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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

2009-10-26

山西文学 2009年8期
关键词:乔治祖母

孙 频

傅家老宅藏在一条巷子的深处。

晋中的每一个县城的每一条古旧的街道深处都藏着几座这样的老宅。

那条街叫却波街,从旧城墙里的大槐树边一直到东门口,城墙外是却波湖。街道不宽,两旁都是古旧破败的房子和店铺。这是清道光年间修建起来的一条商业街。最靠近大槐树的是东关永春祥药店,直到府君庙的背后就是傅记元胜魁银匠铺。从银铺旁边的胡同口进去,就是傅家宅子的大门。胡同窄而深,两壁的高墙长满了苍郁而冰凉的青苔,高墙下的石基上,石刻的花纹已经若有若无。老宅青砖青瓦,流畅轻盈的飞檐上丛生着参差的荒草,在夕阳血色的光线掠过之际,凄迷地反射着血红的余晖。朱漆斑驳的门窗上镂空雕刻着精致繁复的山水、阁楼,这些门窗终年散发着一种腐朽的木质的清香。

北屋是正房,是两层的阁楼,阁楼原是给旧时未出阁的小姐住的。东西两边是厢房,南边是一座巨大的雕花影壁和影壁后面幽深的门廊。傅晋凡和傅晋亭像小城里别的女孩子一样静静度过了悠长如永生般的童年,漫长崎岖,没有尽头。傅晋凡是在七十年代出生的,傅晋亭比她小七岁。父亲早逝,母亲改嫁远处,姐妹两个都是被祖母带大的。傅晋凡住在阁楼上,傅晋亭跟着祖母住在下面。屋里的几件家具是很早以前留下来的,都是朱红色。巨大笨重的衣柜是四开门的,挂着黄铜的锁。青瓷的掸瓶上面画着女人,女人体态丰腴,手执绢扇,行走在花园里。梅瓶上一个梳着桃髻的小男孩在放风筝。

傅晋凡高考落榜后在家里呆了半年等工作,后来终于进了棉织厂当纺织工人。每天加夜班到凌晨两三点回家。那是冬天,她穿着厚厚的大衣出门,半夜打着一只电筒回来,那电筒的光就像大衣上生出的一只眼睛。她一天到晚只是懒得说话,饭也懒得吃,有时候半夜回来了,坐在灶前。屋里的灯都黑着,祖母和傅晋亭早已睡下。

一个晚上加夜班的时候,傅晋凡实在太困了,差点把一只手卷进机器,幸亏旁边一个女工反应快,死命拽住了她的胳膊,但还是伤了一个指头,那个指头稍的骨头被压碎了。伤好后傅晋凡离开了棉织厂,又一次闲在家里,她恹恹地终日靠在窗边,摸着自己那根残疾的指头,看着祖母的两只小脚在院子里来回挪动,挪动。这样过了两个月的一天,七十岁的祖母把自己两只耳朵上的金耳环取下来交给了傅晋凡。祖母盘着腿坐在北屋的炕沿上,她稀疏的头发盘成一个端正的发髻,小而灰的髻,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别在脑后。她只剩了两三颗牙齿,一张开嘴就露出一个黑洞。上午的阳光迟迟停留在这个炕的角落里,这时候,祖母就像一只很老的猫蜷缩在炕角打盹。

傅晋凡用这对耳环换来的钱开了一间杂货铺,就在临街早已废弃的老银铺里。傅晋凡一个人把店铺打扫出来,把两只旧柜台镶上了玻璃,把木格窗户也镶上了玻璃。木格窗户很小,屋里的光线总是很暗,阳光从细琐的木格里射进来斑驳成一缕一缕的,站在暗处可以看到光柱里纷纷扬扬的灰尘。墙角里放着一口笨重的陶土油缸,木勺伸进油缸舀油的时候,屋里就回荡着悠远厚重的回声。柜台的玻璃下面是针头线脑,包着玻璃纸的水果糖在漏进来的阳光里闪着刚上岸的鱼一般的光芒。傅晋凡就一天到晚坐在柜台后面把自己缩成一点点,她翘着那只残疾的手指开始学着织毛衣,翻着一本书,用棉织厂发的棉线手套上拆下来的白棉线学着花样,等着街坊邻居来买醋买糖。

傅晋亭刚上初中,仔细看去就知道她和傅晋凡长得很像,只是比傅晋凡小了几圈。她不爱笑,放学路上也少和别人一起走。中学的校门口是从前的魁星楼,里面一直供奉着魁星爷。校园里一直留着从前的状元阁,里面堆满了杂物,还住满了燕子。黄昏的时候,成群的燕子出出进进,落满了盘根错节的电线。檐角下挂着一口锈迹斑斑的铁钟,到上课下课的时间,看门的老人就爬上楼去,用铁锤敲钟。浑浊沉闷的钟声响彻了整个校园,各个教室的门都打开了,学生们像鸟一样冲出教室,飞进操场。校园里的几棵粗大的垂柳是唐朝时候留下来的,女生们一堆堆站在树下看着男生们在操场上玩,一边窃窃私语。

傅晋亭从不在这些站在树下的女孩子之中,她很少出教室。偶尔,黄昏时候,她只站在栏杆旁,看着操场,看着快落山的夕阳。晚风吹起她细碎的头发,柔和地落在额头上。当那个年龄的傅晋亭在黄昏里落落寡合地站在栏杆上看着别人的时候起,她就已经把自己和这座小城在最深处隔开了,不是一座山或一条河的距离。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告诉自己,有一天,她一定要离开这里的。她过早地把自己从小城里连根拔起了。她从小就是个过于盼望被人关注的孩子。在人群里,在所有的人中间,她渴望会被人第一个看到。在穿着和任何别的女孩子都没有区别的衣服下面,她深信自己和所有的女孩子都是不一样的。

