舒服服吃上一口,可刚转了两家就停了脚步,那饭菜价格高的就像是要抢钱。他看到旁边有卖盒饭的,就顾不上热,也顾不上文雅形象,买来两盒,坐在路边大口吃起来。几口饭落肚,才把那种没有着落的状态赶走,他就又叹了口气。抬头的工夫,看到售楼中心周边全是拔地而起的高楼,他的目光就停住不动了,尽管还没有哪一户属于他,但他好像从这些楼群里看到了什么。

正这么痴迷地看着那些楼群,腰间就一阵阵颤动,有电话来了。拿出一看是家里打来的。一接,电话里果然是那熟悉的声音。徐卫东还没有开口就受到埋怨,妻子说:“你咋那么笨,这漫游多贵呀,你就不会找个公用电话打回来?”徐卫东遮掩地嘿嘿一笑说:“我在给你买东西,到哪里找公用电话?”

听徐卫东这么一说,妻子又开始埋怨:“这么热的大中午你往外跑什么?快回去躺一会儿,我这都成傻老太婆了,什么都不要,还用你买呀。”虽然是批评可这话听得徐卫东从心里往外舒服。

通话结束,徐卫东还看着手机发愣,慢慢地就觉得眼睛湿润。他很想就这会儿把刘香荣拉过来亲一下。虽然这个妻子长的一般,看上去有些和帅气高大的徐卫东不相配,尤其和项小菊差距很大,可徐卫东却越来越觉得自己是选对了伴儿。自己这一生虽然没有春风得意大展才华,可也没受过什么大磨难。当知青自己返城很早,企业倒闭,自己又逃出了下岗大军,想挣钱还能办起少儿培训班,可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细一想,自己每一步都和刘香荣有密切的联系。要是没有刘香荣的奔波操作,光凭自己,返城调转恐怕没那么顺利。虽说这个培训班是自己凭着能耐在支撑,可当初是刘香荣帮着撑起来的,接下来的一些事儿也是刘香荣打理。现在办班的多,招生是个大问题。刘香荣就主动和学校的老师搞关系,让老师给推荐学生,所以学生就源源不断,还真有点儿招架不住了。可刘香荣得到了什么?除了额头的皱纹和花白的头发,还真是让徐卫东想不起什么。上一次她们的同学聚会,她找了半天,没有合适的衣服,最后叹口气说,自己一个下了岗的人,还出去显摆什么。从看到那一幕起,徐卫东就告诉自己,不给这个女人一个塌实的归宿,就难称为男人。

第二天再出发的时候,徐卫东特意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照了照,觉得自己有点儿容光焕发的样子。他很满意这个样子。徐卫东的满意源于他昨天的奔波。

一天跑下来,徐卫东虽然没有任何收获却也摸清了北京楼房的销售情况。四环以里都是高价区,光凭手里这点儿积蓄最好别去招呼。这点儿钱要是全撒出去,先别说就没钱收拾房子了,再有个什么急用不是也难以过河了么?所以这个念头就不打了。剩下的选择经过打听也变得清晰起来。五环以外包括北京周边价格还不算高。要是选择好位置,应该是不错的结果。晚上,他拿着从售楼处收集来的那些宣传资料,铺在买来的北京地图上看了半天,选好主攻的目标。在走出旅馆的时候,一束阳光穿透树叶的缝隙钻过来,爬到了徐卫东的身上,勾得他心情一阵激动,把步子迈得很有力,好像不是去选什么东西,倒像是去打一次必胜的战役。

虽然是早晨,天比昨天还热,没出来多一会儿,汗就下来了。可有好心情吊着,也就没什么了,徐卫东把步子迈得依然很有力量。在国贸大厦倒车的时候,徐卫东感觉从眼前晃过的一个身影很熟,就下意识回头看一眼,可这一回头他的脚步就停住了,心想:乖乖,如果不是花眼就是见鬼啦,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像的人么?他揉了一下眼睛,清清楚楚看到那个身影挤上了37路公交车。这不是眼花,可在这里怎么会出现这么相像的人?项小菊,这三个字被这身影勾出来就再也挥不去了,而且搅得他不知所措,愣了一会儿,徐卫东才退了两步,坐到了身后一个花坛边上。

项小菊让徐卫东如此牵挂,当然不会是有过一段恋情那么简单。其实他们之间并没有公开而热烈地恋爱过。他们的爱是用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不停地传递着,可越这样就越是有味道。项小菊那热辣辣的眼神不仅是爱恋是表白,还在勾人的魂魄,常常让徐卫东夜不能寐。他们俩到现在也没有谁向对方说一句我想你、咱俩好吧、跟我吧之类的话语。“我爱你”这种灼热的表白更是不曾有过。可他们就是感到相互能懂对方的心思。而最让徐卫东放不下的是项小菊的痴心。当年徐卫东回城后,有很多知青追过项小菊,可她都是一口回绝,放出话来说:“只要徐卫东一天不结婚,我就等他一天。”可当她和刘香荣前后脚回城后,徐卫东对她采取了回避的态度,并且很快和刘香荣结婚。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事儿,项小菊大病了一场,而后也匆匆嫁人了。

