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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阿姨的四月十三日上午(小说)

2009-09-29

翠苑 2009年4期
关键词:阿姨

李 云

苏阿姨认识到自己做保洁员已好几年了,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她头顶春风脚踩电瓶车进到开满鲜花的海棠书小区里的那刻。那刻,她正好侧了一下头,返身对着贴满员工照片的宣传栏睃了一眼。当然,那里面也有她自己的照片。玻璃不是镜子,但也可以当临时镜子用用。苏阿姨想看看昨天刚烫的新发型。

当看到出现在玻璃里的头发被风吹炸开了,像一团鸡窝,乱七八糟地压在头上。苏阿姨莫名地懊恼了。要说,她不是那种怨天尤人的人,会为头发乱了的小事而不快什么。但她是一个注重整洁的人。朝后捋头发的时候,眼睛望着前面的主干道、单元楼字、绿化地和果皮箱等物,却突然看见了自己在海棠书小区里忙碌不停的身影。好似一片浮云的身影,一会飘到这里,一会又飘到那里。

当然,这样说,不是她的活做得不好,这人飘来飘去的干活一定不实在。真实的情况是,她的活不仅做得好,且总是想做好。算得上表现积极,内心虔诚,不怕脏不怕累。在海棠书小区里转一圈,一般你就会知道她每年都能得到业主的几句好评,每年都能拿到一点微薄的奖金。她为此是骄傲的:咱乡下女人,怎么不会干活呢!现在该做什么,下一步该做什么,她的心头自有一把算盘。

种植在宣传栏旁边的垂丝海棠正值盛开,花枝被春风吹拂着,伸伸缩缩地探出一个枝头过来,花色冲进眼睑——迅速,芬芳,狡诈。苏阿姨望着花朵,神情突显黯然,手掌朝花枝落去,拍得花枝乱颤:“哎,春花催人老啊。”

停好电瓶车,苏阿姨就去打开了仓库门。拎上扫帚,推出手推车,车里放着抹布和清洗剂。她准备忙碌了。跟苏阿姨一起的本来还有一个高个子阿姨,可她有事请假了,她和苏阿姨两个人相处得好,经常边干活边听苏阿姨讲电视剧。

苏阿姨的脚步刚走上主干道,就被人喊住了。

苏阿姨瞟一眼停在脚边上的黑黝黝的汽车,不敢将眼睛抬起来。听声音,断定是遇到他了。这个“他”,指的是一个叫张老板的男人。张老板长着一双著名的老鼠眼。圆额头,喜欢打红领带。他也住在海棠书别墅区里,具体住哪一幢就不太清楚了。苏阿姨想:那么多外型一样的别墅,住哪里不都一样?她担心的是他每天早晨开车去公司的时间正好是自己进入小区上班的时间,说不好就会在门口撞上。所以,平常她尽量注意着跟他错开。可现在因为一头乱发,她将这事给忘记了。与之不期而遇了。苏阿姨刚想故作镇定应他一声,且又听见张老板将头伸在车窗口喊了声:“小妹——”

小妹是苏阿姨的名字:苏小妹。叫苏阿姨是她到海棠书小区做保洁员后。显然,苏小妹已经很久没有听见人们叫了呵。苏阿姨一怔,才用余光注意到张老板好像在从头到脚打量自己。果不其然,只听他说道:“你在这儿上班啊!”之后便死死地盯在苏阿姨身上的“天蓝色”瞅。好似在说——哎呀,你怎么在这里做保洁员啊?!

苏阿姨突然抬起头,看着张老板回道:“是的。前年来的。——你刚搬进来吧?”

张老板点点头,走了。苏阿姨对着他渐渐离开的冒白色尾烟的车屁股傻看着,心口倒是敞亮了:“看见了就看见了吧,反正躲不过!”

