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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灯弄影

2009-10-12马明高

黄河 2009年5期
关键词:王氏老板娘

马明高

1

街上的人很多,官人匠师、杂作挑夫、砖瓦泥工、道士僧者、丫环小姐什么人都有。王氏就在这人群中走着。走走,踮起脚后跟硏硏,觉得这集市里就是热闹。粗朴的老菜农挑着担子,担子里的新鲜菜上还闪烁着晶莹的露珠。油饼店里热气腾腾,胖师傅的吆喝声和翻拍饼子的声音和谐而动人。铁匠坊里叮咣当啷地响个不停?熏刚水淬过的剪刀、锅釜耕具利刃迎着太阳的光芒射出灼人的清光。街上的人越来越多,有木匠银匠桶匠画匠,有贩油的卖水的卖鱼的贩盐的,有卖豆乳的弄蛇卖药的,卖粥造扇的,熙熙攘攘的叫人眼花缭乱。

一阵嗷嗷嗷的叫声不绝于耳。

王氏的耳朵被这种声音塞满了,便急急地跑过去,挤在人们后面,踮起脚想看个究竟。

只见一个高个子男人端着一盆熊熊烈火,放在众人面前的木凳上,大声叫道:“各位看官,请大家看我的藏火戏!”边说边褫去其他服装,只披一绨袍,将那火盆掩饰起来,又将绨袍在两手团揉,像没有东西似的。

众人的眼都瞪得圆圆的,看着不敢出大气。

一会儿,那男人朝众人一笑,将那绨袍掷到地上,随即又拾起来披在身上,立刻襟袖间火焰四射,将他的须眉都燎了……

王氏尖叫了一声,慌忙用纤手堵住嘴。众人扭过头看了她一眼,又都盯住了那男人。王氏的脸上烫烫的,想低头却被那男人的表演勾住了心尖。

那男人神色自如,豁开绨袍,只见火在袍中,燃烧如前,而且火势更猛……

众人都不由地拍手鼓掌,王氏也激动地抬起双手欲拍,却被前面的鼓掌声吸引住了。她又急急地跑过去,挤进人群中看了起来。

也是一个男人,从旁边的轿里取一匹锦,叠之又叠,然后拿起剪刀嚓嚓嚓地剪成蜂和蝶,那蜂和蝶便随着男人的剪刀飞去,或落在官人的衣服上,或飞到小姐的钗鬓上。官人嘻嘻大笑,小姐娇娇乱叫,众人便都起哄似的直鼓掌。

眼见那蜂儿要落到那个年轻漂亮的夫人脸上了,王氏急得都叫喊了。只见那男人呼呼一吹,招呼那些蜂蝶快快飞来。真的,那些蜂和蝶便都呼朋唤友地一一飞回,竟然一匹锦又完好如初。

王氏心里后悔不已,她想不到正月十五过后的西河郡集市上还这么热闹。她心里恼恼的,恨她那个固执冥顽的男人,让她不是下地耕种就是做饭磨面,他却一有空儿便抱着几张牛皮剪刻人人,涂色抹彩的,闹得屋里臭气熏天。本来今年元宵节她是想到集市上看灯来的,可那死没用的男人硬是不让她来,还说瞎灯熄火的丢了你,你娘家来了问我要人,我到哪儿去找你?王氏瞪了他一眼,不想理他。她心里清楚男人的鬼点点,他是怕她赶了集市赏了灯没人给孩子们做饭误了他做皮人人。男人见她不吭气,便又张扬了,骂道,你这婆姨也是,孩们都十几岁了,你还收不住那心!咱住的这三贤祠也放不下你,还要赶集赏灯去?王氏一听这话就恼了,说这三贤祠算甚好地方?不就是个烂祠烂庙小胡同嘛,再就是还有三座野坟墓。男人急了,呀呀呀地直叫喊,这三贤祠也是西河八景之一哩,却被你这贱人说得一钱不值!王氏不想理他了,肚子里咕咕咕地叫了,该做饭了。跟你磨牙费唾沫饱不了肚子,吃饭才是硬道理,刻呀描的你那皮人人能顶甚用?王氏今天胆子大了一次,偷偷地出来溜了一圈,就是好,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狗日的李元,你还是个男人哩,你可真是瞎活了!

“来啦,来啦,过来啦!”

王氏突然觉得被人挤得站不稳了,只听见有人叫喊,却甚也看不见。一颗一颗大小不一的头和帽子密密匝匝地涌到了她眼前。咦,咦,这倒有天没日头啦!她一跳,站在那头巾铺的桌案上看了起来。头巾铺的矮胖子急了,咦咦咦地直吆喝。王氏的心却早被街中心的美景勾了去,哪顾得上他。矮胖子见动口不动手不行,便动手不动口了,去拂她的腿。王氏只觉得有人在破坏她的前程美景,提起脚便狠狠地踢去。矮胖子看不见美景罢了,谁知自己的桌案自己还不忍心去糟蹋,却被这婆娘占去,还狠狠地给了他一脚,急得像个狼似的嗷嗷直叫。王氏的心里哪顾得上这些,又狠狠地给了他一脚,矮胖子呜呜呜地哭着直流涩泪,逗得旁边的男人们直笑他。王氏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街中心,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真美呀,那也是从女人肚子里生出来的?芽

一个一个,二八十六,尖尖的脸蛋白腻白腻的,细细的眼睛长长的睫,弯弯的眉毛薄薄的唇。头戴着花冠扎着仙人鬓,身穿红黄生色销金的锦绣衣,行如春风杨柳,摇摆着纤美的腰,移动着细碎的金莲,要多袭人有多袭人。

“这些妙龄妇女童,都是从京城来的女伎艺人!”

王氏听见有人议论着,也喳喳地叫出了声:

“也有假的哩,是男扮女装的。”

“尽瞎说!”

