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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

2009-10-12

黄河 2009年5期
关键词:孩子

梁 静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在诉说,第十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在诉说,诉说的对象有所变化,诉说的内容却每次都一样。那情形,让久违了的祥林嫂的影子以不同形式在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无数次。不同的是,她的手里比祥嫂子多叼了根名牌香烟,浑身上下洋溢着华贵不奢的气息,真诚的诉说中饱含了一个经历坎坷、顽强拼搏的女人的谆谆告诫,警示后来者的责任感与使命感使她的诉说得到了完全与祥林嫂的诉说不同的待遇和命运。

很难确定她的诉说里没有编造的成分,然而以我狭窄的生活经验,很难辨析其中的真伪,她的走南闯北、海阔天空,于我并毫无相干,只是一件令人颇为不堪的事情发生之后,我才想起她的诉说,才隐约中有些不安。

所谓的不堪,在很大一部分人看来,不过是无知小孩子之间的游戏,中间自然存在父母言行不当的影响,却也并不有伤风化,也并不能引起足够的重视。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被远远地支离在现场之外,幼儿园快乐天真的花墙里,除了每天按时上下园的接送,其他时间,没有老师电话的召唤。

我至今无法想象,那些四五岁的小男孩是怎样在四个老师严格监护的教室里脱下了女孩子的裤子。我没有将事态扩大,也没有将不快表现得那样默默无闻,发生了这样的事,平心静气是一个幼儿家长装不出来的,女儿的无知与幼稚不等于她父母的无动于衷,无论如何,对于这种类似于成人世界聚众淫乱的行为,我要积极配合老师采取行动以示我的重视与抗议,丢人现眼并不属于女方的家长,我反对孩子她爸固有的传统观念,用对外隐忍不发,对内加强教育的方式来表达愤怒,尤其在这类事情上,我不能看着更多的孩子也参与到这场无知甚至会有更严重后果的游戏中去。

我并不是危言耸听,最重要的理由是我想起了她,仔细询问女儿的玩耍经过时,她的形象鬼影一般幽幽而来,她的人生经历仿佛已经成了女儿即将要面临的重大课题,重重复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我深深地感到自己完全有必要认认真真地听听她的意见,于是,强压着一股将要爆发在不争气女儿身上的火焰,我将电话打了过去,她依然是那么热心,曾经的伤害付予她更多的是对人的关心和体谅,以及对这种事情设身处地的经验性结论。

“孩子什么状态?”她的问话使我微微一愣,转而回答:“没事人一样,只说一开始并不愿意玩,可哪里经得住坏孩子的无知挑唆,再说又不是她一个。”我这才觉得大人在这件事情上的反应实在比孩子要大多了,对于她们来说,人家看了她们的屁股甚至碰了他的小弟弟她的小妹妹和看了她们的脸并没有多大区别,甚至比打了她们还不重要,肉体被打是要经历疼痛的,这能经历什么?充其量不过是把上厕所的地点转移到了教室而已。

“但愿不要有了记忆,应该不会记忆深刻的,既然她自己没什么强烈的反应,你们也不要过分大惊小怪,这样反而强化了她的记忆,本来她们是没有这种羞耻感的,大人的过分反应反而会给她加上心理负担。”电话那头,声音甜润而严肃,有着说不出的吸引力,难怪她在男人堆里玩得转吃得开,这声音起码就是一剂良药,专攻男人那六根不净的耳膜,然而男人用耳朵做爱吗?

我在这头不着边际地乱想,她那头絮絮叨叨说了不少。“那怎么,就这样算了?”结束教育的时候,我开始焦急而又无奈地表示不满。“对老师还是要讲,孩子就不要再说了,告诉她以后再也不要玩这种游戏了,阻止不住时就大喊大叫告老师,或者甩手给那些坏孩子一个耳光,立马就跑,免得被打被欺。”她步步为营地边思索边说。

