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娱乐诉求与道德诉求的失衡

2009-10-23

电影文学 2009年12期

包 燕

[摘要]作为现存最早的本土影片,张石川的喜剧片《劳工之爱情》体现其“处处惟兴趣是尚”的娱乐路线,却并未给明星影片公司带来营业成功。从文化学角度考量,娱乐诉求与道德诉求的失衡是其影片大众性缺失的深层问题。

[关键词]《劳工之爱情》;娱乐诉求;道德诉求

在上世纪20年代明星影片公司的电影大众化进程中,早期的喜剧片尝试是经常被提及的话题。据史记载,明星公司的这一制片路线是郑正秋的“正剧为宜”主张对张石川的“处处惟兴趣是尚”的妥协。…张石川是崇美派,此时好莱坞喜剧在中国大为流行,卓别林、罗克喜剧被广泛接受。张石川自然敏感于这一现象,因此,既为开拓民族电影市场,他凭直觉首选喜剧。但事实上,无论是《滑稽大王游沪记》《大闹怪剧场》,还是《劳工之爱情》,明星公司的早期喜剧片尝试并未获得预期的成功。

本文则聚焦《劳工之爱情》,一方面从“风格与叙事”角度考察影片与同期西片的内在文化关系,另一方面考察这种影像风格与叙事立场与20年代中国本土文化氛围的微妙关系,从而以较为隐蔽的视角来考察张石川的这一次大众化实践的成败得失。

一、麦克·塞纳特的娱乐传统

《劳工之爱情》的故事梗概为:粤人郑木匠改业卖水果,与水果摊对面的祝医生之女结掷果之缘。木匠向祝医生求婚,祝提出:“谁能使我的医业兴隆起来,我就把女儿嫁给他。”于是,木匠挖空心思,拆造活络扶梯,跌伤“全夜俱乐部”众赌徒,从而使医生生意大好。最后,医生把女儿许配给木匠。

从情节与风格看,影片意欲实践的正是张石川的娱乐路线。但影片的趣点在哪里?据当年《申报》上刊登的影片广告看,宣传方津津乐道的正是影片的滑稽桥段:如郑木匠做水果店老板,拿木匠工具锯西瓜、刨甘蔗,又用墨斗代吊床,常饱祝姑娘口福,非常有趣;祝医生一副江湖郎中腔调,连连触霉头,非常有趣;木匠大闹老虎灶,堂倌跌在热锅中,非常有趣;一大群小孩,大闹水果店,非常有趣;木匠挖空心思,拆造活络扶梯,以及全夜俱乐部之打局,祝医生之医治跌伤朋友,非常有趣。

但问题是:看完全片之后,我们摆脱不了这样的困惑——作为市民喜剧影片,除了零散的堪称有趣的喜剧片段,它的整体的喜剧性或观影快感来自哪里?仅仅是一些皮毛的噱头吗?那么,它和闹剧片并无区别。

当然,在西方电影早期,闹剧片也曾给观众带来全新的审美快感,如麦克·塞纳特的启斯东公司出品的打闹喜剧。“麦克·塞纳特的演员们,在15年之中,一直不停地在炸弹爆炸、手枪不住射击、柩车飞奔、脚踢屁股、阴谋家、卧车、郊区、救火车、狂欢的婚礼中间演出一些喜剧片。这些影片只用了15个月的时间就风靡了整个美国。”

启斯东的打闹喜剧也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的滑稽片生产。早在亚细亚影戏公司之时,张石川就拍过不少打闹短片。包括《活无常》《五福临门》《二百五游城隍庙》《一夜不安》《店伙失票》《脚踏车闯祸》等10来部。而在郑君里看来,张石川在明星公司拍摄的《滑稽大王游沪记》《大闹怪剧场》《劳工之爱情》等,可以肯定是受了战后开士东影片公司导演M·山纳脱之有名的“打闹喜剧”影响。特别是《滑稽大王游沪记》一片,不仅是模拟开士东出品里卓别林的形象与演技,而且当时扮演卓别林一角的英人李却·倍儿还是山纳脱导演《宾太平》的笑片时所用过的配角。这部影片尽量搬演追汽车,与胖子打架,掷粉团,打碎食具,坐通天轿等跌扑的笑料;同样《劳工之爱情》也是用一水果商向医生女求爱的故事介绍了掷果,打伤赌徒的跌扑,为冷落的医生制造大批病人。