“四川有对夫妇养一女儿,很漂亮,将她带到成都,教她乐声歌舞,却不让她见人。许多富豪都想求她为妻,可这对夫妇一口回绝,说这女儿应归贵人所有。谁知好事者却接踵盈门,为的是见她一面。看一面,她便立刻避开。就这一面也要好多钱,人称‘看钱。”

“是哩,有这回事哩!成都有一通判,见了一面,便非娶这女子不可,与她父亲讲价钱,一直给到七十万钱,这对夫妇才将那女子嫁给通判。通判大喜,摆下宴席,与前来祝贺的客人们痛饮,并要这女子唱歌助兴。欢闹到半夜,通判才拥女子进了洞房。好一阵你拉我推,才宽衣解带,才知他是个长把把的……”

嘿嘿嘿的,众人大笑不止。

王氏也禁不住咕咕地笑出了声,脸红布似的看了那尖嘴猴腮的官人一眼,慌忙将头扭过去……

“后来咋啦?后来哩?”还有好事者大声叫喊着。

其实,王氏的心里也想知道个究竟,但她不敢再回头看那官人了,只是扬起脖子使劲儿地瞅着街中心。

那些女伎艺人渐行渐近,透过一颗颗脑袋,王氏看见她们还骑着高头大马,吹着箫管舞着扇,朝满街的人们眉来眼去地顾盼。她们涂着玫瑰色的纤纤细手,缭缭绕绕煞是动人。女伎艺人们已经走到眼前了。王氏越来越看得清楚,心花怒放得两眼放光了。

许多青春少年追着她们嗷嗷地叫着,像狗一样。豪俊达官们则紧跟其后,抢着向她们献殷勤。女伎艺人们的脸更生动了,笑得如盛开的茉莉花。

王氏面前的行人越来越少,他们都紧追着那些女伎艺人们跑了。王氏左右看了看,才发现自己竟然站到了人家的桌案上,便呀了一声慌忙跳下来,四处瞅了瞅,见没人赶紧溜了。

王氏心灰意懒地在街上?着,她已经看见什么都没意思了。寡淡的天空上挂着寡淡的太阳,黄黄的像柿饼一样。细细的风儿拂动着她的襟袖,竟觉得有一股一股的冷意。王氏紧了紧领口,抬头瞅了那太阳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懊恼自己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带把把的,要是生个女孩该多好啊,咱也花它几把,请人调教调教,说不定还真的能挣个钱哩。王氏的嘴角不由地上翘了,脸上浮现出可人的笑容,但立刻就消逝了,换成忧郁的愁容。她想,做甚不比种地做庄稼活儿苦轻啊?

2

夜色越来越浓了。

小路上,石桥边,还有人急急地往家里赶。

李元挑着水悠悠然地走着,抬起头望了望夜空,不见月亮,只见无数的星星像一只只亮亮的眼睛,眨呀眨的,想把人间看个究竟。李元扭身掉了掉肩膀,担子便又觉得轻了一些。今天是添仓节,李元放眼望去,烟雾缭绕的三贤祠,家家都上灯了,一点一点黄晕的光,让人心里暖暖的。几声亮亮的狗吠声提醒他已经进村了。

高大漆黑的四合院墙耸立在眼前,院门吱响了一声,便泼洒出一地的清光。李元抬头望去,只见两个山似的儿子已走出了院门,提着桶儿拿着担。他还来不及说话便听到了婆姨急急的叮嘱声,夜黑了,小心些!李元的心里热热的,喊道:“快回吧,大大这一担挑回去,水缸便全满了。”李元头也没抬直直地往院子里走,显文显武也默默地跟着他进了院。

院子里已扫得干干净净,柴禾秸秆收拾得整整齐齐。上屋的灯光把院里照得亮亮的,净净的,地上犹如铺上了一层黄金,叫人走上去觉得十分踏实。李元刚把担子放下,两个儿子便一人提着一桶水哗哗地倒进缸里。那个大肚缸便在不大平整的地面上晃了晃,亮亮的水儿漂出了缸口。婆姨看见了,喝道:“冒失鬼们,小心点!”

李元立好扁担对他们说:“还不快回去好好读书,立在这儿做甚?”

两个儿子瞅他一眼,放下水桶默不作声地拉开门进屋了。

门开的一瞬间,猛地挤出一股热气,喷在李元的脸上,热热的香香的。他便知道婆姨已将糯米面蒸出来了,一会儿就能捏那些形式各样的面瓜瓜灯了。李元将两只水桶咣当咣当地倒扣在窗棂下,以防剩水把桶锈坏。他拉开门进去,从铁丝上取下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看见两个儿子已坐在灯下读书。李元没有吭声,踅过身子坐到炕上,见婆姨已捏下好多面灯,有鱼灯兔灯鸡灯,还有元宝灯船灯和花灯,满满地摆了一案板。李元看了婆姨一眼笑了。

李元抬起头忽然看见对面的麻纸窗还都白白的。眉头皱了皱,又下了炕,趿着鞋走到古式木箱旁,揭开盖,拉开里面的抽屉,取出那对“老妪簸粮”的窗花,走到灯下。婆姨看见了,急忙从灶台上拿出刚煮熟的糨糊。李元从地下取了一块平平的木板,又上了炕,盘好腿,从窗台前的木柜里顺手取出一张废旧的纸,放在木板上,细细地铺好,又用手熨了熨。将两张窗花放在纸上,伸出长长的手指在黑沙锅里蘸了点糨糊,细细地往窗花上抹着。李元边抹边问:“今天先生又教甚来?”

“没意思,还是让背那《百家姓》和《千字文》。”显文说。

李元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屁话,不背熟能成了气候?”

显武说:“先生说了,过几天就要教《论语》和《大学》了。”

“嗯,好好地学。”李元抹着糨糊说。

显武又说:“先生今天还教俺们读了两首诗,还讲了‘西河八景,有西河书院、文湖晚唱、鹤鸣古洞、彪岭樵歌和柏山烟雨。”

“还有咱三贤祠哩。”显文也争着说。

李元乐了:“先生说咱三贤祠咋哩?”

显武站起来说:“先生说,咱三贤祠的三贤为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卜子夏是春秋卫人,姓卜名商,孔子的弟子,擅长文学,孔子去世后,他曾讲学于西河,魏文侯也尊他为师。”

“那段干木和田子方呢?”李元连糨糊也顾不得抹了,忙问道。

显武说:“段干木,战国时晋人,居于魏,守道不仕,魏文侯亲造其门请他去做官,他却爬过院墙偷跑了。”

王氏咕咕地笑了,显文也跟着咕咕地笑了。

显武脸烫烫地,不知道说错了什么。

李元恼了,骂道:“你们笑甚?”

