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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秘密

2009-10-29

骏马 2009年5期
关键词:钥匙老太太秘密

大 石

他让出租车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就停下了,并且目送着它消失在路口。上午的阳光斜射下来,他看见自己的影子紧紧地跟随着他。这个时候应该是小区里的老年人散步结束的时段,不会遇见那些爱管闲事儿的邻居。不过即使不巧遇上了,他也准备好了该怎样回答他们。

一切正如他所料,他顺利地走到自家的楼道口,迅速地隐身进去。楼道里空空荡荡,他不知道是自己的脚步声还是心跳声,“砰砰”地响,震得他耳膜痛。上了五楼,掏钥匙的时候手一抖,钥匙“哗啦”掉在地上,吓了他一跳。他四下看了看,又仔细听了听,感觉到没人,于是弯腰小心地拾起钥匙,轻轻地插进锁眼儿,打开了门。

妻女都没在家,这是他事先想到的。不过他还是各个屋子转了一圈,又小心地喊了两声女人的名字。确信无人后他走进卫生间,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就看见自己由于过度焦虑而变得憔悴的脸。那一刻,他忽然觉得镜子里的人不是自己,那是一张陌生的从未相识的面孔。一下子,他无声地流下泪来。他多想痛哭一场,为了自己的错误。可是他不能,他知道楼下的老太太此刻正待在家里看“夕阳红”,如果惊动了她,势必会招来老太太的怀疑,并且很快地就能传到自己女人的耳朵里。他就得对一个大男人大清早痛哭做出必要的、正确的解释。然而,这是无法解释清楚的。任何理由、任何借口都不能搪塞过去。于是,他就那样看着自己的眼泪流啊流,悔恨不已。

客厅里巨幅的结婚照上的他微笑着,旁边就是女儿的明星照。他蜷缩在沙发里,看着这些照片中的主人公如此安详而幸福,而这一切即将成为过去。噩梦会立即来临,以摧枯拉朽之势击垮他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家。他揪住自己的头发,狠命地拉,疼痛感会减轻来自心里的恐惧。

我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一切都是经过他精心设计的,不会有任何的漏洞。晚上轮到他值班,他签了到就给那个女人发信息要到那里过夜。她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的要求,任何有关这方面的要求。可是她却在早上没有了呼吸。他不理解,昨夜还那样疯狂的女人会在一早上起来就没了呼吸,这怎么可能呢?他不相信!他说:“你别吓我!”女人没有动。他使劲儿地摇她,她还是没有动。她按她的胸腔,可是她还是没有醒过来。当这些努力都成徒劳后,他决定离开这里。他意识到没人知道自己是这间房子的常客,于是,他把昨夜留下的所有痕迹全部抹去,仔细到连卫生间的马桶都冲了三遍,因为他曾在这里小便过。他把屋子里的地板拖了四遍,电视机的屏幕,澡盆的四周,遥控器的缝隙,甚至是杯子的底儿都擦过了。当他确认不会有任何有关他的信息留在这间屋子里时,楼道里已经有人走动的声了,正是上班的点儿。于是,他躲在屋子里大气儿也不敢出,不时地从猫眼儿看着偶尔经过门前的人,并判断着是不是会认出他。

一切都没问题,当楼道里寂静无声的时候他穿好自己的衣服,并重新地审视了一下这个女人的身体,决定转身离开。在转身的瞬间他又回过身来,跪在这个女人身侧喃喃地说:“不是我想这样的,你知道我爱你,可我只能这样。”他把自己枕过的枕头弄平,然后把被子盖在女人身上,然后站了一小会儿就毅然地离开了。

家里静极了,他的心跳有如雷鸣。已经吸掉了四根烟,他依然无法确信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儿,依然在想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东西在现场。他把整件事情的始末想了N遍,可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必然地留下了他存在的证据。

