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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在重庆

2009-10-24王子君

红岩 2009年1期
关键词:老舍抗战重庆

王子君

1938年8月14日这天,一艘插着意大利国旗的轮船缓缓靠拢重庆的朝天门码头。乘客蜂拥下船,老舍也踱出船舱,一脚踏进人流中。与老舍同行的还有何容、老向、萧伯青等人。站在重庆的土地上,大家都长舒一口气。来不及细睹陪都风采,老舍一行直奔青年会而去。

本年7月,九江沦陷,使得武汉局势骤然吃紧。许多机关单位纷纷往大后方搬迁,“文协”总部却按兵不动,继续有条不紊忙碌。卲力子一个电话打来,语气中满是急迫,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老舍这才下决心把“文协”总部迁到重庆。

“文协”即“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几个月前刚刚在汉口成立。它是文艺界的抗日统一战线,旨在团结爱国作家,不分党派,共同抗日。“文协”的领导权成了争论的焦点问题,国共双方都不愿领导权落在对方手里。为了团结抗日,周恩来提议由老舍主持工作。老舍无党无派,文坛上久负盛名,自然顺利通过。建设和谐“文协”的重担历史性地落在老舍肩头。老舍高票当选为总务部部长(相当于今天的作协主席)。老舍推脱不过,只得笑纳。

青年会“地方清净,床铺上没有臭虫,房价便宜,而且有已经打好了的地下防空洞”[1],对于流动人员的吸引力非同一般。老舍一行赶到时,宿舍已经人满为患。这样优越的条件,老舍他们宁愿打地铺,当候补,也舍不得离开。青年会负责人格外开恩,让他们住进了楼东的机器房。机器房潮湿阴暗,又颇吵闹。可有总比没有强。

没过几日,“文协”总部设在了临江门的一间出租房内。老舍与何容也搬进了青年会楼上一间向阳的屋子。房间宽敞明亮,开窗可见青山绿水,窗下是一张九屉桌,两边各放一张床。老舍终于有个落脚的地方了。

顾不上去各处看看,一来重庆,老舍就忙上了。“文协”的宗旨是“文章下乡”、“文章入伍”、“训练文艺新军”,通俗地讲就是,把文艺送到广大民众当中,更好地宣传抗日救国,丰富他们的精神生活,为广大官兵干部提供精神食粮,培养文艺事业的接班人。抗日救国是时代的主旋律,文艺家要围绕主旋律创作。

老舍一上台就开办了“通俗文艺讲习班“,主抓人才培养工作,亲自披挂上阵讲授“通俗文艺的技巧”等课程,大力提倡通俗文艺创作,满足战时民众的精神需要。老舍理论与实践相结合,早在武汉就率先开始通俗文艺创作。京剧、通俗小说都在老舍笔下汩汩流出。刚来重庆,就推出了自己的通俗文集《三一集》。

老舍对通俗文艺的创作热情空前高涨。之前,他与富少舫已成为知己朋友,为写鼓词,他一有空闲就去找老富学唱大鼓书。几个月下来,愣是学会了《白帝城》的一大段,并且腔调全是摹拟刘(宝全)派的。老舍觉得只有这样,写鼓词才不至于盲人摸象。《新栓娃娃》、《文盲自叹》、《陪都巡礼》、《王小赶驴》,一部一部赶着趟儿,很快就在茶楼酒肆传唱开。

身为“文协”掌门人,老舍的职责还包括筹集经费,召开工作会议,等等。为建设和谐“文协”,老舍忙上忙下,前后奔波,茶话会,座谈会,一个接一个,各种纪念会搞得如火如荼,还要举办前线慰问团,劳军筹款晚会,工作日程上总是排得满满的,说老舍日理万机毫不为过。

可即使是这样“俯首甘为孺子牛”,也免不了遭到政府当局的猜忌。为纪念鲁迅逝世六周年,文协在中苏友好协会的“文化俱乐部”召开纪念大会。纪念会由老舍主持。刚一上台,几个彪形大汉就闯进了会场,几步冲上主席台,大叫大嚷,把老舍连推带搡拉下舞台。老舍怒气盈胸,双目圆睁,口里“嗯嗯”不住!主席台下更是乱成一团,大家纷纷往外跑,门口到处布满便衣特务[2]。