挑头的是个小男孩,极高个子,瘦长小脸,白净的皮肤里看不出一点肮脏。见到他父母时,我的脑子里全是他们交合的镜头,一只可恶的大手伸向那女人的下体,不住地抠搜,脸上带着陶醉的笑,嘴里还发出咝咝的喘息声,一头披肩长发摇曳在床边,恶心的呻吟,毫无顾忌的张狂,被暗藏的一双惊愕而幼稚的小眼窥视。那儿子与他父亲一个模样,细长单眼皮的眼睛没一点好看之处,一张病态的白脸无丝毫血色。我在心中暗骂他们行为的不检点,冷眼旁观着老师对他们的教育和告诫,他们略带羞愧地一个劲地点头,使我心里稍稍有了一丝安慰。

她的电话比她的人更加勤快,还没等我向她反映,她关注的目光已经通过电缆急速地传了过来,此刻的我没有丝毫羞耻感,我从不意识这件事情会使周围的人看待女儿的表情有所变化,却担心世界会因此而使女儿的心灵蒙上阴影,甚至会伴随她的终身。

第二天一早,跟单位告了个假,送孩子上学后,我便匆匆赶了过去。她的美容院开在一处繁华地段,共三层,不仅供人们美容,还兼顾引导消费者如何健身,装潢虽不是富丽堂皇,却也典雅精致,透着股股逼人的气息,终究是中上层人士的享乐之地,处处流露出穷人不可企及的靡靡与优越。上午的客人一般不多,周旋于各色人等的她并没有时刻出现在各个场馆。她在办公室等我。

她的眼神看上去比我还要忧虑,因为她比我更清楚幼儿时代的性遭遇意味着什么。她有一双雾蒙蒙湿漉漉的眼睛,穿不透的清澈和遥远,深邃之外再加一层辽阔。见到她之前,我从没有在这座城市看到过比她更漂亮的女人,她就像上天赐予人间的瑰宝,惊艳的美和至纯的善有机地融合在一起,最为难得的是,她并不过分依赖这份美丽,待人的真诚与热情化解了众多心灵狭窄的女性对她的天然敌视,甚至对她那令人厌恶的身份都不去歧视,也不在背后恶意嘲讽。

穿过两侧摆满化装品的过道,我看见她默默地仰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搭在扶手上的双手瘦削而纤长,棱角分明的骨节包裹在已经不再柔嫩但还细腻的皮肤里。梅超风的九阴白骨爪刹那间从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一枚硕大的红宝石戒指款款套在她的中指上,极不协调地显示着她的富贵之气、庸俗之气。一面大镜子镶嵌在她身后的墙壁里,镜子上边有一排玻璃书架,摆着些美容美体的装祯特别精美的书籍,还有婴幼儿教育心理学、犯罪心理学、格林童话等与她行业不搭界的书,最显眼的是,还摆着一本波伏娃的《第二性》。

“来了。”听到我的脚步声,她从皮椅里迅速转出身来,关掉正在播放着的《大悲咒》,越过我的身边将门反锁了起来。

“怎么回事,老师当时在做什么?”眉头紧锁,带着不满的不解,她劈头就问。

“在外边打电话!”

“四个都打?”

“谁知道,说不清了。”

“她没挡吗?”

“挡了,但能挡住两个比她壮实,比她个高的小男孩的前后夹攻吗?”我摆了摆手,“不要说了,已经过去了,再说又不是她一个被脱,只不过她是第一个,后边的孩子都觉得很正常了呢。”我丧气地坐在她对面的一圈沙发里,“说句实话,九十多个孩子,四个人管,就算在,也不一定照看得过来,也不能全怨人家老师。”

“也是。”

“你说,这才多大点人啊,就知道哪个女孩长得好,我看了一下,都是漂亮女孩。你说他们的评判标准谁教的呀,啊?”