难道这一切都是天意?几天前的一次约会,她跟他开玩笑说:“如果我死了,你会参加我的葬礼吗?”他当时肯定地回答了她。女人笑他:“算了吧,估计你乐还来不及呢!”他信誓旦旦地说:“我保证去,你生生世世是我的女人!”他要发誓,女人捂住了他的嘴,只是看着他笑了笑说:“你不会去的,不过,去不去没关系,我本来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女人。”那一刻,他只当是俩人之间的一次玩笑,没想到她真的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他有点儿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这种事情只在电视剧里有过。不过,他在一本书里读到过,这样的人还有可能再生还。但这种事情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后悔当时没有拨打120,再就是多等半个钟头。因为他忘记了当时那个女人的身体是不是凉的。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没有听到那个女人的呼吸。是她在开玩笑?她喜欢这样的恶作剧,但这次是真的么?他无法判断。

猛地,他想起他们相识的瞬间,他猛地跑到卧室,迅速地打开电脑,把QQ卸载。又打开博客,把全部文章删掉,把自己的个人信息做了处理,使别人无法知道他具体是哪里人。他决定以后再也不在网络上出现,再也不弄什么QQ,再也不找那些单身女人聊天。他要做个正常人,用正确的思想来约束自己。

紧接着,他又把手机里所有与她有关的信息全部删除,他非常庆幸自己与她联系很少通过手机。等他确信从自己身上再也无法建立起与她的联系后,他洗了把脸,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然后把衣服全部脱下,放在澡盆里泡上,并且加入大量的洗涤剂,这样就不会留下她的味道。这衣服晚上回来妻子自然会洗,一切证据就都没了。

他又吸了根烟,看着窗外即将到来的春天,深吸了一口气。“愿上帝保佑!”这时他才明白人们只有在做错了事儿的时候才会想起上帝。他自信地出门,走到大街上。行人三三两两,面带微笑,他也面带微笑。突然之间他感觉到这世界如此可怕,这么多面带微笑的人内心又隐藏怎样的秘密呢?这些秘密是不是都无法大白于天下呢?可是,他知道,他有了秘密,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一旦有一天,这个秘密被公开,他会像个生鸡蛋似的被摔碎。

一个星期里他惶恐地过着日子。他变得喜欢问这问那。有时候坐着坐着,他会突然冒出一句:“最近听说有什么命案没?”被问的人和他都吓了一跳。而后,他又变得沉默寡言,有时一整天也说不上一句话。他每次说话之前都会再三考虑,人显得犹犹豫豫,心不在焉。

一次,对面的女同事突然问他:“你怎么也喜欢看报纸了?”这一问,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了,支支吾吾半天才挤出点儿笑容,算是回答了,可这根本就不是回答。

“你最近怎么了?”女同事问他。

他愣了:“我怎么了?不是跟以前一样吗?”

对方摇摇头:“你好像变了!”

“我变了吗?变年轻了?”他警觉起来,读清对方的眼神后他故作潇洒地笑笑,然后摇摇头,自嘲地说,“可能更年期到了吧。”

“男人也有更年期?”

他想了想,说:“报纸上说有的。”说完再也不肯看人家,低下头找烟。摸了几遍口袋,又翻了半天的抽屉,烟却没有找到。

花边新闻里有一则消息引起他的注意,只因标题上有个“死”字。他迅速地,并且胆战心惊地往下看,原来是路北出了起交通事故,一死两伤。他仔细地看了看死者的信息,与她和他无关。他的心稍放了放。他有点儿奇怪,一周过去了,那个女人死去的消息怎么还没有传来?是不是还没有人发现?

在一个晴朗的下午,他终于忍受不了猜疑给他带来的苦恼,便请假来到了花园街小区的四号楼。他在楼下向五楼张望。窗帘还在挂着,跟以前一样。真的还没有人发现她已死亡?可是小区里好像没有什么事发生一样,有一群小孩子在水泥地上玩滑板车,几个老太太聚在一起互相攀谈。花坛里的丁香正吐着芬芳,几只蝴蝶飞来飞去,不知是哪家商店的喇叭里正播放着流行歌曲,优美的旋律在楼群里撞来撞去。无论怎样看都不像发生什么事情的样子,他就狐疑着在楼下转着。

一个老太太突然地向他走来,他想转身离开,可是这样离开会引起别人的猜疑。于是,他勇敢地迎上去。

“阿姨,这儿有出租房子的吗?”他尽可能地展开笑容,使自己看上去更有知识有素质。

“哦,你是来找房子的,这里好像没有人要出租房子。”老太太很爽快地回答了他,不过紧接着老太太又补充了一句,“年轻人,我看你不像是租房子的……”

他的心一惊:“难道老太太认出我来了?”便问,“那,那您看我像干什么的?”