老舍毫不畏惧,继续热情洋溢地主持文协工作。不为所动地进行各种活动,多次举办鲁迅先生逝世纪念大会,还举办了“庆祝郭沫若创作25周年和50诞辰纪念会”,茅盾、洪深、张恨水的50周年纪念会,以及高尔基、普希金、罗曼·罗兰等世界伟大作家的逝世纪念会。一时间,文坛上热闹非凡。周恩来也出席许多纪念会与老舍探讨各种问题,有时还请他到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吃便饭、聊天,老舍常是默默听着。国民党当局坐不住了,“文协”越来越不听党国的话,跟共党频繁接触,岂有此理!中宣部部长张道藩放出话来:“老舍叫共产党包围了”。老舍当即给张道藩写信,声明道:“现在是团结抗日的时候,大敌当前,我们的一切都是为了抗战。凡是抗战的人我都欢迎,不抗战,假抗战的不管什么人我都反对。你的说法,是在分裂抗日战争,有利于敌人,不利于抗战。”[3]接掌文协大权的时候,老舍就曾经说过:“我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谁真正抗战,我就跟谁走,我就是一个抗战派!”[4]这时的老舍很明显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他在政治上的立场是中立的,随着对国共两党的深入了解,老舍的政治天平逐渐开始朝共产党倾斜,国民党老爷的行为让他越来越失望,对于共产党则表示理解同情,但直到去美国前,他也仍然是个与政治保持距离的人道主义者,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对共产党领导的革命他还需进一步了解观察。但有一条是老舍始终坚持的,那就是积极投身抗日救国事业。

国民党当局表面不再说什么,背转身则咬牙道:好你个老舍!不怕我治不了你!

文协成立的时候,国民党中宣部、政治部、教育部满口应承解决活动经费,可如今眼见文协不服管束,怎能轻易放款。于是,借口财政紧张,迟迟拖欠文协经费。为了维持文协正常运转不受影响,老舍四处奔走,一方面向当局索要拖欠的经费,一方面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向社会名流借贷。为苦撑文协,老舍简直使出浑身解数,义务劳动不说,还要用自己的钱贴补。为了抗日救国,老舍忠肝义胆,硬是咬紧牙关,撑到抗战胜利完成了“文协”的使命。

团结压倒一切,抗战第一就是老舍的工作方针、“执政理念”。如果有谁违反这一原则,老舍就会勃然大怒,加以讨伐。梁实秋就曾撞在老舍的枪眼上。1938年12月,梁实秋出任《中央日报》副刊主编。他发表了一封征稿信,主张“于抗战有关的,我们最欢迎。与抗战无关的,我们也欢迎”,委婉地表达了对抗战文艺与政治过于紧密,做工粗糙的不满。立即在文坛上掀起轩然大波。许多作家剑拔弩张与梁实秋对峙,猛烈炮轰其牢骚言论,还有一些作家则为梁呐喊助威。老舍眼看形势不妙,义愤填膺,愤然捉笔,写了一封公开信,向梁实秋兴师问罪,因张道藩的干预,此信才没有发表[5]。老舍在信中认为梁不该说“不知文坛坐落何处”等挑衅话语。这分明是要破坏文艺界的团结局面,又是文人相轻的臭毛病,老舍愤慨地想。

对于梁对抗战文艺流露的不满,老舍却没有加以指责。其实,老舍心如明镜,他很清楚抗战文艺的毛病所在,然而这不是时势所迫吗?日本人的飞机隔三岔五光顾一次,现在又物价飞涨,作家贫病交迫,哪有心思精雕细琢。老舍又在思考着如何呼吁社会都来关心穷苦作家的生活,怎样想办法为作家们提高些稿费,他们的生活太苦了。

即便再忙再苦,劳神费心,老舍也不曾丢下笔杆子。写作不仅是他赖以谋生的饭碗,更是他毕生热爱的事业。老舍说过:活着,我就要写作。在他的心中,写作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

初到重庆,老舍并不适应。重庆的热是出了名的。晚上,床铺热得他无法入睡,迫不得已,买来凉席,依旧汗如雨下。城里树少,风也不多,屋里的桌椅都热得烫手。可一旦投入写作,任凭热浪滔天,蚊虫肆虐,老舍也是雷打不动,稳如泰山。署名老舍的稿子在各类报刊上频频出现,密度之大,让人惊叹!