每天下午放学回家的时候她不从店铺里走,她走胡同,从那条幽僻的胡同进去。她不喜欢看到傅晋凡坐在柜台后面的样子,不喜欢看见她翘起的那只残疾的手指。可是,傅晋凡在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那只手指都是高高翘起在一切指头之上。她低着头,总想逃开。一次在学校填一张表格填到家人的时候,她填了:傅晋凡,姐姐,医生。她觉得那个职业干净而神秘,于是顺手就填了。每天晚上傅晋凡要看她的作业,很仔细地看。祖母睡得很早,为了不影响祖母休息,傅晋亭一个人住到了西厢房。写完作业,她躺在床上了,傅晋凡还在灯下看她所有的本子。

邻居来杂货铺买东西就和傅晋凡搭讪,老是问她,今年二十了吧,该谈对象了吧,有了没?傅晋凡就红着脸说,不急呢,亭亭要上大学,我得给她攒学费。于是整条却波街都知道傅晋亭是一定要上大学的。她的学习确实很好,但遇到邻居却总是把头一低就过去了,从不和他们打招呼。邻居们就议论,这小姑娘,见了人从来不知道说话。傅晋凡说她几次,她照旧。但这不妨碍傅晋凡骄傲地和邻居们说傅晋亭的学习成绩,她在这些邻居们来买东西的时候就眼巴巴地等着他们提起这个话题。

小城在山脚下,夕阳往下沉的时候,落到山顶就见不到了。小城上空那层柔和的玫瑰色在渐渐褪去,炊烟里夹着小米饭的清香,烧饼和馒头的叫卖声开始此起彼伏。放学路上,程俊俊总是跟在傅晋亭后面。程俊俊的父母都是天津来的知青,在这个地方呆了很多年,说的还是普通话。程俊俊也说普通话,所以她虽然长得一点不漂亮,但在小城的孩子们中还是显得有些特别。她远在天津的奶奶和小姨经常会给她寄来一些衣服和零食,所以程俊俊的穿着在小城那个沉闷的环境里多少是突兀的。她频繁地更换着自己的几件衣服,在冬天的时候会把她母亲的红色羊毛围巾围在外面。在班里她只看得起傅晋亭。傅晋亭几乎永远是班里的第一名,这让其他所有的女孩子对她多少都有些畏惧。对于这些在小城中长大,心无旁骛的女孩子们来说,她们的成绩是她们自尊和虚荣的全部。朴素简单的生活,单调乏味的学习和考试把这些成长中的女孩子的世界压榨成了一个畸形的狭窄空间。程俊俊对于傅晋亭来说就是这个狭窄空间里的一处可以透气的缝隙。她

喜欢程俊俊看自己的目光,一个天津人的目光。

程俊俊学习不好,老师们就和傅晋亭说,不要每天和程俊俊在一起。但傅晋亭却故意和程俊俊在一起走,她就是要让所有的同学和老师看到,她即使和程俊俊每天在一起玩,她的成绩都是不变的。有时候和程俊俊走在一起的时候她有一种奇怪的快感,她会故意和程俊俊挽着胳膊走在人多的地方。如果说对程俊俊有一点喜欢,那就是程俊俊其实简单得可爱。有时候她简直在用带着母性色彩的怜悯观察着程俊俊在人群里的跋扈。她知道程俊俊是虚弱的,她直视着她精心掩饰下的虚弱的时候,她更从容了。她可以看到一个渺远的前方,她知道自己和程俊俊将来不同的结局,所以对程俊俊的一切都是宽容的。

只有一次她考了第三名,放学后她没有回家,久久地坐在教室里不愿离去。后来是傅晋凡来教室里找到了她,傅晋凡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心里充满了巨大的绝望。一路上,傅晋凡都没有和她说话。那天晚上,她没有吃晚饭。傅晋凡久久看着她的考卷,漫长的沉默之后,终于把她叫过去。她慢慢走到跟前的那一刻,傅晋凡伸手给了她一个耳光。清脆而寒冷的声音,她的头扭向一边,流着鼻血。她没有擦,就任它一滴一滴流在地上。她恐惧了一天的时刻结束了,心中反而坦然了。

那以后的几个晚上,傅晋亭在屋里做功课,傅晋凡就在她身边坐着织毛衣,她织毛衣的时候那只残废的指头就那么僵而孤独地立着。傅晋亭写着作业,内心宁静而悲伤,为这似乎永远流不过去的岁月。

傅晋亭读高三的时候,傅晋凡恋爱了。那时,她已经二十五岁。那天傅晋凡刚走进却波街的时候就遇到了一个人,她的中学同学刘春洲。

早在傅晋凡读高中的时候,却波街上不知道从哪天起多了一个少年,苍白而消瘦,个子很高,头发留得长长的。他穿着在同龄男生里很少见的雪白衬衣,每天悠闲落寞地从却波街穿过。很快别人都知道了他是永春祥药店老中医的孙子,他叫刘春洲。他的父亲就是从却波街上考出去,在外地上的大学。他的父母都在地质队工作,很忙,就让他转学来爷爷这里住。他转到了二班,就在傅晋凡教室隔壁。他看人的目光和所有的学生都不同,慵懒得近似于不屑,这种气息吸引了女生们的注意,包括傅晋凡。

但傅晋凡从没有走近过刘春洲,因为她在人群里太普通了。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有些女孩子是被生活宠坏的,傅晋凡的好朋友石小丽就是如此,她住在县委大院里,是县委书记的女儿。她喜欢和傅晋凡在一起是因为傅晋凡永远有耐心纵容她不停地说话,她喜欢她的安静。于是上学放学她们都在一起走。在小城的街上四处是这样一对一对相互守着秘密的女孩,打发着她们永生般的学生生涯。

刘春洲出现的方式准确无误地与石小丽曾有过的无边无际的幻想中的某一个点契合了,突然之间的契合几乎让她措手不及,但更多的是一种喜悦。石小丽第一次见到刘春洲的时候,所产生的就是这样一种喜悦。