“呵呵,我看你是买房子吧,你穿得这么高档,像个有钱人。”老太太上下打量他一番说道。他的心如一块石头落地,踏实了。原来老太太只是跟他开了个玩笑,不过这个玩笑对他来说有点儿过。

“阿姨,我是想租个房子的,别看我穿得高档,可我没钱哪!现在这个社会可不能从衣着上看人哪!”他像个绅士一样面带着微笑说。

“可不是!现在的小偷啊,杀人犯啊,哪个不穿得溜光水滑,其实……”

他再也听不进去了,他真后悔自己那么说。这不是等于把自己也装了进去?他准备离开了。可是老太太却抓住了他,吓了他一跳。

“您,这是?”他尽量告诫自己不要跑,这个老太太他从未谋面,几次来这个小区他都是打车来的,并且是绕到另一个单元后再走回来,绝对没见过。

“我想起来了,”老太太神秘地一笑,然后指了指五楼的窗户说,“年轻人,她家有可能要出租,好几天没见着人了。”

他感觉到一阵冰冷!恐惧从脊柱猛地窜上头皮,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头发都立了起来。

“年轻人,年轻人,你怎么了?”老太太不自觉地松开了他的手,或许他的手太凉。

“哦,那,那怎么联系她?”他终于发出声来,他听出从嗓子里挤出的声音颤悠悠的。

“她从不跟别人说话,这样吧,要是她家贴出出租的条子我第一个告诉你,一看你就是文化人,现在的社会像你这样的人多一点儿才好。”老太太说。

他再也忍受不住老太太继续说下去了,老太太浑浊的眼睛仿佛有透视他内心的魔力。他转过脸去尽量避开老太太的目光,害怕有朝一日会被认出来。于是,他连称感谢装作要到另一幢楼去看看的样子。可是老太太一个劲儿地在后面追他,他的脚步快,老太太的脚步也快。他忽然好像在梦里一样。这几日他做过多次这样的梦,被一个女人追着跑,他没命地跑,突然被一只手抓住。每当从这样的梦里醒来,他都满头大汗。此刻,这种感觉再次来临,他几乎想拔足狂奔,离开这个鬼地方。

“年轻人,你慢点儿,你还没告诉我电话号码呢!”老太太气喘嘘嘘地说。

可是他一转过楼头,就以百米的速度飞奔而去。

当夜他就无法入睡了,他懊恼自己不应该出现在现场。那个老太太不会把他的相貌描述给警察吧?他翻了个身,却发现女人正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他,在月光下显得奇怪而深邃。女人问他:“你最近怎么了?总睡不着?”

“没什么,上班累的。”他随便地找了个借口。

“要不去医院去检查检查吧,别误了事儿。”

他叹了口气,又翻过身去。女人从后面抱住他,他感到女人温热的身体。女人的手在他的胸脯上摩挲着,他知道他已经好久没碰过她了。但他现在没有一点儿心思。

“你,你好久没碰我了,你是不是有事儿啊?”女人幽幽地说。

“没有,”他迅速地否定了,接着说,“真的有点儿累,单位那点儿破事儿弄的。”女人识趣地把手拿开,女人说:“你猜我做了什么?”

他讨厌的情绪一下子就来了,为什么要猜,什么事儿都要猜,就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吗?可他还得平心静气地跟女人说话:“怎么了?”

