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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山河

2009-09-22

飞天 2009年15期
关键词:靠山哥俩山河

刘 浪

刘浪,70年代出生,诗歌、小说作品散见于《飞天》《佛山文艺》《青海湖》《四川文学》《阳光》《小说精选》《鸭绿江》《当代小说》等期刊。现为黑龙江作协会员,某周报副总编辑。

1

山是小兴安岭的余脉,但却没有名字。不要说全国地图了,就是市县地图上,也不曾标注。

这山自然就跟巍峨和雄伟不挨边,但有几分村野式的魁梧。特别是在早些年,山顶是一整片的森林,那种非人工种植的红松,挺拔而大器,个别出尽风头的,要三个成年劳力才能合抱过来。山的边边角角长有白桦、椴树、柞树、水曲柳,还有榛棵、苕条以及于铁丹一下子叫不上来名字的其它杂灌木。达紫香、芍药、打碗花、耗子花、山蛋子、刺梅以及蕨菜、山葱、山白菜、山萝卜、猫爪菜、刺老芽……这些历数不完的野花和野菜就不要说了,山鸡、狐狸、沙半斤、刺猬、黄鼠狼、山燕子……这些小打小闹的飞禽走兽也不要提了,于铁丹记得,那时的山上还有山牲口啊,比如野猪和猞猁,还有张三儿和黑瞎子。

山大体呈南北走向。贴着山脚向南流去的水,叫靠山河,有顺手拈来的随意,就显得不那么正式,但叫久了,也就都认可了。四十年以后,确切地说就是去年刚开春那会儿,有个建筑开发商,喝了半斤酒,给这河取了个更加不着四六的名字,叫什么老黄狗,人们都认为他这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地方。看来这河只能是叫靠山河了。如果一定要拉杆大旗壮下底气的话,我们可以提到黑龙江,因为靠山河的确是黑龙江的支流的支流。黑龙江,才是靠山河真正的靠山啊。

靠山河右侧的小村落,自然就叫靠山屯了。三二十户人家的三二十栋房子,就那样横七竖八地随性散落着,一码泥垒坯砌的草屋,低矮,委顿,但冬暖夏凉,直接被黑土地厚重的地气托着。而屋顶飘出的炊烟,是淡蓝色的,有着慢镜头式的袅娜,有着温情的感人光晕,如今只能飘散和隐匿在我们的回忆里了。

那时于铁丹的家挨着王凤香家。他家并不难找,门前卧着一条总是摇着尾巴的黄狗,院子里有一口压井的那户,就是。

在这个就要展开的故事的第二个自然段,我提到了张三儿和黑瞎子,可能有的人听不懂。其实,张三儿就是狼,黑瞎子就是熊。东北人就这么叫,好像背后都有那种不是太着边际的传说或者民间故事,但于铁丹不知道。于铁丹知道的是,在他小的时候,大人哄劝哭闹的孩子,哄劝烦了,就会捧出张三儿这把杀手锏。你嚎啥?再嚎张三儿来吃你!只这一句,再闹人的孩子也一下子就乖了。

而且,四十年前的于铁丹不叫于铁丹,而是叫于铁蛋。

于铁丹的名字是他上小学那年老师给改的。同时被改名的还有他的弟弟,不再叫于钢蛋,而是叫于钢丹。于钢丹,就是后来给靠山河取名为老黄狗的那个建筑开发商,我在前边已经简单提过了。

我没提过的是,于铁丹还有个姐姐,小名叫改子。在这儿,我还想啰嗦几句,就是如今五六十岁的东北女性,如果她的身上只有姐姐而没有哥哥,那么她的小名就很有可能会叫改子,或者是叫小换。父母给她们取这样的小名,含义一目了然,就是改成儿子、换成儿子。说来也是有些神奇的,叫改子或者小换的她们,身下的通常真的就是弟弟。

姐姐有大名吗?于铁丹的记忆里是没有。于铁丹依稀记得,在他刚刚懂得人要有小名也要有大名的时候,他曾问过父亲于学安。他说,我姐大名叫啥呀爹?于学安抽了口旱烟,喀的咳嗽一下,紧接着呸的一声吐了口痰,说,丫头片子,赔钱货,有个小名就够尿性的了。于学安说的尿性,是东北话,意思大概是好,而且是那种非同一般的好。

