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大逆

2009-09-22

飞天 2009年15期
关键词:淑珍母亲

盛 琼

盛琼,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多年在媒体工作,历任记者、责编、制片人、频道副总监等职,还曾在金融单位做过白领。现为广东省作家协会文学院专业作家。

已在《中国作家》、《十月》、《钟山》、《天涯》、《山花》、《北京文学》、《青年文学》、《清明》、《广州文艺》等文学期刊上发表小说、随笔百万余字。长篇小说《生命中的几个关键词》获“广东省新人新作奖”,并入围“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提名。长篇小说《我的东方》被选为“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作品”,并获广东省“五个一工程奖”。还出版有长篇小说《杨花之痛》、《小城小街小女人》和随笔集《舍弃的智慧》。

声音,声音,尖利的,刺耳的,高入云霄的,四面八方的,源源不断的,枪林弹雨般地袭来。方锐觉得自己陷入到一个污泥般的沼泽中,那沼泽里埋伏着无数支锋利的梭镖,每一支梭镖都直直地刺中了他的神经。他受不了了,受不了了。他要被这些声音活活地凌迟至死了。

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的脸看起来就像一只被摔扁了的搪瓷脸盆,盆上掉了好多块搪瓷,露出了锈迹斑斑的铁。她的头发染成了棕黄色,可是发根处又冒出了不少的白发,有一种混杂的干草的颜色和气息。她的身体是扁胖的,平的胸,凸的肚子,肥的胳膊,壮的腿。她的眉毛稀疏得可以忽略不计了,眼皮耷拉下来,把本来不小的眼睛切割成了三角眼。她的嘴巴更像一种奇怪的兵器。那些淤泥,沼泽般的淤泥,那些梭镖,密林似的梭镖,都会从那里无休无止地冒出来。那真是一个能量无限的神奇的洞穴啊。

方锐有些痴呆地看着她。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泄气的女人啊,半老的女人,陌生的女人!可是,他却在她的身边长到二十岁了。二十年来,他一直在她的身边,从没有离开过她。可是现在,他感到这过去了的二十年,一恍惚,好像是别人的日子。是啊,他怎么可能就在这个女人的身旁,过了二十年呢?

他看着她的嘴像鱼的嘴一样,一张一合的。“你顶个人头有什么屁用?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天天还去上网?你还敢逃学上网?网上有什么呢?是有鬼在勾你的魂啊?二十岁的人了,也不指望你孝敬父母了,你总不能天天让父母生气吧?养条狗还能摇摇尾巴,养你,把你养这么大,有什么用?!……”这些话如发臭的水,将他的身心浸泡起来,他感到自己正像一具腐烂的尸体,在慢慢地发胀,变大,鼓起来了。他一伸手,猛地推开她:“我走!我现在就走!”

那个女人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不过她还是有些狼狈地站起来,随即是更高更响的声音。“你还敢对老子动手了,是吧?你还长出息了,是吧?你这个天打五雷轰的不肖子啊,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养了你这个畜生啊?你怎么不早点死呢?”

他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带着呼呼的喘气,拉开房门往外走。她却比兔子还快,冲到房门前,挡住了他。她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嘴巴里不断地飞出吐沫星子来。

他突然听到了一阵鸣叫,持续的,尖细的,高不可攀的,在他的耳朵里响着,一直响到他的脑子里,他的头脑为此一片空白。然后他就觉得自己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像个喝醉酒的人,摇晃了一下,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他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了,可是他没有管它,径直往前走。他知道,这时候,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挡得住他了。他已经不是那个叫方锐的小伙子了,他是另一个人,他不知道的人。

还好,那个墙角的座位还空着。方锐走过去,一屁股坐下来。网吧里有一种浓重的霉味和烟味。在方锐的鼻子里,那是一种温暖的熟悉的气味,好像是从自己的身体里分泌出的气味。他伸直腿,将脚从鞋子里解放出来,然后,盯住电脑屏幕,移动了鼠标。

那个叫“常回家侃侃”的,一见他上线,就跟了上来:

“嗨,孤家寡人,今天轮到你讲故事了。”

“心情不好,别理我,烦着呢。”他不加思考地回过去。

“常回家侃侃”拿出惯常的语气,给他打出一行字:“把你的坏心情当成垃圾呗,把我当成垃圾桶,说出来就不烦了。”

“不说。”他没好气地打过去两个干净利落的字。

“好小子,嘴够硬,属鸭子的啊?”对方继续开玩笑。

方锐撇撇嘴,没再理睬她。他这会儿实在没心情和她玩这种贫嘴游戏。

下了QQ,他漫无目的地上了一个色情网站,满目都是劲爆美女的半裸艳照。那些女人让他联想起一锅锅炸开的金灿灿的爆米花,卷出了白花花的肉。

可是,他突然觉得毫无兴趣了。他想象着“常回家侃侃”生气的样子,扫兴的样子,一丝后悔的情绪像烟似的升上来,渐渐地扩散开来。是的,自从在网上结识了“常回家侃侃”后,她已经成了他唯一的朋友了。他想,自己跟她在网上聊过的话,比他这一生中说过的所有的话加起来还要多了。

他们一向聊得最投机,最开心,像两只你来我往的水枪,肚里藏着喷不完的水,彼此快乐地打成一团。所以他们相约,永远都不要“见光死”。他们还相约,彼此一点一点地接近。她早已向他“坦白”,自己是个女孩子,有过辛酸的童年、少年,十七岁到异乡打工,做过服务生、洗头妹,现在在一家公司做业务员。她之所以取这个网名呢,是因为在她的父亲去世后,她突然意识到,从小到大,自己跟父亲,还从来没有好好地聊过一次呢。长期以来,她都对自己的父亲怀有深深的敌意,可是,现在她后悔了。父亲的离去,让她明白,有些后悔是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伤痛。如果有来生,她一定要“常回家侃侃”,她要跟自己的家人好好地沟通……

方锐记得自己看了她的故事后,不加思考地回了她一段话:

“你不要后悔。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我想,如果有来生,如果你还是你,你的父亲还是你的父亲,你们依然还是不会在一起聊天的。我觉得,一个人最大的不幸,就是他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自己的亲人了。无论什么样的父母,他都只能爱,只能接受。这正确吗?公平吗?为什么一个人对父母的爱,必须是无条件的呢?这难道就是孝顺吗?就是道德吗?难道就因为父母生了我们,养了我们,我们就必须无条件地付出自己的爱吗?他们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难道不是出于他们自己的一次快乐的满足吗?我们为什么要为他们的快乐,背负一辈子都还不完的良心之债呢?”

记得“常回家侃侃”看了他的话,一连传来十几个惊讶表情的“小人头”,然后她打出一行字:“你怎么能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你是不是跟自己的父母关系不好?你取网名‘孤家寡人,是不是就因为这个?”

当时,他想了一会儿,最后回答她:“嗨,一言难尽,以后再跟你讲我的故事吧。”

——能跟她讲自己的故事吗?那些事情,腐烂的,阴暗的,发霉的,最痛又最难以启齿的故事,像一个人长期患有胆结石、痔疮、便秘、脚气、失眠、慢性腹泻、胃炎、强迫症、抑郁症、重度痤疮等等这些又顽固又讨厌的病症,这样的故事能跟她讲吗?

方锐是城里的孩子。像他这么大年龄的孩子,都是独生子。可是独生子并非都在过着“小皇帝”的生活。

在他最初的记忆里,母亲肖淑珍是一家大型国营塑料制品厂的工人,父亲方宏伟则是那家工厂的车间主任。他大她有十岁左右。年轻时,父亲比母亲要老态不少,但现在两人在一起,倒像葫芦瓜配葫芦瓢似的,看上去一样老,般配得很。在方锐看来,那时,父亲在厂里也算是一个小官了,手下总归还管着几十号人,可是他一见到自己的老婆,立刻矮了三分。虽然母亲的手下,只有父亲这一个兵,可是,在家里,她比父亲可神气多了。她的脸上总是带着一股怒气,似乎随时要把父亲扫地出门一样。看着父亲对母亲那副永远也赔不完的笑脸,方锐想不明白,难道这世上真有这种“愿打愿挨”的夫妻吗?

家,住在工厂附近的老宿舍区里,一座五层的红砖旧楼。他家在第二层,那是工厂在父母结婚后分给他们的公房,多年后,父母花了钱,按工厂的内部价把房子买了下来。在那两室一厅的暗淡空间里,肖淑珍把自己变成了不可一世的慈禧太后。她发脾气的时候,方锐仿佛总看到有一幅隐约的阴森的幕帘在眼前摇晃。母亲成了一个扁扁的纸人,她的身影像放大的影子一样压在方锐年幼的心上。那影子还是有气味的,一种难闻的化学气味,那气味带着一种冷冷的薄薄的钢板一样的气息。那气味就藏在她的头发里,指甲缝里,肌肤的每一个毛孔里,怎么躲也躲不掉。方锐想,在慈禧的高压下,就算是“小皇帝”又能怎样?还不是一个短命的受气包吗?母亲骂他打他的时候,他极少哭泣。他爱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狠狠地瞪着她。母亲看着那样的眼神,骂得更凶了:“你这条养不熟的狗啊!你这条白眼狼啊!孽种啊!从出生到现在,哪一天让我省心了?早知道这样,打死我也不把你生下来啊!哼,都是你爸爸那个老东西!”

长大之后,方锐才慢慢从肖淑珍那些断断续续的辱骂中,那些指桑骂槐的发泄中,拼凑出一个大致的情节来。原来,母亲嫁给父亲,是因为父亲抢先在她的肚子里,成功地播下了一粒种子,而这粒种子又成功地扎了根发了芽。这粒种子就是自己。原来,自己是个人质,是帮助父亲实施“诱拐”的关键工具。可是,这一切的罪过怎么能由他承担呢?哪个人的出生是由他自己说了算的?

当方锐知道自己的出生竟然是一场难以启齿的事故的时候,他的心有着怎样无法说出的沮丧和绝望啊。他恨自己,恨父母,恨世上的一切。恨得太广了,太深了,就虚无了,漠然了,也接受了。他想,就算自己和父母的一切都是个错误,但错误既然已经发生了,为什么不能将错就错,在错误的土壤上培植出正常的花朵呢?按照方锐的眼光,父亲方宏伟虽然貌不惊人,不像他自己的名字那样有什么大气派、大出息,也比母亲年长不少,可是,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缺点啊,他也是一个本本分分过日子的居家男人啊。母亲嫁给他,为什么一直怀有那么大的怨气呢?为什么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呢?她自己难道有什么过人的资本吗?她自己不也就是个长相普通、家世贫寒、学识粗浅的小家女人吗?她为什么就不能接受父亲呢?她的恨为何要像喜玛拉雅山上的积雪一样,终年不化呢?好吧,她既然一生都不能接受自己的丈夫,那就干脆跟他离婚算了,为何还要吵吵闹闹地纠缠一辈子呢?