“你不是说我胖么,我减肥了,你摸摸。”女人来抓他的手。他不情愿地把手伸进女人的被子里,可是立即就抽了回来,就好像手被灼热的水烫了一下。那一刻他摸到女人的肋骨,根根可数。

“你怎么这么瘦了?”他大声地说。

“那还不是为了你,你总说我胖,我就减肥了。”女人委屈地说。

“明天赶紧给我停了,减什么肥,原先挺好的。”说完他再不言语。

他听见女人悄悄地哭泣声,他有点儿心软。此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他多想把这件事儿告诉自己的女人,他没有杀人,他只是跟她睡了一觉儿,第二天早上她就死了。他多想让女人搂着他说:“没事儿,亲爱的,有我呢。”可他不能说,只能自己默默承受这个秘密。

他看不清那个女人的眼睛,她戴了一副黑色的宽墨镜。但他认得出她那件红裙子。他想努力地看清楚些,可是眼前迷蒙一片。他对她说:“不是我故意的,你知道我不走不行!”女人没有回答他,只是微笑着看着他。嘴角微微向上翘起,跟以前一样。他要去抱她,他扑了空。女人不见了,一个警察向他摆摆手。他想转身,却不自觉地向着警察的方向走。他努力地板身子,可是脚底好像有种无形的力量在拉着他。后来他想停住,身体努力向后仰,却像滑冰似的向警察冲去。他大喊:“我没有什么可告诉你们的,我没有秘密!”他醒了,被自己的女人摇醒的。

他一头大汗!女人问他:“你怎么了?”他并没有马上回答她。他确认自己真的是在做梦,然后平静地回答妻子:“做了个噩梦!”女人幽幽地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他说:“没有,我哪有什么事儿呢?”女人说:“你刚才说你没有秘密,是怎么回事儿?”他一惊,但马上说:“我说了吗?”女人说:“是的,你说了,你到底怎么了?”他笑了笑,他故作潇洒,他忘记了现在是黑夜,那表情是写不到脸上的,他说:“亲爱的,我没有秘密!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还不到四点钟他就醒了,再也睡不着。他听着窗外吱吱喳喳的鸟叫。太恐怖了。一天又开始了!那段日子他多么希望白天的来临,他可以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溜到她那儿去享受温存。可现在他却讨厌明晃晃的阳光,总是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刺得人心里一点儿心事儿也藏不住。

他悄悄地起来,去了卫生间,在坐便器上看书。可是记忆里却挥不去那个女人的影子,就好像那个女人站在他面前看着他,说着喜欢他的话。他想用什么来忘记这个影子,就擦了起身。正要冲厕所的时候猛地发现坐便器里通红一片,他呆呆地看着,痔疮犯了?他立即又有了大便的意思,再次蹲下,感觉到血喷溅出来。再次站起来的时候,满坐便器都是血迹。他冲掉了所有的血迹,可是却闻到一种怪味紧紧地跟着他。

他走到阳台,太阳正在升起。可是那味道还在,他狠命地闻了闻衣服,没有,又闻了闻周边的空气,那味道还在。他不解,这味道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到底是什么味道?

这种味道一直跟着他,就像他的体味。可是他奇怪这味道只有他闻得到,别人一点儿也没有注意。有一次他特意问对面的女同事:“这屋什么味儿?”他的女同事使劲儿地吸着鼻子,表示并没有闻出来,他看见她鼻孔里的毛又黑又粗。他感到一阵恶心。他发誓再也不让她闻什么东西了。他有一种感觉,这味道就是从那间房子里传出来的。他想像得出来。有次他看舞台剧,当干冰烟雾一样升起时,他惊叹着这仙境一样的景象。而此刻,他就想像得出来那味道就像这干冰一样,从那间房子的门缝里挤出来,一点点的,然后扩散开来。从楼道,从别人家的窗户,或者是沾到经过那里的人的身上,然后再丝丝缕缕地,飘飘渺渺地钻进他的鼻孔里。这个味道只有他闻得到,别人闻不到。难道这是死者传递给他的信息?他不敢想,强迫自己停止思考。可却又不知道想些什么。他的思维只能停在这个问题上。