那么,在麦克·塞纳特的娱乐传统下,张石川的喜剧片为何不受观众追捧?翻检有限的史料,大多归之为西片的成熟和国片的幼稚。这当然有道理,但仍是浮泛之说。事实上,就开拓时期的电影水准而言,《劳工之爱情》的电影叙事已较流畅,影片有初步的场景调度和分镜头意识,叙事链条清晰,也不乏趣味段落。另外,影片虽然受好莱坞打闹喜剧的影响,但就叙事内容看,它是试图本土化的市民风俗喜剧,而这是西片所不能提供的。换言之,它应该有本土观众市场。那么,关键问题在哪?还是让我们换一比较的视阈,来看看《劳工之爱情》通过叙事传达给观众的文化信息。

二、罗克喜剧的文化基因

如果说,《劳工之爱情》和麦克·塞纳特喜剧的影响关系更多体现在局部的打闹喜剧风格,那么,从叙事角度,我们则发现另一可资比较的文本——哈罗德-劳埃德(即罗克)的喜剧《误会了》(Never Weaken,或译《从不软弱》)。正如有的研究者注意到的,《劳工之爱情》的情节和《误会了》有惊人的相似。《误会了》前半段讲述的是:罗克迷恋相邻办公室女子。该女子是骨科大夫的秘书,由于生意清淡,面临着被解雇危险。为使女子免被解雇,罗克绞尽脑汁使大夫生意好起来。他请朋友假装在大街上跌昏过去,自己则假冒骨科大夫之名当街救治,行人称奇,他则顺势发送名片。此后,罗克又从洒水车上找到灵感,他买来肥皂粉洒在马路上,因为路滑众人摔倒,诊所里病人不断,生意大好。从故事梗概看,除了人物身份的差异,两部影片几乎是同一故事的翻版。

笔者并无直接材料证明张石川与罗克喜剧的影响关系,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从文本出发,把两部影片视为某种意义上的精神同类。粗略地说,它们都是生气勃勃的青年男子为了得到想要的爱情,不择手段,以自己的小智小慧与小奸小坏,损人利己达到目的的故事。而再往前探究:罗克喜剧是否有基本的题材和风格?其影片暗含了怎样的时代文化或意识形态?而它和卓别林喜剧构成怎样的区分?

按照刘易斯·雅各布斯在《美国电影的兴起》中的描述,美国上世纪20年代是从维多利亚风格时代向现代化转型的10年,传统道德已经解体,以物质崇拜、实用主义、个人主义为核心的新思潮正在流行。1919年之后,除了一些例外如卓别林电影,几乎所有美国电影开始按照中产阶级的口味制作。对物质、欲望、成功等中产哲学的鼓励大量出现在电影中。罗克喜剧正是被安置在这一市民文化兴起的语境中。《安全倒数第一》《从不软弱》《大学新生》《姑娘怕羞》《神速》……罗克被称为“一个不会温存、不懂哲学、美国脸型和不知疲倦的代表人物”。正如日本研究者山本喜久男所指出:罗克影片大多表现本质上是乡下小表弟的弱者在大城市里,冒着凶险获得成功的故事。罗克喜剧中精力充沛的行为反映了年轻一代的自我扩张,同时也和美国的资本主义节奏是同步的。

罗克喜剧在中国也有一定影响,但事实上,比起同期的卓别林喜剧,后者的影响显然更大。如果说,罗克喜剧体现的是资产阶级上升时期的新市民道德,卓别林喜剧更多的是草根的悲喜剧,在一定程度上是反资产阶级的。对于资本主义、个人主义传统尚不发达,传统伦理和道德根基甚深的中国市民社会而言,卓别林喜剧获得更大的亲缘性则是毫不奇怪的。说到底,中国本土观众更容易接受的