屋里一片寂静。李元边抹糨糊边抬起头说:“说呀?芽”

显文瞅了一眼父亲,低低地说道:“田子方是魏国人,他们都是魏文侯的师友……”

显武慌忙接过来说:“这三贤名声远扬,三贤在魏连秦国也不敢来侵犯。”

“了不得,了不得!”李元的脸上绽开了激动的笑容,问道,“那两首诗是咋教的?”

显武以为父亲是说自己哩,怯怯的劲儿便没有了,又走上前,背着手吟了起来:“三贤寓里古传闻,师友之侯阁上分。百世清风犹澹荡,一帘佳气正氤氲。笑他画栋迷南浦,绝胜清川漾白云。鼎峙于公馨配享,烟笼旧迹话西河。”

王氏的脸上也绽开了笑容:“哟,哟,都出息啦啊!”忙瞅了显文一眼说,“你也来一首。”

显文也便挤到显武面前,大声吟道:“不辨天光与水光,沧浪歌处问……问沧……”

显武又站了起来,说:“这首是说‘文湖晚唱的。不辨天光与水光,沧浪歌处问沧桑。渔家风月迷幽火,鳞族烟波是故乡。”

显文心里很不高兴,坐在弟弟的背后,紧咬着嘴唇愤愤地瞪着他。

“好,好!”李元长长地叹口气,自言自语道,“这老先生是不是也是咱洪洞人,后两句倒像是说咱老家的?”

显武摇了摇头,坐下了。

王氏急了,对李元说:“糨糊都快干了,还不快去贴窗花?芽”

“干不了,干不了。”李元边细细地抹着窗花的角角边边,边说,“你们两个给俺好好地学,明天上学时把你妈今晚做下的糕,给你们先生带上一盒,好好孝敬孝敬先生!”

两个儿子急急地点头称是。

李元放下木板,拿起那敷衍着窗花的大纸,对婆姨说:“快把面灯里倒上麻油,点着灯芯都供上吧!”

王氏便一一把那面灯灯盏里的棉花捻成的芯儿往起提了提,拿起油壶倒了油。

“你俩别立着,到外面看着,看大大贴正了没有。”李元走到窗柜前,对两个儿子说。

两个儿子便急急地出去了。

李元轻轻地将大纸敷在窗纸上,大声喊道:“看俺的手,俺的手按在哪儿,你们的手也按在哪儿。”李元用手掌按在大纸上,轻轻地由西往东移动着。窗外显文显武的两只手也合在父亲的手影上,轻轻地移动着,一会儿,一张“老妪簸粮”的窗花便贴上去了。他们又挪到另一个窗柜前贴了起来。

王氏已将面灯供出来了,炕上是胖小子点灯,木箱上是元宝灯,灶台上是鸡灯,神堂前是兔灯,满屋里亮亮堂堂的。王氏又拿着两盏面灯,一盏鱼灯,一盏船灯,到屋外放在水缸里,那鱼灯和船灯坐在白色的木碟里,在黑幽幽的水里漂游着。她到窗户旁放狗灯时,父子们已将窗花贴好了,显武显文退到院子里,正睁大眼望着,说:“妈,你看簸箕还上下动哩!”王氏急忙退到他们跟前,看见簸箕真的一上一下地动哩,忙叫道:“是哩,真的动哩!”

李元在屋内听见他们喊叫就更乐了,哈哈哈地笑道:“你们看吧,好戏还在后头哩!”李元把灯顺着窗花上下舞动着,外面又叫喊开了:“又动了,紧簸慢扇的,还真的像除糠皮的样子。”

李元又将灯向一侧高举。王氏和孩们在外面又叫喊了:“看,簸扇好的粮食能倒入柳盒了。”李元复向另一侧高举灯,王氏和孩们又看见取粮的动作了。李元又掌灯顺着窗花上下舞动,老妇又做簸扇的动作了。李元学老妇声念道:“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粮食满仓国泰民安。”王氏和两个孩子都跑回屋里,争着要他教他们这玩艺儿,全家人笑着叫着热闹不已。李元突然想起了什么,推开他们,跑到灶台上取了一根木筷子,蹲到地上拿起斧子将木筷子劈成三瓣。王氏和孩们被他的一系列动作闹懵了,叫道:“你那是做甚哩,你那是做甚哩?”

李元放下斧子和细木条,又跑到后窑里搬出个木箱子,放在地上,打开箱子,取出那些皮人人,满满地摊了一炕……

王氏急了:“你这是做甚哩?把你那皮人人摊下一炕,咱这添仓节还过不过了?”

李元抬起头笑了笑,不吭声,拿起那细木皮用细线往皮人人的腿和手上绑捆着……

显文显武见父亲喜眉善眼地侍弄着那些皮人人,也都爬到炕上看了起来……

王氏见李元和儿子们只顾侍弄那皮人人,连饭也不吃了,急急跑过来,用拳头捣显文显武的屁股。显文显武吓得直往父亲身后钻,李元慢条斯理地抬起头吼道:“你那是甚样哩,孩们惹你了?”

王氏急得都想哭了,从炕上拿起一个皮人人就要撕。李元立刻脸色苍白,大叫道:“好我的奶奶哩,你可千万不能毁啊!”

3

朝野上下十分着急,都千方百计地想让皇帝高兴起来,皇帝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寝食无心,忧郁成疾了。

皇帝雄才大略,是个千古豪杰。年轻时英勇善战运筹帷幄撕杀疆场密谋妙计巧夺大权,现在到晚年了,厌倦兵戈壮志消沉,开始把更多的时间放在后宫。谁知他非常宠爱的妃子,年轻貌美婀娜多姿的吴夫人却染病不起了。皇帝是个性情之人,见不到娇柔多情的吴夫人便觉得做什么也没心事了。他心焦如焚彻夜难眠,可每天早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到后宫问候吴夫人。吴夫人也是个自尊自爱多愁善感的女人,她为了珍惜自己昔日在皇帝心目中留下的美好印象,竟然硬起心肠,坚决不让皇帝看到自己日益憔悴的病容。越是这样,皇帝越喜欢她,越想见到她。可皇帝越是这样,吴夫人却越不想让皇帝看见自己现在的这个样子。皇帝没有想到吴夫人就这样连面也没让他见一下,竟独自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吴夫人死了,丧事大操大办了,可皇帝的心里还是装得满满的,都是吴夫人的娇姿弱态。皇帝整日整夜地想着吴夫人,哪里还顾得上上朝呢?一日不上朝不怕,十日不上朝也不怕,可日日不上朝,月月不上朝,年年不上朝,满朝的文武官员能不急吗?世上的事情都是这样,皇帝不急太监急。急了能怎么办呢?只好下诏张榜,看谁能叫皇帝笑起来,看谁能让皇帝又亲眼见到他的宝贝夫人吴夫人。