“男人都一个德性,没有进化成人的动物!”她把一杯水放在我面前,“关键是,你得观察,要是成了永久性的记忆,你可得好好引导。吸取我的教训,别犯我的错。”

她的话把我带到了正题上,以前听她简单地说过,当时还觉得不可思议,如同听天书似的同情她的遭遇,窃笑她的傻气,对她的真诚和信任缺乏深刻的理解和体会。人都这样蠢,就如同战争,你不让人们经历一下,就不知道安定有多么舒坦,生命有多么可贵。当时的她,和我同在一个病房,准确地说,是和我在同一个地点同一个时间生了孩子,她剖腹,我顺产;她三十三,我二十五;她是二奶,我是人妻;她生了个儿子,我生了个女儿。

说她是二奶,似乎还有些牵强,虽然她的二奶岁数稍有些大,但对于一个漂亮女人来说,年龄一般不受限制。她的被人养还有些说不通的是,她自己有房有车有产业,唯一与二奶相同的是,她的老公有老婆,也知道她生了她老公的孩子。

这样的事情,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怎么想象都不太能明白。

我们的友谊就是在这个时候得到了升华,因为此前本就相识,医院的相遇只是给了我们世界真小的感慨。她是当地有名的梦林美容院的老板,我是梦林的小顾客,她那样魅力的女人,如果自己骄傲,以势压人,就会受到其他女人不加调料的诋毁;如果主动热情,无视自己的美丽,与大家打成一片,就会疏散其他女人与生俱来的忌妒,转向较为客气的交往;如果机智灵敏,坦诚自己的漂亮,竭诚地帮助其他女人,低调但又高调地活着,就会成为引领时尚的坐标,成为众相争捧的偶像。我就是羡慕她纯属正常,和她成为朋友脸上就会不容置疑地放光,会有自己也跟着上了层次和容颜不老的错觉的那种女人。

为了不使人们成为向她喷射毒液的刀子,她把男人用性感和美丽包围在身边,把女人用关怀和开朗包裹在身边,小心谨慎而又游刃有余地穿梭于男人和女人之间,这是深刻了解她后我得出的结论。她的胸前挂着耶稣,她的房间里供奉着释迦牟尼,一个人既信仰西方圣主,又虔诚于东方的佛祖,真不知道她是怎样将二者合而为一的,也不知道她心中的两个圣人会不会因为她的脚踩两只船而相互打架。

我的女儿比她的儿子出生早一天,我生产的一幕至今令她不堪回首,相遇的命运也许是必然,让她在特定的时刻特定的环境目睹了我的惨相。她把这段经历当做一种纪念,当作一个墓志铭,当作她的疼痛详细地描写在了她的日记里。她是这样记录的:

“当时的我已决定剖腹生产,被命令去做胎检,那是通过胎心检测确定胎儿是否健康的一种检查方式,阴暗的产房里总共有三张小床,一进入产房,我便听到一种极度痛苦的呻吟和几个杂乱的‘等等,让你努力你再努力的声音,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便在她们十分严厉的喝斥下暂时停止了呻吟和喘息。这声音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哪里听过,不过此刻,再熟悉的腔调,也会变成不能入耳的噪音,让人的耳膜充满抵触。女人披头散发,头发随着她身体的起伏甩来甩去。盖住了脸面,也盖住了她心中最后的一点羞耻。很快,那几个头戴蓝帽子的年轻女大夫手脚麻利地从准备好的一张器械床上取出了大块的白布垫在那个女人早已被脱光的下身,还有些小块的白布放在一边备用,她们分别戴上了透明的手套,取出了剪子等工具,那阵势让站立在一边的我有种无以名状的恐惧。我冒出一身汗,愚蠢地问一位正在戴手套的女大夫:‘她是在做胎检吗?只可惜没人理我,渐渐地,我似乎从大肚子孕妇努力如狮吼般的用劲中明白了什么,但还是有点不敢确定。后来,给我负责做胎检的大夫命令我爬上相邻的一张产床,离那女人距离只有一米多远,呻吟、努力、喘息、痛苦的叫喊像一串串噪音传进我的耳朵时,我的心里只有害怕在打颤。眼前人影晃动,来回奔忙,隔了大约十分钟,一声婴儿的啼哭从那张产床上发了出来。我这才终于确定了这就是生产胎儿。婴儿的啼哭令我欣喜万分,虽然是别人的孩子,轻松却是我的直接感受。婴儿被要给我做胎检的大夫包了起来,放在我侧面的一块很窄的桌面上,那里有一盘秤,被包之前,他被测量了体重,六斤七两,我艰难地爬起来,坐在床边,眼前看到的是全身罩在一层白纱下的一团乱动的东西,粉不是粉,白不是白,白里透粉的感觉。