是以传统道德为支撑的娱乐消费。

三、娱乐的困境——罗克式道德的尴尬本土化

基于对罗克喜剧的社会学和文化学解析,我们发现,《劳工之爱情》不仅在情节上和罗克喜剧构成对话关系,在内在文化精神上,两者也有相通之处。和罗克相似,《劳工之爱情》释放的正是上升通道中的上世纪20年代的中国新市民逻辑,那就是以经济实力、强悍暴力对传统等级秩序的置换。

从题目人手,影片男主人公名为“劳工”,但已非传统意义上的资方雇佣者,而事实为自由经济中的个体小业主。影片固然有“爱情”,而且是带有明显的自由恋爱性质,但是,如果我们沿着传统爱情的逻辑往前进入,势必觉得此路不通。影片的主体部分并非木匠和祝女的感情纠葛,而恰恰是木匠如何迎合姑父亲的经济要求,从而达到他的婚姻目的。

先看木匠的“成功”之路一为了满足未来丈人的等价交换要求,木匠的行为准则是“只要医生会发财,哪管他们的死活”。这里指的是他不择手段,制造活络楼梯,跌伤俱乐部众人的行为。而当众人受伤后,木匠的动作是高兴地拍大腿、躲在楼梯后笑,不见任何道德不安。主人公的“成功就是硬道理”逻辑同时体现在他的“英雄救美”上。当祝女在小茶馆里遭无赖调戏,木匠采取的是以更强势的恶来加以制服。而木匠把胖堂倌推倒在开水灶锅后,复从锅里舀出开水连连浇其身上的场景则几近暴力展示。换言之,这是一个突破道德底线的市井流氓。

再来看影片中的祝氏父女,事实上和木匠构成了精神同类。祝大夫身为穿长袍马褂的传统意义上的知识者,在所谓的喜剧语境中,已完全被削平处理,而走向和庸俗小市民的同构。当木匠带着西瓜来求婚,遭到祝大夫拒绝,他的逻辑让人瞠目:“谁能使我的生意兴隆起来,我就把女儿嫁给他”。当木匠通过歪门邪道给诊所拉来生意,他马上认其为合格女婿,并高兴地摸着木匠的头,脸上现出满意的笑容。而祝女作为影片的惟一女性,其对爱情的主动无可非议,充其量属于风气开放的女子,问题在于每次郑木匠超越了道德底线,祝女的态度是同谋者的欣赏和迎合。

总之,在《劳工之爱情》中,我们既看不到劳工,事实上也看不到爱情,看到的只是惟利是图的实用主义市侩文化。三个人物因为共同的庸俗经济学走在一起,成为貌似幸福的一家。这样的俗世影像,虽然带有一定的社会学意义——其间透出中国从传统等级社会向现代市民社会转型的信息碎片,但就影片的大众接受与娱乐功能而言,则存在内在的硬伤——以个人主义、损人利己为核心的不道德文化,在强势的道德文化传统中,多少成为被禁忌的趣味。而当这种不道德的主人公成为舞台主角,并获得成功之时,无论是新派精英还是传统市民,其接受的不适是自然的,影片的娱乐功能最终遭遇道德诉求的强有力遏制。

如果说,罗克喜剧对应于美国相对成熟的商品经济文化和明显发达的个人主义传统,而对于中国观众而言,其接受罗克更多的是把它作为异域故事和虚拟情境,道德意识的淡出使其部分影片的不道德性或非传统道德性遭到忽略;而中国观众之接受本土电影则不可避免地带上本土社会、政治、文化的干扰,哪怕是喜剧电影,在满足趣味消费的同时,更注重整体文化氛围带来的审美快感。而适当地运用道德杠杆,则可以产生意想不到的喜剧文化。张石川倾注很大期望的喜剧片探索,因为市场的不理想而匆匆退场。而《劳工之爱情》这部影片留给我们的则是对喜剧电影的娱乐诉求与道德诉求、西方影响与本土口味等诸多问题的深层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