皇帝的事就是朝廷的大事,朝廷的大事就是国家的大事。于是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了,满京城的人都替国家着急。着急的大事消息传播得也快,一层传一层,很快便传到西河郡了。

4

树叶的影子与月光一起映照到窗户上,静谧的外面不知什么发出了沙沙的响声。王氏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扭过头瞅了瞅,见李元呼呼大睡,嘴角还不时地翘着,露出十分惬意的笑容。王氏的心里直嘀咕,没见过这死人睡着还高兴得偷笑哩。她的心里便有些恼了,动手就推李元,李元猛地睁开眼叫道:“咋啦,咋啦?”

王氏已经坐起来了,边穿褂子边说:“咋啦,不去街上卖红薯了?”

李元恼恼地嘟囔道:“我还以为甚大事哩,不就是要卖红薯吗?”背过身子又睡去了。

王氏急了,扭过身子捣了他一拳头:“去的迟了,能卖了吗?卖不了拿甚给大儿子订媳妇哩?”

李元这才长叹一声,有些不情愿地坐起来,很卖力地打了个呵欠,穿好衣服下炕。

王氏一直等到他出了门,听见隔壁咣当咣当的扁担声,挑上担子出了院吱一声关上门,这才放心地舒了口气又重新躺下。

风很温柔,犹如年轻女人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李元的脸。两筐红薯在他的两旁一上一下富有韵味地运动着,没有使他感到沉重艰难,倒是让他浑身出了些汗,感觉通泰舒畅。由于起得早,一路上很疏阔,很恬静。

街上不逢三六九不是集市,一切依旧,显得慵懒而倦怠。灿烂的阳光慢慢地浮上来,使那些陈旧而单调的楼堂馆所店铺民房顿时有了些光泽。不时响起几声吆喝声,在薄薄的晨雾中显得辽远而虚假,倒是那些行人呵出的白气让人觉得十分真实而亲切。

李元不想再走了,觉得在哪儿放下担子铺开摊儿也一样,因为街上的行人很少。李元放下担子的时候,看见旁边的那个首饰匠朝他龇了龇满嘴黄白不等的假牙,又继续埋头加工他的活儿了,加工的声音不绝如耳,使人难受。李元咳嗽一声瞅了他一眼,首饰匠抬起头地也朝他笑了笑,接着又埋头苦干了。李元看见他满嘴的假牙灿烂夺目,觉得很倒胃,别过脸去不吭声了。

首饰匠瞅了瞅他那些饱满而新艳的红薯,问道:“多少钱一斤?”

李元好像没有听见似的,朝着与他背道而驰的方向亮亮地吆喝着:“红薯,卖红薯来,又甜又腻的红薯!”

首饰匠不屑一顾地瞥了他一眼,左右摇晃着身体,动作幅度很大地加工着一套金器,的声音很尖锐。

饱满而新鲜的红薯很快就吸引了城里人,三五成群地围过来,嚷着要买。李元只是称红薯,往他们的口袋筐子里倒,忙得满头大汗。

首饰匠没有想到这家伙的买卖会这么红火,自己的活儿倒有些泡沫经济了,怀抱精致的金器却无人问津。那红薯让他垂涎欲滴,忙停下手中的活儿,急急地说道:“给我留十斤,给我留十斤!”

李元把剩下的红薯指了指,说:“要哩?都卖给你!”

首饰匠瞅了瞅那些剩下的红薯蔫了,好的都给人们抢走了,只剩下些松瘪细小的歪瓜裂枣了。首饰匠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脸红红地问道:“这多少钱哩?”

李元摸出烟锅,从身上掏了一撮烟,很足劲地在烟锅里一按,拿出火镰,先燃着火纸再点着烟,美美地吸了一口说:“你给多少就多少吧。”

首饰匠眨了眨不大的绿豆眼,从随身携带的行囊里摸出一件圆润而精巧的银器,讨好地看着他,问道:“这还不行?”

“行!”李元朝他笑了笑。

首饰匠很心疼地抚摸一下银器,又瞅了瞅那一堆红薯,朝他笑了笑,才递到了他手里。

李元很随意地把那银器揣到怀里,又吸了一口烟,抬起头朝前面望去。前面的一家酒肆门前围着很多人,不知道在看什么。酒肆的雕花木壁上贴满了大小不一的悬赏告示。旁边便是茶楼的左墙,墙壁已经绽开了裂缝,露出搭在里面的木头架子和一个雀巢。旁边的人们却安然无恙地挤着看着,还小声嘀咕着。

李元问道:“人们看甚哩?”

首饰匠嗤嗤地笑着说:“瞎狗看星星哩,谁能做了那事呢?”

李元又问道:“甚事哩?”

首饰匠说:“悬赏告示都贴快十天了,别说人了,只怕神也做不了那事!”

“究竟是甚哩?”李元追问道。

首饰匠龇开满嘴的假牙,笑了笑说:“皇帝想老婆哩,想得实在不行啦,想见一见哩!”

“那还难哩?想见见就见吧。”李元说。

“好事都让你想了,”首饰匠睁圆绿豆眼,瞪了他一眼说,“他老婆死了,你能让他再见吗?”

李元嗤嗤地笑了。

“你笑甚?”首饰匠问道。

李元双手搓了搓说:“这还有甚难的。”

首饰匠看着他双手的泥土被搓得纷纷落地,眼睛睁得圆圆的,说不出话来。

李元搓完了手,喜滋滋地站起来,拾起担子要走,却被首饰匠拽住了:“你疯啦,你不要命了?你要是吹牛说大话了,那可是欺君之罪啊!”

李元被他的质问问恼了,甩开他的手说:“谁有功夫在这儿跟你磨牙费嘴哩?”说罢挑起担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首饰匠急得脸红脖子粗,朝他大声吆喝着:“卖红薯的,卖红薯的!”