来重庆前,老舍就以写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名满天下。随着全面抗战的到来,老舍也卷进了民族革命的时代洪流里。除了负责文协工作,老舍还忙着撰写大量的杂文,鼓词、京剧、相声等也在老舍手中挥舞起来。什么对抗战有利,什么可以很好地鼓舞同胞的抗日激情,老舍就创作什么。战争让老舍顾不上细致构思。抗战几年,老舍只出版了两本薄薄的短篇小说集《火车集》《贫血集》。老舍似乎丢弃了他最拿手的老本行。朋友们有的替他惋惜,对此,老舍却不以为然,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多次提及此事,认为自己虽做不成了莎士比亚,但能为国家做些牺牲,实在是件荣耀的事情,也是每个国民应尽的义务。

如果说伦敦为中国逼出一位杰出的小说家老舍,那么重庆则为中国献出一位伟大的剧作家老舍。抗战时期,大后方舞台上急需大量的剧本以满足演出需要,现有的剧本量少质低。为了能够更直观地宣传抗日,弘扬民族精神,老舍受文协理事会之命,开始创作话剧。相对于小说,话剧具有生产周期短,易突击,写成即可上演,立刻收到宣传效果等特点。因此,老舍把工作重心转移到写作话剧上。虽然以前他从未写过话剧,但老舍凭着一股勤奋勇敢的劲头,很快就创作出了《残雾》,一经上演,立刻受到广泛的欢迎。老舍又再接再励,与宋之的联袂创作了《国家之至上》,在大后方舞台上多次演出,赢得大家的一致好评,宋之的是专业剧作家,老舍通过与他合作,学习到许多写作戏剧的技巧。老舍渐渐由业余票友改为专业演员,一发而不可收拾,又创作了《张自忠》、《面子问题》、《大地龙蛇》、《归去来兮》、《谁先到了重庆》,他还与赵清阁合写了《王老虎》、《桃李春风》等话剧。应该说,老舍这时期的剧本创作还处于习作阶段,加上战争的恶劣影响,需求的急迫,以及老舍积劳成疾造成的不便,有许多戏剧难免成了应时的宣传工具,老舍自己也表白说:“剧本是多么难写的东西啊!动作少,失之呆滞;动作多,失之芜乱。文字好,话剧不真;文字劣,又不甘心。顾舞台,失了文艺性;顾文艺,丢了舞台。我看哪,还是去写小说吧,写剧本太不痛快了!处处有限制,腕上如戴铁镣,简直是自找苦头吃!”[6]对于自己的剧本创作老舍也不满意,并且赌气说不写剧本了,还是要回到他擅长的小说中来,在这一大段牢骚话中,可以看出老舍早已把戏剧的创作技巧摸的一清二楚,这还是老舍戏剧生涯的起跑阶段,它的重要作用是为后来能写出《龙须沟》、《茶馆》等优秀剧本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老舍是个乐于学习的人。小说、戏剧、散文现在都能在老舍手中玩得转了,他又把目光贪婪地瞄向新诗的创作。对于古体诗,老舍并不陌生,当年在学校的时候就开始创作了。可对于新诗,尤其是长诗,在他可是新鲜事物。老舍以为,技不压身,多多益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才好。1939年6月28日,老舍亲率北路慰劳团由重庆出发,经成都北出剑阁,过西安,又到兰州、青海等地慰劳抗日将士,行程二万里,历时五个多月,于12月9日返回重庆。老舍沿途所见所闻,觉得用诗的形式表达最为恰当。于是创作出了他一生唯一的长诗《剑北篇》,记述了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

在创作话剧《王老虎》时,老舍有幸结识剧中的原型人物萧亦五,于是老舍动了写小说的念头。那时,正当重庆奇暑的季节,老舍开始写起了他的小说,原计划是一部中篇,写到五六万字时,仍觉意犹未尽,索性改成了长篇。老舍的创作环境极其艰苦,天气热不说,头上的敌机还经常来骚扰,钻防空洞是常有的事,冯玉祥得知后,就让老舍住到他的陈家桥公馆里写作。由于盲肠炎发作,老舍住进了医院,病稍稍好些,老舍就补写小说。“伤口平复,又患腹疾,日或仅成三五百字。”[7]终于在1942年12月11日全部写完,名为《火葬》。病重中,依然笔耕不辍,这就是老舍,现代文学史上少有的几个多产作家之一。

久不写长篇,老舍颇感生疏,老舍对自己的要求一向极为严格,他认为《火葬》的写作是失败的。老舍说:“我要写一个被敌人侵占的城市,可是抗战数年来,我并没有在任何沦陷区住过。只好瞎说吧。这样一来,我的‘地方便失去读者连那里的味道都可以闻见的真切。我写了文城,可是写完再看,连我自己也不认识了它!这个方法要不得!”[8]由于缺乏对沦陷区生活的了解,让老舍感到自己的小说有失真的地方,许多地方不免停留于表面化的描写,而不能透入骨髓地刻画。对于这篇小说耿耿于怀,他想要另作一部以洗刷自己心中的愧悔。