“约两三分钟后,那孕妇又叫疼起来,我猜到那是在进行生产的最后一个过程:胎盘的娩出。隐约中我能看到其中一个助产师像拽一根绳子似的从产妇的下身往出拉,也许是我的理解错误吧,另一位助产师一手摁压着那产妇已经瘪下去的肚子,一手从产妇下部淘着什么,这种动作使产妇又发出了一阵‘哎哟的叫喊声。

“别人生产的过程没有给我带来做母亲的幸福,我只感到恐惧,对于分娩,产生了一种抵触情绪,进而是对女性的同情和怜悯,我希望这种过程能被所有做爸爸的男性目睹,他们或许同样会被吓坏。突然有些后悔怀了这个孩子,他有爸爸吗?他的爸爸是谁?他将一直活在人们的非议当中,我真是自私!”

因为生产中阴道进行了侧切,我只能在产房里多待几天,当我们在产后的病房相遇,当我们的目光充满了互相体谅与怜悯的理解时,我们都为我们是女人而伤感起来。她说她目睹了我的生产,那个过程严重地刺激了她的情绪。生产之前,她泪水不住,情绪低落,剖腹生产之后,在忍受疼痛更加稠密,她腊白的脸上满是苦相。

除了给孩子喂奶,她总是静悄悄地背对着我们暗自垂泪,她不停地去抚摸被划出一道伤口的肚子,侧向墙壁的一面不肯回头,间或手臂回到身前一次,一会儿又从脑后甩出来,又放回胯侧。她没有与人交流的欲望,偶尔说上一句,也是淡悠悠地一笑,尖尖的小脸带着凄惨得令人无限同情的苦楚。去掉压伤口的沙袋之后,她便能够自己下地坐便盆了,而我所知道的一个姐姐的经历是,直到出院的那一天,还在床上要她妈妈扶着坐便盆。第三天时,她开始穿起衣服去上厕所,走廊里有些冷风吹进病房,我妈立刻在她身后关上房门,心疼地对照顾她的那个女人说:“怎么不让穿点衣服,她不是你女儿吗?”我妈终于忍耐不住自己的好奇,把积蓄了两天的疑问涌了出来。

女人大概四十多岁年纪,粗短身材,短头发,圆圆的脸蛋,一对被胖脸挤小了的眼睛总是带着笑意,她眨眨眼睛一边向门边去,一边压低嗓音对我妈说:

“我和我家的都在她男人厂里,侍候人家赚点钱,她是人家的小老婆,四川的。”

我的心里一阵惊讶,原本以为她不过是两地分居,谁知道她竟隐藏着这样的秘密,窥见了人的弱势,就有些平心静气的优越,想想平日她的春风得意,潇洒自如,便有一丝轻视的冷漠在脸上闪过,也有一种英雄落难的同情在心中搅动。她的老公的确在她生育之后的第二天便不再出现,理由是他和她并不在一座城市,而且他很忙。她老公看上去比她大许多,一米八几的个头,满脸疙瘩,不算太让人恶心,是那种很有男人味的英武之辈的人物,并不帅气,却给人强大之感。她做他的二奶,在我看来,并不觉得不般配,一点也没有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感觉,只是觉得她没人照顾,实在可怜,平时那样左右逢源的一个人,此刻竟如此落魄。

老妈此后对她关爱备至,每提醒我注意身体的必要,也及时相告旁边的她,每次都得到她感激的一笑,渐渐她的话就多了起来,并且真诚得多。她说她后悔同意剖腹产,给自己身上留下一道难看的伤疤,她说她没想到这个男人会如此对待生育后的她,就算再忙,抽空也不能来看看吗?她说她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反正她是为他生了一个儿子的,以后走一步说一步吧。说话的时候,她是真的无能为力地哀伤。她并不死心踏地于这个男人的怨怼,流露在伤感之后的闪烁着思考之光的眼神里,让我觉得这个男人有一天可能会毁灭在她手里。然而她又能怎样去做呢,除非她扔掉这眼前的物质生活。