有很长一段时间,方锐其实都在内心里强烈地盼望着父母的离异。他想,只要父母给他抚养费,让他不至于饿死、冻死,不至于流浪街头,他宁愿一个人生活。他盼望着母亲在盛怒之下,吐出那两个字:离婚!可是,没有。母亲无论发多大的火,从来都没有吐出过这两个字,这两个在方锐想来简直美好得如莲花般的字,这两个能让人彻底解放让人从心里吐出一口长气的字。不,母亲的表现就好像她压根都不知道,这世上的夫妻除了死缠烂打之外,其实还有别的出路。有一次,方锐实在忍不住了,在母亲怒骂父亲的时候,突然叫喊出来:“你们离婚吧!赶紧离婚算了!”结果,父母的战争戛然而止。他们瞪大眼睛,像看外星人一样,朝他投来一致的目光。母亲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父亲更是气急败坏地踹了他一脚。他们痛心地嚷着:“逆子啊!逆子啊!我们离婚了,难道你就有什么好日子过了?”在他们看来,一个挑唆自己父母离婚的孩子,真是太没良心,太可怕了。

方锐一直琢磨不透自己的母亲。在他的记忆中,母亲的形象就是不休止的辱骂和责打。家里一大一小两个男人都在她的吐沫星子下,忍气吞声地讨生活。可是,她嘴里说的一直是:我为这个家牺牲得还不够啊?我算是被你们彻底地毁了!——方锐最搞不明白的,就在这里。母亲肖淑珍总爱把自己看成“受害者”的角色,但在方锐的眼里,哪个受害者能有她这样的威风,这样的霸道呢?可是,她在一贯的威风和霸道之后,为什么还有满腹的怨愤和委屈呢?

当然,方锐也承认,母亲肖淑珍是个特别能干、特别勤俭的女人。就在她生气骂人的时候,她的手上也没闲着。她或是拖着地板,或是剥着青豆,或是洗着衣服,或是织着毛衣,总之,她是边干活边骂人,似乎骂人就是她干活时的音乐伴奏。而父亲方宏伟呢,则喜欢缩在沙发的一角,皱着眉一言不发地抽闷烟。从母亲骂人的话里,透出来她对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那种切齿透骨的仇恨,可是,让方锐感到奇怪的是,都恨成这样了,吃的,穿的,用的,在生活的各个方面,她还在尽最大可能地满足着他们,照顾着他们。偶尔出趟远门,她给自己买十几块钱的衣服和鞋子,可是她慷慨地给丈夫买“鳄鱼”,给儿子买“耐克”。连内裤、袜子这些小玩意儿,丈夫和儿子的,穿的都是大商场里的品牌货,而她自己呢,则挑路边小摊子上的处理品。为了一毛钱的利益,她能跟别人在菜场里讨价还价,寸土必争的,可是,每天她都会逼着儿子喝牛奶,吃苹果,一到冬天,她就逼着丈夫吃参片,喝参茶。每天的剩饭、剩菜,她舍不得倒掉,一个人吃。买条大鱼,她吃尾巴,买只鸡呢,鸡腿和鸡翅当然地分到两个男人的饭碗里。她天天叫苦,时时喊累的,可是,家里的大小事儿,基本上都靠她一双手支撑着,她连一双袜子都没有叫儿子洗过,连一块玻璃都没有让丈夫擦过。除了一些重体力活儿,她把干家务当成了一个主妇的专利。

在这样的日子里,父亲方宏伟也让方锐百思不得其解。他处处表现出一个软弱丈夫对妻子的万般依顺。他的钱包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没有超过一百元的时候,他从不敢呼朋唤友的,在家里开麻将桌,他从不敢超过半夜十二点回家,也从不敢和别的女人多说一句话。每当妻子发火的时候,他都像被灼热的阳光烤焦的树叶一样,蔫蔫地,无言地,缩在某个角落里,好像已经枯死了一样。实在忍不住了,他才吼上几嗓子。吼完了,又缩回去,等待着妻子又一轮更猛烈的打击。可是,惨烈的战争爆发后,只短短的一夜,他就能迅速地恢复常态,仿佛一头病马,奇迹般地复元了精神,抖抖鬃毛,甩甩尾巴,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在早晨的阳光中,踏着露水,轻快地飞跑起来。

方锐本来还倾向于同情父亲的,可是,渐渐地,他才感到,其实,父亲对自己的伤害并不比母亲小。想起父亲的样子,他便也慢慢地仇视起来,那仇视中还夹杂着一些鄙夷和厌恶。那时,为了自己犯的一些小错,母亲暴怒地冲自己又骂又打,方锐本来还指望父亲能拉开母亲,为自己说上几句好话的。没想到,当母亲把怒火蔓延到父亲的身上,开始连父亲一起辱骂的时候,父亲不敢和自己的妻子吵架,却敢把怒火发泄到儿子的身上。他往往也会冲上来,恼羞成怒地给儿子几记大耳光,嘴里还叫嚷着:“你个兔崽子,你不听话,他妈的,总是连累着老子跟你一起倒霉!”

方锐的心冷得像铁一样。那铁越磨越尖,有了锋利的角。

身影一晃,眼前就空了。肖淑珍倒在地上。她的手什么也没握住。她的头碰在鞋柜的拉手上,有一种尖锐的疼痛。她无奈地看着儿子决然而去,她拉不住他。

这个畜生啊!她在心里无数遍地咒骂着儿子。养不熟的狗啊!

肖淑珍最恨儿子的,就是他看自己时眼睛里喷出的那种光。那哪是一个儿子望母亲的眼光啊,那真的就是豺狼的凶光啊!

都是那个老东西害的!报应,真是报应!肖淑珍想起自己的丈夫,又恨得牙根紧咬的。

一切的事情都在那个魔鬼附身的夜晚注定了。那一晚,想起来,就好像不是自己一分一秒地度过的。那一晚,决定了一个女人那么突兀而荒唐的命运。

那时,她已经有男朋友了。是自己的中学同学,中专毕业后又分回他们的母校教书。他是一个斯文的男人,个子不高,长得也不好,可是他戴一副眼镜,头发整洁,衣衫工整,连鞋子也总是擦得锃光发亮的。他的身上总是飘有一股粉笔的清气,在肖淑珍闻来,那就是一股纯正的香气,是知识分子的气息。那样的气息跟塑料厂的气味是多么的不同啊。她像一只狗,追寻肉骨头似的,追寻着那样的气息。

他们的恋爱是她主动的。因为她知道,自己爱他,多过他爱自己。不过,这没有关系,她愿意照顾这样的男人,一个吃粉笔灰的男人,愿意照顾他一辈子。那个男人是个腼腆而内向的中学教师,刚开始的时候,不过是碍于彼此同过学的情面才跟她交往的。接触多了之后,才慢慢地动了感情。他的感情有大半也是出于她对他的无微不至的关照上。那时,每个周末,她都会到他的单身宿舍里,为他收拾房间,改善伙食。她像妈妈照顾儿子一样地照顾着他。他无功受禄,享受着一个姑娘不加掩饰的关爱,心里洋溢着一种甜蜜而自得的轻飘感。而他是从没有谈过恋爱的,以为,那样的甜蜜和自得,便是爱情了。

就这样,他们的关系顺利地走了下去,也差不多到了要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如果没有那个晚上的一切,她现在恐怕就做了那个老师的妻子了。住在学校的家属楼里,晚上,挽着丈夫的胳膊,在校园里那些高大的茂盛的白玉兰树下,安静地散步。夜里,便有淡淡的白玉兰的香气飘进自己的梦里。她喜欢那样清雅的香气,她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喜欢那个矮个子戴眼镜的男人,还是喜欢他那个中学老师的职业。

可是,一个魔鬼,还是不期然地盯上了她。它穿着沉重的铁靴子,咚,咚,咚,一步一步地向她逼过来,然后,没有原因,毫无征兆地从她的身上踏过,碾碎。她甚至来不及看清那张脸。

那一夜,一笔笔的悔,痛,耻辱,恐惧,震惊,痴呆,镶嵌在她的骨头里,这么多年过去了,都没有磨蚀。肖淑珍记得,那天,她加班到很晚的时候。是盛夏时节了,她在闷热的车间一连干了十几个小时。终于熬到点了。她扯下污渍斑斑的围裙,下了工作台。身上的汗已经在她的短袖衬衫上结出了盐花。她很累,很乏,脑袋重重的,好像里面的开关打结了一样,转不动。她记不得和车间里的那些小姐妹是怎样分手的,她只记得自己机械般地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家走的时候,天上突然降下了一阵暴雨。她无遮无拦的,拿不定主意,是继续冒雨回家呢,还是该找个地方先避避雨。就在她犹豫的时候,一辆自行车在她的面前猛然刹住,暴雨中,一个男人冲她叫喊着:“小肖,快,快上车,我送你回家。”一听到那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她就知道了,那个男人是另一个车间的主任方师傅,自己曾因工作上的事情和他打过一些交道。她只知道,他从别的单位调到这家工厂还没多长的时间,写得一手好字,单位的宣传栏里若要贴个通知、出个墙报的话,大多是他的业余产品。

鬼使神差的,她竟然坐上了他的车。当他告诉她,雨太大,先上他的宿舍取把伞时,她竟然也糊里糊涂地同意了。当他把她带到自己的单身宿舍时,她竟然就顺从地跟着他走进了那扇门。……回想一切,她只觉得那晚她像吃了迷魂药似的,头脑完全不管用,身体软软的,好像可以听从任何人的摆布。她一直想不明白,这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是因为身体太过疲乏?还是她年轻无知,没有经验,放松了警惕?或者就是一种命中注定?