老师给他改名的时候,于铁丹就想,要是姐姐也来上学,老师指定也能给她取个好听的大名。可是,姐姐是不能来上学的,因为父亲不让。就算让,姐姐也不可能上学了。

因为姐姐已经死了,死在了靠山河里。

2

靠山河如今真的不能称之为河了,勉强能算是一条水沟而已,就算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也能一步就跨过去,连助跑都省了。这水沟狭窄也就算了,它偏偏还格外污浊,漂浮其上的绿藓和蓝色、灰白色的塑料方便袋,尽了责也尽了力,但根本掩盖不住蒸腾着的臭气。

四十年前可不是这个样子。

那时的靠山河起码要十几米宽。站在河边,随手折下一根苇草,叼在嘴角,看着三五只黄肚皮、黄脑门的黄鸟或者红肚皮、熊猫眼的懒大胆鸟在河面上嬉戏,人的心境都跟着轻盈和敞亮啊。

那时的靠山河水清澈到什么程度呢,我们可以举个例子。于铁丹的邻居王凤香家做饭时,要是赶上缸里没了水,王凤香的妈妈就左手提着只木头水梢,右手拎着个水瓢,小跑着到靠山河边来提水,回到家就直接倒进饭锅。事实上,王凤香家的水缸里,盛装的本就是靠山河的水。

王凤香的妈妈姓李,叫李什么红还是李红什么,于铁丹如今已经记不起了。王凤香的妈妈当时至多三十七八岁的样子,但人们都叫她老王婆子。那个时候,东北人好像只要一到四十岁左右,就被划入老年了,男人就叫老王头或者老孙头,他姓什么就成了老什么头;女人呢,就叫老什么婆子。这里的“什么”是姓,不是她本人的姓,而是她丈夫的姓。这样的称谓真是简单,有些不负责任,但不由分说,其中的亲切也是热腾腾、鼓溜溜的。不像现在,要叫先生、女士。还有更过分的,比如于铁丹的妻子,眼瞅着奔五十岁使劲的人了,还时不时自称“我们女孩儿”,让于铁丹的体温大幅度地忽高忽低。

而且,那时的靠山河里也没有苔藓和方便袋,而是有鱼。草根、鲇鱼、白鲢、鲤子就不用说了,还有白票、柳根、穿丁子、老头鱼、嘎牙子。父亲于学安说他自己小的时候,常来河边捞鱼。说是捞,其实是拿一把笊篱直接在河里盛。每一笊篱下去,都能盛上来三五条鱼,大的有筷子那么长,小的也要比手指大。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这是描绘黑龙江风土的一句著名民谣,在当时,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这样的情景,于铁丹没有赶上。但他小的时候,我刚刚历数的那些鱼,靠山河里也还都有,不过是数量相对少了一些。上小学之前,或者说是他们一家搬离靠山河之前,于铁丹和弟弟于钢丹,曾经背着父亲于学安和姐姐改子,偷偷去靠山河的上游捞鱼。至于他们为什么要背着父亲和姐姐,我过一会儿再细讲。我先试着讲讲捞鱼的经过。

小哥俩当时一个九岁、一个八岁,每次去捞鱼都要叫上邻居王凤香。其实,小哥俩都不怎么喜欢王凤香。用于钢丹的话来说是,小丫崽子,整天抓啦抓啦的,硌硬死我了。于钢丹说的“抓啦”和“硌硬”都是东北土语,“硌硬”的意思是讨厌、招人烦,“抓啦”则是形容一个人的嘴特别能说,而且语速很快,还说不到要害之处。

就是再讨厌王凤香,他们也得带上人家,因为人家可以提供捞鱼的工具,就是一张窗纱。窗纱大约一米见方,粪水上多了的那种葱叶的墨绿色,由鱼线编织而成,很是密实,但左下角已经破了一个洞,王凤香的妈妈老王婆子,就用一只无法再缝补的旧袜子的袜腰将它补上。这窗纱,原本是钉在王凤香家的后窗,用来阻挡苍蝇和蚊子的。王凤香偷偷将它摘下,于铁丹和于钢丹就能用它当作鱼网来捞鱼了。

