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哲

聚焦力拓窃密案

力拓窃密案“碰巧”发生在2009年中国铁矿石谈判“加时赛”僵局和中铝注资力拓失败的时间节点上。

在中国铁矿石谈判进入最关键的时点上，国际三大矿业巨头之一的力拓在中国出事了。

7月9日，中国外交部发言人秦刚在例行记者会上证实，力拓上海办事处首席代表胡士泰因涉嫌为境外刺探和窃取中国国家机密，已于7月5日晚被中国国家安全机关刑事拘留。

同一天，上海市国家安全局也向新华社证实，力拓上海办事处的4名员工因涉嫌窃取中国国家机密在上海被拘捕。

此事一出，舆论哗然。

据报道，在力拓窃密案曝光后，国内大部分钢铁企业主动疏远了此前与力拓等矿山企业的“亲密联系”，一些已经约好的会谈也纷纷取消。与此同时，三大矿山（淡水河谷、必和必拓、力拓）中国区管理层中多位中国籍高管近期纷纷“出国公干”，其中不乏有窃密嫌疑的人士。

7月15日，中国官方英文《中国日报》援引一位匿名“业内人士”的话称，力拓贿赂了参与今年铁矿石基准价格谈判的所有16家中国钢铁公司。报道称，在中国钢铁工业协会（下称“中钢协”）安排16家钢厂的关键主管参与谈判时，力拓认识了他们。这些主管掌握着敏感的行业信息。

据中国国内媒体报道，首钢国际贸易工程公司矿业进出口公司总经理谭以新已于7月7日被北京警方拘留，原因是涉嫌商业犯罪。知情人士透露，由于谭以新负责首钢铁矿石进口业务，与胡士泰来往甚密。

在胡士泰、谭以新这两个在铁矿石贸易行业有重要影响的人物出事之后，一条关于力拓与中国买家之间商业贿赂的链条正在铺开。

力拓案引爆的时间节点耐人寻味

力拓窃密案发生在2009年铁矿石谈判“加时赛”的僵局节点上。在窃密事件发生之前，中国在铁矿石谈判中已经进退维谷。

今年5月26日，力拓与日本新日铁达成2009年度铁矿石首发价，最主要的粉矿在去年基础上只下降了32.95%，远低于中国所期望的40%以上的降幅。在其他国外钢厂纷纷无奈就范的情况下，中国选择了与矿业巨头继续谈判。自2008年11月开始的谈判，一直处于僵持状态，为逼中国就范，力拓、必和必拓和巴西淡水河谷等三巨头态度强硬，从6月中旬开始已经停止对中国的铁矿现货出口。6月30日是2009年铁矿石谈判的最后截止日，但僵局仍在继续。有消息说，中钢协已经停止了同力拓的谈判，转而同全球最大的铁矿石生产商巴西淡水河谷公司举行价格谈判。

“相信中国有关部门在此前就掌握了相关证据，只是现在才精心选择了一个时间点来‘引爆它，对力拓等铁矿石巨头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 长期研究铁矿石谈判的安邦咨询集团公司副总裁贺强表示。

力拓对此并非没有防备。据此前的澳大利亚《时代报》报道，在过去一个多月里，力拓在华铁矿石销售团队一直避免在中国内地开会，而是改在香港或者新加坡，因为他们非常担心被窃听或被监视。但由于中国国家安全局介入调查，力拓向“中国钢铁企业的内部人员行贿”的证据渐渐浮出水面。

安邦咨询就此分析认为，力拓近日在与中国铝业集团（下称“中铝”）合作上的毁约，也许是政府高调处理此事件的原因之一。

2008年2月，中铝曾联合美国铝业公司闪电出手，耗资近140亿美元，获得了力拓英国上市公司12%的股份（约占力拓集团总股份的9%）。2009年2月12日，中铝与力拓再度签署战略合作协议，拟向力拓集团现金注资195亿美元。

