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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啊摇,老船谣

2009-10-12

草地 2009年1期
关键词:工头小林奶奶

郭 刚

后来,每当想起爹的身影就会让小林心有余悸,就像还看到了爹。爹还驾着他的那个伐子,伐子和爹一样,都老了,撑着它都有了吱嘎吱嘎的声音,但爹依旧撑着它,小林知道爹还要把它永远地撑下去。

爹总是把它说成船,一说成船,就有了点乘风破浪的意思。小林不知道爹为啥这样执拗,执拗到了一种固执,可它确实是条伐,十几根竹排并排拧成的,浮在水上毛毛嗦嗦的。自己从没感觉到它能乘什么风破什么浪,却突然感觉到它掀来荡去地不放心。小林说,摇过我就别摇了吧!爹说不摇干什么?一辈子摇惯了,总有上不了岸的,慢慢地摇。小林的眼圈陡然发热了,把头扭了过去,心情变得复杂起来。小时候娘走得早,每当想哭,爹都不让哭,爹说只有不哭才配活在这片土地上,因此爹守了一辈子,一辈子没挪窝。可实际上,这片土地眼泪也能够让它变得奢逸起来,年复一年,下花园的鸡鸣岭上,可能是因为背靠着鸡鸣山,岭上石头也长,树也长,就是不大长庄稼,贫瘠的土地因为干旱和其他不知道什么原因的原因,干裂着的口子就像庄稼人的眼睛,你盯着土地,土地也盯着你,就那样空洞而木然地发着呆,连叹息的力气都微弱了。可到开春,还是该忙碌什么就忙碌什么,都知道结果是这个样子,但毅然决然中又伴随着希望。在年复一年的等待与失望中,其实村里就剩下老人和孩子了,凡是有些气力的就挣扎到了外面的世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那天,爹也是这样把小林和文娟慢慢摇出去的。鸡鸣岭连接外面的是条洋河,河瘦得像一根手指头,虽细但急。伐就这样一顿一扬地慢慢划,划过鸡鸣岭,再摆过一道双岔口,停在一座山坳处,再从山坳口上翻过一座山,才能到外面的世界。从前,山坳口处是有座小学的,小时候,爹来送小林上学,小林问爹:去干啥?爹说上学。村子里的孩子还没人去上学,庄稼地里需要的是壮劳力,可小林不,小林就问爹很远吗?爹说是。小林想了想又小声问:有狼么?爹就笑,眼神里有了一丝幸福,一丝柔软,爹说有我。

爹的伐是惟一一条伐,也就是说,这条伐是鸡鸣岭和外面连接的惟一工具。后来学校没有了,再后来爹的伐送出去了一拨又一拨鸡鸣岭下的年轻人,爹也就变得寡言了,甚至有点固执了,看着走出鸡鸣岭的年轻人,爹不像其他人那样高兴,爹的目光是一天天黯淡了。

鸡鸣岭的过去和现在永远没有什么不同,爹就摇着那个伐在瘦瘦的河面上慢慢地来再慢慢地去,同样那天自己不会再问爹什么了,从下了伐的那头起,自己将选择一条新的路。

爹挽绳依旧不说话,然后照就挖出一锅烟,佝偻着的腰板慢慢蹲下来,抬抬手示意我们走吧!而眼睛却背对着越来越暗的山坳口。走出一截回头,爹依旧蹲在那里,再走出一截又回头,爹还是蹲在那里。昏黄的山坳口本来就暗,现在更像泼出去的一杯浓茶,突然把坳口弄得更旧了一般,蓦然爹就在昏黄中变得更老了,连带着他面对着的村庄都不再年轻一样。

文娟不忍了,对小林说,你喊喊吧!小林有点茫然,自己没能从爹的眼睛里读出点什么,看着依旧蹲在那里的爹,自己该喊什么呢?

相反,小林没在爹的眼睛里读懂的却在文娟的眼睛里看到了。

文娟死了!赤裸着身体,是在出租屋里,两腿向一侧微曲着,双臂舒展着,一头紫红色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眉还是细细描过的,虽然周遭有翻动的印迹,但就这种姿势却连一点反抗的痕迹都没有。嘴角微翘着,眼睛对着窗前的衣架,衣架上只有一件薄薄的连衣裙,却是牛仔的,样子竟有点幸福,有点安详。如果不是深陷在柔软脖颈下的一根铁丝,怎么能够相信,这样的一种姿势,这样的一种表情,又是在这样一个明媚的早晨,这就是一个凶杀的现场?