在我妈面前,她是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在这种女人最危难的时刻,我和她的距离也因相互的理解而拉近了。我出院的时候,她还在住,我妈将从家里拿来的帽子和口罩送给她,叮嘱她产后不能着风等如何保护身体的常识。在我们猜测,她是断不肯像我们山西人这样娇气地坐月子的,也不会像我一样没有一点顾忌地在老公面前撒娇和嗔嗲的。我妈得到的还是那感激的一笑,鼻尖微微一蹙,有点亲人般的委屈,嘴角抿向里去,压抑着扭拧着不让它张开,一圈亮莹莹的东西在眼睛里闪烁,那笑即使在哭都非常好看。眼角虽然没有一条鱼尾纹,却依然令人心绞般的疼痛。她就是用这没有鱼尾纹的脸来活着的,精致的修饰过的眉毛、眼睛、脸蛋、皮肤和身体,在走出医院大门的一刻,恐怕又要整日整日地被折腾了。

现在的我真如同一个傻瓜,骄傲得不可一世的脸上,没有半点得意。虽然和她早已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但论起身世来,总觉得自己比她高贵一层,怎么着也是出生在城市,父母健在,老公优秀,家庭和睦,衣食无忧。而她,不过是一个从农村挣扎出来,不幸沦为妓女,遇到她老公后从良了的可怜人。然而世事难料,谁也不敢保证被你曾经嘲笑和内心不敬过的人有一天会成为你的救星,会帮助你度过难关,会给你焦躁的心情带来一丝安慰。我甚至觉得,女儿遭遇这样的事情,大概是对我自处优越的一点惩罚,对我对朋友心怀杂念的一种谴责。我不得不在这种时候重新揭起她的伤疤以疗救我的无助:

“我记得你以前提过,小时候被人欺负过,这件事改变了你整个的人生,到底怎么回事?芽你能切切实实告诉我吗,我想知道这种事情到底对人的影响有多大?”

“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她冲烟灰缸轻轻弹了弹烟灰后,低下头长久不语,等再抬起头时,已经泪水涟涟。“我这一辈子,要是有人教我一点点,提醒我一下下,我也不会走成这样。”她哽咽着抽出纸巾,接着说,“农村人,不懂,也没文化,小的时候羞得不敢说,长大了路已经走歪了,也不值得说,只想着带到坟墓里去。今天你问我,我就跟你细说一下,但我要告诉你的是,你一定要从我的经历里吸取教训,把对女儿的教育搞好,因为我要是当初有人教育,一定不会自暴自弃。你是有文化的人,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我相信她的真诚,我相信这是一次推心置腹的深谈,我相信这是一个女人用生命谱写的悲歌。这种经验,天知地知,她知我知。

她说,我出生在四川乡下,那里全是大山围着,去哪里都是走着,那时候还没有公路,都是小路,去趟镇里要两个多小时。我家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我是老二,我父母都是很勤劳的人,也很疼爱我们,但是因为孩子太多,家里实在太穷了,照顾不过来。我很小就会帮忙做饭做家务,那时候虽然穷也不觉得苦。我的生活是从六岁的时候改变的,现在想想,确实就是从那时候,因为经历了那件事后,我一下子感到自己比姐姐都懂事了。也是命中注定,正好那次轮上我跟爸爸去镇上走亲戚,亲戚家有电视,那个时候,有电视的人家很少,亲戚家的电视只有十四吋的,黑白的。晚上我们是回不去的,一般都要住,大人们白天做很多活,都很累,看到最后,只剩下我和亲戚家的一个哥哥,大人们都去睡了。这个哥哥大概十三四岁,也可能十五六岁,我记不清了,我也记不清楚自己是怎样被他抱在了怀里,只记得黑漆漆的房子里,他不停地亲我,亲我的耳朵,亲我的嘴,亲我的身体。

你不反抗吗?