突然之间她整个人变得柔和了。当着很多人的时候她不再无所顾忌地说笑,她开始和傅晋凡轻声地说话,轻声地笑。她知道刘春洲就在人群里,只是她无法确定他正在哪个角落。有时候在路上远远看到刘春洲,她就拉着傅晋凡加快脚步,她急促地找着话题,急促地说着话。话题多少有些混乱,笑声也浅薄,略带轻佻。她们说着话,笑着。从刘春洲身边走了过去,却并不回头看一眼。傅晋凡微笑着听她说话,有些淡淡的怜悯和好奇。

只有那个年龄的爱情会那么小心翼翼会那么用力。很长时间过去了,石小丽和刘春洲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一个早晨,石小丽在爬上楼梯的时候,看到刘春洲正站在那里。他背对着她,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眼睛看着操场的某个角落。他的气质凄清而孤独。在那个瞬间,站在他身后的石小丽突然有些心碎。但她没有停住脚步,她向教室走去。已经是初秋了,石小丽穿了一件黑红格相间的外套,咖啡色的皮鞋。走了几步她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去,刘春洲却没有看她,仍是看着操场的那个角落。她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终于他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来。石小丽对他笑了一下,就转过身向前走去。刚才那一笑的余温还留在她的嘴角,她的泪却下来了。她就这样流着泪走进了教室,也不擦拭,就在大家惊异的目光里向自己的座位走去。石小丽习惯了这种方式,就是泪水她也要让所有的人看到。那种繁华是自己造给自己看的。

那个晚上她把一封信送到了刘春洲的教室,当着所有人的面放在了他的桌子上。所有的学生都知道了这件事,都知道了石小丽给了刘春洲一封情书,所有的人都带着好奇和兴奋等待着剧情的发展。然而,刘春洲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那封信他看了就当众扔了。所有的观众都在等着,看石小丽怎么收场,石小丽在众目睽睽之下像被困在河边的项王。一天以后,又一个消息传遍全校,石小丽自杀,被送进医院抢救了。收场了,落幕了。在医院里石小丽被洗胃,最终还是被救了过来。只是那年的高考她没参加。没参加高考的还有刘春洲。因为县委书记女儿自杀的事情,学校领导专门做了番调查,过了几天,刘春洲就从校园里突然消失了。老师只说,他退学了。那时候已经是五月,离高考还有两个月。

七年过去了,刘春洲突然出现在了却波街,这时候石小丽早由她父亲做主,嫁到了别的县。傅晋凡慢慢走到了他面前,她看着他。他却看起来没有太大的变化,没有太大变化的原因是他的目光几乎没有变。当年吸引了那么多女生的目光。她想,他能认出自己吗?老跟在石小丽身后的那个安静的女生。七年前她都没有叫过他一声名字,现在突然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一样,她脱口而出,刘春洲。刘春洲惊讶地看着她。她笑了笑,他果然想不起来了。她说,我是你高中的同学。刘春洲从惊讶中恢复过来了,他也对她笑笑,却仍是一脸迷茫。她想,他还是没有想起她是谁。她同他记忆中无数的影子重叠了,只成了他一个中学的同学,一个符号。她把一只手背到身后和他说话。那只手上有只残疾的手指。原来是老中医病重,他过来照顾。药店已经很长时间不开了。他们都有些落寞地默默地站了一会,谁也没问对方这么多年在做什么,甚至没有去回忆当年的任何一件事情。她转身离开,走了一段路之后一回头,他还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她笑了,她明白,二十五岁的她让他觉得陌生而突如其来。她的所有对他来说竟是崭新的。而他对她何尝不是如此。

她边走边想,多么奇怪啊,七年了,她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想着想着,她的泪便下来了。

几天后,刘春洲出现在了她的杂货店里。她正坐在那里翘着手指织毛衣时他突然站在了她面前。她大吃一惊,那只手指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外面,像枚钉子一样扎在两个人的目光里。她的脸连同那只手的颜色都成了一种剔透的红色。沉默片刻她终于站起来给他搬把椅子,他坐在外面,她坐在里面。他们在午后的阳光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她的那只手指低下去了,像被埋在了线里面,他也不去看。

又一个下午,她在院子里洗衣服的时候他来

拜访她了。她洗着衣服和他说话,他在旁边看她洗,也看着她那只指头。他走后,她才抬起头,突然发现他的背影让她疼痛。原来真相是那么的简单,七年前她就喜欢上他了。她对他根本就没有机会去走进,她只是被迫性地终止了自己。刘春洲每天晚上在她的店前等她,等她关了店,两个人一起到城边破败的城墙上散步,这时候正是夕阳将落未落的时候。两个人涂着一身的金红,走在萧索长满荒草的城墙上。城墙下的古城安静得像只良善的动物,古城上空飘着一层薄薄的炊烟的清香。两个人都突然有些小小的卑微和迷茫,在那一个瞬间他伸手拉住了她,她没有挣扎出来,那只残疾的手指潮湿地蜷缩在他手心里。一段时间后的一个晚上,走到傅家门口的时候,傅晋凡说,明天到我家吃晚饭吧。第二天刘春洲便来到她家吃晚饭。吃完饭,两个人坐在黑黑的屋子里没有开灯。刘春洲走过来,坐到她身边,然后把一只手放在了她身后。接着,他在她干燥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只一下。那一刹那,傅晋凡突然想到的是,这个石小丽留下来的男人,留给了她。为什么是她?