他坐在椅子里,这一切都因为他的贪婪。他太贪恋对方的身体了,有好几次他都可以结束与那个女人的这种不正当的关系,可每每想到在自己妻子身上得不到的东西,她那儿都有,他就一次次地走进那间小屋,在那里他尽情地发挥着自己的能力,在女人身上找他想要的东西。可是每次欢愉过后,他又不知道自己找到什么了。就这样,他无法自拔。虽然每一次过后,他都深深地懊恼,决定下次不再这样。可是,每每心情不顺,他立即就会给她打电话。他们就会以最快的速度到达那个女人的屋子。每次那种征服后的愉悦让他兴奋不已。而她,也好像在被征服的状态中心满意足。

可是,命运却跟他开了个玩笑。它让那个女人突然间失去了呼吸,在他酣睡之际悄然地死去了。而他却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可以报警,可以打120,这些都可以做。可是,他就是不能让自己的秘密大白于天下。那样,他无法面对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他只能用这样的手段来逃避,逃一天算一天。可是,有时候他想,上苍一定会可怜他,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那么他一定要忘记这个秘密,做一个干干净净的人。

他凭借经验判断,那个女人的尸体早已腐烂。他猜想她的邻居突然间闻到死尸的味道,去敲她家的门。门没有被敲开,然后就打了110。他甚至想一定是那个老太婆,因为她好管闲事儿。然后法医进行了尸检,确定女人死于心梗,于是,写下了死亡鉴定书。一定是这样的!他翻来覆去地想最后的结果,一定不会出乎他的判断。如果警察真的找到蛛丝马迹,此刻他早被传讯了。

唯一令他不安的是这味道,时刻缠绕着他。他学会经常洗手,甚至连胳膊也要洗一遍。为此,他特意买了有玫瑰香味的洗手液。可是,只要过几分钟,那种味道就会冲进他的鼻腔里。这种味道不是香水味,也不是什么特殊的味道,只是淡淡的,连绵不绝地跟随着他。即使是在臭气熏天的道边厕所里,他也能闻得到。

事情发展到第二周,那种气味渐渐淡去。他惊喜地发现,他现在可以摆脱日日的惴惴不安,重新走上人生之路了。他庆幸自己的选择,如果当时他拨通了120,那么他现在不会坐在这里“坦然”地上班了。他会遭到同事们的唾弃、嘲笑。他的女人会离开他;他的女儿会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看着他;他的父母为此会大病一场,甚至会离开人世;他的姐妹会从此与他断绝关系;他的同学会把他的事情当做谈资,并引以为诫。而今这一切都过去了,他不会再为这样的事情而发愁了。他决定焕然一新,重新做人。

可是,有一件事情却成了他无法重新做人的障碍。他发现他永远不能确认那个女人是否真的带走了他的秘密,那个女人到底死没死?有一次,他与朋友喝过酒,他叫出租车司机把车子开到花园街小区,他坐在小区的花坛上看着唯一没有光亮的房间,他真想上去看个究竟,可是又怕被别人发现。他在黑夜里坐了足足有十分钟,还是没有勇气打开车门上楼。他曾想在白天装作推销员去那个楼道里,去叩那个女人的门。可是,一想起那个老太婆,他心有余悸。他不能出现,绝对不能出现。即使那个女人没死,他也不能再出现了。但他相信那个女人一定是死了,如果没死,早就给他发信息了。只是他不相信,这样一个小城,怎么会如此悄悄地死掉一个女人呢?怎么会藏得下这样一个秘密呢?

事情就是这样,就是没有任何关于她死亡的消息。他有点儿后悔把那个女人的手机号删掉了,如果不删掉就可以用公用电话拨个电话过去。也许她没死,生活依旧。刚有这个念头,他就骂自己。这岂不是自寻死路?可是怪了,已经被他删除的手机号码,此时此刻,在一个宁静的午后,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这一连串的数字如此清晰,就好像他手里的扑克牌上的数字。他的头“嗡”地一下大了。他拼命地忘记那串号码,那串数字随着他的努力越变越大,大得已经能遮挡住他的视线。他想起小时候父亲与他讲,看天上飘动的云彩可以忘记许多事情时,他抬头看云。可是,那些数字就印在云上边。