对面一个性用品小店的老板掺杂在人群中喃喃的:她说今天她要回家,以后不做了,这是她的最后一单生意了。刚才还有点凝重的人群立刻便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唏嘘,唏嘘过后甚至有点沉闷了。

一个做尸检的警官在老板脸上瞥了一眼,老板本来就喃喃的声音便变得更微弱了,微弱的声音下,是街坊各异复杂的表情。良久,警官才微微吐出一口气,疑惑着摇摇头,她为啥子不反抗哩?

几个月后,警官向小林质询的时候依旧提出了这个不依不挠的问题,警官说最后一次文娟是跟着一个农民工模样的人回的出租屋,警官还说为了一只小灵通那个人嫖完之后杀害了文娟。小林只是哦了一声,低垂着的脑袋依旧一声不吭,警官在匆匆抬头间瞥了小林一眼,这一瞥,让小林在警官一副探究式的样子中毅然决然地移开了目光。质询室本来就不大,现在显得更狭窄,可移开的目光总得有个落的地方,抬头对面,门头上的一扇窗,用铁条把里外隔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有树的影子,被阳光反射着从那里透进来了一抹绿,盯着那片影子,竟有了点温暖的感觉。小林知道那是文娟最后的一眼,在希望和绝望的等待中徘徊。

刚刚立春的时候,天还不亮。小林刚要起来,文娟又把他拉下了,拽过他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肚皮上,文娟的身体热缕缕的,这让小林的身体不由也微微一热,但自己还是抽了抽手,时间已经不早了,再晚,该拉上的活就不是很多,但文娟还是把小林的手按下了,柔声地告诉他:他又在动呢!刚才还要抽的手,放在文娟的肚皮上就不动了,肚皮微微隆起,也感觉着手下热乎乎地慢慢滑动。自己看着文娟就笑了,文娟看着小林也在笑。临了,文娟推推小林不情愿的说:早点回家……

是啊!都几点了,小林看了看表“嗯”了一声。立春的早晨还很冷,离开热烘烘的被窝就怵得不行。一推门,凉凉的风就会让人不自觉地缩缩脖子。可是今天不,一推开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天空已经隐隐泛白了,不能再耽搁了。把手伸进车把棉筒里的时候,一点也感觉不到凉,仿佛刚刚感触到的温度还攒在自己的手心里,有着这手心里的温度,使劲一蹬,摩的也隆隆地发动了起来,趁着刚刚泛白的天,也想要一步跃到城里面似的。

其实文娟早就和自己商量着要搬到城里去,这至少就不必天天赶个大早了,只是打听了一下,光房租就得占去一大半的收入,拖一拖,房东脸色又不会太好看。这样比较着还不如在城外,远是远了点,可是房东人还好,院子又大,停着车,又放心,这样算算文娟也不坚持了。

幸好,小林住着的城外,拓宽道路,单道变双道,紧临着的清水大桥上更是一副车水马龙的样子,尤其是到了晚上灯灯火火的,一盏盏的灯光交替着人影,一个个或一对对悠闲自得的样子。这样的光影再投到缓缓流淌的清水河里,又交织着蔓延到很远的地方。每当揽完活的小林驶过清水桥头的时候,总要不自觉地减下速来,小林喜欢看着交替在河面上的一条光影慢慢划过自己眼角,这个时候小林总会想起爹掀来荡去的样子,就像始终有个错觉,永远地消失在很远的那个点里,再到模糊不清的时候,自己的眼睛里就会涩涩的。直到驶过大桥头,车会突然再加起速来,如果人更少的时候,小林会扯开嗓子嗷嗷

地吼上两嗓子。这一吼心中反倒平静了许多。

这样千丝万绪地想着,车子一拐,坑坑洼洼了起来,打断了自己的思绪,灯光也跟着变得深深浅浅的。这是一条幸福路,刚刨完的地面还没夯实地基,好在小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加加油门,三拐两拐地驶到春秋路上,再走出一截,隐隐看见城里的高楼就差不多了。

昨天和主顾谈好了的六百元就能卸下一副旧门窗,铝合金的,工头说,你看着办吧!自己心里就热乎乎的,虽说工钱还一直拖着,但一副旧门窗里不也是另一种人情,另一种体谅吗!于是,赶早,小林要从八层一层层背下来,再等着新主顾来买,这样一来一去能多赚八十块钱。如果时间再赶早点,还可以去工地再装几回沙。