没有。她略微神秘地笑了笑,目光向窗外的天空凝视片刻,丢给我一个细长的脖颈让人想入非非,一对细长的鼻孔向我展示着容纳它的那骨胳的高度,薄薄的嘴唇被半淡半浓的唇彩覆盖。稍倾,那喷香吐玉的洞洞里终于轻轻地叹出一声呼吸,似乎已经想好了如何表达,那漫卷的大波浪随着她头部的运动向额前分散过几绺来,遮住了她半边的尖脸。

我说真话,你会信吗?

我疑惑又坚定地点点头。

她说,那次之后,一直到现在,经历了无数个男人,我都再没有过全身通电的感觉。你知道全身通电是什么感觉吗?是初吻和初恋的感觉。

我想我的眼睛当时给她的反馈一定是瞪得好大。

一个女人正常年龄才会有的经历,我在六岁就经历了,而且和成人世界的一样,很舒服。尤其是他亲我的过程,一个早熟的男娃娃,让一个比他更小的女娃娃成熟得更早。

她娇柔地又一次甜蜜地笑了,脸上掠过一片羞涩的红云。

简直不可思议,那他进入你了吗?我急切地问。

没有。她摇摇头,他当时也小,他不会,只会用手,可能还不到勃起的年纪,进不来。自嘲的笑从她鼻腔里流露出来。

那你们后来还有过吗?互相怎么面对呢?

他是在玩的,猜也能猜到是因为看了什么才让他逮住我做试验的,平时没有那么多机会让他玩的,他也不懂什么。那会儿我多小,只觉得这种事情很羞,谁都不能让知道,见了他还是哥哥,跟大人之间隐藏秘密是一样的,没有人能看出来。而且,这种全身通电的感觉,是在接触很多其他男人时再没有过之后,才意识到的。之前,这件事情一直压在我的心里,让我做错了很多事。

怎么讲?

也就是说,在我懂事之后,在我到了少女时期,知道男女之间会恋爱会结婚,知道女人要保住自己的贞操之后,我意识到我被糟蹋过了,我意识到我不再纯洁,不配再找好对象,而且也找不到好对象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处女,但我自认为不是,我把这段经历当作恶梦,当作抹不去的污点,然后一直在自我作践。这件事是让我走向区别于正常女孩结婚生子道路的根本原因,没有这件事,我就不会自卑,不会觉得低人一等,不会自暴自弃,不会自找绝路。我恨那个破坏我一生幸福的男人!

她的声音逐渐在颤抖,让人心酸的痛,让人惋惜的绝望,控诉般回旋在我们之间。

一九八七年的时候,我十六岁时,念完初中没有考上高中,我爸爸就把我接到了成都,我爸爸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常年在成都做小买卖,贩卖些水果蔬菜,一走就是半年多。到了成都,我就帮助爸爸卖水果,我们的买卖,就是在当时的四川军医院旁边租一个摊位,一共才一米的位置,小得很。那所医院里住着很多军人,经常会出来买水果,我和那个当兵的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的,他是从老山前线下来的重伤员,一只眼睛和一条胳膊被打飞了,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的一只眼睛被黑布罩着,就像电视上演的那种强盗似的,另一只眼睛细长地向鬓边斜挑着,一只空袖筒在身子左侧直垂下来。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拥有了一只假眼,玻璃似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看了让人有些害怕。他的个子很高,很魁梧,因为假眼比真眼要大,所以脸部失去了应有的平衡,他鼻梁高,脸瘦长,属于一看就干脆利落的那种。他当时是个排长,是火线上升了级的,可升了级又有什么用,战争时期,升级意味着作战勇敢,意味着牺牲的可能性更大,他用一只眼睛和一条胳膊换了一个一等功,换了躺在医院半年的结局。

换了假眼之后,他天天都会在下午六点时来,每次来都不空手而归,他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把他要的水果装秤、秤过,然后帮他装进他军装两侧的两个大口袋里,买了就走。时间长了,知道他天天会来,我就天天等着,好像形成了一种默契,而且会比他要的东西分量更足。直到三个月后的一天,当我熟练地把桔子装进他的口袋时,他低着头悄悄对我说:“我要出院了。”我微微震了一下,停下装在他口袋里的手抬起头看他,我看不出他有什么表情,淡黑的脸上挂满了严肃,只有目光相触的一瞬,我读出了我们之间特有的渴望。