当方师傅带着暴烈的眼光扑向她的时候,她当然也拼命地反抗过。她咬着,抓着,蹬着,可是她就是没有叫喊。她到底是害怕什么呢?她是怕坏了他的前途,还是怕坏了自己的名誉?或者冥冥中,她对他产生过好感?或者就是她完全懵了,糊涂了,忘记了叫喊?那时,她越挣扎,他就越冲动,最终她的防线还是被他强硬地突破了……她无力地哭,哭得一塌糊涂的,到了这时,她才感到真正的害怕。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就仿佛是大地震后的一片废墟,而且永远也无法重建复原了。他也哭着,跪在地上,一边颤抖一边发誓,他会娶她。

命运的残酷就显现在它的一次性上。一切都是无法假设,无法预演,无法重头再来的。……后来,她已经做了他的妻子了,他们在自家的床上,还是喜欢把这一幕重演一遍又一遍。先是他厚皮涎脸地纠缠索要,而她则厌恶嫌烦地抵制反抗,然后是他狂躁暴烈地动用武力,她也就软弱无力地妥协接受了。一场狂风暴雨之后,是他抱着她,赌咒发誓,甜言蜜语,而她呢,则像猫一样地蜷缩在他的怀里,低声啜泣,喃喃娇嗔,最后,他们抱在一起,安详地入睡。

她质问过他,那一晚,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丑事,是不是早就对她打过什么坏主意了?他却指天发誓,这一切真的是他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的。当他把她带回宿舍的时候,天地良心,他确实没有什么过分的想法,他原本只想做件好事,让她擦干雨水,取把伞就走的。可是,当她被雨水淋湿的身体凸凸凹凹地暴露在灯光下的时候,当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汗水和雨水混杂的气息的时候,当他看她拿着自己用旧的毛巾,顺从地擦着脸上、身上的雨水的时候,他痴痴地站在一边,脑子里慢慢地就升起了一层白雾,遮天蔽日地挡住了一切……可是,她还是浑然不觉的样子,换了一条干毛巾,又从头上认真地擦到腿上。方宏伟看到这个丰润的姑娘,背朝自己,弯下腰去,她和他近在咫尺。她的化纤长裤湿透了,贴在身上,清晰地映出里面粉色的三角内裤。她那浑圆的饱满的臀部,像只巨大的苹果,新鲜欲滴,成熟欲坠,放肆地冲着他的眼睛,好像要从她的裤子里撑出来一样。那时候,她只顾着上上下下地擦,一点也没注意到身后的炸弹,随时有爆炸的可能。在那个黑漆漆的雨夜里,单薄的灯光越发显得单薄了,甚至有了一些鬼魅般的飘忽感。他没能控制住自己。他让魔鬼控制住了。

很多日子以后,夫妻两人在床头搂在一处说话时,她重提旧事,又恨又笑地骂他是个大流氓。他无限委屈地说,那时,我都三十多岁了,还打着光棍,如果是流氓的话,这个问题早不就解决了?她又骂他变态。他却嬉皮笑脸地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谁让你长了一副这么害人的大屁股呢?谁让你还把这样湿漉漉的大屁股冲着我呢?我要是没什么反应的话,那才是变态呢。她上前拧他的嘴,骂他不要脸。他躲闪着,露出一丝凄凉的眼神,咱们谁也别怪谁了,我做的事情我也负责到底了,这就是命,认命吧。

……想当年,要不是那次意外事故居然结出了果实,她肖淑珍还是不想嫁给他方宏伟的。就算他在单位里是个小头目,就算他的字写得再漂亮,他毕竟跟她一样,到底是个成天呼吸着塑料臭味的工人啊。她肖淑珍的内心里还埋着一个跟白玉兰有关的梦呢。那么芳香的一个梦,她怎舍得轻易放弃呢?她是伤残了,破败了,可是,她还想隐瞒的,她想把这样的伤痛埋在心底,不告诉任何人的,她想让时间去弥补这样的裂缝——补当然是补不上的,不过总可以慢慢地愈合吧?带着满腹的心事,那个周末,她居然还像往常一样,拎着一袋东西,走进了那个中学老师的宿舍。她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的样子,在小小的厨房里,为中学老师准备着周末的加餐。炉子上,有她特意为他炖着的一只老母鸡。当鸡汤的香气在屋子里弥漫的时候,她不知为什么突然流泪了。忍都忍不住的。还好,那时,那个中学老师正在房间里看书,备课,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失态。她坐在一张矮矮的小板凳上,蜷缩成一团,呆呆地望着炉子上冒着蒸汽的瓦罐,泪如泉涌。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祈求着:老天爷,保佑保佑我吧,让这件事情快快地过去吧,今后,我一定会对他更好的,更好的……

然而,命运还是没有放过她。它像一个恶作剧高手,不制造出一点戏剧性的后果出来,绝不肯罢手。肖淑珍提心吊胆地过了一个多月之后,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记得,当那件事情被确认的时候,她躲在郊区一家卫生院的厕所里,一边捶着自己不争气的肚子,一边哭得死去活来的。医生说,如果做手术的话,需要单位开证明。她一听就绝望了,想一死了之了。她,一个未婚女子,哪有脸面承受这样的人生变故呢?在那样的时代,一个出了这种丑事的女人,不就等于在脖子上被人挂了一只永远都摘不掉的破鞋了吗?万念俱灰的她,只好去找那个犯了错误后一直失魂落魄的肇事者。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个男人倒有了主见,他说什么也要娶她。他紧紧地抱住她,把脸贴到她的肚子上,反复地深情地摩挲着。他流着泪发誓,他会对她好,一辈子都对她好的。他还一直安慰她,这是天意,这个孩子就是天意……

方锐又上了QQ。“常回家侃侃”已经下线了。看来她真的生了气。

方锐的心一下子就空了,充满了失落的疼痛。他知道,那个女孩在网上,就像一个手捧花篮、随风扬花的小魔女,花篮中变幻着撒不完的幽默和机灵。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成了他生活里唯一的亮光了。

高中毕业后,方锐没有考上大学。母亲让他复读再考。他知道自己无论再复读几年,都是考不上大学的。书本上的那些东西,从来都没有进过他的心。进不去的,怎么努力都没用。他觉得能把高中念完,好歹拿上高中文凭,对于他来说,就已经是“物尽其用”了——这样的话,他永远不敢向父母坦白。他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可是他又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干什么的料。放榜的那个假期,一直充斥着父母的责骂和抱怨,他呢,则拿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低着头,一声不吭。假期还没结束,父母就为他联系好了一个名气很大的复读班,缴了昂贵的学费。他只能去复读了。

复读的生活无疑是压抑的,枯燥的,每天都是试题,试题,考卷,考卷。方锐像是一个蒙着眼睛的人,混在一群陌生的同学当中,稀里糊涂地过着一天又一天。人家说,债多不愁,他那时的心态基本上也是这样的。不过,每天晚上,他都会在父母的面前,装出一点发奋图强的姿态来,不到十二点,决不关灯睡觉。他想,自己这样做,也算是对得起父母口口声声中强调的那笔昂贵的学费了。

也许是看到他比以前读书用功了一点,母亲责骂他的次数明显比从前少了。不过,她似乎扮演起一个“投资商”的角色了。在饭桌上,她说得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替方锐算账。从出生,上幼儿园,读小学,进中学,上复读班,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学费,书本费,生活费,补习费,一年一年,方锐长这么大,不说花的心思了,单单是金钱,父母在他的身上付出了多少啊,如果考不上大学,那就一切都打了水漂了。母亲难得露出一点苦口婆心的样子,循循开导着:“如果你能考上大学呢,毕业后能找个薪水多的好单位呢,挣钱后能好好地孝敬父母呢,那么,我们这么多年的付出也算值得了,我们家这么多年的投资也算有回报了!你看,我和你爸爸都没有上过大学,我们只能一辈子窝在工厂里,这临到要退休的年龄了,还下了岗,我们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没指望了,现在我们全家的希望都集中在你一个人身上了,就看你能不能为父母争口气了!你放心,只要你考上大学,哪怕砸锅卖铁,我和你爸爸都会把你供出来的!”

这时,父亲也在一旁鼓动着:“方锐,你什么事情也不用想,只要一心一意地念好书,替父母争口气,也替你自己争口气!有什么难的呀?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只要工夫下得深,铁杵也能磨成针。我就不信,我们方家还出不了一个大学生!”

方锐听了父母这样的开导,不知为什么,心竟然灰了一层又一层,落入到一个绝望的死地。他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彻底丧失了希望的人,一丝一毫都没有了,活在世上一天,就是白混一天,痛苦一天。他一无所用。他倒霉可怜。他就像墙角边常年见不到阳光的卑微的苔藓,只有细菌和潮湿,总是阴魂不散地包围着他。既然这样,上天为什么还要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呢?这么一想,他真的好似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可是再一想,怎么个死法呢?都挺恐怖的,他又没有了死的勇气。真的是活不好,死不了啊。方锐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什么朋友。怎么会有朋友呢?像他这样成绩不好的学生,在学校里,本来就不会引起多少的关注,而他自己的性格又总是阴云密布的样子,少言寡语的,加上家境又不好,父母文化不高,没有任何社会地位,他只能在自卑中,越来越紧地把自己包裹起来。

按道理讲呢,父母是他生命中最亲近最重要的两个人,可是想起他们,他并没有什么温暖的感觉,他的心里只有深深的怨恨,厌恶,以及为自己这种怨恨和厌恶所激起的潜在的负疚感。从理智上说,他知道一个好孩子应该对自己的父母表示孝敬和热爱,应该包容他们的缺点,应该把他们的打骂看成一种教育方式,应该无条件地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可是,在感情上,在生理和心理上,他又完全做不到这些。是的,从小到大,父母带给他的,不是身体上的伤痕,就是心底里的伤痕。身体上的伤痕就算淡忘了,可是埋在心底里的那些伤害呢?他只要想起母亲骂得最多的那句话——你这条养不熟的狗啊——他的心就忍不住一阵发冷,打颤……

方锐低头吃饭,表面上风平浪静的样子,内心里却波涛汹涌的。哼,这样的父母,还好意思和孩子说什么投资回报之类的话。切——他们养儿子,既然是为了给他们自己带来回报,为了给他们自己争气,那么他们和孩子之间还剩下多少温暖的亲情呢?他们又有什么权利,在责骂孩子的时候,冠冕堂皇地宣称自己“我还不都是为了你好”呢?他们这么自私,这么功利的,却能显出理直气壮毫无羞愧的样子,到底是谁给了他们这种不讲道理的特权呢?是谁赋予了他们在道德上占有的这个永远不倒的制高点呢?是的,他们是养育了他,难道这不是他们应该承担的责任吗?连动物都有生育和抚养的本能,都有舔犊和护犊的爱心,他们在这件事情上,又有多少了不得的大恩大德呢?方锐想,人类真不愧是高等生物啊,他们把这样一种生物的本能,也能变成一种自利的索取不完的宝库,而且还借着一些不容置疑的高尚理由,他们真的能自欺欺人呢!什么“养儿方知父母恩”哪,哼,如果将来我养了一个儿子,我就会更加明白,任何一对父母生儿养儿,不是出于本能,就是出于自利,他们有什么恩呢?只要他们把孩子生下来了,那就意味着他们亏欠了孩子的,他们要用一辈子去偿还的,怎么倒成了孩子亏欠他们的呢?难道,是孩子们自己愿意出生的吗?

