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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牛角巷

2009-10-26燕霄飞

山西文学 2009年8期
关键词:阿喜牛角姑娘

燕霄飞

阿春和阿喜

现在我们俯瞰一下牛角巷,这件事爬上水泥厂的吊塔就可以完成。一条短促的弧线在县城边缘伸展,这是对牛角巷的简单描述。牛角巷的黑色屋脊错乱纷杂,完全是一堆没有方位感的蚂蚁,这归咎于上世纪城南涌人一批手艺拙劣的乡下人。牛角巷住的都是乡下胚,牛角巷堕落透顶,比盲肠还盲肠。这个说法在县城里流传已久,很多人喜欢在酒桌上谈论牛角巷的民工、妓女和各种流窜人员。住在牛角巷是件多么有趣的事呀,他们总是这样打趣,你们可以天天欣赏五花八门的故事和妓女晾在外面的裤衩呀。就这么回事。我就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一条北方常见的河流季节性地肥瘦于牛角巷面前。河流聚集起成片的腐烂气味,烂菜叶、啤酒瓶、方便面袋、高跟鞋和避孕套,这些东西缓慢而色彩斑斓地向乡下流淌。小县城的生活也缓慢而色彩斑斓地向乡下流淌。就这么回事。

现在女孩阿春爬上了水泥厂的吊塔。

阿春是个腿有点残疾的女孩,这样的女孩显然不适合做这件事。可是在这个夏天,阿春由一个乡下丫头变成了县城的弃妇,阿春脑子里就经常会蹦出一些古怪念头。那把用了多年的拐杖呼一下飞了出去。女孩阿春站在塔顶上,贪婪地吸着月光下的空气。隔了很久,她才听到拐杖在水泥地上断裂的声音。女孩对着钩月轻声叹喟:

“反正我再也用不着它了。”

在我的睡梦里,阿春爬上去的吊塔是一个黑色的象征。

牛角巷许多男孩的青春期源于象形的吊塔,在偷偷爬过吊塔之后,他们开始留意牛角巷那些曲里拐弯的花花草草。这件事情有点奇怪。经过那根圆柱形的吊塔,牛角巷的男孩就会有一阵儿不自然的腼腆,我记得那个叫箩头的胖墩儿,专在这个时候指着我们的裤裆傻笑。他们中的很多人后来成了我的朋友。因为他们喜欢偷看阿喜姑娘梳头,阿喜姑娘租住着我家的西厢房。我常无意识地将阿春跟阿喜混淆。

“你们别去塔那里,那里死过人!”

在我15岁以前,我苦命的表姑活着的时候,常大声劝诫我们,边嚷边揉两只红眼圈。她的眼圈一直是红的。

我们对此不屑一顾,哪里不死人呢?这样说,那座吊塔其实没有实际的意义,它建成的第三年水泥厂就破产了,能扒动的砖都砌到了牛角巷的各个小院里。男孩子常去那里玩,是因为老有人不让去。我后来常想起它,是因为我十八岁的一个夏夜,一个跛腿女孩要从那里跳下去。

我常将阿春和阿喜混淆。

阿喜姑娘那年也是十八岁。牛角巷男孩的心里长出一枝懵懂的嫩芽。那段时间我特别忌恨哑巴箩头。哑巴有一阵子迷上了刺绣,他一大早就敲开我家院门,向西厢房的阿喜姑娘求教。

阿喜不大喜欢在清晨让别人看到她刚睡醒的样子。十八岁的阿喜在门缝里闪了一眼,就开始坐在玻璃窗前梳头。她的头发又黑又长,值得那样认真对付。阿喜姑娘的笑脸在玻璃后面忽闪着。箩头立在玻璃这边,眼巴巴地看着梳子在女孩嘴里抿一下,在黑瀑布里漂一回,阿喜姑娘咯咯的笑飞出来。可惜箩头是个哑巴,他听不见,他只会傻笑。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箩头就不能喜欢刺绣了。阿喜姑娘的缝纫社关门了。阿喜姑娘什么也不想做,有时间就坐在门槛上梳头,样子傻傻的。我们都知道她恋爱了。我们都知道那人是城南有名的二流子。

