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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恋的香气

2009-09-30周玉洁

文学港 2009年6期
关键词:林森巷子香气

周玉洁

安杏时常越过某一段记忆,越过某些年,清晰地回忆起童年,回忆起久远的一些事件。那时候,她的爸爸妈妈总是充满了喜悦地在晚饭后唱歌、读书和朗诵一些诗。在那个贫穷、灰暗、陈旧,以玉米为主粮的年代,邻居们常常不满于安杏家传来的笑声。他们家居然饿着肚子,在昏暗的灯光下不惜费电地跟着一架老式的唱片机一起唱歌。他们明明居住在这座四面环山的小城中,却一定要唱着:“海边出生海里成长,大海啊大海,是我生活的地方……”

在邻居们看来,安杏的父母,那对看似文质彬彬,有文化却不中用的年轻夫妇,是极其不现实,却还傻瓜一样自得其乐,不会生活的人。

他们不像其他的家庭那样,安排孩子出去扫公路旁的落叶用以引燃煤炉子,以此来节省木柴。他们也不喂猪喂鸡,不出去打野草喂兔子。他们竟然舍得花上三毛钱去买两张电影票,一家三口喝完稀稀的玉米糊糊,手拉手地唱着歌去看一场电影。那可是6个鸡蛋的价钱呢,一场电影看过了就没了,可是6个鸡蛋要是掺上水蒸成鸡蛋糕的话。能吃上好几顿呢。

让邻居们最不能容忍的是,安杏的父母那对书呆子一样的年轻夫妇,不会过日子,竟然会拿珍贵的粮票或是布票去换旁人家用来引火的破烂儿书。他们的布票换了书,在新年到来之际,几乎全城的大人孩子都穿上过年的新衣,呈现出一派新气象的时候,安杏和她的爸爸妈妈却依旧穿着去年的旧棉袄。可是他们一家三口,却丝毫不觉得不如旁人,依然围着炉火看书,朗读一些旁人听来并不觉得那么有意思的故事,依然在年三十的晚上随着唱机唱歌,好像他们家传出的笑声,比小城这条街上的旁人家还要响亮,还要欢乐。

当安杏的爸爸,那个戴着眼镜的文质彬彬的年轻男人因为一场严重的肝病住进医院的隔离病区的时候,他们家那令人烦躁的唱机终于长久地哑巴了。人们这时忽然意识到,安杏的妈妈才是天下最傻的女人,她头脑简单到竟然会对隔离病区的护理医生大叫道:“我是他的爱人,我必须和他待在一起!”

“爱人”在当时那个小城中,是难以出口的一个文绉绉的词。人们习惯于把丈夫称作“那口子”、“我们家那个人”,安杏的妈妈也可以用“小王”和“老王”来替代“爱人”这个词。可是她不这么说,她一定要说“爱人”。人们忽然想起安杏的妈妈是来自大城市的人,她是知青,她是被下放到这个小城里来的。

安杏的妈妈的确为了爱情和她的爱人待在了隔离病房里,她夜以继日地照顾他,守候他,但是她制止女儿安杏去医院探望。她将安杏托付给了邻居,直到安杏的爸爸终于因为肝癌晚期死在了医院里,安杏也没有再见到过爸爸。

多少年里,安杏一直陪着母亲捧着采来的野花去看望爸爸,她们坐在荒凉的墓地里,面对着冰凉的墓碑,还在吟诵她爸爸生前为她妈妈写下的诗。

那便是安杏看到的爱情,男爱人走了,剩下的那个女爱人用眼泪、男爱人留下的书和孩子来打发时间。

安杏陪伴着妈妈度过了无数个凄冷的夜晚,妈妈怀抱着她,为她读了无数本书。她的童年在那凄凉又温柔的调子里度过,母亲的朗诵和夜晚吹打窗棂的冷风揉杂在一起,成为她童年最深刻的记忆之一。