项小菊的丈夫徐卫东在他们婚礼上见到过。平心而论,如果项小菊是鲜花,那位丈夫就只能是牛粪。项小菊不光人长得漂亮,还能歌善舞,家庭也有些背景。所以,当徐卫东他们都进工厂当工人的时候,她却进了机关。而她这个丈夫不仅是个工人,而且俗到了一定程度,不许项小菊和任何男人接触,听到点儿风声就会拳脚相加。为此项小菊就又流露出只要徐卫东愿意,她宁愿为他离婚。而徐卫东的态度依然是没有反应。在没有期望中又维持着过了两年,项小菊还是离了婚,但却没有了下文。知青中就流传说,她还是在等徐卫东。有人还说,项小菊经常到徐卫东办的培训班外眺望他讲课的身影。这事还真让刘香荣碰到过,两个人当时都挺尴尬。可过后刘香荣却说:“别人看没看到我不知道,我是没见到人家俩人有什么出格的地方。”

从这以后,项小菊就再也没有这样出现过,三年后再嫁了人。这个丈夫对项小菊十分疼爱,徐卫东听后也就心中平静了不少。可每一次聚会的时候,项小菊对徐卫东表现得依然灼热,大有只要徐卫东一有表示,就立刻投入他怀抱的架势。而每一次聚会前后,刘香荣尽管不说什么,可也是脸色难看好几天。这样的结果让徐卫东对聚会有些惧怕,有两次他都借故推了。可推完之后,项小菊的样子就会出现在脑海里。

今天这个身影徐卫东怎么想都不是出现在脑海里的,因为他亲眼看着那个身影上了那辆37路公交车。

愣愣地坐了好一会儿,徐卫东才想起自己还有大事要办,就站起身,可还是忍不住到37路站牌那里看了一下,那上面写着开往芳庄方向,途经劲松、肿瘤医院等站。看了一会儿,徐卫东叹口气,使劲儿揉了揉脸,才迈步走了。

刚要和那个售楼小伙子握手告别,徐卫东突然觉得自己喝的水都顺着汗腺排了出来,身子一下就飘了起来。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被小伙子扶坐在椅子上,有好几个人关切地围着他,让他快喝水吃点儿糖,这是虚脱了。有人很明白地在指挥,两样东西很快送来了,喝下去过了一会儿真就缓过劲儿来了。他心里开始清楚了,徐卫东有些不好意思。人家会以为他是订了房激动的,谁会知道他这一天跑了多少路,出了多少汗,到了晚上下班点儿的时候还没有吃午饭,就是铁人也难以挺住,更何况他是个眼瞅着奔六十的人。但不管怎么样,房子终于选定了。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可真是完成了一件大事。这事让徐卫东觉得好像耗尽了一生的能量。

感觉好了许多,徐卫东谢过小伙子站起来往外走。到了门口,他停住了,又把小伙子帮他弄的购房合同书一张一张仔细翻看。小伙子见状马上赶了过来,问他缺了什么吗?徐卫东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再检查一遍。别忘了什么。”小伙子理解地笑了,说我已经帮你看了两遍了,肯定没问题。徐卫东听着小伙子说,可手里依然在翻,在确定什么都全时,才对小伙子歉意里带着感激地说:“没问题。”

走出售楼中心,徐卫东最突出的感受就是饿。好在售楼中心不远处就有几家小饭店,他选了一家朝鲜饭馆,要了一碗冷面。

一大碗冷面下肚后,他觉得精神又恢复了,而且饱满得在他身上奔突。看看手边的那些材料,一份得意升腾上来。他很想享受一下这份得意,就又要了一盘狗肉和一瓶啤酒,一边看着那些材料,一边慢慢喝。

买房,而且是在北京买房,别说那些当年的知青哥们儿,就是现在学校的同事,不要说敢做就是敢想的恐怕也没有,可是他徐卫东一个普普通通的教师就要做到,不!是已经做到了。虽然还没有交钱,没有把钥匙抓到手里,可是那个售楼的小伙子说的清楚:“只要签了合同交了首付您就等着住房吧。”徐卫东仔细端详着那些售房资料,有滋有味地呷了一口酒。啊!这口酒好爽。