我这样不厌其烦地描述阿喜,是因为她跟阿春一样漂亮,阿春就是她从娘家介绍到城南做工的。那丫头可惜呢,阿喜这样说,是指阿春的腿。如果不是给妈妈抓药从拖拉机上掉下来,阿春是个多么完美的女孩呀。阿春将是我们牛角巷最完美的女孩。我们这些牛角巷的男孩都拖家带口了,还会常常谈起两个美丽的女孩。箩头弄懂我们的话后就会悄悄离开。他到现在还是单身,身形瘦削,靠缝纫为生。我们都奇怪他会爱上缝纫。

我们牛角巷的男孩对阿春的到来记忆犹新。她穿一件鹅黄连衣裙,就是说她一点不避讳她的腿。她的拐支在腋下,一点一顿地向我们走来。

“你们不能老这样!你们总在太阳底下晃啊晃么?”

陌生的阿春一见面就训斥我们。我们这些大男孩看着她吃力地维持重心,她鼻尖上的汗珠晶莹透亮。她准确地叫出了我们几个的名字,她说,小飞,带我去找阿喜。

回家的路上,听着拐杖在青石板街面清脆的声响,我心里浮起一朵莫名的莲花。

“你走路疼么?”

“是呀!多羡慕你们呀,你们可以跑啊跳啊,可以快乐地跳舞啊。”

“你喜欢跳舞?我是说……你喜欢舞蹈?”

她一时无话。我开始恨自己的嘴巴。我斜睨见她并没真的气恼。走得急,她两腮晕红,那里绽放着两朵酒窝。“阿喜常跟我说起你们。她说你们是些晃日头的坏小子。”

西厢房的门一打开,两个女孩就叽叽喳喳地抱到了一起。那支拐杖掉到了地上。我捡起来,摸着光溜溜的把柄,心里充满了对遥远乡村的惆怅情怀。她们快活得像两只麻雀,一刻不停地讲在城市的喜悦。一个说终于找到了满意的工作,一个说对象希望她过体面的生活。我常常回忆起这个美好的细节。两位女孩像天使一样美丽。

阿春那时并不住我们巷里,她在城南有自己的天地。如果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许多人都会选择繁华和富裕。我的表姑可能也是基于这样的打算,带着八岁的儿子改嫁到了城里,她在牛角巷继续守寡了二十多年,后来死于胃癌。她的第二任丈夫在婚后第二年就吊死在了塔上。

阿春的那次到来,引起牛角巷一阵疯狂的迪斯科热潮,因为我告诉他们,阿春喜欢舞蹈。尽管她的腿不好,可是她的舞相当美妙,我说,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我们在日头下跳着各自的舞蹈。这是事实。

牛角巷迎来了又一次建设高潮。这也是事实。

拆建之风瘟疫一样流行,我们牛角巷那些日子到处洋溢着石灰粉尘,电锯的尖叫和刺鼻的油漆味塞满了人们的大脑。夏天还在继续,我们牛角巷已完成了质的飞跃。为民商店换了美女牌匾,做起了烫发生意,大众食堂变成了香港舞厅,巷头的公共厕所改头换面摆满了游艺机,网罗了许多拖鼻涕的小孩。我们几个开始喝啤酒玩台球。

谁也没注意阿喜渐渐丰腴的腰身。她丢在我家西厢房的缝纫机落满了灰尘。在将要离开牛角巷的最后一段时光,阿喜姑娘真正爱上了跳舞。她说,那样所有苦恼就转没影了,世界旋转得格外灿烂。我后来常常在半夜起来检查门闩,阿喜姑娘不知道有人盼她早点回来。美丽的女孩总是会过早地将自己嫁掉,牛角巷的男孩非常伤心。

“知道吗?阿春要结婚啦。”

“胡说,我们才不信呢。阿春是个好女孩。”

“嘁!你们不懂,你们根本不了解女孩子。”

“你们根本不了解乡下的女孩子。”说这话时,阿喜忽然哭了。“乡下”两字被阿喜咬得特重。我注意到她的眼神格外慌乱。阿喜的哭针一样尖利:“你们根本不了解乡下的生活,根本不了解贫穷是什么样子。”

阿喜的头发依然好看,海浪一样吸引着牛角巷的男孩。我们把台球棍子丢了,我们惊奇地看着哭泣的阿喜夹起我们的烟,拎起我们的啤酒瓶。阿喜流着泪跟我们谈起了远去的乡下生活。我和箩头的心都很疼。二流子让她学会了城市的

虚荣。“我们也很快结婚的。”阿喜抹掉泪重新咯咯地笑起来:

“我们要去南方!”