在安杏在上初中的时候,她在全城最大的图书馆里认识了一个比她大两岁的男孩。他们常常不期而遇,在图书馆的长条桌上,在那个后来几乎像是被预约和预订的桌子上看书。每个星期日他都会按时到来,坐到她的身边。他戴着眼镜,清瘦、白净,就像她记忆中的父亲年少时的照片那样,是个文静而优雅的少年。他说他叫林森,他说他很高兴认识了安杏。他们慢慢地开始低声交谈,彼此交换看过的好的书目,偶尔也会在走出图书馆回家的那段路途中讨论看过的书。

梧桐树叶轻轻地在身边飘落,那比安杏高出一头的林森,文质彬彬地推推眼镜框,轻轻地咳嗽一声,开始背诵一首诗的某一段……安杏的胸口隐隐地酸痛起来,她甚至想起母亲,如果母亲此刻和他们一起一路同行,那么母亲也必定会同意她的看法,会说那个林森他朗诵一首诗的样子有多么像安杏的父亲。

安杏默默地,忧伤地望着那林森文雅、清瘦的身影消失在一条巷子的深处。她站在秋风里,久久地回味着林森的声音。在不是星期日下了晚自习回家的晚上,当安杏路过那条巷子,她会不由自主地朝着巷子的深处走进去一点。一次比一次走得更深。她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在黑暗中朝前……她一次也没有在夜晚遇见过那林森,但她能感受到他的气息,他必定每天都穿越这巷子,他清瘦的身影出现在铺满石子的小路上,他的影子在巷子的围墙上晃动,他会独自默默地在心里背诵某一首诗。或是某一段他喜欢的文字……

他们一起阅读的时光差不多快三年。当暑假里某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林森忧郁地告诉安杏说,他就要离开这座城市,去另一个遥远的北方城市上学的时候,安杏才发觉她要失去他了。她将失去那些安静地翻着书页,轻轻地瞥他一眼的星期日的阅读:失去他俩并肩走到巷子口分手时的道再见的再见机会:失去听他谈论一些好书的美妙时光……当她再在夜晚深入那个巷子的时候,那里已经不会有他走过的影子了,她会陷入孤独。

那是一个寂静的无话的下午。他们一句话也不再说,阅览室关门的时候,他们并肩往回走,走过梧桐树和小巷口,她还是没有想出一句能够说的话来。最后,站在巷口,该说再见的时候,她和他竟然连再见都没有说出口。

安杏半仰着下巴,朝着巷子深处望着。过了好久,林森说。“安杏,你真美。”

安杏忽然有了勇气,她笑了一下,对林森说,“你家住在哪一家呢,我想去看看。”

林森轻快地答应了,他的脸上露出了喜悦。走了几步之后,他扭头对安杏说,我奶奶她不在家呢,你觉得行吗?

行。安杏说,我不怕你的邻居说闲话,你呢?

我也不怕。林森单纯地笑了。

安杏在林森家的院子里看到了他养的鸽子,也欣赏到了他画的画和他小时候的照片。他熟练地打开煤炉烧开了一壶水,为安杏倒了一杯加糖的开水。

当他们聊到以后再不能一起在图书馆看书,甚至也许将来不一定能再见面的时候,安杏开始明显地难过了。因为他说。他的父亲和继母决定他以后不再回这里来了,并且他的奶奶这次也跟着他一起搬走,去那北方的城市。和他的父亲以及继母一起生活。

安杏原以为只要她知道了林森住在哪里,不管以后过多久,她都还是能够再来这里找到他的。可是现在。她明白她是再也不能看到他了,她差不多要因为失望而掉泪了。但她忍住了哭,望着炉子上冒出白汽的水壶,对林森说,“你可以为我洗一次头发么?就把这当作告别,好吗?”