几天后他们举行了极为简单的婚礼,没有请任何朋友。黄昏的时候,刘春洲骑着一辆自行车把穿一身红衣服的傅晋凡从傅家老宅接到大槐树下的东关永春祥药店。其实就是从却波街的这头到那头。祖母把自己手指上的那只金戒指摘下来戴到了傅晋凡的手指上。然后拉着傅晋亭站在门口的夕阳里,久久看着那辆自行车变小。

当七年以后刘春洲突然出现在傅晋凡眼前的时候,她没有任何欲望问他的过去,她心甘情愿把他的七年省略掉。她知道自己的后半生很可能就是守着这个杂货铺过了,她这七年里剩下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尤其是在晚上看着自己那只残疾的手指,她便恐惧这悠长得没有尽头的岁月。她必须抓住点什么,只是她的,和石小丽没有一点关系的。她从来不和他提起石小丽,他更是不提。可事实上,石小丽始始终终就在他们之间站着的,她从来没有消失过。后来傅晋凡才明白,其实就是因为石小丽,他们才会在一起的。

他和她在一起不过是一种最简单的投靠。他从来都没有和傅晋凡说过,他恨那个叫石小丽的女生。那一年,她用她近于霸道和蛮横的方式拦腰截断了他的后半生。他连参加高考的机会都失去了。不能高考他只好回家待业,再后来他接替父亲的名额进了地质队,但因为工作的枯燥他很快就离开了。从此他开始了在外面的漂泊生活。他四处打工,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他先后做过业务员推销保险,在建筑工地上做过,在煤矿做过,跟着一个老板安稳了两年后企业突然倒闭,他在帮老板要债的过程中动手伤人被判了两年有期徒刑。从监狱里出来又寄宿到父母家,正整天无事可做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听到爷爷病重的消息。他赶来不过是为了老中医的药店和他的老宅。

第一次在街上遇到傅晋凡的时候,他就从她目光中读出,她是能够收留他的。这么多年的漂泊教给他最多的就是,他能像秋虫感知阳光一样感知到别人目光里的内容。他暂时没有更好的去处,没有想过变卖了老中医的宅院后又该去哪里。这个时候傅晋凡突然出现了。他便想,也许,她对他来说是个不错的去处。只是一个去处。果然,她根本不打算拒绝他。尤其是她那只残疾的手,她怎么会拒绝他?直到结婚那天晚上,他抚摸着她的身体的时候他还在想,他对她是多么陌生啊。

结婚后傅晋凡仍是每天过来看杂货铺,每天给祖母和傅晋亭做饭。不久老中医去世了,就像打算的那样,刘春洲变卖了祖父的药店和老宅,搬到了傅家。这所老宅在傅晋凡的父亲死后很多年里第一次有了男人的气息。

刘春洲每天早出晚归,很快有了一帮朋友,傅晋凡不过问他的任何事情。这样平静地过了半年,突然有一天,刘春洲临出门前问她要钱,说,身上没钱了,出去找朋友怎么能没钱?她怔了怔,变卖药店和老宅的钱他一分没有给她,她也没问过。她有些不悦,他看出来了,不再说话就出去了。傅晋凡越想越觉得委屈,便也出了门,问人打听刘春洲最近在做些什么。后来有人告诉她,他好像最近赌博很厉害,输了不少。她的脑袋轰的大了。晚上,她在灯下等着,准备等他回来了问清楚。可是,那个晚上,刘春洲根本就没回来。

后来刘春洲回来了,和颜悦色地说,他想好了,要去做生意,让傅晋凡给他一笔钱。她想了想,她还有什么别的选择?没再说什么,给了他些钱。一段时间后,他分文不剩地回来说生意赔了。他脸上那么平静,和傅晋凡面对面像雕塑一样站着。就这样,刘春洲开始了这种反复要钱的方式,一次又一次。要不到钱,就很长时间不回家,傅晋凡也不出去找他。直到傅晋亭大一的那个寒假。天气冷得出奇,老人们说五十年都没遇过这么冷的冬天了,很多老人没能熬得过去。祖母已经快八十岁了,整个冬天没有出一步门,一天到晚就在炕角里睡觉。直到有一天晚上祖母突然喘不上气来要去医院时,傅晋凡才发现家里所有的钱都被刘春洲悄悄取走了。她藏在不同地方的钱都被他找到并拿走了,柜子底下,床单下,米袋里,都不见了。那个深夜,傅晋凡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放声大哭。傅晋亭砸开邻居的门借到钱把祖母送到医院的时候,祖母已经气若游丝了。祖母用最后的力气指了指戴在自己手腕上的一只玉镯,又艰难地指了指傅晋亭便闭上了眼睛。傅晋凡一声不响地摘下了祖母手上那只镯子往傅晋亭手上戴。傅晋亭死命挣扎着,哭着,我不要,我不要。傅晋凡却突然变得力大无穷,拼了命一样把她按住,终究还是戴了上去。然后,傅晋亭倒在那里不起来,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是断断续续地哭。傅晋凡却一滴泪也没有,她目光出奇的亮,似乎那目光里长出了很多只手,也都是充满了力气。

祖母去世十几天后的晚上,刘春洲回来了。那天很晚了,突然有人在敲门。傅晋亭和傅晋凡正睡在一张床上,她们都听到了敲门声。在黑暗中静静听了一会儿,是刘春洲。他在不停地敲门,喊着傅晋凡的名字。傅晋凡就那样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坐着,夜很深了,周围很静,只能听到刘春洲的喊声。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凄厉了,他说,晋凡,快开门,下大雪了,我好冷。晋凡,求求你,开开门。我没有地方去,我快冻死了。傅晋凡始终没有动,她的脸在黑暗中看着窗外,傅晋亭看到了她脸的侧面,却看不到她的表情。刘春洲开始哭喊,边用石头还是砖块砸门,边哭喊着,傅晋凡,你这个狠毒的女人,给我开门。你想让我死,你想让我死。傅晋亭再也忍不住了,她手发着抖开始穿衣服,刚穿了一件就准备往外跑时,傅晋凡一把拉住了她,死死地拉着她不放。在黑暗中看不清傅晋凡的面孔和她的眼睛,却能感觉到她眼睛里的寒气。刘春洲一直喊到半夜,渐渐的声音小了,后来就没有声音了。最后傅晋亭像使尽了力气一样倒在傅晋凡冰凉坚硬的怀里,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晨,傅晋凡拔去门闩打开门,发现果然下了一夜的雪。雪已经停了。她踩着厚厚的雪穿过院子,走过门廊,习惯性地开了院子的大门。门外已经站着很多人了,围成一圈。傅晋凡突