他绝望了!他忘不了,他相信自己现在信手胡按,一个数字也不差。于是,他走出了办公楼,特意到小店里买了一张IC卡,来到路边公用电话亭。他用事先准备好的手帕捂住了话筒,这是他看一个电视剧里学到的。说这样对方听不出他的声音。他小心地,犹豫地拨了那几个数字。他内心忐忑不安地等着命运的安排。

电话拨通了!他猛地放下电话,内心狂跳不已。她没死?怎么可能?天哪!老天有眼,她没死!不过,他马上放弃了自己这天真的,或者说是一厢情愿的想法。有可能电话号码被别人用了呢。已经三周了,消号是可能的。或者说是被哪个亲属借用了。不,死人的号码别人是不愿意用的。马上,他就想到了警察。一定是在警察手里,就等着他来拨通这个号码。一下子,汗就湿透了后背。他两腿发软,他知道现在的科技极其发达,仅从这个号码就可以判断是从哪个电话亭里拨出的。于是,他迅速地左看右看。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异常。他确信此刻便衣不知道从哪个方向正向这里靠拢。他慌乱地从电话亭里跑出来,到小卖店买了盒烟,点了,手指颤抖着注视着电话亭,但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人刻意接近电话亭,只有一个少女拿着电话不停地说着什么,神情很激动的样子。

他从电话亭边若无其事地经过,眼睛连看也没看一眼。这样,即使有便衣在此处埋伏,也不会想到是他。当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里,他从窗下观望着那间电话亭,依然没有异常。他相信他没有被发现,警察一定是以为哪个人打错了电话,不会想到是他。他发誓以后绝不再起想打电话确认的念头。

一个月过去了,笑容渐渐地回到他的脸上。他又像以往一样出入各个办公室里,讲他的笑话,谈他的理想,甚至比以前更加积极地努力工作了。只因他相信这事儿真的过去了。在这样炎热的夏季,一个女人死去一个月后仍没有被人发现,这是不可能的。唯一的结果就是尸体已经被人发现,并已经证明死于心梗。他现在可以心安理得地生活了。

于是,在办公楼里的各个角落,都可以听到他的笑声了。他的笑声是那样狂放,有时候笑完就连自己也吓了一跳。可是马上他会用微笑来掩饰。他甚至很得意,在别人守着自己的老婆对别的女人连碰都不敢碰的时候,他已经跟一个女人睡过那么多次觉了。并且这件事情谁也没有发现,多好!他甚至起过再上网聊天,也许还会有新收获的想法。有一次,单位里的男同事正上网与一女子疯聊的时候,那个男同事得意地说:“看,这个女的漂亮吧,跟我视频了。”他正好在场。他无意间说出一句话:“这算什么!跟你睡觉才是真格的。”这句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愣了。他可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当他意识到自己失态时他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连忙说:“呵呵,说着玩的,你们不会相信我那个了吧?”说完他就尴尬地笑了笑,于是所有人都尴尬地笑了。最后变成了哈哈大笑。接着,所有人的话题都转到婚外恋上来。他才知道原来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哪个都能说出一大堆的理论来。这让他越来越开心,就无所顾忌地大谈自己的想法。

也许是这件小小的事情触动了他,他紧张的神经突然放松了。他开始回想起自己与那个女人共同走过的路,点点滴滴都印在脑海里。当他想过之后他才感觉到,自己自始至终居然没有爱过那个女人。甚至过于关注她是否已经死亡而忘记了怀念她。他从那一刻起认识到一个男人是天生残忍的动物,天生不愿意负责的人。他认识到这一点时自己有点儿失望,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诚实的、守信的、可靠的、有责任心的男人。现在看来自己狗屁都不是。

他有时甚至怀疑自己40岁的身体哪里来的那样巨大的能量。他能把她抱起来,在空中轮一个圈儿,他可以连续做战一个小时而不知道疲倦。他每每想起这些,都会忘记那些所有的潜在的危险,而长时间沉迷于女人好像永远都不会被摧垮的娇弱。甚至还想着如果这个女人活着,他还会义无反顾地走进那间小屋,把他身上所有的能量,一股脑地发泄在她的身上。

然而,当那个周六他下班哼着小曲儿步行时,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恐惧。那种恐惧来自于内心深处无法明知的地方。他本能地停下来,他回头。满大街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可是,他却觉得有人在注视他。他四下观望,没有任何发现。他再走,那种恐惧依然存在。他有时候故意走小路,拐几个弯,可就像有什么东西是他甩不掉的。他故意猛回头,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人站在他身后。他猛地喊了句什么,吓了那女人一跳。女人骂他一句:“神经病!”从他身边愤怒地走过。他心里稍平静了些,那一刻,他还以为她就是死者呢。可一转头,还是觉得有人在不远的地方跟着他。

“警察?!”他想,“我完了!”