安杏何以要在那一刻提出这一怪异的请求,使得林森愣了。但他没有拒绝,他点了点头,去找干净的毛巾和盆子,他还拿来了洗发精。

安杏的记忆里,爸爸给妈妈洗头发的一幕是最温馨的,妈妈长长的黑发被爸爸的手轻柔地揉出雪白的泡沫,阳光洒在爸爸和妈妈的身上,她呆呆地望着他俩笑吟吟的模

样。那是爱情啊。爱情就是那样的,一个男人为他所爱的女人洗头发,清凉的水珠,馨香的洗发精的香气,桃木的梳子缓缓地滑过湿漉漉的长发……

林森迟疑地,木讷地看着安杏将发带解开,把一头乌黑的头发浸进盆子里的清水中……他微微地颤抖着双手,慢慢地触着了她的发丝,他轻柔地展开了一条干毛巾,围住了她的脖子……他小心翼翼地撩起盆子里的水,浇湿她的头发……他看不到安杏在哭,当洗发精的香气在夏日的黄昏弥漫开来的时候,安杏低着头,面对着盆子沿无声地哭了……他看不到她的眼泪,他领略不到她心底,在比心脏更深的一个位置,出现的那种酸酸的,轻微的,悸动的疼痛感……

当他擦干了她的头发,她也用围在脖子上的那条干毛巾擦干了脸上的泪水时,她已经能够平静地微笑了。她接过他递来的梳子梳顺了头发,她望着他白净清瘦的脸庞,微笑着说,“谢谢你,我要回家了,再见。”

林森在屋门口目送着安杏走出巷子。她穿着白色棉布裙子的背影在幽深的巷子里显得那么明亮,她的长发还在滴滴嗒嗒地落下水珠,她裙子后腰上的部位被洇湿了一片,那黑亮的散发着清香的头发幽幽地闪着光,她踩着石子路,一边往前走,一边将手在巷子围墙的青砖上划过,她的手指在她身旁一直划完了巷子的围墙,那一条蜿蜒的看不见的曲线,留在那巷子的墙上。她再也不会来了,这一切都结束了,安静的,不声不响的,安杏朦胧的初恋在充满洗发精温馨香气的黄昏悄然朝身后退去了……

以后当她再路过这条巷子的时候,她刻意不再去想到那林森,不想起他微微颤抖的双手是怎样小心翼翼地拂过她的头发,她似乎把他和那个巷子以及那星期日的阅读和梧桐树下的朗诵给忘了。哪怕是她曾用过的洗发精也恰好是那林森给她用过的那种,一模一样的味道,她也不曾再想起他,哪怕那熟悉的香气是那样的让她忧伤和甜蜜,她也不……可是在多年后的这个下着小雨的下午,当她的手偶然地翻出一叠老照片,当她看到那第一张,她穿着白色的棉布裙子,在夏日傍晚的15岁留影。她看到那时的自己,年轻、稚嫩,充满了青春年少的光彩的脸,她忽然间再次有了那隐隐的疼痛感,在比心脏更深的地方,一点一点的疼啊,过去了这么多年,那疼还是那样。不轻一点,也不更重一点。如同那个黄昏,当他的手碰触到她的发丝,她俯身低下头,将脸面对着洗脸盆的边缘无声流泪时的疼一样……

时光过去了15年,鱼尾纹已经爬上了安杏的脸。为了等待和寻找一份她想要的爱情,她把青春都荒废了,却没有等来一份她所渴望的爱情。就在这个下午,她忽然发疯一般地要冒雨出门去,寻找一款在市场上已经消失了的洗发精,那洗发精散发着让她想起初恋的香气。

她慌慌张张地正要出门,她那坐在摇椅上白发苍苍的母亲忽然自言自语似地说道,“哪里有什么爱情?越是感情好的人,越是得不到长远,不如索性把那些事看淡,看淡了人反而能过得舒心,能处得长远。”

安杏听见母亲的话,她停下脚步,倚在门框上。下意识地摸摸自己已经变得干枯的头发,忽然泪如雨下……

[责编晓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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