然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步履有些踉跄。人群静静地让开了,地上有一个已经冻僵的人,是刘春洲。他已经死了。这一个月里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他身上穿的衣服脏而薄,冻僵的手里拿着一个馒头,馒头早冻硬了,雪白雪白的,像用冰雪雕成的。馒头上有一个带血的牙印。他曾在昨晚试图咬开这个馒头,但没有成功。馒头冻得太坚硬了。

傅晋凡一声都没有哭,第二天她平静地像往常一样又出现在了杂货铺里。直到不久一个下雪后的黄昏,她突然指着走在前面的一个小孩子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小女孩穿的是一件印着红白相间花色的棉衣。傅晋凡惊恐地盯着那孩子的衣服,开始在街上一个人狂奔,嘴里发出恐怖而古怪的声音。然后她被一块石头绊倒了,狂乱地抓着手边的石头,仍然惊恐地大叫,却没有眼泪。傅晋亭过去扶起她,抚摸着她的头发,像对一个小孩子一样轻轻拍她的背,最后扶着她,踩着冰雪,在人们的目光里一步一步向家里走去。

几天后傅晋凡恢复过来,又像以前一样了。可是从此以后再也不能见红白相间的颜色。只要一见到这样的颜色,她就会失常。所有的人都想起那个早晨刘春洲手中粘了红色牙印的馒头,就是这个颜色。

傅晋亭推迟了一个月回学校,留下来照顾傅晋凡。她拿掉了屋里所有带红白颜色的东西,包括柜台玻璃下面的水果糖上的玻璃糖纸。临走那天,她收拾好了东西对傅晋凡说,姐,等我赚了钱就回来接你。傅晋凡只笑,不说话,她把傅晋亭送到却波街口就不往前走了。傅晋亭走了很远才回头,看见傅晋凡穿着臃肿的棉衣,还是那个姿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已经成了很小的一个点。

傅晋亭是那所中学唯一一个考到上海的学生。她考到了上海外国语学院。她终于像渴望了很多年那样,离开了小城。在大学里,每天早晨五点,傅晋亭就起床赶到教学楼打扫卫生做勤工俭学。她每次都是一等奖学金获得者。大二的时候,偶尔一次,她的班主任,一个已经快退休的老教师对她说,你将来最好能出去留学,如果你不出去深造,实在可惜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对老师感激地笑了笑。傅晋凡每个月按时汇给她生活费,如果哪个月没有准时她就想,是不是又出事了。每个假期她都回去看傅晋凡。同学们偶尔问起她父母是做什么的,她只说,我们家祖上是经商的,知道吧,平遥古城里的晋商。同学惊叹,你们家就住在平遥古城啊?她笑而不答。

傅晋亭是在大三认识乔治的。乔治是美国来的留学生,二十五六岁的年龄,高大,金色的头发,皮肤自得能看到血管里的血液。说话的时候必须做出各种夸张的手势,因为他生怕别人听不懂。傅晋亭在学校的超市第一次碰到他时,他就是这种表情。她过去帮他解了围。她一口流利的英语马上就吸引了刚来中国不久的乔治。他认真地说,我可以和你做个朋友吗?傅晋亭后来想,那个晚上她和一个叫乔治的外国人认识的渊源其实是在一年前,班主任对她说的那句话,你应该去留学,要不太可惜了。那句话像一粒种子落进了她身体深处,在她还来不及反应过来的时候,它已经长成了一棵浓荫匝地的大树。那树荫浓密得近于邪气,让她不小心碰到都觉得不寒而栗。原来那树已经长满了她的整个身体。

她流利的英语很快让乔治对她有了依赖感,她身上那些拙朴落时的衣服,她的家乡,那座名声越来越大的古城,都被乔治当成是最中国化的东西。他远在大洋彼岸的时候,想象中的中国就应该是这样的。他总是不停地问关于她家乡的一切,风土人情,却从没有问过她,她父母亲是做什么工作的。这让她觉得温暖而留有一点点骄傲。来到上海两年多了,傅晋亭第一次走出学校,却是为了陪乔治。其实她知道乔治两年后就要回国的,可是她从没有问起过他,他也从来都没有说过。似乎这一天与他们根本就是无关的。他们手拉手在校园里走过,坐在校园外的咖啡店里大声用英语交谈,大笑。

后来她想,从认识他的那天起她就知道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将是悲情而短暂的,但她拒绝不了,因为那诱惑其实是那样的简单,就是乔治背后的美国。而乔治,因为只有两年时间,他只是路过,一切对于他来说不过是风景,他知道一切都很快会结束的,他是知道底限的,所以在整个过程中他才会从容得近于优雅。那个黄昏,暮色一点点变浓,他们坐在广场阔大的台阶上,他第一次握住她的手。他牵着她的小指头,像捉着一只小小的虫子。继而他把她拥在怀中,抱得很紧,好像她转眼就会消失,其实他抱住的不过是瞬间。因为是瞬间而变得弥足珍贵。他不说话,不说我喜欢你或者我爱你,他是个聪明而诚实的男人,同时她清晰地感到了他身上弥漫着的浓郁的腐败气息。这气息告诉她他只是她生命中的过客,他和她是多么不同。但就为了这一瞬间她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什么都不和她说,不提他的工作,他的家庭。不提关于他的一切。她却轻而易举地从他掩饰不住的优雅与颓废中明白这是个不喜欢炫耀的男人。

不喜欢炫耀的男人往往是因为在事实上太优越了。所以她同样什么都不说,不说关于她的一切。并不是真的有多么相爱,他们却因为脆弱飘摇的相遇和触手可及的离别而变得伤感和疯狂。他们开始接吻,开始做爱。那个黄昏,她从留学生公寓出来的时候,背后有人叫住了她。她浑身一颤,停住,回头。是刚刚退休的班主任。他顶着一头半白的头发,站在她身后。他直直看着她,一句话都不说。她也看着他,目光却终究碎了,然后她倔强地把碎了的目光移向了别的地方,移向了渺远的金色晚霞。和乔治在一起的每一天,她都告诉自己,离开吧。因为她可怕地感觉到了他们的离别在一天天走近。在她抱着他的时候,她分明感觉到,她不是抱着一个瞬间,她想抱着他的一生。而他抱着她的却真的不过是一个瞬间。一个中国的瞬间。