张老板比苏阿姨大好几岁,可苏阿姨感觉自己比他大,他做老板嘛,保养得好,50多岁的人了,还是红光满面的。一副十足的老板派头:白衬衫、红领带、黑西装、戴大手表、开大汽车。苏阿姨的脸色不禁微微地红了。因为苏阿姨跟他之间有过一点微妙的关系。也就是他好像喜欢过苏阿姨,再次相遇,就不免想起了以前的他,并与之比较了。

那时,苏阿姨还在丝厂上班。张老板是车间主任。他在发工资的时候握上了苏阿姨的手,又在办公室角落里摸了苏阿姨的胸脯。他看苏阿姨的眼神总是带着钩子。喜欢没事找事说话。车间里噪声响,他的嘴巴凑在苏阿姨的耳根上,喷过来的气息里携带着一股黄酒的气味,很容易就将人熏醉了。后来,他又乘着老婆上夜班之际,牵着苏阿姨的手将其带到了厂里的宿舍……当然,那时的苏阿姨,姿色好,肤白腰细,头发黝黑。可她家贫,为了弟弟,她毫无怨言地嫁了由父母找的大鼻头男人。丈夫有一个妹妹,苏阿姨有一个弟弟,两家父母一商量。就来了一个调换亲……结果且不去说苏阿姨的丈夫难看的大鼻头是不是能装进一个人,问题是嫁过去后,丈夫的妹妹却反悔嫁了另外一个男人。使得苏阿姨家赔了夫人又折了兵。妹妹早不变心,偏偏等到自己结婚了,和丈夫都生米煮成熟饭变心了。苏阿姨感觉被骗了,但她对此却毫无办法。

当然,苏阿姨跟张老板那天什么也没有发生。也许,去的时候是想发生点什么的,可到临末,演绎不下去了。苏阿姨记得清楚,当自己的身体被张老板圈进怀里的时候,她突然看到大鼻头丈夫来了,他的大鼻头在前方张着巨大的孔,试图要将自己吞噬掉的一张一合着。气焰嚣张,又卑微无比。苏阿姨只得捂着嘴巴跑开了。为此,她还做了一个大举动,彻底离开了丝厂。害怕看见张老板了。但她偶尔会想起这个男人,特别在炒菜的时候,拿着黄酒瓶倒料酒间,她会将鼻子对着瓶口吸一吸。然后,摇着头,露出一个物是人非的微笑。

苏阿姨对着张老板的车屁股又想起了已经淡如烟的往事。这个时候想起来,感觉很不一样。只见她突然皱紧眉头,说不上是讨厌,还是羞愧……心尖犹如被纱巾轻轻拂过……然而,就在这时,她却又看见张老板将车子倒了回来,将一张名片塞进自己手里,眯着眼睛说道:“要帮忙的话,可以找我!”

“你以为人家就要你帮忙啊!”

苏阿姨肯定了张老板藏匿在温和语调里的怜悯之情,嘴上笑着,心里却有些不舒服。发觉他的眼睛仿佛从来都没有睁开过,总是一副色眯眯的样子——这些,以前怎么没有觉得呢?别开张老板的目光,苏阿姨满面春风地答道:“好的,谢谢你啊!”想想,又跟了句:“只怕到时候你不认识了呢!”

顺手将名片塞进裤子口袋里。

每个上午,苏阿姨基本上都是很忙碌的。活儿像珠串,一个接一个。扫完主干道,她得去清洗宣传栏了,这是她最喜欢做的活儿。一路上,随着她走的是挂在手推车车把上的油漆桶不停地与车斗碰撞所发出的混合不清的声响:丁当……丁当,是响亮的,又是沉闷的。提桶里的水,一点一点地泼洒出来,滴在柏油路上,成了一块不规则的水阴阴的湿印子。远看,近看,都很难分辨清它是某种特定的形体。苏阿姨偶尔会停下回头去看一看,持一副琢磨的样子。只觉它们有时像动物,有时又像植物,还有人的形体。看着,苏阿姨还会笑起来。被那些像女儿笑脸、像张老板的眼睛、像丈夫生殖器的、千姿百态的形状逗笑了。

宣传栏很长,总共分了好几栏。对苏阿姨来说,她最喜欢一周一个佳肴的推荐了。它使她学到了很多做菜的新花样。新花样搬到家里的餐桌上,可是乐坏了她的女儿。苏阿姨每每看到女儿吃得欢快的样子,就表现的乐不可支——咱们也能跟海棠书里的人一样吃了呵!宣传栏似乎成了她通向海棠书生活的窗口,有许多东西值得学习和欣赏。为此,为了学做一道菜,苏阿姨需要匍匐到玻璃上去细看。有时还会连着匍匐好几次。没办法啊,她说自己岁数大了,记性差,今天记了这个明天又忘了那个。最终就不得不在天蓝