然而，6月5日，力拓董事会却宣布撤销对双方战略合作交易的推荐，单方面撕毁了合作协议，并决定通过向市场配股的方式筹资。同时，力拓方面还表示已与必和必拓就合资经营双方在西澳大利亚的铁矿石业务达成了协议。

7月1日，遭到“背叛”并因此陷入被动局面的中铝无奈决定参加力拓此次配股，再度耗资15亿美元以维持其在力拓集团的单一最大股东地位。

不过，对于外界猜测力拓驻上海代表处4名员工被捕一事与力拓和中铝联盟交易失败有关，中铝副总经理兼新闻发言人吕友清说：“这完全是胡说八道和造谣！”他坚决否认中铝与力拓上述事件有关，并言辞激动地怒斥：“这是有些人别有用心！”

随着窃密丑闻的曝光，力拓面临巨大的商誉损失，其在中国市场的前景已经不为投资者看好，两地股价均出现不同程度的暴跌。截至7月17日，力拓澳大利亚和英国公司股价分别从高点的77澳元/股和31.18英镑/股下跌到52澳元/股和20.8英镑/股，跌幅均超过30%。其中英国公司市值如果按配股前的总股本计算，那么比起峰值的414亿英镑缩水了30%，商誉直接损失超过1000亿元人民币。

7月22日，更有司法界人士指出，作为在纽约证券交易所交易的外国公司，力拓有可能因违反《反海外腐败法》而被美国证交会调查。

力拓窃取了什么机密

据中国媒体透露，被有关部门带走的力拓上海办公室办公电脑已被“拿下”——数十家与力拓签有长协合同的钢铁企业的资料藏身电脑。这些资料涉及了企业详细的采购计划、原料库存、生产安排等数据，甚至连有的大型钢企每月的钢铁产量、销售情况也非常明晰。

一位国有钢厂的负责人告诉媒体记者，对于钢企来说，原料库存的周转天数、进口矿的平均成本、吨钢单位毛利、生铁的单位消耗等财务数据，属于钢铁企业机密信息，不得随便外传；此外，一个钢铁企业的生产安排、炼钢配比、采购计划等，也属于企业内部资料。

“如果力拓掌握大部分钢企的财务数据和生产安排进度，那么，在铁矿石谈判中将很轻易掌握中方的谈判底线。”上述负责人表示。

“在我们公司，能知道原料库存、生产安排、销售情况等细节的人不超过10个。”河北钢企相关人士对媒体记者表示，矿山能够掌握这些企业机密，可能早已买通相关企业的具体生产经营人士。

“矿山对钢铁企业很多内幕的掌握可能更多来自钢企具体的业务人员。”有业内人士表示，以目前涉案的谭以新来看，虽然胡谭私交很好，但谭在首钢身居高位，最多是透露铁矿石谈判的一些细节，不可能自降身份把首钢的生产经营信息等细节都提供给胡士泰，矿山更有可能通过具体部门的人员了解这些资料。

钢铁业资深人士告诉媒体记者，由于矿山企业在招聘时突出“有在大型钢铁企业工作经验”的细节，矿山企业中很多员工原本就是中方钢企的中高层职员，对于钢企的生产情况自然了然于胸。即便是新近的生产销售情况，他们通过一些人脉关系也能够轻易取得。

不仅如此，矿山企业“以客户为中心”的销售策略在实际工作中也得以最大限度地体现。通过百度搜索胡士泰的一些行程可以发现，胡士泰几乎每个月都与下属一起到钢厂考察，这其中不仅包括宝钢、首钢、莱钢等钢企巨头，也包括新钢、萍钢、敬业等中小钢铁企业。而只要胡士泰到访，各企业的董事长、总经理一定会出面隆重接待。