这样的想法,电闪雷鸣一样,在方锐的头脑里响彻一片。他一边想,一边忍不住浑身哆嗦。他知道,这样的想法是大逆不道的,是骇人听闻的,按照传统观念,有这样想法的人,是应该下地狱,浸油锅,或者被雷电劈死的。可是,这就是他内心里最真实的声音啊,他想压抑都压抑不了的想法啊,他怎么能欺骗自己呢?不,不,我不该这么胡思乱想的,我一定是被魔鬼缠住了身。方锐努力地劝慰自己:是啊,想想看,父母虽然这不好,那不好,虽然千不该,万不该,但他们毕竟是自己的父母啊,自己的身体里毕竟流淌着他们的血液啊,他们一天天地衰老了,他们的样子是多么的可怜啊,他们的日子哪一天过得轻松呢?是啊,他们确实为自己付出过很多的心血啊,而自己确实没有给他们带去过什么快乐什么骄傲的东西啊,他们的要求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啊,怎么样,他们都是他的父亲和母亲啊,白发一天比一天多的父母啊,自己确实是个不争气的逆子啊。

在这样两极颠倒的思绪中,方锐觉得自己简直要被这些想法给撕裂了。他一会儿站在自己这一边,对父母充满了怨愤,一会儿又站到父母那一边,对自己充满了谴责。很多的夜晚,他都被这样极端矛盾的想法折磨得无法入睡,不得不头痛欲裂地在床上翻来翻去的,拿头往枕头上拼命地撞击着。他的嘴里发出了一阵阵短促的嚎叫。他觉得,他要疯了,真的要疯了。

可是,方宏伟肖淑珍夫妻俩并不知道儿子这些复杂的内心。他们看到他一言不发地听着父母的唠叨,埋头吃饭,没有说一句反驳的话,以为饭桌上的苦口婆心,终于见到一点成效出来了,他们隔三差五地便会给儿子来番这样的开导。在他们看来,孩子毕竟是孩子嘛,不经常教育教育,敲敲警钟,怎会懂事呢?孙猴子的紧箍咒不经常念念,他恐怕也要忘乎所以地再来几次大闹天宫吧?唉,养儿就是操心受罪啊,操不尽的心,受不完的罪。本来以为孩子大了,就万事大吉了,看来永远也不会有万事大吉的那一天的。现在是操心他读书的事情,以后呢,还有工作,还有结婚,成家,抱孙子——总之,只要父母不死,这盯在儿子身上的一双眼睛,就永远也不能闭上了。家家户户都一样吧?

那天,母亲肖淑珍又在饭桌上念起“紧箍咒”来了。她说,谁谁家的孩子考到清华了,谁谁家的孩子出国留学去了,谁谁家的孩子大学毕业后在全球五百强企业上班了。正说到兴头上,突然,方锐厌恶地向她一翻白眼,不耐烦地打断她:“妈,你吃饭时,怎么总爱拿筷子在菜里捣来捣去呢?你吃就吃,不吃就不吃嘛。”

肖淑珍冷不丁被儿子一打断,半天回不过神来。她停顿了半晌,意识到自己的筷子确实正伸在一盘炒肉丝里,伴随着自己的说话节奏,浑然不觉地来回搅动着。于是,她没好气地夹了一筷子肉丝,狠狠地塞进嘴里,有些尴尬地说:“我跟你说重要的事情呢,你、你别打岔。”

“我说的也是重要的事情啊。你吃饭的时候总爱这样,卫不卫生啊?如果我家来了个客人,人家还敢吃这盘菜吗?”方锐不以为然地说。

“方锐,什么时候轮到你说父母了?再说,一家人吃饭,哪来那么多讲究啊?”父亲在一旁为母亲帮腔。

“这个习惯就是不卫生嘛,我早就看不惯了。为什么孩子就不能给父母提意见呢?谁错了都应该承认错误的!”方锐说着,有一点豁出去的感觉。是的,一到饭桌上,就得听父母的啰嗦,他早就忍不住了。借着这件小事,他在发泄着自己蓄积已久的不满。

“啪”,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母亲沉不住气了:“你说父母倒有理了?卫生?一家人有什么卫生不卫生的?你看不惯?你看不惯这个家,你就不要在这个家吃饭嘛,你有本事你就滚远些嘛,你为什么还要靠父母养着呢?父母养着你,就有权管教你!”

“算了,算了,孩子不懂事,你不要生气。”父亲劝住母亲,又对方锐瞪起眼睛,“你要好好想想,父母供你吃,供你穿,供你读书。你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父母有哪点对不起你的地方?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读书读不好,倒学会给父母挑刺了!我要是你,就先争口气,考上大学再说!”

——天哪!话又说回来了。方锐绝望地想,自己的父母可真有本事啊,无论绕多远,最后总能绕到考大学的话题上来。他挨了一顿骂,终于死心了。他想,今后吃饭的时候,就当自己是聋子是哑巴吧,就当他们在放屁吧。是的,放屁,放屁,用嘴巴放屁——这样一想,方锐竟然在心里浮出了一丝冰冷的恶毒的笑意。

这几年,方宏伟觉得自己老得很快。头发在不知不觉中,已有一半白了,落了。看看妻子肖淑珍,也老得有些不堪了。

前几年,那家国营塑料厂按照市里的统一部署,进行了改制试点。厂长和几个主要领导,一分钱不花,不知怎么地就摇身一变,个个都成了身价千万百万的大股东了。方宏伟一直没有弄明白其中的玄机。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体制一改,钱就弄到那几个人的私人腰包了,而且还是合法的?他更想不通的是,工厂一旦成了私人企业,大批工人就得遵循所谓的市场规律,立马下了岗。而自己也因年龄问题,赶上了这趟时髦的列车。

妻子肖淑珍本来没事的,她毕竟年纪还不算老,也是厂里的技术能手,下岗名单上原先并没有她的,可是她对丈夫的下岗强烈不满,又对厂里的改制严重愤慨,便和不少工人一起,三番五次地聚集到市政府门口,静坐示威什么的,在厂长的眼里,她便成了一个挂了号的“刺头”了。那些日子,天天都有改制企业的职工,到市政府门前去闹事的,后来市里迫于压力,只得全面停止了改制试点工作。那些正在进行和将要进行的,就永远也无法进行了,可是那些已经进行过的,还是成了既定的事实。

市里也做了点安抚工作,比如让工厂给每个下岗职工,发了几千块到几万块不等的补偿金,市里还举办了一些免费的再就业培训班,帮助下岗职工再就业。形势一稳定,那几个带头闹事的工人,有的下了岗,有的被调换了岗位,总之都遭到了工厂的暗算。肖淑珍也被换到一个工资最少活儿最累的岗位,跟那些刚刚招工进厂的农民工待遇差不多。她见方宏伟在家里没呆多久,就找到了一份工作,便一咬牙,一硬气,干脆自己砸掉了自己的饭碗。

肖淑珍在家里骂天咒地地呆了一段日子。那时,方宏伟因为仗着有些水电方面的过硬技术,幸运地被一家物业公司看上了,进了工程部,做起了维修工,工资不多不少,活儿也不算太累。他成天挎着一副对讲机,背着一只沉重的工具包,在那个有着几百户人家的高档小区里出没,给那些小康之家提供上门服务。通下水道,修水龙头,查电路,更换公用灯泡,他做着这样的杂事,在别人的眼里,就是一个勤杂工之类的社会底层角色了。他好像机器人似的,被那只总在呱啦呱啦叫唤的对讲机遥控着。刚开始的时候,方宏伟的心里还有不少羞愧、委屈的感觉。好歹他做了那么多年的车间主任了,大小也算个官儿,在那个几十人的小集团里,他还是有点头脸的人物。可是没想到,自己到了头发花白的年纪时,却必须在那个只管了三个维修工的小小部门经理的呵斥下,小心翼翼地做事。那个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的部门经理,每天早上都要开个短会,虽然包括他自己在内只有四个人出席,但在那个例会上,他会拿出领导的派头,神气活现地给三个手下训话:“知道不知道?业主就是我们的上帝,你们要全心全意地为他们服务,让他们满意。被业主投诉一次,扣半个月工资,投诉两次,扣当月全部工资,投诉三次——哼!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一开始,方宏伟听到这样的训话,就觉得自己的头皮发麻,脸颊发热,好像自己是个在光天化日下被人抓住的小偷似的,虽然那些话都是泛泛而谈的,但在他听来,字字句句却像是针对自己的一样,让人有一种难言的屈辱感。但是很快,方宏伟便适应了这样的工作。他庆幸自己是个伸缩性很强的人,很能给自己找台阶下。是啊,人到了哪种田地,不都得走下去吗?既然只能接受现实,那就接受吧。脸面这东西,说大就大,说小也小,其实只是自己心里的那一个念头、一道门槛而已,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家皇帝溥仪过普通人的日子,都能过得踏实呢。人这东西啊,该低头就得低头,该认命就得认命,有什么好说的呢?

找到新岗位后,方宏伟的烦恼其实就不在工作上了。他的烦恼其实还是那个老烦恼,他自己一辈子的烦恼——他的后院一直没有安宁过。那几年,肖淑珍正在更年期,突然又遭遇丈夫下岗,自己失业,本来就爱抱怨爱发脾气的她,简直变得有些不可理喻了。在家里,她常常无端地挑起事端,引发战火,骂完了闹完了,她又歇斯底里地大哭,口口声声地说日子没法过了,自己不想活了。开始的时候,方宏伟还能尽力用好话去劝慰她,说一些“做人眼睛不要向上看,而要向下看”“车到山前必有路,没有过不去的坎”之类的老话,可是后来,他发现妻子的哭闹只是一种发泄而已,就像一条蓄满了洪水的河流一样,水汹涌到一定的高度,怎么堵都是没用的,只能任它肆意倾泻。自己劝得越多,她反而会闹得越凶的。方宏伟便不管她,由着她闹。他仍然像年轻时那样,缩在沙发的一角,一言不发地抽着烟。有时,他会朝妻子的身上冷冷地扫去一眼。他看到一个又丑又老的女人,正在不停地数落着,哭泣着,他突然从心里升起了一种荒唐的感觉。瞧啊,眼前的这个女人,怎么会是他的妻子呢?他怎么会跟这样的女人生活了半辈子呢?他想,他这一辈子都算完了,一辈子的快乐都被这个女人给毁掉了,早知道跟她结婚有这样的后果,他当初就是——就是去坐牢,也不能娶她啊!他当初就是——就是自己把自己阉了,也不能碰她啊!有那么短暂的一刻,他甚至有跳起来掐死她的冲动。死吧,死吧,大家都一起死掉算了!自己真是倒了霉了,倒了八辈子大血霉了!