阿喜就这样淡出了我们的视线。

多好的女孩啊。母亲把阿喜遗下的缝纫机擦得锃亮,她念念不忘阿喜临走时跟她的拥抱:“挣很多很多钱我就回来,我想妈妈,我的钱都要送给我乡下的妈妈。”很多年我们没有阿喜的音讯。阿喜姑娘倚窗梳头的景象常让牛角巷的男孩愣神儿。我们都希望再听到阿喜咯咯的笑声。大专毕业后,我毫不犹豫地背起行囊准备去南方打工。这个时候得到了阿喜的消息。

南方,南方,二流子把阿喜姑娘卖到了南方。阿喜在南方堕了两次胎,她逃出来时身无分文,她沿着铁路线一路向北,向北。异乡人在白霜淡薄的早晨发现了她,僵硬的尸体仍保留着爬行的姿势,她的一只手固执地指向北方。她身上没有多余的东西,只有一把梳子插在黑而长的头发里。

我常想,如果阿喜姑娘活到现在,算一算该是催促学生起床的母亲了。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舞蹈的天赋,我常想,活着就是跟命运周旋。

阿春

我相信在我的记忆里阿喜姑娘是活着的,她把接力棒转给了阿春。

那年夏季的一个雨后,女孩阿春又一次来到了牛角巷。仔细想想,那天许多事情都有点莫名其妙。母亲一大早将那台缝纫机擦了又擦,后来她干脆坐下来将脚放在踏板上。我听见阿喜的缝纫机哒哒哒地响着。我惊奇地看见一个女孩走在稻香四溢的乡间,她唱着歌,欢快地打着旋儿。美丽而恍惚的脸庞使我分不清那到底是阿喜还是阿春。

阿春来到牛角巷没有引起任何人的警觉。我们正在台球厅喝酒。几个在墙根打瞌睡的老人后来回忆说,他们听到了悠扬的打麦声,那是农民用庄稼和泥土合奏的声音,他们已很陌生。我的母亲一整天神经质地去西厢房探望,所以没有人来告诉我青石板上走着拄拐的女孩。只有黄昏时候一个小孩拖着鼻涕四处嚷,陈泔水疯了!陈泔水在家里放火!

泔水是职业绰号。陈阿麦是他的名字。陈网麦是我可怜的表姑的孩子,我从来没按辈分叫过他表哥。陈阿麦是个一贯古怪的人,他做出任何事情都不值得大惊小怪。我用台球棍子将小孩打哭了,我说把牛角巷烧了才好呢。

就这样阿春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可以诉说。她的拐杖在牛角巷响了两个来回,可是每个人都搂着自己的世界旋转。她最后无奈地流完泪,双目空空地走出了牛角巷。

应该是神秘的吊塔给了她召唤。女孩阿春决定在那里度过她最后的时光。我们后来在塔周发现了她特殊的脚印,密密麻麻地绕了一圈又一圈。到现在我也不晓得阿春遭遇了什么,出于对她的尊重我从来没有探究过。有人说她被城南的人强奸了,也有人说那根本是一出传统的始乱终弃。总归阿春被世界转到了这里。

女孩阿春决定爬上吊塔,然后跳下去。

那是些垂直排列的钢筋,腿有点残疾的女孩只好手脚并用,用心地走完最后一段路程。可以想象女孩的执著,有人告诉我有好几次她忍不住回头,似乎对前前后后做一些权衡,也可能是怀念乡村生活的某个场景。她还惊奇地发现了一株芨芨草,它顽强地长在砖缝里,它弱不禁风地在暮霭里颤抖,可是怎么抖也掉不下去。女孩阿春感到苍凉的白刃贯穿了身体,她的整个人颤抖起来。她之前一定忽视了死的高度,总之她攀上最后一节钢筋时惊叫了一声。告诉我这些事的是光棍陈阿麦。那时牛角巷里没有谁会相信陈阿麦的话。