街上的行人都扭过头来看着他笑……

5

这几日,李元家里门庭若市。

显文和显武都顾不上到义学里读书了,帮母亲照应一拨一拨来家里的人。

知县刚走了,州官坐着八抬大轿又来了,人声鼎沸的院门外到处是人。显文急急地跑过去,刚刚问清楚来的什么人,还未来得及跑回来禀告父亲,几个官人就大摇大摆地进来了。一个大腹便便的官人,一进门便吼道:“何人是李元?”

王氏忙将李元推上前,怯怯地说:“他……他就是。”

官人手一背,挺了挺大腹,吼道:“下跪听话!”

李元只好下跪,耸起双耳听话。

官人又挺了挺大腹,说道:“李元,本州州官正在问话,你要讲实话!”

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整了整官帽,咳嗽了一声,问道:“你真的有办法能将吴夫人的魂魄招来与皇上相会吗?”

李元点点头:“能,肯定能!”

瘦骨嶙峋的老头扭过头看了看大腹便便的官人,身子往前倾了倾,大声问道:“李元,你说的是实话?”

王氏的心里急了,拽了拽李元的衣襟,低低地问道:“你真的能么?”

瘦骨嶙峋的老头仿佛听见了,又咳嗽了一声:“女人不要插嘴!李元,你要说实话,倘若不实,你可要遭大罪啊!”

显文和显武都被紧张森严的气氛吓得汗淋淋了,一声都不敢吭,只是死死地扶着父亲,生怕他马上就会被这些戴高帽子的人杀掉。

李元仍然说道:“草民李元从不说胡话,真有此法。”

瘦骨嶙峋的老头又整了整官帽,说:“你现在改话还不迟,不然我们就上书朝廷了,朝廷对此事催得很急。”

李元抬起头瞅一眼老头说:“那请大人上书吧!”

瘦骨嶙峋的老头眉毛一展,手一挥,满院子的官人就吼三喝四地列队摆阵了。大腹便便的走在前面,瘦骨嶙峋的趾高气地扬跟随其后,一阵子人声鼎沸地去了。

人都走完了,王氏还觉得满耳朵的嗡嗡声。她急得哭了,揽着李元的身子道:“孩子他大,你真的能行么?”

显文和显武望着王氏也急得哭了。

李元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6

大内宫人很快从京城驰马而来,问李元几日可进宫,皇宫很快车马车接你?

李元的脸上却很淡漠,看看那宫人白纸般的长脸,说:“这事能急吗?”

宫人苍白的脸霎时红了,恼羞成怒地咳嗽了一声,遂又放平静了问道:“李先生,你说呢?”

李元瞅了宫人一眼说:“宫内有吴夫人的画像吗?”

宫人赶紧说:“有,有。”

李元道:“那就先将吴夫人的画像请来再说吧。”

宫人似乎很着急,站起来,长叹一声说:“好,后天即到。”

吴夫人的画像果真很漂亮,连王氏都看呆了。

李元沐浴后,点着蜡烛,燃着长香,借着吴夫人的画像长跪不起,嘴里呢呢喃喃地默念数语后,又连叩九头,然后站起来,轻轻地闭上两扇陈旧的木门。

吱吱两声响过后,大内宫人及家人全被关在了门外。

王氏抬起头来惊恐地瞅了宫人一眼,不敢吭声。大内宫人的脸上一片灰暗,只有两颗眼珠子亮亮地瞪着窗户。

窗户里充满了拂动的灯光,静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宫人的头从黑暗中移过来,踮起脚朝窗户内望去,长脸被窗户上透出的光映得红润而光泽。

屋里还是静静的,什么声音也没有。一阵微风吹过,窗户上的麻纸发出扑啦扑啦的声音,吓得宫人慌忙退缩。

王氏不知该怎么办,又瞅了宫人一眼,怯怯地说:“请大人到东房里歇着吧!”

王氏被他看得羞了,急忙低下滚烫滚烫的脸。

显文和显武也抬起头,瞅了宫人一眼,只见宫人的双眼充满了一种凶光。两人慌忙低下头,不约而同地退去。

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在夜中显得响亮而清晰,搅乱了屋内死沉沉的寂静,李元发出两声沉闷的咳嗽声。

宫人立刻被咳嗽声吸引了,又扭过脸去,朝那窗户望去。一片橘红色的灯光里,却再也没有响起一丁点声音。宫人有些失望了,长叹一声,转过了身子。王氏高挑而丰满的身影霎时灼热了他的脸。

王氏慌忙低下头去,怯怯地说:“请大人歇息吧!”

宫人又扭过头瞅了一眼亮着灯光的窗户,重新转过脸来,盯着王氏的脸笑道:“你给我准备两壶热水如何?”

王氏低着头,软软地说:“我一会儿就给大人送去。”

7

李元独自一人蹲在那间房内,竟三天三夜没有出门。

京城很快便来了十几辆马车和一伙人,将李元举家召进京城。

马车高大笨重的木轮悠悠地滚动着,在坑坑洼洼的土石路上颠簸出咯噔咯噔的声音。王氏的俏脸激动得犹如一朵大红菊花,在人们一片艳羡的目光中充满了幸福和得意。

马车已经离开三贤祠很远很远了,显文还大呼小叫着,和他的那些玩伴们恋恋不舍。玩伴们挥手喊叫着苟富贵勿相忘一厢情愿的话。显文的心情激动而自豪,脸上竟流下两行清泪。

泪眼朦胧中,显文看见有一片耀眼的红色静静地立在路边的一棵老树旁。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看清了,那张俏脸他认的,是前一段时间经媒人介绍,与他相过亲的那个姑娘。姑娘仿佛知道他看见自己了,急忙将脸藏到了树背后。显文无声地笑了,心想,你这个村姑算什么,到了京城还缺个漂亮女人吗?他庆幸自己没有着急成婚,不然这非毁掉自己的前程不可。

李元坐在前面第二辆马车上,他回头望了一眼古韵犹存的三贤祠,路边几株高大的古槐树,很快便遮挡住了他的视线。李元被满目的青翠所激动,他转过头来,微仰起平静的脸,看见的是一轮巨大赤红的太阳。面对着赤红的太阳,他脸上显出了淡淡的笑容。

显武看见父亲好长时间了第一次露出一点笑意,复杂而担扰的心情终于舒缓了一下,仰望着父亲高大的身影,低低地叫了声“大”。

李元伸过手来,拉住显武的手,紧紧地握了握,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坐在我身边吗?”