昨天,主顾痛快,没有讨价还价,钱是现给的,小林没和文娟说,钱还贴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有自己捂了一夜的体温。今天小林不想去装沙,门窗昨天就卖了,小林今天有自己的盘算。

小林要去市里最大的百货商场,昨天看好了的,一件牛仔裙,连衣的,要三百多,现在又是打折又是优惠的还要八十块!昨天,小林就是在外面贴着玻璃向里看了看,想想文娟穿上未必不好,可售货小姐一副鄙夷不屑的样子,嘟了嘟嘴让小林走开,这样的不屑很快让小林不好受起来,但摸摸衣兜,还是失望地离开了。

今天小林是第一个到这里的。虽然一身的装扮让自己也感到拘谨,但掏出钱毫不犹豫地拍给昨天那个售货员的时候,还是让她愣了愣,这一愣,小林有了种莫名地满足感。

今天小林只想快去快回。想一想来到城里这么长时间了,文娟的一条裤子都洗了又洗……刚过清水桥头的时候,有风轻轻吹来,这一吹,刚才还充盈的心情,一下又变得空落落的。

小林想和文娟说说话,起早赶黑的又有多久没有这样了。小林只想和文娟说说,城里又起了几栋高楼。刚刚走过的幸福路,说拓宽就拓宽了,临了小林还不忘添上一句:如果那里面有咱们的一间该多好啊!

拿给文娟的时候,文娟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起来,小林在后面满足地眯着眼细细打量着文娟。文娟穿上果然好看,只是牛仔里的文娟显得更柔软了,本来是很平常的一件衣服瞬间却有了种雍容华贵的感觉。可照着照着文娟也不照了,对着镜子里的小林说:一条就够了,你看这个包装,一定很贵吧!小林说:不要很多钱的,穿着合适就行。文娟说:在清水桥头的那件还要三十多元哪!

这个时候小林眼睛打瞌,本来想和文娟多说说话的,可总是一副要再睡一觉的样子,一翻身,喃喃的:是三十块。

那个时候,算算文娟都快两个月身孕了。清水桥头已经有夜市了,黑夜和白天一样的亮,早早赶回家的小林,不管再累,总要陪着文娟到桥头走一走,走一走叫散散步,小林和城里人学的,但到明亮亮的街道上走一走,确实感觉不一样,这个时候小林就会感慨万千:以后,你想吃啥,咱就吃啥!文娟就笑,依在小林的肩头问,你知道女人什么时候最幸福?小林当然不知道,文娟就冲他嚷:怀孕的时候啊,这让小林愣了愣。

可是好景不长,这样的生活在一次清理整顿中戛然而止。因为是摩的,在整顿中和城管发生了口角,城管把小林一顿暴打……

文娟见到小林的第一眼就哭了,小林伤得不轻,吊着支架,但他还是安慰着文娟:你来做什么?没事的!你也要在家多休息么!

听到这个“家”,小林把文娟的手握得更紧了,自己从没感觉到一说到家在文娟的手心里竟是这样的温暖。

可是医院的医疗费贵得吓人,刚过几天就把三千多元的押金花得无影无踪,也就说小林辛辛苦苦几个月竟连医院都住不起!小林满面愁容地说:不住了,这医院不是对咱开的。文娟只好安慰他:这里有咱的老乡啊。看着小林疑惑的目光,文娟把小林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别担心了,只要你好,我们还年轻,钱不是还可以再挣回来的么!

只是那个摩的,刚来的时候是和文娟商量着买的,虽说是二手,可机件还是不错的,刚骑上去的时候还有点奢逸,但刚刚熟练起来却又说没就没了。然而十几天下来,东拼西凑的医药费也是水涨船高,不得已刚刚打上钢板的小林只好回家静养。家还是那个二十几个平方的地方,分成两间,门头一张大大的娃娃像,像还是自己刚进城的时候买的,因为看谁就像谁,孩子永远会是一副喜洋洋的样子。如今一切都有了一种久违的感觉。

那晚,文娟就倦在自己的怀里,文娟明显地憔悴了。文娟本来也想和小林说说话,可这几天东奔西跑,钱要向谁借,谁还好借一点,谁让自己的脸红了又红,这一说就想好好地哭一场。以前,小林一摸枕头就有想睡觉的感觉,可现在自己刚要说一说的,又闭嘴了。自己只是感觉到身体里面发出的一种沉沉的重量,偎在小林的臂膀里,是有多久没有这样踏实了?突然感觉到这十几天来,空空的一个家竟都是虚的。