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个念头呢?徐卫东一时很难理清楚。但有一点他心里很明确,这想法绝不是跟着这些年买房风冒出来的。仔细想一想,这念头好像当年当知青时在麦田里有过,好像填那张招工表时有过,好像结婚时,好像儿子出生,好像办培训班时都有过。而且这样的想法一出现,哪怕仅仅闪过一次,自己就好像又有了压力又有了盼头。现在这个盼头马上就要变成现实,不,是已经变成现实。自己已经和售楼的小伙子谈好了意向书,只要回去和老伴儿刘香荣说好,拿上钱一交,哈,我们也是在北京有房的人。到时候,给儿子娶了媳妇,自己和老伴儿带带孙子,一生的句号就会画得多么圆满多么有味道。虽然自己的一生并没什么辉煌的地方,可现在想一想这样活着也是很有意义有内容的。嗯,到时候自己要认认真真地把绘画和书法拣起来。这些年光顾了教学挣钱,很多美好的创作欲念都放下了。当年在农场时想画的那幅画一直印在脑海,这些都要在安享晚年的时候,美美地感受一下,兴许还能再创辉煌呢!哈哈,辉不辉煌的倒不主要,但这样的生活一定要过。买房子只是圆梦的开始,他要把梦延伸到这个房子的每一个角落,用今后的每一分每一秒来享受。自己忙碌快一辈子了,不就是奔着这个梦在使劲儿么?

坐到铺上时,徐卫东连叹了两口气,又使劲儿揉了揉脸。他觉得这两下叹气把心里面许多乱糟糟的东西吐掉了,使今后的日子变得清晰而简单。徐卫东仰到被堆上,把两条腿放到铺上,样子十分的慵懒。可他觉得这样很舒服,而他更觉得自己十分需要这样的舒服。这几天像疯了一样四处奔波,两条腿已经是疲惫至极了,他把裤管挽起来,看到小腿明显是肿了。用手按下去,出现一个深坑。看着这坑,徐卫东眼睛有些湿润。他不是为别人,而是为自己。想一想,自己这一生过得太简单又过得太艰辛。有能力却没有干成什么大事情,不甘平庸所以就为梦想而忙碌,把这一辈子都搭进去值不值呢?就说这腿吧,是长期站在讲台上落下的毛病。这静脉曲张要求不能太劳累,要经常躺在床上静养。可是,这个毛病有了十几年了,自己真的休养过吗?要是养起来了,那个梦能实现吗?其实,每当把肿胀的腿放到床上的时候,徐卫东都有就此放弃的念头,可当一觉醒来,就又忙碌了。

当踏上归途的时候,徐卫东突然奇怪自己怎么有这么大的热情这么大的决心来做这件事?做了这么大的事情居然还瞒着妻子和儿子,一想他们听到这个消息时惊讶的表情,徐卫东轻轻笑了。他并不是要瞒住什么,而是要精心干完这件事,然后给所有人一个大大的震惊。他又开始饶有兴致地翻看那套房子的资料:位置在燕郊,这里虽然不属北京,但离北京却是非常的近,到天安门王府井也就是一个小时的事儿,这样的距离和在北京市里有什么两样?而房子的价格却比北京市里低得多,自己的积蓄不仅能买房子,甚至够装修。房子的面积是118平米,结构十分合理,两个卧室,一个书房,正好够和儿子他们小两口一起住。到时候,小两口去上班了,他们老两口想购物就去北京逛商场,想散心就到附近去转转,那是一件多惬意的事啊!

这样想着,妻子和儿子的表情又顽强地冒出来了。刘香荣当然是瞪大了眼睛,可能嘴巴也要大大地张开,半天都不会合上,然后是惊讶地问:“真的吗?真的吗?”当得到一次比一次更肯定的答复时,也许还会幸福地哭出来。女人嘛,不管曾经多么精明坚韧,都是一时的能耐,到时候还得要男人来做靠山。儿子呢,也许会高声叫着跳起来,拿到大学录取通知时就是这个样子。也许会把高兴掩饰起来,抿着嘴角故作深沉地转上两圈,都成人了,装一装成熟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样想着徐卫东又叹了口气,然后拿出了手机,要拨号的时候手却停了。既然想要刘香荣惊喜,就一定要当面告诉她,那样效果一定会好。那么还要给谁打电话,要说什么呢?竟然是都不知道。他就又揉了揉脸。揉过了再看手机,徐卫东不由愣住了,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名字:项小菊。也许自己在揉脸的时候,另一只手触动了键盘,可上面为什么会是项小菊的名字?这是老天爷让自己跟她说些什么吗?问一问身体,太虚情假意了。问一问情绪,不是没事扯淡吗。从年轻到现在你都没真的理会过人家,现在却要这样去问,这不真成耍人玩了吗?嗨!还是直接告诉她自己在北京买了房子,以后要搬到北京住,让她彻底断了念想。既然年轻的时候都没有去偷腥,这样的年纪了再去玩风流太不值了。如果唠得好,可以跟她讲,这辈子没有连上的缘分,下辈子续吧。总不能表现的太绝情吧,毕竟自己是真的喜欢过她。