色保洁服口袋里揣上了一个小本子。

苏阿姨眼睛盯着宣传栏,手就习惯地朝衣裳口袋摸了去,准备掏本子记了。

令苏阿姨疼惜不已的女儿,并不是她亲生的。苏阿姨怀不了孕成了一件极其徒劳的事。但她又拒绝去医院看,连大鼻头丈夫也阻止着不准去。倒在一个夜色旖旎的晚上,突然春风细雨的对着丈夫的大鼻孔说出了一个请求:今天如果再不行,就去领一个孩子回来吧!丈夫累得气喘吁吁,吸吸膨胀到像山洞大小的鼻孔。从苏阿姨身上翻下来,点头同意了。时隔不久,苏阿姨果然就去民政部门领来了女儿,她给女儿取名为:乐乐。有意表达了希望女儿快快乐乐长大、快快乐乐生活的愿望。

苏阿姨跟往常一样,一手按着抹布放在玻璃上,身体就匍匐了上去。眼睛盯在玻璃框内,生涩地嗫嚅着嘴唇念道:Xx物业教你一招:干煸四季豆的烹饪方法。苏阿姨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因为她识字的数量是有限的,有的字需要她拼命地想上好一会儿、再根据大体意思去对应着认识才行。比喻说那个干煸的煸,她就是根据扁担的扁读的。别看这道菜简单,做法却罗列了很大一篇,精益求精似的。苏阿姨趴在玻璃上记着,心里却琢磨开了:家里正好还有干酸菜,午休时要么去买点四季豆和精肉试着做做……乐乐刚怀孕,她在“伺候”她吃的方面简直可以说是“操碎了心”,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来做一道爱的菜肴供其享用。

苏阿姨的字很难看,像蚯蚓弯弯曲曲的,“煸”字还一分为二了,当中斜着拉了很长的距离。但这阻止不了她满心的欢喜和成就感。好比口袋里揣进满纸的字,是很幸福和享受的,脸上陡然荡漾起了耀眼的光泽。仿佛那个过程不是在打扫卫生,而是在温习幸福的细节。思想就不由得倒回了一截,忽然想起乐乐的的确确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了全新的认识。最起码,她使自己再也不说丈夫的鼻孔太大了的话了。生活得还是挺有意思的。这心态一端正,看事情的眼光就不一样了。甚至感觉到这些年来丈夫对自己的疼爱也是毋庸置疑的,叫你挑剔不了,抱怨不了。再说了,抱怨什么呢,再抱怨这日子还不是要一天天的过?看看乐乐吧,看看她玲珑乖巧、聪明好学的样子,还有什么想不明白和委屈的呢?最让苏阿姨欣慰的是。乐乐知恩图报。自从知道了自己不是亲生的,她依旧一口一个姆妈叫得甜蜜而绵长,说是养育之恩大于亲生父母。扬言要好好侍奉姆妈一辈子。这不,乐乐就挺着大肚子已经好几次说过,等自己生好孩子姆妈您就不用再辛苦地去做保洁员了的话。苏阿姨对此是欣慰的,可有些拿不定主意。

苏阿姨的心里明白的很呀,从丝厂回来后,自己的生活就没有稳定过。这儿一榔头那儿一棒的,总是缺钱花。比如说务农卖菜那会,后来在家里织布也一样。再后来,有梭织机被淘汰了,她也成了时代的淘汰品。只得将摆织机的屋子粉刷好,开了一个小店维持。小打小闹弄点收人。多少个春秋下来,终于好不容易将乐乐供养到读完了大学,造了两间楼房,这最近又给她结了婚。可是,那五万元的债务要还啊。做保洁一千元一个月,虽然不多,但至少是个收入。

但苏阿姨又不好拒绝乐乐,毕竟乐乐是在体谅自己、孝心自己,疼惜自己呢。苏阿姨几次拉着乐乐的手都想说:要么再做做,有了孙子。将来的事情多着呢……

宣传栏边上是色彩斑斓的游乐场。苏阿姨用手拭汗的当儿,望着超级大的游乐场忽然感觉自己就是一个篮球突然滚进了大操场,空气开始空洞,视线开始扩大,从这边看过去没有尽头,从那边看这边还是遥远。红绿相间的橡胶皮,脚落下去是软软的。估计摔跤了也不疼。使得她就又有了做“云”的感觉。只是橡胶皮上被周末休闲的脚步弄凌乱了,搞脏了。你看那成团成团的面巾纸都在狡黠地笑着,跟自己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抓我啊,快来抓我啊!