那晚,文娟做梦了,一所房子里有小林的声音,自己只是循着声音进去的,一推开门,眼前就是两块大大的落地玻璃窗,淡黄色的窗帘,就像整整的一幅画框一样,阳光从窗帘间慢慢滚过,很静谧的样子,隔着窗帘自己就是看见小林站在不远处向自己笑。自己就是想问问这是谁的房子?没有那种咄咄逼人,文娟还是很快喜欢上了这种温暖的感觉。可是推开一扇扇的门,小林就像永远和自己隔着一层,直到窗外响起了摩的声音,文娟才猛然惊醒,唰的一声拉开窗帘,半个身子探到窗外,小林还是先前的那个样子,骑着摩的往前冲,永远都闲不了的样子,文娟心里一下酸酸的。

这样文娟就醒了,可是醒来的文娟却看到小林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这让自己也感觉到了莫名其妙,刚刚还安安稳稳的一张床,顷刻自己的面前人来人往的,个个白衣白褂,刚刚清醒过来的文娟从自己一阵阵拧痛的小腹下还是很快意识到了什么,自己的脚面还有血迹,文娟的眼泪马上就落了下来,握着小林的手:我们还会再有个好宝宝的……

小林痛苦的摇摇头:我只要你。

文娟流产了。

可是生活还得继续。恢复以后的文娟,不想让小林再来回奔忙,试着和小林商量,听说在发廊帮人家洗头,月工资有千八百元。小林说你刚恢复,会不会太累了?文娟就俯在小林的胸口轻轻摇摇头:不会的。小林能感觉到文娟热乎乎的心跳声,可是很快,小林明显地感觉到两道冰冷的水线慢慢滑过自己的胸膛,这让自己无比吃惊,小林说:文娟你哭了吗?文娟没有抬头,直到小林轻轻摇着文娟再问第二次的时候,文娟才在匆忙间抬起头来,掩饰着自己:哦,不……。

已经是初夏了,但还是乍暖还寒的时候,两个人虽然彼此温暖,但还是让小林感受到了一种绝对的寂闷和惊疑不定的难过。这种感觉突如其来,这在以前自己是从没感受过的。

然而,小林还是从街坊的口里得知,文娟原来是在发廊干起了小姐!这怎么可能呢?那晚小林喝醉了,就悄悄地站在巷口,他要亲眼看一看自己的妻子到底是怎么变化的。

巷口冷冷清清的,一盏路灯忽明忽暗,自己的身影也衬映得若隐若现,巨大的阴影笼罩下的小林分明感觉到了自己挣扎着的内心,焦灼不安,这怎么可能呢?慢慢地一辆公车划过自己的视线,自己还是很快辨认出了挤下公车的文娟,文娟一身艳装,可是刚下车的文娟,没有立即穿过巷道,而是一拐进入了另一条巷口,就在小林惊疑的时候,再次拐出来的文娟换了一身衣服又变成了以前的那个样子!这让小林怔住了,而刚刚拐进巷口的文娟,看见暗影里的小林,愣了愣,这一愣,巨大的羞辱感让小林歇斯底里地冲了出来:再穷,咱也不能干这个啊!气急败坏的小林无法控制自己,“啪”的一声,一记耳光落在了文娟的脸上,一扇完,自己的手很快就抖了起来。小林看见妻子的眼睛里是满眼的陌生,瞬间,文娟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难以平复的小林还想说什么,可是刚要张口,一转身,文娟却冲出巷口,奔跑了起来,小林难受地大声呼喊了一声“文娟”都没能让她停下脚步。

文娟跑了,把小林的这声呼喊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可是冲出巷口的文娟,还能去哪里呢?不知不觉奔跑中的文娟来到了清水大桥,大桥上下依旧是一片灯光灿烂,可是很快文娟一步踉跄摔在了一截桥栏前,巨大的孤独感围住了自己,自己向桥栏下探了探身子,但很快又缩了回来,匆匆间追赶上来的小林就在不远处,再靠近一点的时候,小林阴郁地说:文娟……这个时候巨大的痛楚压抑下的泪水一下汹涌了起来:你以为我想这样吗?一河滩的账怎么还?还要看着爹掀来荡去的吗?说完文娟伏在桥栏间呜呜地哭了起来。这一哭让小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水大桥上依旧是流光溢彩的,小林感觉到了一种迷离,这一切变得为啥这样的快?自己的双手紧紧握着桥栏,一种无言的痛楚慢慢撕扯着自己,堵得嗓子难受。“凭什么”自己沉闷地怪叫了一声,很快这样的疑问被按死在远处的光影里,连个波浪都没有。小林耷拉下了脑袋,看着文娟还在微微发抖的双肩,小林突然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