我们约好晚上八点在医院后山的花园见面,那里曲径通幽,是医院的后花园,专为医院职工和病人休闲和散步建造的。山后面是医院家属楼,离医院仅二里之遥。

“你什么时候走?”我问,后花园见到他的时候。

“明天一早。”

我低头默默不语,心却是被淘空了一般难受。突然,黑暗中我被一股力量箍紧,我听到他怦怦跳动的心,在我耳边激烈地震动。我的眼泪不断往外涌,透过外罩浸湿了他的胸。他在黑暗中找到了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嘴唇和我的灵魂。

“你是我一直想找的那种姑娘……”

“你是我梦里常见的那种英雄……”

“带我走吧?”

“我不能,我是个废人。”

“我愿意!”

“我不能害你。”

那晚,我们说了很多话,一直缠绵了很久,能满足他的我都满足了他,他认为不能满足的,只要他说一句话,我都会满足他。可惜的是,他控制着自己的欲望,一次又一次。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我一点都没把他当残废,我甚至在他面前很自卑,如果那晚他要了我,我会庆幸那个晚上。因为他看不到我身下有没有流血,看不到我曾经被别人碰触过的身体有多肮脏。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在哪个部队,我只知道,拥抱我却不被诱惑的男人只有他一个,珍惜我的男人也只有他一个。今生我将不会再爱任何人,为梦中期待的爱情所保存的残破肉体已经不再存在,没有收获的付出仅此一次,不会再有。我的心从此铁石一般。

你怎么知道?我疑惑地问。

我恋爱了,但我没有全身紧张和通电,以后更不会有,你应该知道我比一般女孩成熟,也应该能够猜到十六岁之前的我受过多少无聊的骚扰。

我点点头。

被他拥紧的那一刻,曾经的那个瞬间忽然像幽灵一样从我脑际一闪而过。他的吻包裹了我的全身,比起他的激情迸发,我的反应是出奇地冷静,这冷静代替了无数次期待的想象,更为有趣的是,我竟然拿这个吻和那个吻做起了比较。惊讶、恼火、失落,一种无名的愠怒在心中升腾,然而我的行为依然热烈,意识里的爱情和肉体上的爱情高度融合的结果是,我也会相当主动。我想当时的我给予他的感觉,一定是我和他一样原始。预谋许久的激动和无知的被动的骚扰之间也许就是这种微妙的差距:无法改变的事实,无法改变的命运,被破坏了原始感受的爱情,再也无法重复的青春时代。

隐约中,不详的预感阴霾了我对男人的全部渴望与憧憬,我知道,我不会再爱了。之后与不同层次的男人不遮不掩的调情、挑逗与上床,都与爱情无关。无数次地重复,叠压了幼年的记忆,让它已经成为了幻影,在我的生命中渐行渐远。曾经试图和一些自己没有感觉的男人重现这段回忆,但是根本没有可能,失败一次次浇灭了我的侥幸,在黑暗中独自哭泣的日子,绝望环绕我的肉体和灵魂。

我决定改变自己卖水果的现实处境,以我有生以来的一点点无聊,男人们给予的那点可怜的经验,在爱情不再的生命绝望中重新确定自己的生存基点。我盯上了一个经常来照顾生意的我们那个区的商业局的男人,他是我不讨厌的那种类型,也是当时的我所能接触到的最有权力的人物。现在想想,他也不过是个跑腿的小人物,说是小人物,手中的权力却并不小,他出手大方,经常能搞到我想要的化妆品、衣服、鞋子。他个子矮小,皮肤白皙,长得也不难看,甚至还有些笨拙,身材略有些肥胖,属于那种比较可靠老实的类型,他的舅舅好像当着什么领导,因而眼神里总有些得意在流露。他第一次到我家摊位来买东西时,我就知道他还会再来,我一点都不担心他会变心,因为他配不上我,从形象上就能一目了然的,我只需一个眼神,他就会乖乖听话。看准了他,我便不肯放弃,我的目的非常单纯,用女人资本换取生存资本,我要做一个真正的城里人,像城里人一样昂起头做人。