乔治还是如期走了,没有多留一天。他们在一起两年竟从没有说起过这一天。她从来没有问过他一句,可以带我走吗?直到这一天真的来到,虽然她真的希望他能带她走,可是她永远不会问。他们紧紧地拥抱。为这一天的到来准备了太久,到了这一天反而都疲惫了,感受着彼此的心照不宣不免有些凄惶,似乎他们在一起就是为了这一天。他说,我们一定还会见面的。他始终没有说,跟我走吧。她一句话都不说,却还是微笑着最后一次吻了他,直到他转身走了,她的泪才汹涌而下。

自乔治离开后的那天开始,傅晋亭每天晚上早早就从自习室回了宿舍,宿舍的其他女孩子都不在,大四快结束了,忙考研的,忙找工作的,都回来得很晚。她一个人坐在床上,抱着膝盖,望着桌上的电话机一动不动,以往乔治叫她的时候都是把电话打到这里。乔治说,我回去后会给你打电话的。她便觉得这电话还应该响起来,似乎乔治还在校园里那座留学生楼里住着。可是过了很久很久电话都是那么的安静,直到宿舍里的女孩子一个个都陆续回来了。第二天,第三天,她每天晚上都早早回来等电话,每天晚上都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电话始终都没有响起。这样过了半个月的时候,傅晋亭不再早早回来等电话了,她很晚

才进宿舍,回来了就睡觉。乔治彻底消失了。有时候她问自己,这个叫乔治的外国人真的出现过吗?真的和她有什么关系吗?有时候在马路上看到一个高大的外国人,她竟在一瞬间里觉得那是乔治。可是不是,乔治像泡沫一样蒸发不见了。

那天系里的辅导员突然要找她谈话,她去了他的办公室时才看到,那已经退休的班主任也在。年轻的辅导员随便问了两句之后,突然说,你不找工作也不考研,你是怎么打算的?参加出国留学的考试还是你自己在国外有什么关系,要早做准备的……傅晋亭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在问她,是不是要和乔治一起出国?他们关心她和一个外国人的进展究竟怎么样了。乔治已经回国,那么她呢?她沉默了很久,突然一抬头碰到了班主任的目光,她慌忙避开了。她说,我和他之间没有什么的,什么都没有。她开始哽咽,却不让泪出来。

这时候已经是初夏,离毕业就剩下两个月时间。傅晋亭在那个夏天又像从前一样穿行在教室和宿舍之间,她走在那条熟悉的路上,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干什么,她被那种坚硬的空洞锤打着,几乎站立不稳。乔治离开之后,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有她一个人感觉到了那种坍塌,她认识他之前所有的平静都不复存在了。她知道,她再回不到从前了。校园里知道她和乔治关系的人很多,尤其是同班的女生。她知道她们都在等着看她一个人怎么收场,她甚至可以想到她们睡觉前在宿舍里的话题,肯定是关于她的,关于她的出国梦,关于那黄鹤一去不复返的美国男人。她们半怜悯半嘲弄地谈论她想借一个外国人出国的心机,一边庆幸自己没有像她这样冒险。傅晋亭在教室和宿舍之间茫然地穿行了几天之后,突然发现她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了。研究生考试已经误过去了,即使考上,那庞大的学费也是她真正恐惧的。她不能再靠傅晋凡了。

那个中午,傅晋亭在宿舍里随便翻一张报纸,在报尾,她看到了一条窄窄的启事。寻找代孕,要求本科学历以上,体貌端正,素质良好,25岁以下的女性,大学生优先考虑。待遇优厚,有意继续深造者,可资助其完成学业。傅晋亭呆呆看了很久,在她一动不动的这个过程里,她却奇异地发现自己渐渐清晰了,从没有过的清晰,她像看到了自己的五脏六腑和汩汩流动的血液。最后她果断地拿起电话拨了那个号码。只是几秒钟之内的事情,连犹豫都没有犹豫。一个女人的声音,傅晋亭的血全涌到头上了。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们的广告,就是报纸上的那个……她话没说完,女人就接上了,我们约个时间和地点,先见见面吧。然后,她说了时间和地点。放下电话,傅晋亭才发现,自己的手心整个全湿了,额头上也是汗。那几秒钟像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瘫倒在窗前,看着路上来来去去的学生们,忽然觉得她与他们已经是无关了,真的无关了。她想起了遥远的站在杂货铺后面的傅晋凡,突然泪流满面。

这是一对四十岁出头的夫妻,闽南口音。见面的时候,他们俩都很专心地从头到脚看着她,小心翼翼地看了她带来的所有证件,身份证,学历证,英语等级证书。然后女人笑着说,傅小姐,我们先去做个体检吧,你看呢?傅晋亭微微一笑,去就去。体检单出来了,夫妻俩从头到尾看了几遍,又用目光和闽南话互相交流着。终于把目光又转向了傅晋亭,还是女人说话,傅小姐,如果你已经想好,就看看这个合同,如果愿意,那我们就签了吧。合同上有一条,说如果乙方在生育时由于自身身体状况出现什么意外,甲方概不负责。傅晋亭心里想,生死状?不过那又怎么样。下面写着,如生下是健康男婴一次性付30万,女婴20万。傅晋亭看着微微笑起来,笑着笑着她就提起了笔,头也不抬地签了字。合同签好后,傅晋亭才第一次认真地看了看这个男人。中等身高,微微发胖,头发开始谢顶,戴着眼镜,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就是和这样的一个男人,要生一个孩子?她嘴角斜斜地挂着笑,男人把目光避开了。一参加完学校的毕业典礼,带着行李的傅晋亭就彻底消失了。从所有同学和老师们的眼界中彻底消失了。