显武点了点头,低声说:“知道点。”

李元又用宽大的手掌抚摸着他的头说:“大大的这事你也要配合。”

显武看着父亲,嗯了一声。

8

京城很大,街道都呈丁字形或井字形,方方正正的,到处是高大而坚固的门。

家很快在京城的一个角落安置下来了。安置下后,王氏便觉得轻松多了,剩下的都是男人的事了。王氏好像无事人似的,整日在城里繁华热闹的街上逛。站在那酒楼茶肆的顶层上,手扶着雕梁画柱,满眼望去沿街都是店铺,在它们的后面,又是密密麻麻的院落和住宅。王氏的心突突地跳着,眼睛瞪得圆了又圆。

宫人斜了她一眼,问道:“京城好还是你们三贤祠好?”

王氏的脸红红的,说:“三贤祠哪能比得上京城呀!”

宫人嗤嗤地笑了:“京城有甚好的呢?”

王氏瞅了他一眼说:“大人不要取笑俺嘛。”

宫人两眼放光,轻轻地抚摸着她瘦削的肩,说:“何为取笑,那你说京城有甚好呢?”

王氏抬起手,拂过他的手,红着脸说:“京城街长门多房多,店多铺多人更多。”

宫人不经意地捏了捏她纤细的手,远远望去,念道:“登高远望,人在其下,望之如蚁;嘉木繁阴,望之如云……”

9

李元被请到了玉清宫。玉清宫二十八星宿,各有一殿,听人说玉清宫里用的楠杞梓,都是从全国各地的深山老林里砍伐来的。

显武静静地守在父亲身边,不敢多言。

玉清宫里的宫人似乎比请他的宫人好说话些,态度也好,但显武还是不敢多吭声。

“李先生,何时开始作法?”胖胖的宫人声音很柔和地问道。

李元看了他一眼说:“明日即可。另外,请公公禀告皇上,人魂相隔,只能看,不能说话,更不能接触。”

胖宫人点了点头说:“好的。”

第二天,夜已经大黑了。玉清宫里烛影摇曳,香烟缭绕。皇帝沐浴熏香后,刚刚在御帐中坐定,旁边的人便都纷纷退下。

李元立刻下跪道:“皇上,开始吧?”

皇帝的心里比他还着急,但还是按捺住焦急的情绪,点了点头。

李元站起来,穿上宽袍大袖的八卦法衣,手执一柄木剑,如舞如蹈地挥动了一阵,然后放下木剑,站定了,双手相叩,默念数语,接着走进那柔白胜雪的纱幕后面,又开始念咒作法。

不一会儿,只见纱幕上飘飘地出现了一个妇人的侧影,娉婷而秀丽,真的很像皇帝每夜魂牵梦绕的吴夫人。过去的各种回忆与况味,顿时涌上皇帝的心头,皇帝眼睛睁得大大的,心里默默地呼唤着吴夫人的乳名亲圪蛋蛋。

只听见一阵珠翠叮当,在烛影摇曳中,纱幕后面的吴夫人影影绰绰地变换着姿势。不一会儿,她走到精致的镂花桌前,轻轻地坐下,抬起头来,对着大圆镜细细地梳理秀发。时而低首叹息与深思,时而又站起来打个呵欠,张开玉臂,作呼唤之状……

皇帝的心里浮动不已,见吴夫人在呼唤自己,便忍不住站了起来,惊叫一声,揭开御帐冲了进去……

那边纱幕上的烛光突然暗了,刚才还活灵活现的吴夫人,也突然消失了。

皇帝只好慵懒地又返回御帐中,长叹一声,望着那暗了的纱幕默然无语。

李元急忙走到御帐前,跪下不起。

皇帝默默地盯着纱幕,清泪潸然。

10

宋家瓷器店就在前面的那些酒楼中间,什么和乐楼、清风楼、八仙楼,什么丰乐楼、集贤楼、红翠楼、状元楼等等,多得叫人有些记不清了。它们都朝着大街,高低错落,楼与楼之间皆明暗相通。楼后是厅院,廊庑掩映,竹影匝阶。然后是名为“丛五”、“夹竹”、“报风”的亭室,五步一室十步一阁,野卉喷香笑语不绝。李显文虽说没有进去过,但已被种种道听途说诱惑得心旷神怡,激动不已。

骡车不紧不慢地走在青石板街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显文的脑海里浮想联翩,眼睛便朝骡车上看了看。车上的那些洁白如玉,大小不一的瓷器互相碰撞着,发出清朗空灵的响声。显文的心里紧张了一下,急忙放下脑海里的胡思乱想,用手拉了拉骡子的缠绳。骡子的头朝他很友好地看了看,显文长叹一声又放开了缰绳。从烧窑场出发时,宋老板再三叮嘱他路上要小心谨慎,这是一家大户订做的瓷器,明天人家就要来取货了。说这话时宋老板两眼放光,仿佛这些冰凉光泽的瓷器立刻就会变成大把的银子似的。显文望着宋老板满脸黝黑,唯独眼睛闪闪发亮的样子,使劲地点了点头,说你放心吧,我是干甚吃的!宋老板很温厚地朝他笑了笑,说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好,你先走吧!显文的心里忽然热了热,朝宋老板点了点头便上路了。

城中酒楼高入天,

烹龙煮凤味肥鲜。

公孙下马闻香醉,

一饮不惜费万钱。

招贵客,引高贤。

楼上笙歌列管弦。

百般羔物珍馐味,

四面桔杆彩画檐。

不知从哪家酒楼传来的歌声,袅袅绕绕煞是动人。显文朝满街的酒楼茶肆望了望,急忙将思绪拉了回来,很专注地赶着骡车有条不紊地走着。他心里很清楚,那种饮酒作乐的生活不属于自己。自己尽管从乡下来到这京城了,但京城的一切并不属于自己。赶好骡车,将车上的瓷器完好无损地送到宋家瓷器店,才是自己眼下最着意的事情。

“回来啦?”瓷器店的老板娘翠叶急急地从店里跑出来,递给显文一块毛巾,朝他羞怯地笑了笑。又问:“他呢,还早哩?”