三个小伙伴来到了靠山河的上游。要是没有王凤香的话,小哥俩准是脱得一丝不挂,但有了王凤香,他俩只好把裤衩留在了身上。小哥俩下到河里,于铁丹在里,于钢丹在外,两人分别攥着窗纱的两个角,弯下腰来,将窗纱伸进水底,同时要注意窗纱的上端要露在水面之上,否则兜住的鱼就又跑掉了。小哥俩小心翼翼地顶水前行,每走两三米远就将窗纱抬出水面,每次都能捞上来一两条甚至七八条小鱼,多是白票、柳根,也有黄瓜香、穿丁子和刺刺鱼、老头鱼、嘎牙子,当然还有转手就扔掉的草虾。鱼都不大,寸把长,小哥俩将它们倒在岸边的沙滩上。

王凤香负责拾掇鱼,同时她的嘴巴也没闲着,她在唱:

王二姐坐北楼哇好不自由哇哎哎咳呀

我二哥南京啊去科考一去六年没回头

想二哥我一天吃不下半碗饭

两天喝不下一碗粥

半碗饭一碗粥

瘦得二姐皮包骨头

这胳膊上的镯子都戴不了

满把戒指打出溜哇……

是二人转单出头《王二姐思夫》。春节时,有个二人转班子在距离靠山屯十几里地的王家庄演出,于铁丹、于钢丹、改子、王凤香都去看了,王凤香就学会了这一段,也不知唱词是什么意思,反正唱得下来。

最后一网,小哥俩一下子捞上来了十二条鱼,还有三只大拉咕。于钢丹高兴得跳了起来,结果河水像只大手,出溜一下褪掉了他的裤衩。于钢丹就松开了窗纱,急忙蹲在水里,但王凤香已经看了个正着。

于钢蛋真碜!于钢蛋真碜!王凤香不唱二人转了,跳脚大喊,一边喊一边还用右手的食指一下下地刮自己的脸蛋。

于铁丹本来没觉得这事有什么好笑的,但有了王凤香的叫喊,他就也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啥笑?于钢丹猛地站起身,双手往于铁丹的脸上扬水。他裆间的小部件,再次暴露在阳光下。

于铁丹笑得透不过气,顾不上为鱼和拉咕跑掉而可惜。

于钢蛋真碜!于钢蛋真碜!王凤香又开始叫喊。

于铁丹家的黄狗不知什么时候也跑来了,撒着欢地兜圈跑,一边跑一边还冲着于钢丹汪汪汪地叫个不停。

于钢丹不得不再次蹲在河里,他的眼中满是泪水。

3

待到吃鱼时,三个小伙伴就把于钢丹走光事件忘了。

于铁丹的姐姐改子说过,王凤香干活很刹愣。“刹愣”只是记音,标准写法我不知道,只知道它的意思是利索、快速。于铁丹兄弟二人捞鱼时,她不但把鱼拾掇出来了,还在河边捡来了干枯的树枝、树叶,备着用来烤鱼。

王凤香拾掇鱼,先是挤出鱼的五脏,再去掉腮,鳞就留在上面了。接下来,她还要把鱼穿在小木棍上,穿成一根根鱼串,每串上面穿上四五条鱼,再将鱼串用河水冲洗一遍,沥干水,最后撒上一点盐面。盐也是王凤香从家带来的。那时的盐都是盐粒,个头超过成人的拇指指甲,王凤香背着她妈,先用斧头将盐粒砸碎,再用擀面杖将其擀成粉末。

我在前边反复说过了,鱼是白票、柳根、黄瓜香、穿丁子、刺刺鱼、老头鱼、嘎牙子。但后三种鱼,他们不吃。刺刺鱼肉少、刺多而硬,不吃是可以理解的。老头鱼和嘎牙子,他们也不吃,而是喂了黄狗。也不知道因为什么,那时候的人不吃这两种鱼,好像谁吃谁就不会过日子,脸就丢尽了。

接下来就是烤鱼了。用铁力牌子的火柴点燃树叶,树叶又引着了树枝。三个小伙伴本来每人能分得四串鱼,但于铁丹的一串被黄狗一口叼跑了。于铁丹撵出了三四十米远,但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四条腿啊,也就由它去了。

按说烤鱼应该等到树枝的明火落下,剩下火炭时才烤。但于钢丹已经等不及了,他将鱼串举在明火之上,快速地翻转几下,也不管是没烤熟还是烧焦了,就紧忙塞到嘴里,吧唧吧唧地嚼了起来。这下,于铁丹和王凤香也忍不住了,也把手中的鱼串举到了明火之上。这种烤鱼的制作工艺真是过于粗放了,但却好吃得让于铁丹如今不再吃鱼了。最近这几年来,成了建筑开发商的弟弟于钢丹,带他去过几十家高档酒店,这些酒店的招牌菜都是鱼,但没有一家的鱼香得过他们小时候的烤鱼。