有一个纸团还十分潇洒和俏皮地落在了靠玉兰树身上固定的休闲椅的下边。白晃晃的,犹如一只毛茸茸的小白兔缩着肩膀,蹲伏着在那里躲猫猫。这只“小白兔”需要苏阿姨伏下身子才能用扫帚勾出来。苏阿姨拎着扫帚走了过去,顺便将手放到膝盖上拉了拉裤子。做了个蹲下的准备。没有蹲下的原因是她猛然感受到放在裤子口袋里的张老板的名片磕住了自己的腰。苏阿姨只得重新站直,摸出名片,小心地抚平角上的卷边,再将其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上衣口袋里。她想自己是不会去找他的,但放着名片也不碍事啊。想想,又去扣好了扣子。

椅子前交叉着一双红脚。苏阿姨盯着直纳闷:刚才怎么不见呢?于是紧张了,像是放名片的秘密动作不小心被人窥伺到了。脸上很是此地无银的红了一层。那双女性的红脚,漆皮鞋面亮光光的,里面露出一截鱼网纹的黑色丝袜裹着的肥厚脚背。打猛看,红鞋子真像一只小船儿,而圆滚滚的脚背却像露出水面的鲨鱼脊背,圆圆地匍匐着使得“红船儿”显小了。苏阿姨冲着红鞋子一笑,胳膊一用力,将勾着纸团的扫帚拖了回来。扫帚经过鞋子边时,她的膀子又歪了一下,将一星点灰尘沾染到亮光光的鞋帮上了。

红鞋子顿时像被一根无形的线吊着提了起来,放到了另一边。苏阿姨对此很歉意,提着扫帚赶了过去,她手中的扫帚一落在红鞋子边,吓得红鞋子赶紧弹跳着站了起来:“哎哟,你消得擦了,吓死人了!”红鞋子以为苏阿姨要用扫帚帮自己擦鞋子,一口带着隆重的苏北味的本地话说得惊诧诧的。她一开腔。苏阿姨心里说了一句:哦。是个外地人!她说的话跟自己说的普通话一样,是夹生的。

苏阿姨淡淡一笑,用夹生的普通话跟苏北女人道歉了:“不好意思,是我不小心……”

苏阿姨的话将苏北女人逗乐了,哈哈,她笑得很开朗。然后对着苏阿姨唱起了歌儿:“不是我不小心……”苏阿姨理不清头绪和语法的本地普通话让苏北女人想起了一首歌曲。歌曲苏阿姨曾在电视里听人唱过。

苏阿姨说:“你唱得真好。跟电视里简直是一样的。”

“是吗?我就喜欢唱歌儿,想想,这春光这么好,这日子这么好,这时代这么与时俱进,不唱歌儿做哩?”她的夹生本地话里参杂着一个普通话成语,真是土洋结合。

“与时俱进。”苏阿姨情不自禁地跟着念了一遍,仿佛又学会了一句普通话而高兴着。

苏北女人问道:“阿姨是哪里(wu de)人?”

苏阿姨回答:“哎。不远,就在小区北面的村子里。”

“那你是本地人?”苏北女人惊诧得瞪大了眼睛,“那你做啥讲普通话?”

“工作需要啊。”苏阿姨懒懒地回答,语气轻佻了。

她们就这样交谈了下去,苏北女人用带着苏北味儿的本地话问苏阿姨话,苏阿姨却用带着本地方言的普通话回答。苏阿姨的这副认真劲惹得苏北女人咯咯笑个不停,拍着苏阿姨的肩膀说:“阿姨真是幽默。”

苏阿姨也跟着纳纳地笑:“你的本地话说得到位呢,都听不出了!”