显文被老板娘羞怯的微笑闹得满脸是汗,擦了把汗说:“还在装窑哩,老板说天黑了才能回来。”

老板娘长叹一声:“那你先吃饭吧,吃了再卸货。”

“不用,不用,”显文已走到骡车前卸开了瓷器。

老板娘擦干净了那个枣红色油漆的小圆桌,把两碟小菜和一盘馍头端了上去。她用勺子盛着稀饭,边盛边说:“你别急,先吃饭吧,一会儿再卸。”

显文却紧张得不知该怎么办,忙说:“卸完再吃吧,卸完再吃吧!”

老板娘厉声说:“吃完再卸,饭凉了吃上生病哩!”

显文只好停止了卸货,双手在褂子上擦了擦,走到桌前正要往下坐,老板娘说洗洗手再吃,说完给他舀了一铜盆水端过来。显文的脸滚烫滚烫的,慌忙离开小圆桌蹲在地上去洗手。

老板娘抬起戴着镂花翠镯的光洁白嫩的胳膊,从柜架上取下毛巾,递了过来。显文忙站起来去接毛巾,不小心融到了老板娘的手指。一瞬间,显文的心猛地跳了起来,紧张得连老板娘看也不敢看。老板娘却毫不在意,温柔地说:

“趁热吃吧,显文。”

显文瞅了老板娘一眼,慌忙低下头吃了起来。他吃不出饭的滋味,吃了几口,就觉得没有一点食欲了。

“咋不吃了?”老板娘眼睛睁得大大的,透出惊异的光芒,问他,“你是不是病了?”

显文笑了笑,忙说:“不是,不是,我……我不饿。”

老板娘说:“咋能不饿哩?今早晨就没吃饭,晌午都过头了,还能不饿?”

显文抬起胳膊又擦了把汗说:“刚才进门时肚里还饿哩,不知咋的现在就不饿了。”

老板娘的眼里满是关切,说:“是不是在烧窑场干活儿中暑了?一会儿想吃就吃啊!”

显文点了点头,急忙出去从车上卸起了瓷器。老板娘收拾完碗筷也帮他卸起了货。显文忙说:“老板娘,你歇着吧,我来吧。”

老板娘给了他一个妩媚的笑,说:“没甚,没甚,闲着也是闲着哩。”

显文被老板娘妩媚的笑搞得怦怦心跳,慌忙低下头只顾干活儿,再不敢看她一眼。

瓷器卸完了。当显文将最后的一只大花瓶抱进来,看见老板娘正在柜架前细细地摆弄着那些瓷器,手在洁白如玉的瓷器的衬托下,现出一种令人渴望抚摸的光泽。

“你歇一会儿吧。”见他抱着大花瓶过来,踮起脚往柜架上放时,老板娘急忙过来帮他,她的一只手竟然扶在了他的手背上。显文猛然有一种不可言状的感觉传遍了全身。大花瓶被摆放好了,但她的手还没有离开,她的手没有离开,他的那只手便也无法离开。

“你的手咋这么热,是不是中暑了?”老板娘的手,轻轻地摸着他的手背,看着他问道。

老板娘的手绵软而光滑,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通过他的手背手心,迅速传遍他全身。显文浑身燥热,满脸胀红,不知该说什么好。

“老板娘……”

老板娘突然拉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前说:“显文,不要叫我老板娘,叫我一声翠叶……”

透过那光滑的丝质旗袍,显文抚摸着老板娘的奶子,急急地叫道:“翠叶,翠叶……”

老板娘猛地扑进他的怀里,双臂箍紧他的脖子,含混不清地说:“抱紧我,抱紧我……”

显文紧紧地搂着这个温柔年轻的女人,不知所措,但是一种无法遏止的欲望,催促他把她紧紧地搂住,恨不得一口吞掉。

老板娘的身体在他怀里颤抖不止,突然她往上一跳,紧紧地咬住了他的嘴唇……

一种异常响亮的碎裂声猛然响起。显文匆匆地扫了一眼,是那个大花瓶从柜架上摔了下来,摔得粉身碎骨了。

没有想到她的舌头会这样香美,显文几乎承受不住那香美的冲击,他紧紧地搂着老板娘,死死含住她的舌头吮吸……

老板娘的吮吸比他更贪婪更有劲,咂吮得显文嗷嗷嗷地直叫……

显文听见那些精致无比的瓷器,不断地从受到震动的柜架上滑落下去,发出一阵又一阵清脆而嘹亮的响声。老板娘被惊醒了,伏在显文的胸前猛然哭了起来:“你快带我走,你快带我走,我一天也不想在这儿了……”

显文还是紧紧地搂着她,手抚着她细腻光滑的脊背颤抖不已,说:“那你男人咋办?”

“什么男人,那也叫男人吗?”老板娘紧紧地搂着显文的腰,哭泣着说,“他一天到晚就知道在烧窑里干活,他要的是瓷器,不是老婆!我恨他,我恨那些瓷器!”

11

父子俩背着装皮影人人的两个箱子气喘吁吁地推开院门时,院子里空落落的,一个人也不见。

显武帮父亲从肩上卸下沉重的木箱,抬起袖头擦了把汗,拿出钥匙开了屋门,进了屋。

屋里十分凄凉,炕上炕下都铺满了灰尘。显武不忍心让父亲看见这一切,急忙拿起鸡毛掸子,掸得清清净净。父亲想喝水,可显武抱起暖水瓶摇了摇,连一丁点湿气都没有。显武的心里急了,家里这是好长时间没人了。看样子,哥哥好几个月没回来了,妈妈也不在了。显武的心里很急,急得都有些想哭了。这时,父亲在屋外叫道:“显武,显武!”显武抑制住眼中将要流出的泪水,站起来应道:“哎哎哎,我这就出去!”

显武随手拿了个大碗,急急地跑出屋外,瞅了父亲一眼说:“我到隔壁的张二婶家要口水去!”

李元看了一眼显武,发现他的神情十分异样,长叹一声说:“没有就算啦!”

显武没有应声,跑到隔壁的屋前,推开门叫道:“二婶,二婶,你家有开水吗?”

