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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一生都在思考鲁迅

2009-09-06大江健三郎

意林 2009年15期
关键词:空虚短篇小说野草

大江健三郎

月底,我就要成为一个74岁的老人了,我想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中国之行。于是,我提出要求,希望让我去北京的鲁迅博物馆,去看看那些自己一直以来都怀疑有没有资格直接看到的东西。对我而言,我这一生都在思考鲁迅,也就是说,在我思索文学的时候,总会想到鲁迅,所以,我要从这里开始讲起。

我第一次听到鲁迅这个大作家的名字,是在我9岁到10岁的时候,当时我还在国民学校上小学。现在想来,那是收集了从《呐喊》到《野草》等鲁迅于北京时期创作的中短篇作品的一本翻译过来的小书。母亲很爱看这本书,并把它送给了我。于是,我看到了其中的一个短篇小说,叫做《孔乙己》。

我看了之后觉得很有意思,自己也想成为那个伙计,想像他那样仔细地观察大人。

后来,我上了大学里的法国文学系,作为一名23岁的东京的学生,我在东京大学的报纸上发表了一篇短篇小说,叫做《奇妙的工作》。

这是一篇阴暗的小说。当这篇短篇小说登在大学报纸上,我拿到了第一笔稿费的时候,心里却感到了喜悦。然而,母亲却是万分失望。

“你说要去东京上大学的时候,我叫你好好读读鲁迅老师的《故乡》。你还把它抄在笔记本上了:‘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隐约觉得你要走文学的道路,希望你能成为像鲁迅老师那样的小说家,能写出像《故鄉》那样美丽的文章来。你这算是怎么回事?怎么连一片希望的碎片都没有?”

“母亲,鲁迅不只在《故乡》里用了希望这个词,还有《白光》里头也用了,我就是想起了里头的一段话,才写出这篇小说的。”

说完,我就看到了母亲的眼睛里流露出可怕的轻蔑的神情,那种轻蔑我至今还是记忆犹新。母亲说道:“我没上过东京的大学,也没什么学问,只是一个住在森林里的老太婆。但是,鲁迅老师的小说,我都会全部反复地去读。你也不给我写信,现在我也没有朋友。所以,鲁迅老师的小说,就像是最重要的朋友从远方写来的信,每天晚上我都反复地读。你要是看了《野草》,就知道有篇《希望》。你看了《希望》吗?”

我坦白说,没有看过。那晚,我回到东京。母亲给我的《野草》全篇,我就在夜行的火车上读了起来。

如今,我已73岁,在夜行火车上诵读《野草》,至今已经50年。我来到了鲁迅博物馆。我想要在那个翠竹掩映的庭院里,在心里默默朗诵一遍牢记于心的《希望》的全文。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灵魂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

然而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而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

我早先岂不知道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了?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虽然是悲凉缥缈的青春罢,然而究竟是青春。

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老实说,我还不能完全清楚把握文章的意思。但至少我现在能够理解,为什么母亲对年轻的我使用廉价的“绝望”、“恐惧”等词汇表现出失望,倒让我去读《野草》里的《希望》。隔着50年的光阴,我终于明白了母亲的苦心。

(汪新才摘自《中国青年》200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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