现在,女孩阿春爬上了吊塔。

天幕合拢,钩月淡泊,半空里飘浮着薄薄的轻烟,阿春的鹅黄裙子此刻泛着奇异的蓝光。她的拐杖飞出去之后,阿春用心地做了几次深呼吸,她嗅到一种悠长而散漫的气味,她认真想了想,认为是麦子扎芒时的青涩味道,她认为是从遥远的乡下飘到这里来的。

女孩阿春曾做过轻声的叹喟,当然没有人了解叹声里的内容。牛角巷的男孩想,也许能因此展开一些悲剧气氛的画面。牛角巷的男孩每次讲这件事情,总是有点迫不及待。事实上,牛角巷以外的人听说过另一种版本,他们说,女孩阿春在塔上很认真地俯瞰了一番,阿春看到牛角巷挤满了混乱的蚂蚁,他们在昏黄的灯光里做着一些模糊的事情。她忽然间有了对他们的担心。

这也可能呀,他们说,她站在了那样的高度就有那样的可能呀。

又是陈阿麦,疯子陈阿麦说,火!

女孩阿春爬上了吊塔,女孩很快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牛角巷的一户院子里冒着熊熊火光。

那是一团篝火,像农闲时打麦场上燃起的篝火。这是阿春在乡下常做的事情。

有那么一小会儿,阿春的耳朵里热闹了起来;阿春眼睛里的内容丰富了起来。阿春听见隐约的几声犬吠,听见一对蟋蟀在月光下对歌,还听见一位母亲吆喝孩子回家吃饭。循着那些声音望过去,她看见炊烟从各家的烟囱里冒出来,最后汇聚在牛角巷的上空。

她听见远处有个疯狂的声音一直在喊:火!火!

火光起初不很大,后来就越来越让人担心了,似乎有人故意捣乱,不断地让火势泛滥。

火势失控了,越来越大,很快阿春就紧张了起来!女孩阿春出了一手心汗,她好像听到一声小孩的尖叫。她忍不住就朝那个方向喊起来,她喊的是:

“跑啊!腿在自己身上啊……”

“腿在自己身上啊……”女孩阿春站在高高的塔上,双手搭成喇叭状,声嘶力竭地喊。这就有点好笑,她好像忘了她本来想做的事。女孩来举目无亲的牛角巷做什么?这里离乡村最近呀,可以跟最近的人诉说呀;女孩费尽力气爬到这个塔上做什么?这里高呀,从这里可以往下跳呀。这个时候的阿春想不起这些话。这个时候的阿春心里充满了对别人的关心。

她恍惚看见一个光头男孩拎着一只硕大的桶,往火里倾倒。火焰一下子蹿上了屋顶,红光冲天。女孩阿春不能再迟疑了,没有拐杖的支撑,她的腿越发力不从心,但她下塔的速度很快。她在塔下看了一眼折断的拐杖,她没有停留。

事情出乎他自己的预料,现在的陈阿麦不疯了,现在的陈阿麦像只瘦骨嶙峋的火鸡,弓着身子,傻傻地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大火在他家房子上燃烧,他的嘴唇不停地哆嗦,发出微弱的音节:火……火……

烧呀!快烧呀!拎着汽油桶的光头男孩尖声喊叫。那个光头男孩就是我。我指挥着牛角巷的男孩们去搜罗木料,搜罗用木料做成的一切物品。我们亢奋极了,我大声喊:“烧呀!烧呀!把牛角巷他妈的都烧光呀。”

这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那年我十八岁,辍学在家。

纵火五天之后,我下煤窑的父亲从千里之外赶回来,一脸煤黑都没来得及洗,就解下早在腰间备好的麻绳。我的母亲适时地递给他一根洗衣棒槌。我父亲拿着棒槌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就蹲到地上抱着头哭了。我母亲又悄悄捡起洗衣棒藏了。

“把房子卖了!”这是我父亲说的第一句话,这时他已靠着门板坐到了地上。

“不用的。”见母亲不说话,愣在当地的我说,“陈阿麦说不用,陈阿麦说不用我们赔。陈阿麦说只烧了两间,他还有一间呢。陈阿麦说他有一间就够了……”

话没说完我就挨了两耳光。父亲从地上蹦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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