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　慧

年过80的阿什贝利是20世纪后期美国最有影响的后现代诗人之一。他的诗歌以难以理解的后现代风格和幽默的语言著称：没有确切的主题，有的只是东拼西凑的意象，平面化和零散化的整体结构和语言实验。大卫·夏皮罗评论道：“(阿什贝利)诗歌并不反映现实，它构成现实……他的诗歌看起来是一个印象接着一个印象，但事实上是一个创造接着一个创造。”《悖论与矛盾》正是一首典型的阿什贝利式诗歌，它将读者的注意力从寻找一个明确的主题吸引到语句本身，关注意义产生的过程和诗歌存在的价值。

诗歌以一个平淡而玄妙的陈述开头：“这首诗在很简单的层次上涉及语言”。这句话让读者感觉颇不自在，因为很少有诗歌在首句就这么赤裸裸地揭示主题。而事实上，如果继续读下去，读者会发现这仅仅是一则美丽的谎言。“看，它正对你说话”，此时诗歌被比喻为一个会表达的人。在试图与这样一首诗歌沟通时“你却向窗外张望或者假装坐立不安。”读者盼望被干扰，试图掩饰他对于诗歌的困惑。“你拥有它但你又不拥有它”是指读者常常感觉读懂了诗歌时却突然发现面对的是完全不同的事物。“你错过了它，它也错过了你。你们相互错过。”这首诗和没有读懂它的读者被比做两个相互错过的人。因为不能被读者理解，这首诗感到一个被拒绝的求爱者的难过：“这首诗很悲伤，因为它想归属于你，但却不能。”

这首诗对于自己无法被读者理解感到失望。同时读者也恼羞成怒并质问：“什么是简单的层次?”诗歌的回答很含糊：“就是它本身和其他东西，构成系统并进入游戏”。这个回答让读者感觉到诗人也不能控制他所要表达的内容。语言似乎有了自己的思想，脱离了诗歌的束缚。“它”和“其他”这些只能回指自身的代词强调了语言的自我指涉性，而不能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指示客观事物。阿什贝利暗示诗人和诗歌一样，希望被理解却因为语言的限制而无法实现。语言本身既是一种表达的工具也是阻碍表达的绊脚石。这种语言观显然受到当时在美国颇为流行的后结构主义影响。后结构主义认为词语的意义是来自于词语被使用的方式以及他们与其他词语或者陈述的关系。德里达将词语之间永远处在变动的关系称为游戏。因此语言的意义来自于语言和表达之间的游戏，而且这种游戏永远不能被永恒地确定下来。它暗示着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或者证明任何人正在试图说什么。因为语言总是同时在多个层次上运作。单词和词组总是有超过一个的意义。

然而阿什贝利的对待语言游戏的态度是积极乐观的。在该诗的第三节中提到他认为的游戏是：“外在于事物更深刻的东西／一种梦幻角色模式”。这里的“外在”指的是诗歌外部的世界，即那个产生诗歌的世界。诗歌的意义依赖于诗歌以外的世界，依赖于读者的思维。接下来的诗句“犹如分享了恩泽的漫长八月／无法验证／无限开放”就需要从外部世界去寻找意义。八月属于盛夏，西方人通常认为夏天是美好的季节，莎士比亚在他的十四行诗中就曾把恋人比作夏天。“无法验证／无限开放”强调了诗歌本身的游戏意味，就像阳光在八月的一天里播撒福泽，这首诗希望读者也能分享它的恩惠。它提供给读者的只是它自己的魅力，并不能验证此外的任何价值。

在随后一段中，阿什贝利对诗人的创作进行了思考。“在你察觉之前，它已消失在打字机的流动和呢喃之中。”在阿什贝利看来，诗歌是诗人的想法付诸于文字，但当诗人的梦境或想法被压缩成实际的语言和机械的转写时，它会失去很多，甚至可能是全部。阿什贝利问道，是什么让诗人一次又一次地开始?他的回答是，他是被潜意识激发，为满足潜在的读者的需要。诗人希望介绍给读者他所经历的，这些东西如果没有诗人的介入读者也许会错过它们。在最后一节中，诗人、诗歌和读者都参与进了游戏。诗人在写作时把读者放在自己的思维中：“我认为你的存在只是／依你的方式，挑逗我进入游戏”，然而当他完成这首诗歌的时候，却发现原来的设想的读者不见了：“或者采取了另外一种姿态。”因为读者已经进入了诗歌之中。在诗歌的结局中一位以诗的形式现身的天使赠给读者一个人生伴侣。不可思议的是，这位伴侣不仅是诗人，他还是把这首诗的角色模式内化之后的读者本人。“这首诗已把我／轻柔地放在你身边。／这首诗就是你”。

阿什贝利认为诗歌是诗人向读者发出参与语言游戏的邀请：读者要做的就是享受游戏的快乐。所以重要的不是理解的结果，而是理解的过程。诗歌为读者而存在的，是潜在的读者促使诗人记录下自己的想法。如果没有读者的存在，诗歌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在这个意义产生的过程，诗人在诗歌中再生，读者在诗歌的游戏中得到快乐，诗人、诗歌、读者和世界在这里交汇。《悖论和矛盾》中梦幻一般的意境，矛盾复杂的词语，在喃喃细语中成功地把作者，诗歌和读者之间微妙的关系，诗歌的创作过程以及诗歌的阅读过程交融在一起，仿佛一首低调撩人的爵士乐。在阅读诗歌的时候，读者情不自禁的加入到了阿什贝利创造的这个游戏中，获得了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