这样想着,徐卫东把电话拨了过去,电话通了,徐卫东赶紧把电话送到耳边,还没张嘴,里面已传出了声音:“哥们儿,你终于来电话了,不是听说我要死了,来吊丧的吧?”项小菊开口就是咣咣几句,反而弄得徐卫东没了言语,愣了一下才缓过神说:“你这张嘴怎么越来越没有把门的,再有想法也不能咒自己死呀,让人听着闹心。”因为关系微妙,徐卫东的话听着多少让人有些暧昧。这项小菊原来是一个漂亮而温柔的女人,可自从与第一个丈夫离婚,她渐渐就像变了个人,粗声大气,口无遮拦,再婚之后虽然有所收敛,可还是难掩其相,弄得徐卫东每一次和她说完话都会想同一个问题:她怎么变成了这样?

“我怎么没把门了?我还以为你听说了我的情况了来慰问我,看来我是自作多情了。”项小菊说着就流露出一种哀怨。这下倒让徐卫东惊醒了,他猛地一下坐了起来,急切地问:“你怎么了?我真不知道,快告诉我!”一着急神态失控,徐卫东看到有几个旅客在看他,就起身往僻静的车厢连接处走。“我得了乳腺癌,已经是晚期了,现在在北京肿瘤医院治疗。”项小菊说着,声音就有些变调。

“怎么发现的,确定吗?是……”徐卫东真的有些急了,就想先说一些安慰的话,然后再去想怎么帮她,可项小菊马上用话拦住他。“不用安慰我,我清楚自己活不了几天,你能真的着急我也就满足了,没有白喜欢你一回。”项小菊在电话里很响地抽了一下鼻子,“咱们俩的事儿看来只能是让大家当个话题去说了。也好,这样人们可能会把我记得多一点儿,不过这就委屈你了,给我当垫背的。你要真是个男人,真的喜欢过我就心里发个誓:下辈子咱俩做一回真的夫妻。你不用来看我,也不用惦记安慰我,只要能做到发誓这点,我他妈也就知足了。”电话一下断了,徐卫东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再拨过去,对方已经关机。

在北京肿瘤医院住院?这个名字好像在北京见到过。唉!哎?那天在国贸那里的37路车牌上好像有这个站名。徐卫东猛地一抖。这么说那一天看到的身影,并不是像,而就是项小菊。本来他们可以在北京的街头邂逅,却又擦肩而过了,这就是命运的安排么?

下辈子做一对真夫妻。这本是自己想对项小菊说的话,怎么让她说了。项小菊啊项小菊,这算怎么回事儿?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一生走完了吗?徐卫东突然感到鼻子一酸,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他想控制一下,眼泪却流得越发的汹涌,他只好转过身。面对着窗外,透过模糊的泪水,看到的许多东西都是一闪而过,只有这不停向前奔驰的火车在粗重而有节奏地喘息着。徐卫东下定决心,一定要把那幅农场的画创作出来。

第二天一早,徐卫东接到了儿子的电话,说今天会赶回家,有重要的事情和他商量。他还没等问,儿子已挂了电话。徐卫东把手机放到那叠购房资料上,不再言声,整个上午都在望着窗外,而窗外的景色已是越发的熟悉。哦,要到家了。

徐卫东叹了口气,又使劲儿揉揉脸,开始收拾东西。一下车,徐卫东愣住了:儿子在站台上接他。就问:“你不是早上还在北京吗?”儿子哈哈一笑说:“老爸你真是落后,我坐的是飞机呀!”这火车到北京要三十个小时,而飞机只有不到两个小时,差距有多大呀。儿子说着,就搂着他的肩往外走。徐卫东的个子本来不矮,可在儿子面前还是低了一头。看着儿子的身影,徐卫东由衷地笑了,可那笑又慢慢凝在了脸上。

出租车刚一开,儿子就迫不及待地转回身说:“我想在北京买一套房子。工作安定了,该考虑这些了。我已经在三环看好了一套房,找朋友帮忙,便宜了不少呢。”“那要多少?”徐卫东心里头突地动了一下,问儿子。“八十万吧。”儿子说的十分轻松。徐卫东心里又是往下一颤,这回不是一动,而是猛烈地抽搐。好一会儿,他才说:“三环的房多贵呀,我们可以到远一点儿的地方去买,比如通州、回笼观、燕郊什么的。”他有意把自己选定的燕郊放在后面。儿子又是很随意很灿烂地一笑说:“我的土老帽儿老爸,在北京三环以外还能住吗?那已离了中心区了,上下班要奔波一个多小时呢,你是真不心疼儿子呀。我知道你这些年没少挣,怎么样?割肉掏钱吧!“

徐卫东看着儿子,好一会儿,脸上才浮现一些笑意说:“我们回家商量吧。”

(责任编辑 高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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