苏阿姨的话使女人怔了下,仿佛身上的神经被什么刺着抽搐了一下,但,转念一想,又释然了,像苏阿姨这么一个老实人估计也没有那么多歪心思啊,自己就不必要多心了。苏北女人爽朗地笑着,“是啊,入乡随俗嘛!”亦步亦趋地跟着苏阿姨手中的扫帚走。

苏阿姨不喜欢她这样,觉得很不自然。回头说:“到处都

是灰尘,脏呢……”苏北女人粉团似的一张松软的圆脸叫她猜不出究竟是三十点还是四十左右,只觉她皮肤很白,脸上的妆很浓,眼圈是青的,很有钱。吊在低胸领口里的钻石熠熠闪光。炫得人头晕。

“没关系。阿姨,你忙你的,我跟你随便说说话!反正我也没事呢!”苏北女人的红嘴唇一撮,话就像可爱的花蕊绽放了。

“这个女人倒是没有眼界。挺随和的。”这样一想,苏阿姨觉得自然多了,你愿意跟着就跟着吧。一段时间忙乎下来。两个人就很熟悉了。苏阿姨知道苏北女人叫曼琳了。住在海棠书小区20号别墅,跟老公经营着一家纺织公司。今天难得在家,是因为身体不适。

曼琳是这样告诉苏阿姨的:“钱是有点。可太忙了,这不。我今天就不去了,身体不舒服,让老头子一个人忙去。”之后,眼睛盯在苏阿姨手中的扫帚上,扯开话题说道:“阿姨,要不,你帮我个忙吧,每个周五你来帮我家打扫一次卫生。我给你500块一个月。这样就免得我每天搞了,不搞嘛又看不过去,你晓得的。要是来人了真个难看啊——而我们老头子天天又要叫人来打牌,那都是有身份的人。乌烟瘴气的,不要弄死人啊——买这个别墅我就是阿姨了,没有一点意思啊!”这之间。她当然没有忘记表达了对苏阿姨的信任,这包括对她手中的活儿,以及她的人品方面。

她是这样说的:“阿姨,也怪我俩有缘分哟,今天一见面感觉就很投机,不用说了,你的活好,人也老实……”

曼琳说话的语速极快,几句话说下来,就把苏阿姨说晕了。禁不住被她的手拽着拉到家去看房子了。像片云一样被轻飘飘地拎了去:“去看看吧,我好把钥匙给你。”丝毫不容苏阿姨迟疑。那闷在心里的迟疑就成了泡沫:500块抵工资的一半哩,一个星期一次,大不了午休不休息……她还真有点动心了。但一看到曼琳的脸庞,又迟疑了。她总觉得曼琳妖娆的眉眼带着一种风尘味,就是不是好女人的那种感觉,便不想去了,心说:“给你一个外地来的“鸡”打扫卫生,这像话吗?”凡是心里的话,苏阿姨都是用本地话说的。所以。那样一想她看自己就又高大了几许,明白了:就当去看看吧,看看而已,这又不要紧的。随即,还将舌头抵在牙齿上纠正了曼琳一句夹生的本地话,“不是钥匙,而是钥匙!”

曼琳跟着念了一遍。像苏阿姨念与时俱进一样。认真的,虔诚的,响亮的。白嫩嫩的手一晃,就用一张智能卡打开了厚重的铜材大门。再用脚尖勾出一双拖鞋丢过来让苏阿姨换。苏阿姨听话地进去了,一走进去她就洞察到了曼琳的懒惰,隔夜的烟酒味扑面而来。但这并不令她厌烦,苏阿姨呼吸着,像是找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那是什么感觉呢?只是隔了一夜。辨别不了那是黄酒还是白酒的味道了。

曼琳大概也闻到了,不好意思地说:“我生了两天的病,没气力弄!”带着苏阿姨楼上楼下看了起来。

边走边说:“阿姨啊,我要求不高的。大致差不多就行了。”

“阿姨啊,你不晓得。我们老头子也是个随便人,老旱就叫我叫人,可我总是觉得不放心……”

“阿姨啊,你只要留心点,我们家老头子喜欢收藏,这些瓶瓶罐罐价格都蛮大的,你莫给他弄掉了……那可是他的心肝宝贝!”