吃完烤鱼,于铁丹兄弟二人的裤衩就算干了。这时候,天阴了起来,风吹在身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于铁丹不知道这会儿是几点几分,但估计快到父亲于学安下班的时间了。要是到了于学安下班的时间,也就到了王凤香的妈妈老王婆子下班的时间,因为他们二人在同一家工厂工作,就是靠山河下游二里半地的桥旗木材加工厂。

哥,咱再捞两网行啵?于钢丹边说边用右手手背横着抹了一把鼻涕。

于铁丹白了弟弟一眼,说,你忘上回咱爹削咱俩啦?说完,他就和王凤香一起急忙忙地往家走。

于铁丹说的“削”,是东北土语的记音,意思大致相当于猛烈击打。

三个人连跑带颠地回到靠山屯,先是去了王凤香家。兄弟两个帮着王凤香把纱窗钉回到窗户上,接着打来一盆水,浸湿毛巾,再拧成半干,将各自的脸、脖子、手、手臂,以及脚丫和小腿又简单擦了一下。按说他俩刚才下河捞鱼时,已经捎带洗净身体了,这会儿为什么还要擦啊?这里面可是有他们自己的门道啊。

这就要说到于铁丹的妈妈了。

4

我记得我在前面说过,于铁丹和弟弟去捞鱼,要背着父亲和姐姐。现在我要解释一下原因了。

其实只一句话就能说清,于铁丹的妈妈死在了靠山河里。

是于铁丹八岁那年秋天的一个黄昏,吃过晚饭,妈妈到靠山河边去洗衣,天色黑透了,她还没有回来。于学安就去河边找,发现妻子趴在了靠山河里,只将两只脚搭在岸上。多年以后,于铁丹做了医生,知道妈妈应该是得了突发脑出血,倒在河里,河水又堵住了她的呼吸。但在当时,于学安认定是水鬼将妻子一把拽走了。

于学安就在自家的院子里打了一眼压井,再不用去靠山河里挑水吃。他还告诉他的三个孩子,再也不许去河边。他知道女儿改子不敢不听他的话,两个儿子他却不敢打保票。他就告诉改子一定要看好两个弟弟,又伸出右手的食指,狠狠地在小哥俩的脑门上戳了几下,说,你俩要是敢偷摸去河边得瑟,我往死削你俩!听见没?

于学安说的“削”,我在前面解释过。他说的“得瑟”,意思大致是过于张扬、显摆和招摇,都忘乎所以了。

嗯哪。小哥俩点着头,小声说。

听见没?于学安又喊了一嗓子,大点声,我没听见!

听——见——啦!小哥俩拉着长声的齐声大喊,把于学安吓得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妈妈去世时是秋天,之后天气就一天比一天冷,小哥俩想去靠山河洗澡也不可能了。到了冬天,靠山河结了冰,小哥俩偷偷到冰面上打过爬犁、滑过冰鞋。最初的几次,改子一直帮着他俩隐瞒。但他俩总也不听,改子就告诉了父亲。

但于学安只是浮皮潦草地骂了他俩几句,没有“往死削”。小哥俩就更加不把姐姐当一回事了。于铁丹说,咋的?不服啊?做饭、喂猪就是你的活,以后你少支使我。于钢丹说,把我解放鞋刷干净的,麻溜的。于铁丹说,我裤子刮个口子,快给我缝上。于钢丹说,丫头片子,赔钱货。气得改子呜呜哭,但两个弟弟的活,她还要去做。

转过年来,靠山河解冻,于学安再次严厉警告了小哥俩。他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条牛皮腰带,绑在一根棍子的顶端,做成一根鞭子。

我没闲工夫吓唬你俩。于学安说,从今往后,你俩要是还敢去河边……说到这儿,于学安抡起手中的鞭子,啪的一声,将压井旁边的那棵李子树的树枝抽断了一根。这根树枝,足有于铁丹的胳膊粗啊。

看见没?于学安接着说。

嗯哪。小哥俩异口同声地说。说完,相互看了对方一眼,于钢丹还冲于铁丹吐了下舌头。

于学安一脚把于钢丹踹了个腚蹲儿。

可是到了夏天,小哥俩还是偷偷去靠山河捞鱼,带着王凤香。第一次捞鱼,于学安不知道。第三次捞鱼,就是我在前面刚刚提过的情景。我还想补充说明一下第二次捞鱼,因为那次捞鱼,被于学安发现了。

那天晚上,于学安下班回到家,问小哥俩,你俩最近去河边没?