方宏伟拿烟的手,在剧烈地抖动着。他的牙根处鼓出了坚硬的包。他拼命地克制住自己,吸完了一根烟。等他点上另一支香烟的时候,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他又朝妻子投去了一眼。可是,这一眼,让他的身心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他看到了一个无比可怜的女人。这个女人的眼睛是红的,鼻头也是红的,脸上挂着依稀的泪痕。她的皱纹每一根似乎都延伸到他的心里,她的白发每一根都刺着他的眼睛,她身上的每一道肉,每一块骨,似乎都是从他的身体里长出来似的。她的气息,一种说不出来的气息,只有他能够闻到。他熟悉她的一切,似乎比对自己还要熟悉。她的身上留着这么多年的岁月,这么多年的痕迹。那些岁月和痕迹,其实也是他自己的。她是他的文物,这个世界上唯一属于他自己的文物。她的身上,肉里,骨头里,气息里,充满了他的印痕,他的信息,他的体温,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么一想,方宏伟的鼻子就酸了,眼圈也红了。他低下头,用手轻轻地抚去了眼角沁出的泪花。唉,不管怎样,她是这个世界上自己唯一亲近过的女人啊,唯一给过他温暖的女人啊。她真的能让他心碎啊。

方宏伟知道,自己说到底还是个心软的人。他一辈子吃亏就吃亏在这上面。如今在这个世界上,那些混得有头有脸的人,那些活得潇洒滋润的人,哪个像他这样,心黑不起来,脸皮厚不起来呢?那些人,个个都像狼一样地狠,像狐狸一样地狡猾,脸上挂着笑,心里横着刀,一碰到跟自己有关联的利害,便什么手段都能使得出来。而他呢,他的内心里还有不少的清规戒律,还有不少的道义良心。他抹不开脸,横不下心,一切昧良心的事他都做不来。

也许,在这样的时代,像他这种性格的人,就只能过着这样按部就班、窝窝囊囊的日子了。他活得多么憋屈,多么落伍,多么狼狈啊。想当年,他可是意气风发的工人阶级老大哥啊,代表着新中国最先进的生产力方向啊,是这个国家最光荣最自豪的主人翁啊,报纸上,广播里,天天都是这么说的,这么唱的啊。然而,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不知不觉中已沦落到社会的底层?他已渐渐被时代的列车远远地抛在了后面?是的,自己的窝囊,有妻子的原因,但如果没有妻子的抱怨和吵闹,自己真的就能活得扬眉吐气了吗?方宏伟心里很清楚,与其说妻子对他不满意,还不如说,他自己对自己不满意。远的不比,就拿厂长来比吧,人家进厂比自己还要晚几年呢,年龄也比自己小几岁呢,可是短短几年,他往自己的口袋里捞了多少钱啊,而且还是所谓的合法收入呢。不管怎样讲,人家的这种手段,这种本事,这种魄力,他方宏伟能有吗?说实话,如果把那些钱放在他方宏伟的面前,他估计都不敢把它们揣进自己的口袋里吧。

这么一想,方宏伟的心里就涌起了一些自怨自艾的情绪,再一想,甚至有些自暴自弃的感觉了。是的,短短的这二十多年来,时代变化得真快呀,就像轰隆隆地坐过山车,一会儿地下,一会儿天上,眨眼工夫就翻了好几次天地了。那么多的高楼大厦,那么多的时髦广告,那么多的豪华汽车,城市,哪还有一点从前的影子?可是,他自己并没有多少的变化,真要说变,那就是他比年轻时显得更沉默了。他常常觉得无话可说。这样的时代,他看不懂,这样的生活,他跟不上,这样的家——更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除了在教育儿子时,开开口外,其他的时候,很少能听到他的声音。他活得像一口无底的深井,吞噬着妻子扔进来的一切垃圾,最多只听到一点低沉的回声。他生活中唯一的消遣,就是看电视。好在现在电视台的频道很多,各种节目应有尽有,就像魔术师手中的扑克牌,一打开来,就让人眼花缭乱的。还好,妻子在看电视这件事情上,没有多少苛刻的挑选,基本上由他。她的家务忙不完,好不容易忙完了,她遇到什么看什么,眼睛看着,心里还在想着明天的家务,看不上多久,她就会打着哈欠说要睡觉了。做丈夫的,便也顺从地关了电视。两人终于平安上床,把日子又打发走了一天,把人又催老了一天。

肖淑珍辞职回家后,方宏伟从来没有提过让她出去找工作的事。家里的经济大权都握在她手上,对于那些家庭开支,她比他清楚多了。他知道,依她的性格,她会比他更着急的。她之所以不断地在家里吵闹呢,其实也是内心着急的缘故。果然,在家里呆了不到一个月后,肖淑珍就出去了。可是,这一出去,她才明白,像她这样没有文凭、年龄又超过四十的中年妇女,眼下想找到一个合适的饭碗,那真是用竹篮去打水啊。她在劳务市场上跑了一圈又一圈,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条件根本不符合任何一家公司的招聘要求。连街道办负责再就业工作的人也告诉她:“肖大姐啊,你要现实点,我们见得多了,像你这种情况的,除了在家政公司做做保姆,在清洁公司搞搞卫生之外,还真的没有多少合适的工作呢。”

做保姆?搞卫生?肖淑珍一听,心就沉到了谷底。当初,她把辞职报告往厂长的桌上一甩,高声大气地说:“姓汪的,你看清楚了,你肖大姐不是傻子,老子才不穿你给的小鞋呢!”

那个胖乎乎、圆滚滚、提早发福、老成模样的汪厂长,不,汪董事长,在肖淑珍的报告上瞄了一眼,嘴角挤出了一点笑意,慢条斯理地说:“肖大姐,你可要想好了,鞋子再不舒服,毕竟还是一双鞋子,总比光着脚丫要强啊。本来脚是长在你身上的,你怎么走我都没有意见,但你毕竟是厂里的老职工了,为工厂做过贡献的,所以我好心好意地提醒你,你还是回去再想想吧。”

“好心?你们能有什么好心?我们这些工人不就毁在你们手上吗?你们把工厂卖了,把钱揣进自己的兜里,还解雇了那么多工人,你们跟狼心狗肺的资本家有什么不同?”

“肖淑珍,你有什么意见可以提,但话不要乱说,乱说话是要负责任的,懂不懂?”汪董事长有些生气了,他阴阳怪气地继续说道,“你要走,我同意,不过,我可事先跟你说清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哪,哈哈,别到了给人家当保姆的那一天,再来找我哟。”

“姓汪的,你听清楚了,不要说当保姆了,就是去讨饭,我也不会讨到你门上的!”

“好啊,肖大姐,我佩服你的骨气,那么我就成全你一次吧。”汪董事长冷冷一笑,大笔一挥,就在肖淑珍的报告上签下了“同意”两个字。

……肖淑珍又在家里闹过一段日子后,才去清洁公司上班的。那段日子,她把丈夫骂得像儿子,把儿子训得像孙子,把家里闹腾得乌烟瘴气的,灰尘都落不到地上去。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充满了怎样的痛,怎样的恨啊。她一生好强,从不服输,在厂里干活,她事事争先,几乎年年都能拿到“先进个人”的奖状和奖金。回到家里呢,所有的事情,她也靠自己的一双手,利利落落地全给收拾妥帖了。她虽然过着柴米油盐的琐碎日子,但脊梁还是笔直的,心气还是鼓鼓的,里里外外还是受不得什么委屈的。从前,每当跟厂里的那些姐妹们闲聊的时候,她和她们一起,也没少抱怨过自己的家庭,可是她的神态中还是藏着一些明显的得意劲头的。她心里很清楚,她的丈夫毕竟没有花过心,她的儿子毕竟没有闯过祸,毕竟在家里,她还能把丈夫和儿子都管得服服帖帖的。就凭这一点,她肖淑珍的日子虽然不滋润,不顺畅,但她活得多么有志气,有威风啊。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还会落到伺候别人的地步!是的,当保姆,搞卫生,虽然说起来也没有什么丢人的地方,都是光明正大地凭着一双手吃饭的,可是,那毕竟是伺候人的工作啊,除了自家人之外,她肖淑珍真的还不愿意伺候别的任何人呢。她躺在床上,把头埋在被子里,哭啊哭,一直哭,不甘心哪。说实话,苦点累点她都不怕,她就是不愿意伺候别人哪。她怎么会落到这一步呢?