可是,三个月以后,文娟也在一次清理整顿中被收容了。

知道这个消息以前,小林正在工地装沙,原来有摩的时候,可以多装几回,现在摩的没了只能凭自己的力气。沙场距工地百十米,但中间隔着条步行街,街上不让通车,现在油价高,工头舍不得雇大车绕个道,原本雇的是小林的摩的,一天下来是二十五元,合约是早签下了,这下车没了,小林又不想放弃这二十五元,只好自己来装沙。工头知道小林的困难,也不勉强他,但说好了的,背一袋只有三毛钱,但这对小林来说也是诱人的,这种地步了讨价还价是没有退路的。在工地上小林本来就很少说话,一直是沉沉默默的,但一袋沙一百多斤,只有三毛,全工地也许只有小林会这样干。

今天,小林盘算着再坚持完这一天,加上以前拖运的,算算已经有三千多了,还账的钱就够了吧!这样想着就像已经拿到了钱一样轻松!

可是收容所的一个电话,打乱了小林的一切。小林只想把头低得再低一些,躲过别人的目光,可是一袋沙重新上肩的时候,脖子上的青筋就绞成了绳子,迈步的时候,两条腿打成了括弧。可既然能挣钱,既然自己没被当场压垮,就都要沉无声地挣扎着,可是这一回小林没有做到,小林只是抬了抬头,小林感到整个工地的目光就像都压在自己的身上一样,这一下自己本来就憋红的脸,变成了酱紫色,胸口一阵剧烈地撕扯,自己只有下意识地捂捂胸口。一股艰涩从胸口穿过自己的喉头,小林撑了撑,没撑住,还是一个趔趄一下瘫坐在了沙场旁。

没有办法,小林也得结结工钱了。来到工头办公室的时候,工头正在打牌,花花绿绿的钞票每人面前有多有少,这让小林看得发了呆。

可能是工头手气不好,自打自己进来就一直紧锁着眉头,这让自己也感到有点局促不安,仿佛工头牌打得好不好跟自己有关系似的,可自己再急也得那样一声不吭地先站在工头的身后面。直到其他的几个人看不下去了,劝着工头,下回吧,下回吧!工头这才很郁闷地把一张牌用力的甩在桌子上,这一甩让小林怔了怔,自己现在才看出来了工头的心根本就不在牌上。还没等小林开口,工头就开口了,这么大的一个工地总得有个规矩吧!小林说:是的,是的,可我有了难处啊!工头就把脸阴下去了:你有难处,其他人未必就没有,都有难处,合约还有个屁用啊!你要走,我也不留你,可钱是没有的!小林本来就不会说话,现在喉结又是一上一下的,工头阴着脸,就是不看小林,盯着自己手上的一张牌翻来覆去地看。这个时候小林没有办法了,合约是早就签好了的,可是慢慢折出去的小林又折了回来,慢腾腾地从怀里掏出一条烟,烟是用报纸包好了的,本来是今天临向工头告别时用的,上回门窗的事情就一直过意不去,欠着的一个人情不还上就总归是不踏实,这样说着放着让工头也愣了愣。这回刚要迈出门外的小林还是被工头叫住了,小林满怀期望地回过头,工头一脸为难的样子,你的情况,我不是不知道,合约总是不能破的,多了也没有,桌上的钱数数也够八百了吧!顿顿又添了一句:活还给你留着。这样诚恳的话让小林不光有点感激甚至有点感动了。钱虽然少了点,可总比没有强。四个月的三千多落成了八百!很快小林感到了沮丧,握着薄薄的几张,小林内心呻吟着:文娟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可是重新翻动着的艰涩再次顶着自己的喉咙,在清水大桥小林对着灯火灿烂的河面忍无可忍的狠狠吼了一声:我日你娘了个蹶!