试了几次,她居然真的怀孕了。于是男人消失,女人由原来的回避开始频繁出现。看得出倒是一对很恩爱的夫妻,有了缝隙都不会腐败的那种夫妻。他们把她安排进了一套三室两厅的公寓。公寓里家具、生活用品什么都很齐全。住进去才知道,这套房子里已经住了两个孕妇。还有一个给她们做饭做家务的保姆。原来也是两个代孕的年轻女人,可能是为了经济也为了掩人耳目,三家就拼房,把三个孕妇集中在了一起。也好,有个伴。

另两个女孩子一个叫小美,是个打工妹,另外一个叫阿玲也是大学刚毕业,她是一心要出国的,只是没钱自费留学才这么做。她说她一拿到钱就去加拿大,他们答应她在她怀孕期间为她办好护照和一切留学事宜。她说话的时候总是提到遥远的加拿大,似乎那才是她的家。三个女孩子在一起很快熟了,有时候想一起下去散步,保姆不允许,只允许一个一个下去,而且只能在小区里走。她们明白,三个年轻的孕妇在一起走,是要被人怀疑的。她们几乎没有出过小区的大门,什么都是买来现成的,不需要她们去买任何东西,或者有需要就只管告诉保姆。傅晋亭开始有了妊娠反应,不停地呕吐,吃不下东西。夫妻俩只有妻子经常过来看她,丈夫再没露过面。六个月了,腰身开始变粗。几个月里她一直在给傅晋凡写信,她不打电话,只想写信。她告诉傅晋凡她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就是太忙了,没时间回家,再过几个月她就回去看她。

傅晋凡按着她来信的地址给她回信了,告诉她,你好好工作,不要想家。她说她现在的身体好多了,很多事情她已经想明白。她在后院里种了很多花草,她还收养了四只流浪猫。又说她去姨妈家调整了一段时间,她眼前老是出现幻觉,她怕自己又出问题,于是赶紧离开家一段时间,就把四只猫都送了人,一只一只送出去的。猫走后的好几天里她都不高兴,在姨妈家也住不踏实,住了半个月就回去了。半个月后一只猫回来了,她把它留下。又一个月后另两只也回来了,其中一只掉了一大片毛,伤口露着红色的肉,烫掉的。又过了一段时间,第四只猫瘸着一条腿也回来了。那是一个早晨,她一推开门,门口一团毛茸茸的黑色。听到门响,那黑色动了起来,它有些站不稳,它的毛已经掉得很稀疏,露出了毛下的皮,极瘦,似乎只是一个框架了。它看着她,安静地看着她。它一步一步向她走去,一条腿是瘸的,它用三只脚走到了她的腿前,温柔地蹭了蹭她的裤腿,像以往无数个早晨那样。她抱起了这只猫,放声大哭。她终于能哭了,从祖母去世后她就不会哭了,刘春洲死了她也不会哭。现在她会哭了。一个月后,这第四只回来的猫病死了。它在一个早晨悄悄地出去,死在了她们家那条巷子尽头。她在信中说,它像所有的猫一样,在知道自己大限已到的时候就会选择离开人,悄悄地找一个角落死去。她说,那剩下的三只猫一直陪着她,她再没有把它们送走。她说她现在和它们在一起很好。

傅晋亭久久读着那封信,直到天色彻底变

暗。预产期到了,小美先生的,进了医院,然后是阿玲。那天阿玲已经感到疼痛了,她头上滴着豆大的汗珠,死死拉住傅晋亭的一只手,带着绝望的声音问她,阿亭,我会不会死掉,我会不会死在医院里?傅晋亭紧紧握着她那只手拼命摇头,怎么会呢,不会的,不会的,你很快就能到加拿大了,你会把博士读完的,你将来会住在加拿大一幢大大的别墅里,有自己的汽车,有自己骄傲的工作。快了,快了,这些马上就要来了。阿玲也去了医院。现在,偌大的三室两厅里就剩了她和保姆。她每天穿着宽大的睡衣在几个房间里飘来飘去。她问保姆,小美和阿玲怎样了,生了吗。生了什么?保姆摇摇头,说她哪知道,又不是自己人。她便坐下来一封接一封地给傅晋凡写信。她像个老人一样开始回忆往事,回忆在那个小城里发生过的事情。回忆她的中学时代,回忆后来回了天津的程俊俊,回忆后院里的柿子树和菊花。回忆起她那时候迫不及待地要离开那个小城,仿佛和它有仇一样,那时候怎么就那么讨厌它的一切?她说那时候她是多么小啊,那么多年里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迫不及待。她说她一直戴着祖母的镯子,从戴上就再没有离开过。她说我想她,也想你。在临盆前的最后一封信里,她写到,姐姐,如果我能一直好好活着,如果能够再一次和你在一起,我再也不想和你分开。写完这句话她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在进入手术室的那一瞬间,她绝望地想抓住一个人的手,可是,没有。那夫妻俩的手礼貌而冰冷地缩在后面,他们都是与她没有关系的。在那要把她撕裂开的一瞬间的疼痛里,她用尽全身力气反复喊着的是两个字,姐姐。

是个男孩,她看着这丑陋的婴儿,想,这居然是从自己的身体里爬出来的孩子?她和一个陌生男人的孩子?她想起在黑暗中她连灯也不开,极力回避着他的嘴唇,她甚至不记得他到底长什么样。她有些厌恶地看着他,孩子被护士抱走了。门外是那对夫妻惊喜的叫声。这个秋天,他们收获了自己的孩子。她用一个指头摸着那一处留着小小余温的地方,他留下的。她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了上去。

休养够一个月,夫妻俩按照合同如数把钱给了她,但没有让她见孩子。从那天他被护士从产房抱走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借着她的子宫成长了十个月,然后离开她。那本来就是别人的孩子,不是她的。她带着陌生感和轻微的眩晕又一次出现在上海的街头。原来她已经近一年,没有上过街,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这世界上竟有这么多的人。

她急不可耐地回了家,像五年前急不可耐地离开时一样,带着最简单的行李回来了。她站在杂货铺门口的时候,傅晋凡就像五年前一样正坐在柜台后面织着毛衣,那只残疾的指头微微翘起。一瞬间,她恍惚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里。她怔怔地看着柜台后面的女人,直到她抬起了头。她从柜台后面站出来,迎着光线一步一步走到了傅晋亭面前。傅晋凡眯着眼睛,似乎不适应这强烈的光线,她穿着七年前的衣服,穿着一双笨拙的布鞋。她的头发是灰色的,像落了一层灰尘。半天,她嗫嚅着,却只说了一句话,怎么就回来了?放假了?声音在飘。傅晋亭把手中的行李扔在了地上,斜靠在了散发着木质清香的门框上,抚摸着那门框,好久好久才说,我不走了,好吗?

