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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野的歌(两章)

2009-10-14张羊羊

鸭绿江 2009年10期
关键词:菜粉蝶蚂蚁蝴蝶

张羊羊

人们常常将土地和乡野混为一谈。土地是玉米、冲蚀沟和抵押生长的地方,而乡野是土地的性格,是土地的泥土、生命和天气的集体和声。

——阿尔多·李奥帕德《沙郡岁月》

蚂蚁

当我们藏起伤口,我们从一个人

退缩到一个带壳的生命。

现在我们触摸到蚂蚁坚硬的胸膛,

那背甲,那沉默的舌头。

——罗勃特·勃莱《冬天的诗》

法国历史学家米什莱观察到一次从森林带回的木蚁与当地土著黑蚁之间的交战,当亲眼目睹了黑蚁骇人听闻的一幕后,他把黑蚁归纳为“这是一群野蛮、残忍而骁勇的部落,就像往昔曾在密西西比河流域和加拿大森林地带居住的那些喜爱报仇的英雄们、易洛魁人和休伦人一样”。

而我们对于蚂蚁的初步印象,总是扛着粮食在万物共有的大地上匆忙赶路,作为社会性生活群体,蚂蚁具备了人类对生活的忧患意识:储备。这种昆虫界的勤劳模范却也欺骗过我,在美国人杰瑞·毕晓普获“世界野外摄影大赛1998年动物行为其他类”冠军的摄影作品《勤劳背后的秘密》的画面里,一枚嫩黄的叶子上,三只红蚂蚁看守着十五只橙黄的蚜虫:三只蚂蚁正在“放牧”蚜虫,监管着它们的“奴隶”努力从金凤花的花籽上汲取嫩汁,它们需要的是吃饱了的蚜虫分泌的蜜汁。(在《蚂蚁的内战》一文里,米什莱也叙述到了蚂蚁利用蚜虫的一面:它们用蔷薇、苹果树、桃树来美化环境,还把大批蚜虫运送到树上,以获得蜜汁,供自己和幼儿食用。)

或许这种类似于“剥削”的释文有些偏颇,充其量也仅是生物界各取所需的自然现象,或者说一种生物的生理行为天生就是为另一种生物的生理行为存在的。而我们对于蚂蚁的初步认识,往往是从谋杀开始的。

凶手:孩子。凶器:放大镜。帮凶:太阳。在凸镜的追逐下,一只蚂蚁惊慌失措地沿着灰色而贫瘠的土地竭力奔跑,但在一束光的亮点的笼罩下它显然变得慌乱而痛苦不堪,于是开始了生命的垂死挣扎,它的腿做出最后揪心的努力,慢慢地不能动弹了。一具如此小的身体也能冒出一股烟,一具如此小的尸体的焚烧也能看起来那么浓烈。“这个小笨蛋知道自己死定了”,一个孩子的声音;“这不是我的错嘛,老天”,在蚂蚁最终留下一具烤焦的尸体时,一群孩子的声音。这是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开头的一幕,墨索里尼的战争被关在孩子们的内心世界之外。后来我知道了这种好奇心背后的物理现象:聚焦。

这种经历想必导演朱塞普·托纳托雷也真正体验过,不管是远在西西里的战火中,还是在东部中国一个宁静的乡村,我,还有忘记了名字的伙伴,在投入地干完这样的谋杀事件后,还在反复琢磨着这镜子的神奇,它不仅可以把一个微小的字、一根细微的头发、一根手指的掌纹放大,而且还具有如此强大的力量。甚至,我在课堂上不专心听课时就用这亮点烤白纸玩。有时候,也把这束光聚集到自己的胳膊上,尝试那种灼痛感,但从未想过蚂蚁的痛苦和死亡。

这就是本能,好奇,调皮,一种与世界任何成熟定理毫不相干的童心。有人试图反驳或证明《三字经》的起句“人之初,性本善”,我想这些是徒劳的,诸如此类的行为约等于去证明“世界上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难题。一旦有了精密合理的步骤与逻辑,反而相形见绌,因为非要给没必要也没有解释的现象作一份解释的话,那是哲学家中的哲学家了。