没去啊。于铁丹梗着脖子说。

俺们哪敢去啊爹,于钢丹撇着嘴说,俺们怕你削死俺俩。

走吧走吧,上一边拉玩去。于学安边说边摆了摆手。

小哥俩撒腿就跑。

站住!回来!于学安发现苗头不对,又把他俩叫了回来。

于学安蹲下身来,提起于铁丹的裤腿,在他的小腿上挠了两下,又提起于钢丹的裤脚,也在他的小腿上挠了两下。于钢丹怕痒,就嘿嘿笑了起来,还抖动着腿、扭动着身子。

站起身来,于学安的脸上就冷得能刮下冰渣。他说,我再问一遍,你俩今天到底下没下河?

没、没下。小哥俩的底气已经泄漏掉了一半。

于学安的两只手分别拽着他俩的一只耳朵,将他俩拎进了屋。他命令他俩趴在炕沿上,之后就操过那根鞭子,在他俩的屁股上好一顿抽打。

小哥俩的狼哭鬼嚎,以及接下来的几天只能趴着睡觉,我就不细说了。这次挨打,让小哥俩懂得了一个道理,就是人在河里洗过澡,上岸后经阳光晒干,那么你在皮肤上一挠,就会留下一道道白印。正是因为懂得了这个道理,所以这次捞鱼之后,在王凤香家,小哥俩又用毛巾擦了身子,这样一来,再挠,皮肤上就不会出现白印了。

好了,接着说小哥俩离开王凤香家往自己家走。

5

我在前面还说过,于铁丹兄弟和王凤香从靠山河返回时,天阴了起来。

正是因为天阴,他们估计不准时间,以为快到于学安和老王婆子下班的时候了。其实这个时候只是下午两点半左右。小哥俩回到自己的家,也只是三点一刻的样子。路上,小哥俩还商量好了,要帮姐姐改子做晚饭,用实际行动来阻止姐姐向父亲告密。

但是姐姐却没在家,不知去了哪里。黄狗也不知跑哪去了。

按说下午三点一刻这个时间,于学安应该正在桥旗木材加工厂的二车间,中规中矩地操作小火锯。可小哥俩偏偏在家中看到了父亲。

故事讲到这儿,我觉得应该再多说几句王凤香的妈妈老王婆子了。

老王婆子的丈夫名叫王百岁,但他却在三十七岁那年,也就是于铁丹的妈妈去世的前一年公亡了。王百岁生前也在桥旗木材加工厂工作,是电工班的班长,说话总是以“我认为”开头,比如我认为电机烧了是因为超负荷作业,比如我认为午饭我已经吃过了。他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认为我真想继续为国家做贡献啊。

如今回想起来,于铁丹觉得父亲和老王婆子当年能走到一块儿,简直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他们二人,一个没了妻子,一个没了丈夫,两个人年纪都还不到四十岁,既是同事,又是邻居,不走到一块儿,反倒不正常。

但于铁丹当时不懂。当他和弟弟嘻嘻哈哈地一进家,看到炕上的父亲浑身赤裸,正趴在老王婆子的身上扑腾,这小哥俩就都愣住了。于铁丹看了看于钢丹,于钢丹看了看于铁丹,都没能在对方脸上找到答案,就又转过头去看炕上的这两个人。

于学安的脸红得一碰就能窜出血的样子,他急忙扯过被子,将自己和老王婆子盖住。

你俩先去外屋地等我。于学安说。他说的“外屋地”,就是厨房。

小哥俩就去了厨房。不一会儿,于学安和老王婆子穿好了衣服,双双出来了。

我告诉你俩,刚才的事,你俩出去都不许说,跟谁都不许说!于学安瞪着眼睛,气喘吁吁地说。

小哥俩一个劲地点头。

老王婆子伸出双手,分别抚摸着小哥俩的头顶。她说,钢蛋乖,铁蛋也乖,过几天王婶给你们包饺子吃。

真的?于钢丹抽了下口水,说,啥馅的?