然而,直到他走回家,他也没有发现这个隐秘追踪他的人。他站在五楼的阳台上,看着他回家经过的地方。人们都大大方方,悠然自得地走着。他没有从这些人里挑出哪个是有可能追踪他的人。他告诫自己,她死了,无声无息地死了。就像她生前说的那样:“我永远都不会拖累你。”真的吗?真是这样的?他不相信,他永远不会知道答案。

这样的日子一旦开始,就会永久地持续下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发现他永远也无法摆脱这个追踪他的人了。有时候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在后面跟着他。可当他回头时,他又无法确认这个人是谁。跟踪他的人,那么像不是跟踪他的人。他回头茫然地看着相向而来的人们时,他居然无法识别出哪个才是那个跟踪他的。多么可怕呀!他们伪装得那样巧妙且不动声色,就只等着他露出马脚,他们会从各个地方钻出来,手里亮出一副明晃晃的手铐。

一个月下来,他还是没有找出这个人。可是他锐减了30斤的体重,面容枯槁,两眼迷离,魂不守舍。他的女人并不知情,拼命地买来各种补品。因为他是那样粗野地拒绝了她要求他去医院的请求。在他家的饭桌上,放着各式各样的补品:什么无限极的男士口服液、天狮的钙片、吉林敖东的安神补脑液……然而这些对他都没有用。他还是早上四点多钟就会起床,晚上十二点钟也无法入睡。他的睡眠没有了,有时候他会几夜睡不上一个小时,人精神得还像刚醒过来一样。他的变化让所有人都为他担心,给他出各种主意。甚至有人提醒他吃安眠药。不过,他还是试着吃了一回。可惜,当他吃过药后换来的却是十个小时的睡眠和八个小时的噩梦。当他想起来的时候他泪流满面,他知道这是梦,不是真的。梦里的内容他无法说出来。接着,他就把安眠药放在床底下。他本想扔掉。可是当他想,那件事情一旦大白于天,它们也许就会派上用场了。

这件事情无法解决!当他意识到时他绝望了!他只能这样生活,行尸走肉一样地生活。然而,那天他的包里突然掉出一把钥匙时,他猛地怔住了。这把钥匙他是清楚的。它居然那么安静地躲在他包的角落里。天哪!我怎么能犯这么大的错误!他想,不行,我必须要扔掉它。他迅速地,并且左右观望确信没人时,他把钥匙扔在了垃圾筐里。可当他意识到这样极有可能被同事们发现,于是他马上又把它拾起来准备扔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时,机会没有了,他的同事们已经回来了。他把它放进口袋里。

他在下班路上,三次机会都被错过了。一次,他小心地把钥匙放在手心里,故意不知觉地一松。一个清脆的童声说:“大伯,您的钥匙掉了!”他回头,看了看地上黄铜的钥匙说:“不是我的。”他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可是孩子认真地说:“不!我看到了,是您掉的。”他蹲下来,和蔼地说:“孩子,这不是伯伯的钥匙。”他说得那样坦然,那确实不是他的。可是那孩子哭了,指着他说:“伯伯撒谎!我明明看见是您的钥匙。”路人都向这边围过来,他迅速地拾起它,千方百计地安抚这个天真的孩子。安抚好孩子,他继续向前走。一个垃圾筒前他本有机会扔掉它。可是,那个不识趣的清洁工一直站在垃圾桶旁边看着,就好像知道他要扔钥匙似的,甚至是连自己手里的垃圾都忘了扔而在等他。他与清扫工对视了半分钟,后来他妥协了,继续向前走。第三次,他完全可以把钥匙扔进小河里,让上帝也找不到。他把钥匙放在手里,做了一个非常优美而有力的姿势。可是他的手却停在半空中,他看见自己的妻子正在看着他。他顺势地挥手,雀跃地喊着妻子的名字。妻子向他走来的时候,他把钥匙放在口袋里了。