两个月以后,因为文娟的表现被提前释放了。

释放以后的文娟心情是激荡的,迫不及待的文娟早早联络着小林,可是电话里面就是嘟嘟的忙音,一声、两声、三声,文娟跟着默默地数着,可数着数着自己还是“啪”的一声挂上了电话,在这期待已久的重逢真要到来的时候,自己却有了一种暗自的惶恐,不知道小林怎么样了?想想先前都有些愧疚,千言万语怎么就一个电话能说得清楚呢?穿过清水大桥的时候,面对冉冉升起的红日,自己有了一种很柔软的感觉。已经是深秋了,隐约间透过阳光里的一点金黄就像看见了家乡黄黄的麦子一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自己也向小林保证过以后不干了!要好好生活!这样想想自己眼圈就湿润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不能再哭了,文娟偏偏头,用手背擦了擦脸,这一擦很快让自己的脸重新红润起来。

可是临到家门口的文娟还是被一把铁锁拒在了门外,有家进不了,刚才还是一颗充盈的心就变得无端地焦急起来,摸摸钥匙是要往里塞的,可抖得就是左转右转地拧不开!正当自己贴着玻璃往里再瞧瞧的时候,房东罗奶奶的一张脸就凑了过来,这一凑钥匙哗啦一声落在地上,吓了自己一跳,但望着罗奶奶一脸的慈祥面对着自己的时候,自己感到既委屈又有些安慰。罗奶奶七十六了,叙叨着告诉了自己两件事:一是小林又借钱了,一万多呢!问他也不说,最后才说是为了救你!罗奶奶关切地问闺女你咋啦?就这一句,让文娟木然地靠在了门

栏上,一瞬间自己有许多说不出的滋味分不清是爱是恨,眼泪一下又落了下来:你可真傻!真傻啊!……罗奶奶听不清,只能听了个“啥”?于是罗奶奶告诉了文娟第二件事:小林赶着去车站了……这个时候,文娟才醒悟过来自己最该做的,按着罗奶奶的声音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临到门口了罗奶奶的话都没说完:门,我给看着……

门?让文娟猛然收住了脚步,一转身,那个家依旧充满了无限温馨无限期盼,可对着罗奶奶自己还是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抖抖的:罗奶奶,我可能不回来了……

最后罗奶奶也没看见文娟对自己鞠的这个躬,直到现在罗奶奶都没弄清楚为啥这孩子跑得这样急,急得连钥匙都忘了捡!对着文娟的背影罗奶奶沉重地摇摇头,叹了口气。

接下来文娟在车站找到了即将分别的小林。可是千言万语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想流泪的,可是偏偏头就是一颗也没有!在这样的一种场景下相聚就是分别,小林也有一种复杂的滋味。可是钱总是要还的吧!尤其是其中的三千多元还得在几天之内就得凑到,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钱啊钱,仿佛一切都是钱,仿佛一切都能用钱结算清楚似的,没有办法啊!小林只得先去北京的弟弟那儿,去试着凑凑!而此刻小林很惊诧文娟的表情是那样的平静,有了这样的平静也总算让自己放了点心,小林向文娟保证:这回一凑到钱,春节前我们就回家!家?算算还是立春的事情,该有多远啊!文娟哭了。

到底是一声长鸣,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在隆隆启动的列车后,小林看见文娟沿着站台跟着列车奔跑了起来,纤弱的身影在巨大匆匆的人流间时隐时现,这样那个身影就显得更纤弱了,但文娟越是这样越是急迫,张大着嘴想要说什么,启动起来的列车很快把文娟的身影缩成了一个点,再寻觅的时候连那个点也没有了……

小林也很着急,不知道文娟要说什么,她怎么能追得上列车呢?想想都有点颓然,前方的前方总是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不想看了,就和在山坳口一样,爹是执拗的,不回头,一回头间,原来什么也没有,对岸已经是空的了。

钱是留给罗奶奶的,都好几个月没交房租了,给罗奶奶的时候,罗奶奶就是不要,说是留给文娟吧!再推一推,自己也就这么办了。

可是文娟想说什么呢?

她还能说什么呢?自己也有点渺茫。也只能向前了,慢慢随着列车向前。

质询室里,小林有点哽咽,叙述得断断续续,临了自己也不知道文娟要说什么!年轻的警官耸耸肩,把两手一摊:这样的话对案子本身没有用啊!

这一下巨大的悲痛又一次紧紧钳住了自己的内心,汹涌间小林就流泪了,一颗,两颗的,断断续续,是啊!你为啥子就不懂得反抗呢?

这样的哭泣让自己又一次感到了无助和无力……

责任编辑:蒲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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