于学安在于钢丹的后脖梗抽了一巴掌,说,吃,吃,你天天就知道吃。

老王婆子把于学安推到一边,说,你打孩子干啥?又对小哥俩说,听你爸话,就当刚才你俩啥都没看着。饺子是猪肉芹菜馅的,你俩说行不?

于铁丹说,行,咋不行呢?

于钢丹说,哪天吃啊?

老王婆子说,也快,我尽量抓紧。

可是老王婆子并没有抓紧。五天之后,她也没把饺子送来。而这五天里,雨一直下个不停,天好像真的是漏了,一点放晴的意思都没有。

没有猪肉,光是芹菜馅也行啊。于钢丹说。

于铁丹说,就是。明天她要是再不给咱俩饺子,咱就把她跟咱爹摞摞跟别人说。

于钢丹说,那咱爹不得削死咱俩呀?

于铁丹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话来,就长叹了一声。

晚上,于学安下班回到了家。吃饭的时候,于学安对小哥俩说,铁蛋、钢蛋,你王婶跟我说了,九月份,学校开学,得让你俩上学去。

小哥俩的脸,一下子就哭丧了起来。

改子,你王婶说也让你上学,于学安接着对改子说,可咱家没这个条件。

改子说,爹,那,那我就不上学。

于学安指了指小哥俩,说,你王婶说了,你俩小生荒子一天天长大,将来都要说媳妇。你王婶让我从现在开始就得给你俩攒钱,要不将来,事到临头了,指定得抓瞎。

于铁丹说,爹,我不说媳妇,我要那玩意儿干啥?

于钢丹说,我也不要。

于学安笑了,说,这雨还下起没完了。等天晴了,道干了,我得去趟红旗林场,买两车木头,准备着,将来好给你俩盖房子用。你王婶说她有个表姐在那,找她,咱能多挑一点好红松,还比在俺们厂子买便宜老大一截子。

于钢丹说,爹,我王婶那天不是说给俺们包饺子吃吗?她还说是猪肉芹菜馅的。

吃,吃,你天天就知道吃!于学安边说边用手中的筷子敲了一下于钢丹的前额。

6

雨下到第八天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

这天的上午十点,于学安正在车间工作,他家的黄狗突然跑来了。黄狗凄厉地狂叫了几声,就用嘴咬住于学安的裤脚,往外拽他。

于学安踢了黄狗一脚,还骂了句,滚家去。黄狗惨叫一声,又用嘴咬住于学安的裤脚,往外拽他。

于学安猛然觉得眼前一黑。他想,是不是家里孩子出什么事了!

于学安就急忙往家跑,黄狗就松开了他的裤脚,跑在前面,还不时停下来等等他。

于学安跑到工厂门口时,遇到了厂长。厂长刚刚发动起来他那辆自行车改装成的屁驴子,看来是要外出办什么事。那时侯,拥有一辆屁驴子,比现在拥有一台奔驰更让人腰杆拔得笔直。

厂长说,老于头你跑啥?

于学安停下脚步,他说,俺家出事了。说完,他夺过厂长的屁驴子,骑上,火速往家赶。

三个孩子都没在家。黄狗叫了一声,就往靠山河跑,于学安紧跟在了它的后面。

孩子果然出事了。改子、于铁丹、于钢丹,还有王凤香,正在河里挣扎和哭喊。

就是如今回想起来,于铁丹的心里仍旧满是恐惧。接连下了七八天的雨,让靠山河猛然宽阔了许多,上游红旗林场的储木场淹了,碗口粗的原木就被冲下来了好多根。最先发现原木的是王凤香,她跑到于铁丹家一说,改子想起父亲前几天说过要去买木头,她就决定要去打捞原木,这样,父亲就不用买木头了,起码可以少买一些。