曼琳说话的架势明显早已将苏阿姨当自家阿姨关照了。苏阿姨木然地听着,没有回答也不去询问。任她显摆去。所以当曼琳叫苏阿姨看这又看那,介绍这是多少钱,那是多少钱,这是从哪里买来的那个又是来自国外的话。苏阿姨都只是耐心地听着。一脸岁月沧桑后的冷静。仿佛早已洞悉到自己这辈子是住不上这么富丽堂皇的房子,所以就不祈求了,所以眼里流露不出奢侈的羡慕神情。

二楼走完。曼琳就失去了介绍的热情。来到三楼房间,她的表现更是波澜不惊了,用手推开白色的房门轻轻地说道:“阿姨。这是我们的房间。”

苏阿姨倒是一心想看看曼琳的丈夫的,与曼琳说话起始,她就在想她口中的老头子是怎样一个老头子呢?当她看到挂在床头巨大结婚照上穿着白西装、眯紧了眼睛的男人,不由得皱紧了眉宇。起初,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一看到小眼睛男人都当张老板了。揉一下眼睑细看。她不禁就吸着气倒退了一步,然后,转身对着曼琳只打寒战:他离婚了呀……

他怎么离婚了呢?

离婚对于苏阿姨这辈人来说还是带有不幸婚姻的本质的。所以,她的脑子里一下子蹦出了许许多多的问题:他老婆怎么了,干嘛要离婚呢?转眼,又见房间跟客厅一样凌乱,烟味肆意地飘荡着。苏阿姨不禁对张老板同情了——这再有钱,你也离婚了:这再婚怎么也不找个贤惠点的女人过呢!看曼琳的眼光随即冷了不少,仿佛在骂:外地人真懒!就晓得胡搞!

而落在苏阿姨眼中的曼琳此时正拎着一根带子将扔在地上的睡裙朝起捡。她那副懒洋洋、有气无力的姿势一看就不是干活的腔调。苏阿姨恨恨地瞪了一眼,跟着将放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的烟蒂倒进了垃圾桶。她是用手捂在缸口上倒的,所以没有一点烟灰溅出来。然后。又帮着整理起了床铺,从床罩底下拉出了两条皱巴巴的内裤。

苏阿姨忍受着胃里的巨大翻腾,憋住呼吸打扫好了上上下下的屋子。曼琳呢,只干了一会儿就喊累不高兴弄了。气喘吁吁地揉着养得白白嫩嫩的腰坐在沙发上给自己的手指甲涂指甲油。她翘着小拇指,涂了手指又涂脚趾。并且,每个手指和脚趾头都涂了不同的颜色。等到苏阿姨打扫完毕。她身上的所有指头(趾头)就都变成了乱糟糟的一把颜色:红、蓝、青、黑……像桑果,像草莓,像樱桃。真叫人眼花缭乱。苏阿姨望着她涂指甲油的样子。有点难受。她对这个动作充满了向往,又充满了厌恶。她就想到了电视里坏女孩的样子,光着五颜六色的脚丫子,挂着一双挑逗的眼神。但是。她又是迷人的,苏阿姨看了好几眼。都恍惚了。之后,又将眼睛看向挂在墙壁上的结婚照瞅。默默猜测曼琳究竟比张老板小了几岁?但苏阿姨几次都没有猜出来。一会觉得20岁有吧,再看最多10岁。没办法啊。曼琳浓妆艳抹,无法看清岁月了,就难以肯定岁数了。苏阿姨只是觉得她似乎也不是很漂亮。索性不去费心想了:管你几岁呢,总之不像个好妻子!总之就是一个外地人!这样一想。苏阿姨干活的手脚就更加麻利了,一心一意要归还张老板一个全新的家似的。恍惚觉得张老板就坐在曼琳坐的地方,他在抽烟。喝黄酒,在看她打扫卫生……

家里清爽了,整洁明亮了。有了温暖之气。曼琳伸张着五颜六色的手指到门口送苏阿姨走。像是飘摇着无数顶彩旗。对苏阿姨感激不尽:“阿姨。你打扫得真的好!”

吹一下手指,曼琳随即捧出一个大西瓜要交给苏阿姨:“来,这个西瓜你拿去尝尝新吧。”

苏阿姨此时已经穿上自己的鞋子,站在门外了,她看一眼西瓜,声称自己胃不好吃不了冷东西而拒绝了。置身在春光明媚里。她忽然感觉自己做了一件荒唐事,怎么就去打扫了呢!所以,她很希望曼琳给自己钥匙。仅仅想她做这个动作而已。因为只要曼琳一开口,自己就好回绝了呀。许是曼琳看到苏阿姨站在门口盯着门扉上的智能锁不肯离去会意了。只见她哈哈一笑,依靠在门框吊着眼梢说:“阿姨,钥匙我明天给你吧,我今天晚上跟老头子商量下!你放心好了,

你的活在那里……”

曼琳到底还是误会了苏阿姨,回曼琳一个温和笑容,打断了曼琳的话说:“曼琳。我刚才也在思忖这事呢,小区有规定,恐怕是我要辜负你的信任了!”