光阴流转。我看见四十多岁的邻居满怀兴奋地蹲下身来,从花盆或者是买回来的蔬菜中找到一只大青虫,他认真地掏出一只打火机,对着它笨重的身体喷出火焰。我看见大青虫痛苦地挪动着它笨拙的身体,试图逃离这个不堪忍受的灾难,挣扎、翻滚、十二脚朝天寸步难移。我听见邻居不断地打着被风吹熄的火焰以及奄奄一息的大青虫开始发出清脆的“滋滋”声。我看见他四岁的儿子蹲在他的身边慢慢拍起小手掌,我看见邻居的眼睛回到了他的童年时代,他认真地和儿子把这个游戏坚持到结束。而在此之前,我早已看到过这个小孩用另一种方式给蜻蜓宣判过死刑,以此证明,孩子没有受父亲任何教唆,这份记忆将会持续到若干年以后。

若干年以后,这个长大的孩子无聊时会干些什么呢?他坐在草坪上,点上一根烟,这里的清晨空气特别新鲜。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一精神看见一只蚂蚁从眼前经过,它爬得很快,不知道去干什么重要的事。他把烟头堵在它前面,它感觉到了,并在一定距离的时候绕了过去,他又继续堵在它前面,它又绕了过去,他再放,它居然掉头就走。他把烟头抵在它身体上方亦步亦趋,它跑得更快,仿佛头顶着一块炙热的天空。他得意了,一捏下去,听见细微的“滋”的一声,这一声几乎听不见,蚂蚁却连尸体也看不见了。他又吸了一口,把烟头扔了。他转身,看见旁边一棵老树的树根下一大群蚂蚁正慢慢地向上爬,离树根三十厘米的树干上有一个小洞,蚁巢吧。他对着那狠狠地拍了几下,蚂蚁们慌慌张张从洞里爬了出来,这一巴掌对于蚂蚁来说约等于大地生气时给人类一个里氏8级的大喷嚏。接着他把打火机调到最大火力,一片连续的“滋滋”声,比刚才那声痛快,他的耳朵似乎也渐渐习惯了这种声音带来的快感。他为什么会是一群蚂蚁的世界末日?他有什么权利举手投足间掠夺那些卑微而无辜的生命?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也从来没有想过。

蝴蝶

还有什么可以减轻呢

从停顿到飞离

总是在瞬间里煸动一生的漫长

翅膀碰到另一个年代的树叶

花园的狂欢还在持续

——代薇《钢琴蝴蝶》

清晨遇到了一只褐黄色带黑斑点的蝴蝶,它一扬一抑音乐般飞舞的节奏和着我的亦步亦趋(这个词语不含贬义),我止步想看看它究竟有什么举动,它却突然毫无戒备地在我的裤管上停顿了一会儿,这么一个瞬间,我莫名地被感动了。

这让我想起了曾读过的一则趣闻,不由不寒而栗:尼日利亚南方翁多州的奥耶村发生过一起蝴蝶伤人致死事件。一天下午,小男孩沃尔斯跑到奥耶村附近的林子里玩耍,直到晚上还没有回家。焦急寻找他的家人后来在树林旁边发现了他的尸体。一个和小沃尔斯一道玩耍的男孩把他在远处看到的可怕的一幕告诉了沃尔斯的父亲。他说,有几百只好看的花蝴蝶飞来飞去,沃尔斯跑过去捕捉。可美丽的蝴蝶不但没有受惊飞走,反而向他围拢过去,扑到他身上。除了穿着短裤的部分,他浑身上下落满了蝴蝶。当地一位昆虫学家查看了沃尔斯的尸体,发现他身上有数百个大大小小的伤口,有些地方的皮肤因中毒而变了颜色。他说,这是一种以食肉为生的蝴蝶,它们成群出动,专向牛羊甚至人类下手。这种蝴蝶唾液中的毒素,可置一些动物或人于死地。

幸好我生活的土地上没有这种暗藏杀机的蝴蝶,它们只剩下美。蝴蝶的美却极为脆弱,它入诗入画方可活得更久远些。“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杨万里这句诗至今依然是一副活泼的乡村写照。我见得最多的蝴蝶是菜粉蝶,三四月间它们穿梭于油菜花丛纷纷跃动,虽说是不太好看的白、黄色调,却为这春的基调平添了几分灵动的气息。