我们的交往很快便被他父母知道了,他们坚决不同意,认为我来自农村,没有户口,没有工作,家庭不配文化不配,甚至生出的小孩都不会聪明,会耽误他的大好前程等等,最愚蠢的是他,他竟然什么都告诉我,他告诉得我越多我就越来劲,好像孤注一掷了,好像世上只有这根绳子能拯救我似的。很快,我便怀上了他的孩子,这是我在发现他有所退缩时的一招险棋,我在用最大的努力挽留自己的幸福,虽然我知道即使成功了,以后面对的仍然是重重艰险。但我坚信,他们终归是他的父母,只要他能和我共同挺过这一关,他们迟早会妥协的。

然而我输了,输得很惨,他的父母比他能看清我的精明,他的父母比他清楚男人一生更重要的是什么,他们不让我和他见面,并派他们家族里最权威的代表,也就是帮扶他们一家子鸡犬升天的那个舅舅,他要我打掉孩子,别自找麻烦。他的权力,他的威严屈服了我的坚定,在他告诉我他同意和我分手的那一刻,我对所谓爱我的男人彻底失去了信心。

你可以说那是因为我动机不纯,但你不能说我没有付出,和他在一起的第一次,鲜血如花般绽放在那里,当我知道这是纯洁的花朵时,我的心真的碎了,我像个神经病患者一样,将那团血掩在胸前,哇哇大哭。

他的舅舅陪我去做了手术,这是他们家给予我的最高礼遇,当我从手术室出来,看到因我而苍老了许多的爸爸,我认命了。我不争了,我争不过去,即使拿命来换,都争不来。他舅舅代表他们家给了我三千块钱,算是一个交代,临走的时候,他舅舅还有些心疼地对我说,有事到区委去找他。我没说话,默默地接过那卖肉卖命换来的一点点钱,这钱,顶得上我们家不吃不喝三年的收入。

经历了这样一场,我不得不把自己划入了烂女人的行列。这一次,我是真的不再纯洁了,我闷头睡了一个月,爸爸跟着我心酸了一个月,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女儿留下的字条:爸,不要管我,我不值得您疼爱。我走了,但请您放心,我不会去死,没有人值得我为他去死。我会给您寄钱的……

之后,从深圳广州的沿海开放城市,到河南山西的内陆闭塞小城,我打工,做妓女,每到一处,都用最原始的方式赚钱。我遇到了无数形形色色的男人,因为比较漂亮,除了做妓女,还做一些有钱人的情人,也不知道搅乱了多少家庭的正常夫妻生活,拆散了多少个幸福或不幸福的家庭,每搅乱一个,每拆散一个,我心中便暗自欢喜,就收拾起东西远走高飞。十年时间,生死两茫茫,活着如同死了,死了却还睁着眼睛,有口气在呼吸。

那你后来怎么成了他的情人,为什么又给他生个孩子?我着急地问。

我不是给他生孩子,我是在给我自己生孩子,女人可以不要男人,但不可以不要孩子。再说了,是个男人都能给我孩子,在我老了,不能做妓女的时候,自然要考虑后事了。

于是你选择了一个和英雄相近的男人,怀了孩子后迁居到与他相邻的城市,并且很好地处理了你和他爱人之间的关系。

聪明,你和我一样聪明,这是女人的智慧。是的,我不干扰他的生活,这是我唯一不去肆意破坏的一个家庭。

那你为什么不能选择一个没有结婚的男人呢?

我要物质,我挣的那些钱,除了开美容院,远远不够我花啊!再说了,你认为我能找到合适的男人吗?这样就挺好,又有人管,又有孩子,不管将来怎样,我都有自己的孩子啊!

她又恢复了往日的容光焕发,而这容光焕发里,正有我需要的很珍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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