当然,后来,她还是抹干了眼泪,去清洁公司上班了。她那么一个好强的人,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份于她看来总有些屈辱的工作。只这么一条路嘛,她有什么办法?总比给人家当保姆要强些吧。她穿上了清洁公司发的一套极不合身的土蓝色工装,戴上了一张贴有自己相片的工作牌,套上了一双鲜红色的橡胶手套,成了一名搞卫生的阿姨。办公楼里的那些大小白领们都叫她“阿姨”。那是一座二十几层的办公大楼,卫生由他们那家清洁公司承包了,而肖淑珍呢,负责其中的两层,所有的房间,厕所,过道。虽然,她的工作有个光鲜的名号,保洁员,可是她还是消除不了那种伺候人的感觉。

一穿上工装,肖淑珍就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个人的脸像戴了面具一样,没有一丝表情,手和脚都僵硬得好像刚刚安上去似的,最重要的是,这个人没有心,她只会机械般地干活。她把自己藏在一个严严密密的套子中,冷着脸,低着头,从早到晚,手脚不停地拖地、吸尘、整理废报纸、擦桌子、倒垃圾、扫厕所。那座大楼的环境不错,光洁的大理石地板,雪亮的日光灯,空调一年四季都开着,好几台大电梯上上下下不停地穿梭。这样的环境越发增添了她的陌生感。她不知道那个戴着工牌总在忙碌的女人是谁。在偌大的世界上,没有人认领她。她也不想认领她。

那时,方锐已经渐渐适应了复读班的生活了。

复读班里的学生形形色色的,大家都是借着一份短暂而临时的缘分聚到一起的,彼此没什么深交,也就不会有太多的纠葛。大多数人都在憋着劲复习功课,好像大学之门,就是天堂和地狱的界限之门似的,他们拼掉小命也要挤进去。但也有一些人,就是冲父母而来的。他们在复读班已经读过两三年了,一般家境都较富裕,读书学习考大学完全是照顾父母面子的事情,虽然成绩不好,但他们不担心,反正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考下去,碰运气呗,哪天实在不想读了,就让父母给些本钱做生意,或是托些关系找工作,总之,世上有路千万条,父母就是大后方,他们活得潇洒自在。只方锐,丧家的小狗一样,凄惶,孤独,贫寒,自卑,看不到前途,也找不到依托。他似乎是凭着一种生活惯性,在复读班里混着,一天又一天,人坐在课堂里,心却不知飞到了哪里。

那些头发花白、经验丰富的老师们,身经百战,已经带过无数届毕业生,有过无数的辉煌战绩了。他们总是说:“你们不要太紧张了,只要跟上我的复习节奏,把我在课堂上讲的内容消化掉,把我让你们看的辅导书弄明白,把我要你们做的习题册全部做完,那就没什么问题了——”可是,在他们嘴里这些轻描淡写的要求,对方锐来说,已经是够吓人的了。他们说的是不错,如果把那么多的辅导、练习,都做完,都弄懂了,那么,毫无疑问,就是猴子也能考上大学的。但关键是,以方锐的学习基础、理解能力,他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那些辅导和练习都拿下来呢?

方锐越学就越泄气。他开始在心里默默筹划起一件事来,一件对他来说,非常大的事情。那件事在他的心里,起先像是一层薄薄的雾气,慢慢地变浓,加重,凝固,直到成型,轮廓清晰。他下了决心:如果明年还是考不上大学的话,那他就离家出走,一个人跑到南方打工去算了!反正再也不读书,再也不呆在家里了!想想人家没文凭的农民,都能在城里找到饭碗,他一个高中生未必就养不活自己!

这么想着,多年来,在他心里涌堵着的洪水,令人窒息的洪水,快要决堤的洪水,似乎找到了一个隐约的出口了。虽然这出口还是想象中的,充满了危险的,既无边的大,又虚弱的小,但他还是深深地从心里舒出了一口气,似乎,走到绝境的他,借这样模糊的憧憬,总算依稀看到了一点微光了。是的,在这世上,他还不至于就无路可走,死路一条吧?

不过,这样的想法,他无论如何是不能告诉父母的。如果提前和父母商量的话,他们不把他骂个狗血淋头,不把家里折腾个天翻地覆的话,是不会罢休的。所以,他现在还得小心从事,继续伪装,到时候,再远走高飞,来个先斩后奏。到了那时,木已成舟,他们不同意也只能干瞪眼了。

方锐为自己的勇气激动起来。是啊,活了这么多年,他怎么都没想过,要自己做回决定呢?听话,听话,这么多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听父母的话——小学的时候,他想到少年宫学画,老师也说他有天赋,但父母却说,画画是玩儿的事情,又不算成绩,既花时间又花钱,如果真要参加什么辅导班的话,不如报个奥数班、英语班什么的——于是,他什么也没学。中考的时候,他想读技校,学工艺美术,父母还是不同意,他们的理由是,现在的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一个技校毕业生,将来能干啥——再说,听起来也丢人。后来,选择文理科,他自己什么也不说,干脆把学校发的表格往父母面前一递,等着他们做决定。再后来,就是他们问都没问他,就直接交了学费,让他上了这个复读班。

是的,听父母的话,也没错。如果他的父母是有头脑有智慧有眼光的人,那么,他方锐为什么不乐意听他们的话呢?可是,关键的是,他们自己在生活中,就是失败的人。他们不仅是事业失败,更是人生失败。他们的生活,没有幸福,只有抱怨。他们的日子,充满了悲愤的地道的失败感。这样的父母,怎么能把他的人生规划好呢?听从了他们的教导,他方锐不也像他们一样,沉重地从一个失败走向又一个失败吗?

一想到父母,方锐仿佛又陷入到无法摆脱的淤泥之中。一个人怎么能摆脱自己的父母呢?就像一个人怎么能清除掉自己身上的每一滴血液?他烦透了,趁中午休息的时间,偷偷溜到不远的一家网吧。他上网了。他知道,他在犯罪。一个正在复读、准备向高考冲刺的人,却溜到网吧上网,这无论对于父母还是对于他自己来说,都是地地道道的犯罪。——可是,他实在没办法了。他学不下去了。再学下去,他真的要疯了呀。他要借助那光怪陆离的虚拟世界,暂时忘记一切。像一个吸毒的人,他只要一时的解脱。

开始,他还算有节制。一个星期只去两三次,只上网看看时政、新闻、八卦什么的,也只在中午休息的时间去。晚上,他一般都在教室里自习到十点钟,回家后,还要在灯下硬撑到十二点——他想把中午浪费的时间补回来。渐渐地,他就管不住自己了。他申请了QQ号,以“孤家寡人”的名字在网上聊开了天,竟然聊上了瘾。他有时拍砖,有时转贴,有时就是漫无边际地瞎起哄。玩着玩着,他觉出了网络的便利和神奇。那里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假面舞会,人们在里面随心所欲地宣泄,表演,搞怪,为鄙俗而无奈的人生,寻找到一个安全方便的排泄口。网上的世界充满了虚假的烟雾,却又带着真实的体温。在网上出没得久了,方锐觉得,网络简直就像一个有求必应的菩萨庙,无所不包,无所不能,他香也不用烧,头也不用磕,只轻轻一点鼠标,一个隐秘的百变的菩萨,就会把他所需要的东西,呈现到他的眼前了。于是,他不顾一切地扎了下去。他没想到,这世上,竟然有这么一处地方,一个如此好如此妙的地方,可以让他把身心全部藏起来,藏好了,谁也找不到。真的,谁也别想找到。那里,有他想要的一切。那里,也可以让他忘记一切。

网上最吸引他的东西,自然还是那些和异性相关的话题。无论是爱也好,还是性也罢,在方锐看来,都带着一种让人热血沸腾、心脏爆裂的能量。那些字眼,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个都闪着光、喷着火、充满了奇异的香气,看一眼就像吸一口麻醉品。面对那些魅惑的文字和照片——哇呀呀,不得了,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着剧烈的化学反应,起火,燃烧,升腾,迷失,在遁入一片黑暗后,一泻千里地崩溃。爽,超爽啊!这一连串的反应让他羞耻,恐慌,迷醉。他抑制不了。他越压抑那反应却来得越猛烈。是的,是的,这恐怕就是“吸毒”的感觉吧?恨它,又离不开它。那些文字和图像烧得他双颊绯红,像害着可怕的肺炎,烧得他连下午的课也无法上了。不想上了。

那天下午,上课铃已经响了,可是方锐的座位却是空空如也。方锐给同座发了一条短信,说自己肚子痛,拉肚子,不能来上课了,让他替自己请个假。就这样,方锐像个可耻又可悲的叛徒一样,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从课堂上出逃了。

肖淑珍渐渐适应了保洁员的工作。活儿其实并不比做工人的时候重。扫地、拖地、洗厕所、抹灰、倒垃圾、擦窗户,就是这些谁都会干的事情,没有一点技术含量,也没有任何花样变化,独立作业,无须合作,只动手不动脑的。她现在变得很沉默了。中午休息时,她跟其他保洁员在一间库房里吃饭。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她们在一起聊丈夫孩子,聊家务琐事,聊市场行情,像一窝窝拥挤的塘鱼,搅起了琐碎的水花,吐起了密密的水泡。只有她呆在一角,面无表情,一句话不说,像一只缩在水底里的鳖。从前在工厂上班时,她肖淑珍可是出了名的“铁齿铜牙”啊,她的大嗓门从来都是那些女工的“标志性建筑”啊,可是现在,她就这么突然地改变了,变得让她自己都有些不相信自己了。回到家,她对丈夫也懒得发火吵闹了,嘴巴像安了封条。她累,不是身体上的,而是一种心里的累,累得连说话都像是重体力活了。她的目光散了,有些茫然的。生活以一种她最不愿意接受的方式,把那些她最不愿意接受的东西,都毫不含糊地塞给了她。她能怎么办呢?一想到她的一生就是这样了,注定是这样了,再也无法更改了,她的人就软了,面面的感觉,灰心的感觉,精气神也就跟着那么散了。现在,除了儿子,她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好想的了。

儿子——一想到儿子,肖淑珍从心里叹出一口气来,竟落了泪。这小子,从小就透出一种默默的拧劲。你要说他不乖吧,他可从来不在外面闯祸的;可你要说他听话吧,你又能明显感觉到,他跟你在暗中堵着那么一股气。他眼睛里总是闪着一种冷冷的挑剔的光,跟人亲不起来。是的,她是他的母亲,她一心想和他亲近啊,给他吃,给他穿,怕他饿,怕他病,家务活儿从不让他沾根手指,还要她怎么样呢?她承认自己对儿子的管教是严了一点,可是,打他,骂他,无非是想让他成器,有出息。其实打完了,骂完了,他还不是她心窝上的宝贝儿子么?哪里会真的跟他计较呢?再说了,哪有父母不打孩子的?小时候,她自己的父母管教他们几个孩子时,比自己可严多了,打骂是家常便饭,还有很多一丝不苟的规矩,但他们几个儿女,哪个不对父母恭敬呢?老话不是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吗?不是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吗?但方锐这小子,你打他骂他,他不还嘴,不还手,可是,你瞧瞧他的眼睛吧,那里都是仇恨啊,豺狼一般的仇恨!

肖淑珍一想到这个,就觉得伤心,绝望。她想,这么多年,养条狗,还能看家呢,还能摇摇尾巴呢,可是她亲生的儿子,却把母亲当成了仇人!