“这样啊!”曼琳仿佛有点烦躁了,沉下脸顶着舌头纠正:“思忖——c—u—n!,阿姨你说错了。”随即做了一个挥手的动作。

“——哦,思忖,好,下次就记住了。不说了。我要去吃饭了!——这个你帮我还给你们家老头子,他早上问过我了。”苏阿姨将名片一晃。走了。她想想还是厚道的没有将名片给曼琳。走到一个果皮箱边,这才毫不眷念的将携带了自己体温的名片轻飘飘地丢了进去。再拿着它有什么意思呢?难道真的要到他家去做阿姨吗?曼琳依在门口说要找老头子商量时,苏阿姨其实就想起了名片,联想张老板早晨给自己名片说可以帮忙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个呢——苏阿姨只觉胸口烫得要死,恨不得立即将名片掏出来丢弃。

苏阿姨踉跄着逃回堆放杂物的仓库(即办公室),洗好一个冷水脸,她挨着墙壁坐下了。仓库其实是一个自行车车库,在房屋最底层的北面,阴暗潮湿。里面堆放着成捆成捆的扫帚和拖把,还有她和高个子阿姨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纸板,大大小小的油漆桶。它们使得本很狭小的面积更小了,简直就透不过气来。眼睛不管落在哪里都能看见曼琳面团似的圆脸黑了上来。像贴在蔚蓝天空上的乌云。苏阿姨就那么乏乏地盯着放在角落里的微波炉坐着,已经没有气力去热饭菜了——也许她更怕掀开饭盒盖子的霎那间,会闻到一股呛鼻的馒饭菜的味道。吸一吸鼻子。可还是闻到了,只觉一股奇怪的味道从仓库的角角落落里,从她自己的体内的胸腔里弥漫而来。

接下来有意思了,苏阿姨独自走了出去,将曼琳家门口的垃圾桶倒掉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她做了。站在绿色垃圾桶边做深呼吸。恶臭的垃圾味道像花香,飞舞着蚊蝇的秘密嗡嗡地朝苏阿姨鼻孔里钻。身体里钻。苏阿姨面前顿时出现了一堆垃圾:卫生纸,开封的吃剩下的药片,烟蒂,空酒瓶,骨头骷髅,面膜纸,果核,毛发……

苏阿姨伤感了。她太清楚这次自己并不是在找值钱的纸板和塑料瓶子。她的内心兴奋着,好奇者。努力地寻找着,整个过程真像是在翻看着记忆片断一样,内心充满好奇,强烈地渴望能从其中寻找到一缕有关类似温馨的痕迹——哪些是张老板用的,以及他平常都吃些什么食物……

总之,那是一个无比奇特无比微妙的过程。苏阿姨深深地陷入其中,仿佛整个空间就只有张老板和她两个人了。但她知道自己想要找的东西已经很难找到了,

一道黑影子自窗口一晃。苏阿姨赶紧将眼睛落在小窗口上。她知道那是窗外摇曳有姿的海棠花花枝的影子。紧接着,一个手里捏着风筝的孩子,唱着“暖风熏得游人醉……”跑走了。苏阿姨跟着念了一遍,举起手捋了一把因为干活而真正乱成鸡窝的头发。之后,又将手伸进裤子口袋,一阵悉悉索索,她掏出了一条男士条纹内裤。咖啡色的内裤皱巴巴的,气味很怪异,又腥又酸又甜的。但苏阿姨一点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把它带了出来?隐在仓库里的洋溢着一抹劳动人民的太阳红、也许因为做了“小偷”而红了的脸却是坦然而又平静的,细看,还有一点若有所思。微微地局促着,不知怎么办好了。然后,她低叹了一声。有种在这个上午里又过了一辈子的感觉——重新把那些布满尘埃的陈旧的日子拿出来走了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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