繁忙的工作之余,老舍也会挂念远在北平的老母亲,还有那“狠心”抛下的妻儿,她们日寇铁蹄下的生活想必很苦。

1937年深秋的一天,老舍把大部分的积蓄留在家里,只随身携带50块钱,毅然抛妻别子,单枪匹马,南下抗日。如今一别多年,思乡的苦闷,对家人的愧疚,常让老舍忍不住自责。老舍“每一空闲下来,必然的想起离济南时妻的沉静,与小乙的被叱要哭,想到泪也就流下来”。每每此时,老舍总要手握酒杯,自斟自饮,畅饮两杯,努力忘却怀乡之苦。

1942年12月26日接到家书,方知老母已于一年前病逝。老舍带着对母亲的无限追思与愧悔,写下了动情的《我的母亲》一文。在他的生命当中另一位重要的老人刘大叔也差不多同时离开,老舍小时候家穷,是刘大叔牵着他的手把他送进学堂的。如果不是刘大叔,哪有我老舍今天。两行热泪静悄悄地流淌。无眠的夜里老舍承受着丧亲之痛与怀乡之苦的夹击。

朋友才是摆脱苦闷与孤独的良药。老朋友罗常培、赵水澄等的来访常会让老舍忘掉一切不快。老舍与朋友们在一起,仿佛换了个人,幽默风趣的话张口就来,常常惹得朋友开怀大笑。对待朋友老舍向来是慷慨好施,竭力为朋友排忧解难。老朋友富少舫唱的鼓词老舍包写,富少舫的养女富贵花识字老舍包教,就连富少舫两口子吵架也是老舍调解。朋友们来看老舍没有一次是空着肚子回去的,老舍总要把他们带到小馆子里撮一顿。自己财政紧张,也要抢着付账:“我比你宽裕些,我来!”文学青年曾克来重庆找工作,老舍亲自教她写作,见她行李过少,当场把自己的俄国毛毯塞给她。对待朋友,老舍恨不得掏出心窝子。

在重庆,老舍结识了京沪文坛上的许多文人朋友,像曹禺、冰心、梁实秋等等。每个与老舍交往过的人都为他的热情真挚所感动。老舍从不摆名人架子,也从不故作高深。展现在人们面前的老舍是一个活泼有趣平易近人的好人。为了筹款劳军,老舍毫不顾惜自己的形象,勾白了鼻子,扎起小辫与富少舫一起演双簧戏,拉着梁实秋登台说对口相声。给别人带去温暖与欢乐的同时,也把幸福留给了自己。

1943年11月,胡絜青携带儿女,偷偷逃出北平,辗转千里,来到重庆。老舍此时,尚在医院养病。病好出院,分别六年的一家人才得以团聚。从此,老舍才结束流浪的生活,在北碚的林语堂留下的房子定居下来。之前老舍一直是处于漂泊状态,居无定所。妻儿的到来,终于补偿了老舍的思家之痛。每天,家里都是挤得满满的,朋友们前来探望,特别是家在沦陷区的,总要向胡絜青详细询问北平的情况。胡絜青竭尽所能地把在北平的所见所闻所感,全部告诉他们。老舍也点一支烟,陪坐在旁边。几个月的时光,朋友们把要问的问完时,就不谈这些话题了。老舍却异乎寻常地关心起来,把在北平的每个熟人都挨个问了一遍,说到高兴处,老舍还要起身模仿表演,惹得妻子也要佩服他对北平的熟悉。有一天,老舍对妻子说:“谢谢你,你这次九死一生地从北京来,给我带来了一部长篇小说,我从来未写过的大部头。”[9]妻子带来的这些情况激发了老舍创作一部长篇小说的灵感。他在心中已为这部小说打起了腹稿,立志要写一部百万字的大部头。此时,文协总部的会员作家有许多已经去了各地的分会,会务相对较少。于是,老舍推掉一切应酬,公开登报谢绝约稿,集中精力写起了他的长篇小说。这就是老舍重要的作品之一《四世同堂》,1942年初开始创作,原定两年内完成,由于贫病交迫,动荡的时局,写作经常受到干扰,直到1945年年底仅写成计划中的三分之二。即《四世同堂》的第一部《惶惑》和第二部《偷生》。写作这两部小说时,老舍一直身体不好,有时一提起笔思考,就感觉天旋地转,用老舍自己的话说,这些小说是靠玩命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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