四个孩子就来到了靠山河边,也不知费了怎样的九牛二虎之力,还真就把搁浅在河边的几根原木弄上了岸。接下来,四个孩子就试探着往河里走,去够里面的原木。四个孩子既然生在水边长在水边,自然是懂一些水性的。但接连下了七八天的雨,不仅让靠山河宽了许多,也深了许多,更要命的是水流的速度也比以前大了。于钢丹和王凤香就吓哭了,摇摇晃晃地站在水里,只露出肩部以上,不知道转身往回走。改子和于铁丹要去拽他俩,但这时上游又漂下三根原木,改子和于铁丹要躲开,否则被原木撞上,就太危险了。三根原木漂过去后,姐弟二人重又去救于钢丹和王凤香。但姐弟二人这时都已体力不支了,明明是去救人,却越走距离于钢丹和王凤香越远。改子和于铁丹就走散了,于钢丹和王凤香也早就走散了。四个孩子就都哭了起来。

如今回想起来,于铁丹觉得黄狗应该是在他们四个刚刚下河的时候,去找父亲于学安的。因为如果再晚一小会儿的话,于学安赶回来,也不起任何作用了。黄狗就这样成了于铁丹兄弟二人的救命恩人,兄弟二人后来将黄狗一直养到了自然死。去年开春的时候,于钢丹要在靠山河边开发几幢楼房。靠山河成了臭水沟,它左侧的山呢,树木、花草、飞鸟、野兽,通通不知去向了,山就成了寸草不生的采沙场,山峰处已被挖出了一个大坑,就像一张对着天空叫喊的嘴巴。于钢丹和哥哥于铁丹就喝醉了,于钢丹就把靠山河改名为老黄狗河。

好了,还是快说于学安怎样救孩子吧。

7

于学安疯了一般冲进靠山河。

改子距离岸边最近,于学安最先靠近的就是她。改子欣喜若狂,带着哭腔大喊一声,爹!一个浪头涌了过来,呛了改子一口。

但于学安看了改子一眼,没救她,而是接着往河里跑。他到了于钢丹身前,一把抓住于钢丹的头发,拖着于钢丹来到于铁丹近前,他又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于铁丹的头发。就这样,他一手抓住一个儿子,往岸上走。

按说借助水的浮力,于学安把两个儿子拽上岸,是不该吃力的。但问题的关键是,于铁丹和于钢丹此时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他们不知道救他们的是谁,只知道死死抱住这个人,于学安怎么叫喊,他们也不听。这样一来,于学安把两个儿子救上了岸,又好不容易掰开他们的手,让他们躺在岸上时,他本人也累得透不过气来。

但于学安只能是再次转身,跑进河里。

就在于学安转过身去的同时,于铁丹恢复了神志。他看到改子和王凤香就只有脑瓜露出水面了,但哪个是改子、哪个是王凤香,他一下子分不出来。

于学安显然也分不出来。他一把抓住就近的一人的头发,将她提出水面。是王凤香。于学安就扭头去看五米远外的改子,此时,上游又漂下一根原木,撞了下改子的肩头,改子就沉到了水里。

于铁丹慌忙爬了起来,大喊一声,姐!

紧接着,于铁丹看到父亲松开了王凤香,向改子走去。改子显然是晕了过去,随着水流,一浮一沉地漂向了下游。

这时候,老王婆子和厂长,还有桥旗木材加工厂的十几个工人也赶来了。他们七手八脚地把王凤香救上了岸,但王凤香已经永远停止了呼吸。被于学安抱上岸的改子,呼吸也永远停止了。

老王婆子早已昏倒在地。

于学安把改子放到地上,跟王凤香并排。于学安就扑通一声跪在两个孩子面前,左右开弓,狠狠地扇自己的脸,两个嘴角都流血了,同事怎么拉也拉不住。

于钢丹这时也醒了,他愣愣怔怔走了过来,说,爹你干啥呀?接着他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改子和王凤香。他踢了改子一脚,说,你起来。他又踢了王凤香一脚,说,你也起来。

于铁丹号啕大哭,他冲了过去,扇了于钢丹一个大耳光。

这之后没几天,于学安带着两个儿子,还有黄狗,搬离了靠山屯。于学安看起来一下子就老了十多岁,他原有的工作也不要了,去了一家煤矿,做了采煤工人。接下来的二十几年,也就是直到父亲去世,于铁丹都再没看到父亲笑过,父亲也再没有回过靠山河。

搬家那天,老王婆子站在自己家的门前,就像一根随时被风吹走的稻草。她直勾勾地看着于铁丹一家三口,什么也不说。

于钢丹来到她面前,说,你说话不算数,饺子,猪肉芹菜馅的,哪呢?

老王婆子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但这之后的四十年,于铁丹一直真切地听到了她的哭声。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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