蝴蝶似乎是属于女孩子的,但对这普通的菜粉蝶连女孩子也提不起兴趣。偶尔碰上一只颜色鲜丽、色彩斑斓的蝴蝶,她们会在风里追上一阵,一般徒手而归。倒是这菜粉蝶,多得无从计数,它们四翅合拢于背停在油菜花上时,是真休息也好假寐也好,你的动作只需轻微些,食指与拇指轻轻一捏就可抓住,但是你抓住了看一下就会随手甩掉,因为它的容貌实在引不起你观赏的兴致。那只菜粉蝶受了一下惊又继续在乡野间自由飞舞。这只受惊的蝴蝶与其他蝴蝶一样,匆匆浏览了一下世界就会草草结束一生,如果和蜜蜂比,你或许觉得它的存在无所意义,但我们没有理由责备任何一种生命,至少它亲眼见过了美,甚至对美的认识比我们更加纯粹。

如果我还能够在老屋里找到儿时的课本,一定能翻到书页间夹着的树叶、草叶,或者是一只比菜粉蝶较美丽的蝴蝶,忘记了姓名的老师曾让我们采集动植物的标本,理由是充分认识这些事物。我现在比以前更无法理解老师的初衷,只知道,老师的话比家长的话更容易听得进去。最倒霉的当然是蝴蝶了。我们几乎没有采集和制作标本的工具:捕虫网、毒瓶、镊子、三角纸袋、昆虫针、三级台、展翅板、还软器、标签、压条纸、大头针……蝴蝶薄翼,捉住了往书页里一夹,书本也不会鼓鼓囊囊的,就算做完了一门功课。两张纸间就是一方墓地。

读筱敏的《捕蝶者》,文字诗意而亲切,视线慢慢下移,一段比一段重,震撼,有窒息感,像被我亲手夹进书页的那只蝴蝶。文中的捕蝶者跋山涉水,收集着世界上最美丽的蝴蝶,熟练地使用着我未曾见过的那些采集蝴蝶和制作标本的工具。当他遇上那只珍稀的刚出蛹的新蝶时,激动得几乎昏厥,他眼窝潮热,倚着树干大口吸气。他是不是也有一份窒息的感觉呢?捕蝶者用手指在某只蝴蝶胸肌上轻轻一捏,却是致命的,于是我听见筱敏绵里藏痛的诘问:“你感觉到那里有不可挽回的破裂声,这声音除你与它之外,连片刻之前与它双飞双栖的情侣也不能听见。”这位珍藏蝶的捕蝶者,用38毫米的昆虫针穿过蝴蝶的心脏时,完成了一个人的宗教。

而一名身患绝症的小男孩彼特终于握着美丽神秘的蓝蝶时,却放下了注满防腐剂的针筒,他选择让蓝蝶继续飞舞,并期待未来和它再次相遇。能亲眼看见世界上最美丽的蓝蝶曾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这个世上只有昆虫学家艾伦曾经亲眼见过蓝蝶,在彼特母亲的恳求之下,昆虫学家被脑瘤晚期的十岁男孩所感动,于是愿意带着行动不便的他前往危险的雨林,捕捉世上罕见的蓝蝶。影片《蓝蝶飞舞》在讲述另一个生命的课题,就像送彼特那只蓝蝶的小女孩雅娜所言,你是蓝蝶,我也是蓝蝶,一切都是蓝蝶。彼特似乎也理解了雅娜的话,蓝蝶就是无处不在的生命,就是奇迹。最后他的脑瘤突然消失了,消失在放飞的那只蓝蝶被阳光折射出的动人光芒里,消失在关于生的祝福里。

我曾参加过一次宜兴的旅游节,宜兴也称“梁祝故里”,为渲染“梁祝”情深羽化成蝶的传说场景,善卷洞前放飞了从云南昆明购来的万千蝴蝶。一时间,满眼缤纷,蝴蝶们在另一片土地上音符般闪耀。但我知道,并不是在任何有花有草的地方它们都能继续本就短暂的生命的,两地气候不同,它们最终的命运是提前结束一生。这一段延续了一千四百多年的传奇,因其有着所谓的文化,于是东南到宁波,西北到甘肃,全国有浙江、江苏、安徽、山东、河北、河南、甘肃、四川、云南、广东、福建等11个省保留着“梁祝”文化的遗址。莫须有的象征选择了蝴蝶,不知道这是不是蝴蝶的悲哀?

我忽然喜欢起乡村那些不起眼的菜粉蝶来。蝴蝶不说话,它们曼妙的舞姿却是流淌的轻音乐,轻盈,翩然,节奏如江南水乡摇起的乌篷船。蝴蝶不该是凄美的梁祝,不该是那把忧郁的小提琴。

责任编辑 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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