想到他还是婴儿的时候,他躺在她的怀里吃奶,两只胖胖的小爪子,像抱着一只大香瓜似的,抱着她的乳房。那时,她看他闭着眼,拼了命似的吮吸,总忍不住揪揪他的小耳垂,笑着骂一句:饿死鬼投胎啊。她给他喂奶,一直喂到了一岁半。那时,这小子已经长了牙,她的奶水不够了,他力大,把母亲的奶头拽得脱了皮,露出了一道血口子。就这样,她还是希望他能多吸几口奶,舍不得让他断奶……想到这里,肖淑珍的泪落得像下雨一样。

唉,这么多年了,她也不存幻想,儿子能跟自己有多亲了。她现在只剩下一个盼头,那就是,他能考上大学!她供他上完大学,她就不管他了,一切随他去了,她做母亲的也算尽到心尽到力了。她知道,现在,大学毕业生也难找到工作了,但如果你不考上大学,像他们这样无钱无权的人家,不是更没出路吗?再说了,儿子的学习成绩不算好,但也不是糟糕得一塌糊涂的,上次也只比本科线少了十几分而已,加把力还是很有希望的。如果,在这种节骨眼上还不去拼一下,岂不要后悔一辈子吗?这是很明白也很现实的道理啊,他方锐怎么就不明白呢?他若能够自觉一点,她又何苦要整天盯在他的身后呢?

是的,儿子不懂事,自己可不能跟他一样糊涂啊。肖淑珍想,我还是要继续给他当好这个后勤部长的。吃的,再营养一点,丰富一点,生活上,尽量不让他有丝毫操心的地方,他要的钱,只要是用在学习上的,都满足他,功课上,那些课本练习题我是看都看不懂的,谈不上辅导了,但在学习态度上,该督促的时候,我还是要督促几句的——其他的,只要他没有什么大错,也少骂他一点,更不要打他了。——总之,一句话,一切都围绕高考了!

认识“常回家侃侃”,就是因为她取的这个网名。他们是不打不成交。

那天,方锐无意中在一个名为“知心话”的论坛上,看到了一张帖子,标题是:对父亲的爱再也无法说出,署名是“常回家侃侃”。这个人在帖子中说自己从前是个叛逆的女孩,在跟父亲发生了一场冲突后,好多年都没跟父亲说过一句话,后来因为父亲的突然去世,她明白了,有些事情是无法弥补的,包括对父母的孝顺,对亲情的忏悔。她在论坛上公布了自己的QQ号,希望有类似经历的人,和自己联系,大家互相交流亲情故事。

看着那些充满了深情又夹杂着悔恨的文字,方锐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那些话好像都是针对自己的一样,让他如芒针在背。他立刻用“孤家寡人”的名义,在QQ上好好地将她嘲弄了一番。他说,她是个背负着传统观念的老古董,什么父母之爱啊,养育之恩啊,全是欺骗人愚弄人禁锢人的大铁笼。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自私自利的,而亲情就是欺骗中最大的欺骗,虚伪中最大的虚伪,苟且中最大的苟且,因此也是伤害中最大的伤害。最后,他反问她:“难道因为你父亲的去世,就改变了从前的一切吗?那些伤害就不存在了吗?死有什么了不起的?反正每个人,包括我们自己都要死的。”

“常回家侃侃”听了他一番高论,马上回信惊呼他“大逆不道”。她被他激怒了,骂他冷血,没有人性,垃圾。她说,就算你被自己的父母伤害了,或者抛弃了,也不能这样对待父母啊,没有父母,你连生命都没有,就凭这一点,你难道不该感恩吗?

他马上反驳道:父母是为了自己的快活,才生下我们的,这是所有动物的本能,难道这也是什么丰功伟绩吗?

就这样,“孤家寡人”和“常回家侃侃”一来二去的,在谁也说服不了谁的交流中,倒成了一对亲密的网友了。她说,不管怎么样,他是个敢于讲真话的人,她还是佩服他的勇气的,再说,她对他的身世也充满了好奇,她一心想要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伤害,让他把父母的恩情能一笔勾销。她真是一个好心的姑娘,把他当成了失足青年或迷途羔羊之类的人物,莫名地同情他,希望用自己的人生体验感化他,甚至产生了一点拯救他于火海之中的崇高感来。而他呢,则喜欢她敏锐的反应能力和幽默感。当然了,她是一个女孩子,她的文笔也处处透出一种女孩子特有的细腻和温存的气息,这是他最喜欢她的地方。所以,他们两人的聊天记录,还是他主动的时候多。他基本上每天都会对她问候一番,骚扰几下的。哪天没跟她逗逗嘴,聊聊天,这一天对他来说,就像没吃饭一样,无精打采的。

她一直想说服他,唤起他对父母的柔情。有一次,她在聊天时问他:“你跟父母在一起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什么快乐的回忆吗?”

看着这行字,方锐的心猛地一震。——快乐的回忆?是啊,在哪里?在哪里?

回想自己的三口之家,他觉得,他们每个人的存在,似乎都是为了给另外两个人制造灾难而生的。他们是彼此的恶魔。他们既是施害者,又是受害人。从他有记忆开始,家里的气氛就一直像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战局似的,危机四伏,战火不断的。他极力在脑海中搜寻着,回忆着。难道他们一家真的连一丁点快乐的记忆都不曾有过吗?

他记得,从前父母都还没有下岗的时候,有那么几年,家里的生活虽谈不上富裕,但还算衣食无忧的。有个星期天,难得的好天气,好心情,父母带他上公园去拍照。他们两人都换上了出门才穿的衣服,母亲甚至还穿了一条玫瑰红的长裙子,淡淡地涂了口红,描了眉。他也换上了新的衬衣,牛仔裤,崭新的白色运动鞋,就是母亲在外地给他买的那双耐克牌运动鞋,他盼了很久的一双鞋。他穿上后,蹦了几蹦,神气得像一头撒欢的小马驹。那一天,全家人的情绪都很高。父亲的脖子上挂着一只傻瓜相机,脸上也挂着有些傻气的笑容。母亲也难得地绽开了笑脸,将手塞进了父亲的臂弯里。看到父母的样子,方锐从心里,漫过一种甜蜜的暖流。是的,那天开始的时候,他们一家确实是快乐的。在公园的假山旁、石桥上、大树下,他们留下了那么多标准的“茄子”式照片。

气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对了,当自己在公园里的一条林阴道上胡奔乱跑的时候,不小心和对面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一脚重重地踩在自己的新跑鞋上,鞋上露出了肮脏的大黑印。他不禁“哎哟”叫了一声。定下神看清,对面也是个男孩子,虽然比自己高半个头,但年纪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两个孩子互相看看,眼睛里虽然都有些恼怒,但什么也没说,准备走开了。

可是母亲冲了上来,把人家孩子推了个趔趄:“我说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不长眼啊,你把他的白鞋踩成了这个样子,就这样算了吗?”

那个孩子一愣神,红着脸辩解道:“这能怪我吗?是他撞的我!”

“明明是你撞的他,你还撒谎!你看怎么办吧!你认识不认识,这是一双耐克鞋,名牌鞋呢,才穿第一天就被你踩成了这样,你要陪!”母亲的大嗓门直冲云霄,她的样子活像开人肉包子铺的孙二娘似的。

那男孩看这架势,虽有些胆怯,但语气仍很倔强:“是他撞的我,干吗要我陪!我就不陪!”说着,他一转身,准备开溜。

母亲一把拽过男孩的衣袖:“你还想跑?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吗?”

男孩扭动着自己的身躯,大叫着:“你放开我!放开我!你大人还想欺负小孩呀?”

这时,很多看热闹的人围了过来。方锐不好意思了,他忍不住小声对母亲说:“算了,算了,是我们不小心撞上了,两个人都有责任的。”

“你别在这里放屁!”母亲生气地对方锐一瞪眼。方锐的脸陡然挂上了一块红布。

旁观的人七嘴八舌地插话道:“这么点小事,有什么吵头?都是孩子嘛,再说,鞋子又没有踩坏!”大家看不惯肖淑珍那种泼妇的样子,舆论明显倾向于那个男孩。

“你们知道什么呀?谁要你们多管闲事的?”母亲还在叫。

“我们怎么啦?我们这是路见不平,有话要说!这么点小事,你就拉住人家不让走路,讲不讲理啊?”围观的人忍不住跟母亲吵了起来。

父亲见势,赶紧拉住母亲:“算了,算了,走吧,算我们倒霉,跟孩子有什么计较的呀?有理也说不清楚的!”

母亲看那情形,有点众怒难犯的样子,只好不情愿地松开了那个孩子,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嘴里狠狠地咒骂了几声,然后才忿忿地跟着父亲离开了。方锐像个贼似的,低着头灰溜溜地跟在他们身后,走出了包围圈。

这个“突发事件”,完全破坏了全家的兴致。此后,母亲一路上都唠叨着他们父子的窝囊,又怪儿子走路不小心。走到一张石凳旁,她急吼吼地让方锐坐下来,脱了鞋子,然后她从包里掏出纸巾,小心地擦着鞋上的黑印。直到那个大黑印变得不明显的时候,她的脸色才松动了一点。

可是,还没完。那天,还有事情在等着他们。中午在公园的快餐店里,人很多,他们每人端一碗烫手的排骨面,却怎么也找不到吃饭的座位。他们三人只好分散开来,见缝插针地寻找一些空出的座位。就在方锐挤在一处桌角,侧着身,勾着头,很狼狈地吞着面条的时候,他听到一阵激烈的争吵,炸弹似的,在拥挤的人群中炸开来。方锐的心猛一哆嗦,因为他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声音。他连忙站起身,踮起脚,鹅似的伸长脖子,紧张地眺望着。他看到了,是他的母亲!是她正跟一个样子很凶的男人在吵架。她的嘴似乎都张到了耳根旁,手激动地指点着,母老虎一样。而父亲也挤在母亲的身边,不时地帮上几句。他们像磁铁一样,把一些爱看热闹的人都吸引了过去。方锐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他赶紧低下头去,假装无事似的继续吃面。可是,他的心骇得要蹦出来。

……那天,他们没有继续游玩,早早就坐车回家了。方锐记得,母亲一路还在抱怨,还在谩骂。她脸色赤红,头发有些散乱了,衣服也皱巴巴地贴在身上,那条玫瑰色的长裙,沾了一大摊油渍。而她身边跟着的一大一小的两个男人呢,仿佛是被她押解归案的犯人,满脸的晦气,一路都抬不起头来。——这次愉快的出游,就这么仓皇而狼狈地结束了。后来,方锐就很少跟父母一起出门了。