当夜,他可怜的睡眠又离他而去。他辗转无眠,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何时结束!他找不到根儿。怎么才能摆脱这样的日子他一无所知。猛地,他感觉到只有一个办法能解决他现在的状态,那就是确认这个女人死没死。他相信她已经死了!可他又不确定。如果她死了,早就有消息传出来。如果她没死,她为什么不来找他呢?要知道她是有他的手机号码的。这些天来,他从来没有接到过任何有关于她的信息。天哪!他几乎叫出声来。他怎么这样大意,他居然忘记了更换自己的手机号码!一下子,慌得自己想小便。上了卫生间,又没了意思。抬头的时候猛地看到自己的脸,差点儿被自己的脸吓着。它太白了,惨白惨白!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这哪里是我呢?他认不出来。他觉得自己是在背负着另外一个人的躯壳。来不及想这些了,他迅速地把手机卡拿出来,扔进抽水马桶里。随着一声响,他知道他又处理掉一个证据。他多天真,他居然想不起来自己是用身份证领取的这个号码。

早上起床,他去移动大厅换号。他准备换个吉利的数字。可是,当他路过花园街的时候,他无意地瞄了一眼就定住了。他看见了那间房屋,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看见一个女人在向他招手。是的,他看见了,那个女人一直站在阳台上向他招手,不会错的。她没死?他停下来,一只脚支着地。是的,真是的,那个女人是在阳台上站着,还是穿着红衣服。虽然他看不清她的脸,但那神态,一定是她。他大叫了一声,转过弯就向里面骑。他发誓无论那个女人是人是鬼,他也要把她看清楚。他相信自己无法再承受下去了。如果再这样,他就会疯掉。他要面对她或是她的死亡!可当他猛骑一阵子后再抬头。阳台上的女人不见了!什么也没有。他再看客厅与卧室的窗户,窗帘还挂着,跟他走时一样。他站住了。不可能。难道我出现幻觉了?

他哭了!他永远无法知道真相。不知道真相这个秘密就会永远地留在他心里。他想打开那扇门,只要打开那扇门,他的秘密就没了。如果她真的死了,那么这个秘密也就死了。如果她还活着,他就决定结束这个秘密。他突然发现一个人的心里真的装不下多少秘密!

他在楼下站了好久好久,一个孩子穿着花裙子跑出来,喊:“妈妈,妈妈,快点儿跟我玩吧。”从后面走出来一个女人,脸上笑着。接着,他听到女孩儿用甜美的声音唱着:“一五六,一五七,马兰开花二十一……”他就猛地想自己的女儿。他已经好久没有跟女儿在一起共同做过什么了。女儿在高中住宿,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上次还与他闹得不欢而散。他才想起,自己的妻子劳累了这么久,他居然一个感谢都没有说过。

他走到楼道门前,拿出钥匙,“咔嚓”的一声,楼道门开了。他木头人一样向上爬,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爬。从楼上下来的人都给他让出一条路。人们看得出这个人的决绝,都目送着他走上去。他小心地靠近那扇门,他把耳朵贴在门上。他什么也没有听见。他犹豫了,攥着钥匙的手已经湿漉漉的。最终,他还是把钥匙插进了锁孔……

小女孩儿与母亲正玩得很开心,她的皮球滚到了楼道门旁。她跳跃着去拣,一点儿都没有注意到一个男人猛地从门洞里冲出来。小女孩儿吓了一跳。她妈妈迅速地跑过来,紧紧地抱着她。她从母亲的臂弯里看见那个男人疯了一样地跑着,隐约地,她听见那个男人喊着:“我没有秘密啦!”小女孩儿不懂,一下子被吓哭了。

(责任编辑 高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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