过了半年,在县里的旧房子被拆迁之前,县文化馆做了一件事,把县城里所有的老商铺保护起来,做了部分修缮,在却波街的每一处破旧的商铺票号门前立了一块黑色的大理石碑。傅家的杂货铺也关了,做了复原,店前也立了一块黑色的大理石,上面刻着几个金色的楷书,重点保护文物,元胜魁银匠铺。后面是金色的蝇头小楷,记录着元胜魁银匠铺从盛到衰的全部过程。傅晋亭便在元胜魁银匠铺对面新建的商铺里盘下一间房,做成了一家小型超市。来买东西的仍是却波街上的街坊邻居。

元胜魁银匠铺的后院里除了那棵巨大的柿子树,又多了一群小猫和小狗,都是些没人要的流浪猫和流浪狗。来了这,她们就收留下来,给它们疗伤。一个小贩在路边卖猫和狗,傅晋亭看到其中一只小猫已经快死了,那么小,那么瘦,浑身溃烂,她花了五块钱买下了这只猫,回家后给它上药。喂了几天牛奶,小猫活过来了。它浑身的毛都是白色的,她们给它起了个名字,雪儿。雪儿性格极其孤僻,很少和别的猫在一起玩,老是缩在一个角落里。一天晚上她们怎么也找不到雪儿,傅晋亭急了,打着电筒,在整个县城里找。走到桥上的时候,她已经精疲力竭,趴在桥头上近于绝望地叫了声雪儿,却真的听见了有猫的叫声,那么孱弱,那么小心翼翼的叫声。除了雪儿还会有别的猫吗?她循着那叫声,找下桥去,真的是雪儿躲在桥洞里。她又叫它,它似乎终于确定了是她,一下就从桥洞里蹿出来跳到了她怀里。她抱着这只九死一生的猫泪流满面。原来是一只新来的狗吓跑了雪儿,它跳上墙,逃出院子,在桥洞里躲了一天。

那只惹祸的小狗是刚被收留进来的,她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多多。这只狗在外面流浪得时间太长了,身上的毛几乎掉光,因为流浪得太久它看人的目光总是带着讨好,它那么讨好地看每一个人,而且出奇的懂事,吃完东西就静静地躲在一边,不和其他小狗抢着吃。它安静地看着它们吃,虽然它的目光还那么渴望。姐妹俩给它上完药的时候,它就用舌头一下一下地舔她们的手,舔完了就用黑色的眼睛专心地看着她们。她们抱其他狗的时候,它就跟在她们身后,它渴望着拥抱却不出一声,只用黑眼睛看着她们。傅晋亭说多多安静得不像一只狗,它安静得像个受过重创回到了亲人身边的孩子。那天它刚来不懂得其他猫和狗的脾性,于是不小心把雪儿吓跑了。

一段时间后它们俩成了朋友,因为它们俩是最安静的,它们经常在一个角落里晒太阳,一只白色的猫和一只白色的狗躺在一起,伸开四肢,晒着太阳。几天后的中午,多多吃过午饭突然一声不吭地趴在了一个角落里,等到傅晋亭发现它不对劲的时候它已经站不起来了。她赶紧抱着它去了兽医那里,兽医也看不出是什么病,给打了一针,又给了她些药,说,一天喂一次。晚上,她们喂了它药,把它独自放在沙发上,盖了毛巾。整个晚上,多多没发出一点声音。第二天早晨,姐妹俩起床后发现,多多的身体已经冰凉了。它在半夜死去了,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傅晋亭哭得不可收拾,她说,它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享受过一天幸福,它才一岁。它是她见过的最懂事的狗。傅晋凡抱着她,也是泪流满面。此后,谁家有不要了的猫或狗就悄悄拴在傅家门口,姐妹俩看着了就收留下来,也不问是谁家的。渐渐的,后院里的猫和狗越来越多,兽医按时过来给猫狗们义务检查,打针吃药,他死活不要钱。有两个中学里的年轻老师一周过来一次做义工,帮助打扫院子,给动物们洗澡。来这里帮忙的人越来越多,大家来的时候带着各种食物,就像去孤儿院看望一群孩子。然后中午的时候,他们在一起做饭,一起吃饭。秋天的时候煮一大锅玉米或是红薯,人和动物们一起吃。满院子是玉米和红薯的清香。

有人给傅晋亭介绍男朋友,她只笑着说,不急,还有我姐呢,我嫁了就剩她一个人了。傅晋凡已经三十多岁,加上有个过去的刘春洲和她的病,基本上没有什么人给她提亲了。傅晋亭一推再推,再后来给她介绍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姐妹俩每天一起起床,一个住阁楼,一个住北屋,一个起来就在院子里叫醒另一个。两个人轮流照看超市,进货,轮流照顾猫狗们。黄昏的时候一起去散步,买第二天吃的蔬菜。迎着马上落山的夕阳,傅晋亭一只手挽着傅晋凡的胳膊,另一只手提着蔬菜篮子。走过小城人来人往的街道,两个女人在夕阳下落下长长的影子,穿布鞋的脚步都无声无息。

责任编辑陈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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