体面。就这两个字。后来,方锐总在想,他需要父母给他的,其实就这两个字。

两个字——体面。除此之外,再无奢求。

也许,正是从这一天起,方锐试图用一个外人的目光,打量起自己的父母。他想象自己是一个陌生人,面貌冷静,目光挑剔。他就用这种冷冷的目光向父母投去。这一投,不要紧,那感觉简直触目惊心啊!他好像第一次认识了自己的父母。他们在他的眼中,是那样的卑微,粗俗,甚至是委琐!他们穿着劣质化纤衣服,不修边幅,头发干枯,脸色发黄,走路拖着脚步,说话的声音大得像跟人吵架。每天,他们关心的事情,就是吃饭,睡觉,家务,小菜的价钱,同事的攀比,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他的学习成绩!除此之外,他们的世界一片空白。他们所有的娱乐,就是每晚那些冗长的电视连续剧和一些浮华的电视晚会。他们所有的“现代知识”,就是记住了刘德华、成龙、章子怡、巩俐这些影视明星的脸和名字。他们刚刚才非常艰难地学会了使用手机,电脑对他们来说,还是不敢触摸的一堆古里古怪的冰冷机关。他们在“越穷越光荣”的计划经济的时代成长,长成了灰色的模具一样的人,没有思想,没有爱好,没有情趣,转眼却跌入“致富光荣”的商品经济的斑斓世界里。他们笨拙无能,茫然无措,迅速被时代的潮流翻卷到社会的底层。可是他们自己却感觉良好,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缺陷,只是把满腹的牢骚,强烈的不满,都归结于世风的日下,道德的沦丧,社会的堕落。他们所有的表情和语言,就是带着枯黄的脸色,紧皱的双眉,抱怨,抱怨,不停地抱怨……

这就是我的父母,我的父母。方锐一遍遍地在心里念叨着这句话。极度的烦躁过后,是无边的悲哀。他感到自己浑身瘫软,一点心气都没有了。是的,完了。一切就这么完了。没意思了。没有一丁点意思了。有这样的父母,这样的出身,带着这样血液里的烙印,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宣判了死刑的人,执行的期限虽然还没有确定,但那都是迟早的事了。

肖淑珍知道儿子上网逃学,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了。那一天,她有天塌下来的感觉,心里一片死灰。

班主任葛老师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可是,一身的师道尊严,不言自威。他可算是“镇校之宝”了,当过多年的特级教师,带过多年的高三毕业班,他教的数学是这个学校的“名牌一号”。老头子本来已打算退休,但学校为了创收,打响复读班的名气,软磨硬泡,用高薪返聘他,要他“贡献余热”。葛老师知道自己离不开学生,就像老烟鬼离不开烟枪一样。与其说教书育人是他的职业,毋宁说,更是他的兴趣。起先的推托也就是个“姿态”而已。样子摆过了,他也就满心欢喜地顺水推舟了。虽然是复读,但这是他退休后带的第一届学生,所以他一带上这个班,那种全力以赴的劲头就上来了。他暗暗想,争取再创一个升学新记录,把其他几个应届班都给比下去。

复读班难就难在学生的成分差异太大了,程度上参差不齐,两极分化特别严重。那些成绩好的,学习刻苦的,都有背水一战的意识,自己拿出了破釜沉舟的劲头,根本不要老师操心的,老师反过来还要经常提醒他们注意休息,注意身体。但也有一些成绩特别差又蛮不在乎我行我素的复读生,比应届生就难带多了,他们都有一种老油条、滚刀肉的心态,皮厚,血冷,不管你在外面吹多大的风,你都吹不到他的心里来。葛老师的工夫有大半都花在他们身上了。

方锐在班上是个不起眼的学生,成绩一般,看上去还算老实,葛老师起先并没有多留意他。后来,方锐总是借口生病,下午的第一、二节课经常不来上,葛老师便向他同桌的学生打听情况。同桌反映,方锐一上午看起来精神都不错的,搞不清楚他怎么突然就病了。这样的次数多了,葛老师就开始注意到方锐了。他派班干部暗中“跟踪”了方锐一次,谜底马上就揭晓了。

为了上网,竟然撒谎称病逃课,葛老师还从没有带过这么“狗胆包天”的学生呢。震怒之下,葛老师不仅要方锐在全班同学面前做深刻检讨,还一定要他的家长到校,否则就不让他回班级继续上课。方锐这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了。

那天,正好是母亲肖淑珍的轮休日,她在家里拆洗棉被,打扫卫生。接到老师的电话,她慌慌张张地立刻赶到了学校,连衣袖上两只红色的橡胶套袖都忘了取下来。出乎方锐的意料,在葛老师的面前,母亲一反常态,并没有对自己又打又骂。相反,她只是一声不吭地低着头,任凭葛老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痛言利害,慷慨陈词,好像犯错误的是她自己。花白头发的葛老师每说一句,同样花白头发的母亲就点一下头,看上去似乎葛老师教训的是母亲。母亲脸上的肌肉一派僵硬,看不出什么表情,好像有些痴呆的样子。方锐想起母亲平日的暴躁,易怒,有点犯糊涂了。他忐忑不安地站在老师和母亲的身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预备着风暴的来临。

葛老师让母亲先把方锐领回家,要方锐明天早上交一份检讨上来,说是“看他的态度再决定处理意见”。方锐只好拖着脚步,跟着母亲往家走。母亲还是低着头走路,没有跟他说一句话。方锐只好灰溜溜像尾巴一样地跟着。在过一个十字路口时,人行横道上的红灯亮了,方锐停下了脚步,可是母亲依然不管不顾地横穿了过去。一辆黑色的小汽车迎面向母亲冲来。“哎呀!”方锐一声尖叫,飞身拉过母亲的衣袖。“吱——”一声刺耳的刹车声猝然响起。“操,你不要命,我可还要活呢!”受到惊吓的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大骂了一句。

母亲将方锐的手猛地一甩,突然大叫道:“你拉我干什么?有你这样的儿子,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叫完,她又冲那个小车司机拍着胸脯吼道,“你撞啊,有本事你冲老娘撞过来啊!”

那个司机瞪了母亲半天,狠狠地骂了一句:“神经病!”

没想到,这句话让母亲发了狂,她突然向司机扑过去,踢着车门道:“你骂谁是神经病?你才是神经病呢!你们全家、祖宗八代都是神经病!”

司机火了,推门下车,用力在母亲的肩膀上推了一下。母亲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她好不容易站稳了,发了疯似的向司机撞去。她大喊大叫:“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敢打人呀!”

就在方锐冲上去要保护母亲的时候,正在旁边值勤的交警匆匆赶到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是交通要道啊,要吵,你们跟我到派出所吵去!”

“他打人!他还打人!”众目睽睽之下,母亲突然一屁股坐在马路当中,孩子般地嚎啕大哭起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后面被堵住的汽车上,响起了一片烦躁的连绵的喇叭声。交警连忙叫司机把车子开到马路边停下来,等候处理,然后他又不耐烦地去拉母亲起来,叫她不要妨碍交通。

母亲坐在马路上,肆无忌惮地哭着。很多人停在她的身边。她的脸上带着绝望和崩溃的表情,坍塌的蜡烛油似的。方锐看着她,不认识了。这个女人是谁呢?她又老又丑,头发凌乱,眼泪横流,鼻涕晶亮的,她正用两只红色的套袖胡乱地在脸上擦拭着。那一刻,方锐觉得世界放出了一种奇异的光芒,跟假的一样。是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方锐好像来到了一个梦里,虽然周围喧闹着,可是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的心猛然一亮:他终于看到世界的本来面目了!原来,原来,世界是假的,它就是假的啊!他的腿一软,他好像靠到什么人的身上了……

方锐不知道自己和母亲是怎么回到家的。他觉得自己好像一直走在梦境里。一个荒唐的奇怪的梦。进了家门,他飘飘忽忽地往沙发上一靠,感到最后的一丝力气也随之而去了。

这时,母亲却好像缓过劲,回过神了。她突然像注射了兴奋剂一样地抖擞起来。

一记耳光清脆地在方锐的脸上开了花。接着,母亲就像当家花旦一样,收拾停当,站到了舞台的当中。大幕一拉,灯光一打,一场无休止的精彩辱骂就此开场。方锐起先还像一堆软塌塌的鼻涕虫似的,缩在沙发的一角。渐渐地,母亲的声音就在他的脑袋里,响成了一片锐利的刀剑,响成了一片刺眼的白光了。他有些痴呆地看着母亲。终于,那刀剑就像两只尖角似的,从他的头顶上长了出来。方锐发现自己,也像一把尖刀似的,站了起来。

肖淑珍的头磕在鞋柜的拉手上,剧烈地疼痛。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感到自己流血了。她抹了一下,看着一手的血红色,觉得它们像颜料一样,那么的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啊!她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死了一样。

动手了。儿子居然朝她动手了。这一天,就这样,来了。有血为证。

……网吧里一片烟雾,昏暗中闪出几排鬼魅的缤纷的电脑屏幕。这里,汗味,烟味,脚气的臭味,食物的香味,构成了一只逼仄的铁笼子,把人箍得紧紧的,让人喘不过气来。这里仿佛是《西游记》里的一个妖怪洞。方锐坐在墙角边那只老位子上,皱着眉,眼睛木木地盯着电脑屏幕。

他心灰意懒地在网上浏览着……网站上登出了好多有关母亲节的消息和文章,还有很多有关母亲节的礼物和贺卡。绚丽的色彩,温馨的画面,甜得肉麻的煽情,还有一束束泛滥的康乃馨。原来,母亲节,就在这个周末等着大家。

母亲节。母亲。到处闪现着这样的字眼。方锐觉得它们像一只只沉默的地雷。哼,他想起自己的家事,脸上呈现出一种青铜的寒光。

是的,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他想,在这一片虚假脆弱的温情中,会不会出现这样的新闻:母亲节,有位不幸的母亲,她收到的礼物是儿子送给她的一把刀,那把刀,直接送到了她的心脏里。

他在脑中,尽情地想象着、勾画着这样的情景,一点一滴的细节,嘴角边浮出了一丝冷冷的笑意。在想象中,他仿佛听到了一声锐利的尖叫,裂帛穿云般持续地响着。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然后,他全身的血液就在那声尖叫中凝固了。那把刀,好像插到了他自己的心脏里。

他痛!超痛!巨痛!那么,在他和母亲之间,到底有怎样的一条纽带呢?他知道,无论如何,他是斩不断,割不开的了。

“常回家侃侃,常回家侃侃……”方锐望着缤纷的电脑屏幕,嘴里不停地嘟囔着。

责任编辑 赵剑云

猜你喜欢

淑珍母亲
全自动单剂量分包机应用于中心摆药的效果评价
兽医实验室微量移液器使用期间的核查
母亲的债
李淑珍剪纸作品欣赏
计算机的组成及工作原理
给母亲的信
多了或少了的岁月
悲惨世界
赵本山前妻,离婚18年打拼成百万富婆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