其实,张二婶早就从窗户上看见他父子俩进院了。看着两个男人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心里也是失魂落魄的,见显武进来了,忙停下手中的活儿,哎哎哎地答应着下了炕,跑到灶间拿起热水瓶。显武端着大瓷碗朝张二婶笑了笑。张二婶觉得显武的微笑很难看,颤颤抖抖地给他倒了一大瓷碗开水。一股热气蒸蒸而上,熏得张二婶满眼是泪。显武看见了,忙问:“二婶,你咋流泪哩?芽”张二婶忙放下热水瓶,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笑道:“甚也没甚,二婶是让热水熏得流泪哩!”显武朝张二婶笑了笑,端着一大碗开水出去了。张二婶抬起头瞅了他一眼,眼里又渗出了泪珠……

李元从显武手里接过碗,美美地喝了几口,对他说:“你也喝几口吧。”

显武接过碗喝了几口,对父亲说:“我去问一问张二婶,看我妈去哪儿啦。”

李元把脸扭到别处,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吧!”

显武瞅了父亲一眼,心里顿时湿湿的没有说话。

李元扭过脸来,眼睛红红的,瞅了一眼显武说:“显武啊,还是去找找你哥吧,那个鬼也三四个月没回家了。”

显武的心里立刻被一种巨大的黑暗与恐惧笼罩了,顿觉得冰凉而杂乱。他站起来,瞅了父亲一眼,转身走了。

李元扭过身子,低下了头。

临出院门时,显武回过头来,又瞅了父亲一眼。他看见父亲双手抱着头埋在怀里颤动不已。显武的眼睛不由地潮湿了。

京城的街上热闹非凡,满街的酒楼茶肆,朱黑木条互穿而成的杈子排列在一座座豪华的楼前,两根朱红的华表背后是用木料扎缚成的高大的彩楼欢门。每层的顶部都扎出山形的花架子,上面装点着花花鸟鸟的饰物,檐下垂挂着镂花浮刻的精美流苏。

“请进,请进!”

显武听见两声热情响亮的喊声,急忙低下头去,看见门前立着两个人,头戴方顶样头巾,身穿紫衫,脚下丝鞋净袜,叉着手看着他满脸堆笑。

显武硏见里面有亭儿阁儿的,还散布着七八十副桌凳,上面摆放着碗盏杯盘等亮闪闪的银器,与盘碟里堆放的果品肴馔交相辉映,煞是诱人。突然间又鼓乐喧天笙歌缭绕,仿佛天上境界。显武的头都有些晕眩了,急忙回过头来朝那两人笑了笑,然后大步朝前走去。

那两个人看了他一眼嗤嗤地笑了。

走过了那么多的酒楼店铺,显武再不敢朝里面硏望了。高高低低的豪门富楼走过了无穷无尽,总算看见哥哥所在的那个瓷器店了。瓷器店前冷冷清清,叫显武激动的内心迅速冷落下来,有个陌生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见他东张西望的,就问道:“你看什么呀?”

显武还是竭力向里边张望着,顾不得吭声。

“你是哪儿的人?”瓷器店老板说,“一看你就不是买东西的人,你肯定不是这儿的人,这儿的人我都认识。”

显武漠然地看了他一眼,问道:“这儿原来的那个宋老板呢?”

“死啦!”瓷器店老板瞅都不瞅他一眼,满腹牢骚地说着,“他老婆跟上他的小伙计跑了。谁能想到,一个月后,他竟在他的烧窑场里烧死啦。我本是在他隔壁开纸扎铺的,狗日的死前欠了我一屁股债,也没有还。狗日的死了,就留下了这一大摊子瓷器,吃又吃不得,喝也喝不得,倒霉尽了,我只好守在他这里卖这些破玩意儿……”

显武的心情十分紧张,一边朝纸扎铺老板点着头,一边偷偷地打量着店内。他看见柜架上的那些瓷器闪耀着冰凉的光泽,远不像他第一次和哥哥来时看见它们时充满暖意。他还看见堆放着一些破瓷片的角落里结满了蛛网。

纸扎铺的老板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盯住他问道:“你是谁?你认识他们吗?”

显武的脸立刻涨得通红,颤颤地说:“我谁也不是,我谁也不认识……”

纸扎铺的老板满脸狐疑,不禁后退了两步,大声叫道:“你究竟是谁?我怎么觉得你好面熟?你是不是那个拐走人家老婆的小伙计?”

显武急得满头大汗,舔了舔嘴唇竭力说:“我不是,我不是!”

纸扎铺的老板眼睛瞪得老圆,边从店铺里往出跑,边说:“我看见你就是,你就是,你快还我他欠下的债,要不领上我找他老婆去!”

显武吓得浑身颤抖,拔腿便跑,叫喊着:“我不是,我不是!”

纸扎铺的老板嘴里呢呢喃喃地嚷着,从柜架下面抓起一根铁棍追了出来……

显武吓得头也不敢回,疯狂地奔跑着。耳旁响着呼呼的风声,风声中还夹杂着笙歌笑语和打情骂俏的声音,仿佛魑魅魍魉发出的怪叫声紧追着他压迫着他。他恨那些京城的街道为什么又窄又弯,一次又一次地阻挡着他捉弄着他。显武被吓破了胆,不顾一切地奔逃着,看见迎面走过来的人,谁都像那个纸扎铺的老板。显武被吓昏了,满脸的泪水覆盖着他哇哇的哭声……

显武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家的,一进院门便紧紧地闭上那两扇木门,背靠着木门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抬起胳膊使劲擦着脸上的泪水和汗水,擦了又用手去抹,但还是觉得脸上热热的湿湿的。显武不敢回屋里去,他想让暮色中的风把脸上的泪水吹干。他怕父亲看见自己脸上的泪水,他怕看见父亲知道一切之后经受不住打击,在失去母亲和哥哥之后再失去父亲。

这时,屋里的油灯忽然亮了。父亲吱一声推开门出来,朝黑暗中叫道:“显武,显武……”

显武在逆光中看见父亲的脸一片黯淡与苍凉,他猛跑过去扑在父亲怀里。父亲紧紧地搂着他,用宽大的手掌抚摩着他的头,默默不语。

显武不敢看父亲的脸,低低地说:“哥哥跟上那个女人跑了,瓷器店的宋老板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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