接触过胡士泰的业内人士表示，胡士泰平时接电话很少用手机，一般会要求对方拨他的座机号码，“现在看来，可能是担心被窃听”。

“力拓们”如何实施窃密行为

网上可以查到的资料显示，胡士泰出生于1963年（亦有说法说他其实出生于1957年），原籍天津，从北京大学毕业后，在国有企业中信集团工作，后进入澳大利亚铁矿石生产商哈默斯利（Hamersley）工作。在力拓收购哈默斯利铁矿后，胡士泰仍留在哈默斯里铁矿工作。“他前前后后在哈默斯利铁矿工作了快20年了。”一位熟悉胡士泰的人士表示，后来，胡士泰移民澳大利亚，取得澳大利亚国籍。

像胡士泰这样拥有国企背景，又拥有国际化视野的人，也正是三大矿山企业希望招聘的目标，目前在三大矿山企业中国区任职的高管，也都有类似的经历。

三大矿山在中国招募高级行业人才，始于11年前的1998年。这一年，国务院机构改革，冶金工业部被撤销。“冶金部曾长期承担中国钢铁工业发展和改革的历史使命，钢铁业的顶级专家大多汇集于此。”

北京科技大学冶金系教授许中波回忆说，冶金部解散时，力拓等矿业公司抓住这一时机，开始在中国重金聘请重量级人马。原冶金部炼铁处的一位处长就在这时，被以年薪30万元聘请到力拓，担任高级技术人员。“这位处长当时是中国炼铁行业最具权威的官员之一，在炼铁领域有丰富经验、专业知识和人脉。”一位资深业内人士告诉媒体记者，10年前，大多数同级别业内人士年薪大概3万元，这位处长到力拓后的年薪是他们的10倍多。

除从全国各大钢厂和政府部门高薪“挖人”之外，力拓还收买中国钢企内部人员以及派遣内部人员前往全国各地钢厂调研，“耳目”遍天下。据三大矿山公司中国区一位主管透露，他们经常派遣一些员工到全国各地的钢厂进行调查，了解钢厂的生产需求情况。

一位资深业内人士表示，国际矿商拉拢收买钢铁业内部人员、刺探窃取情报在行业内“已不是一两年的事情了”。“看看去年的‘奥运包厢事件，商业贿赂简直明目张胆。”在北京奥运期间，先后有中国的宝钢、鞍钢等钢铁、有色金属企业的高层出现在必和必拓的“奥运观光团”中。必和必拓白天邀请“贵宾”观看奥运比赛，晚上安排客人下榻每间每天上千元的酒店，并与他们在酒店的酒吧或者公司预订的场所交流，还专门请来演唱“猫”和“mamamia”歌剧的著名女歌手来为“贵宾”们献唱。必和必拓中国区一高层表示，与平时业务谈判期间的严肃交谈相比，这种场合的交流更容易“培养感情”。

“窃密门”根源：中国的铁矿石采购体制

自2003年起，中国开始取代日本成为全球最大的铁矿石进口国，但最大的消费国并不等于最多的发言权。中国钢企与国际三大矿业巨头在每年例行的年度铁矿石谈判博弈中始终处于弱势地位。

以前，中国有关铁矿石的所有谈判都由商务部来做整体规划，宝钢牵头谈判，然后再把谈判情况报告给中钢协，中钢协再向商务部汇报，商务部再报给中央。2008年是商务部第一次放权给中钢协。

据悉，中方谈判团队的“一把手”，由宝钢首次转变为中钢协，这背后是一轮鲜为人知的权力博弈。

一位曾担任商务部顾问的教授甚至直言，宝钢“不顾其他钢企死活”，“在谈判中没有考虑其他钢企的利益”。2008年铁矿石长协价达到史无前例的96%涨幅后，国内其他钢企对宝钢的不满情绪“达到无法协调的地步”。

一位知情业内人士告诉媒体记者，2008年年底，商务部开始规划新财年的价格谈判，但由于多数钢企不满宝钢的谈判表现，纷纷告状，商务部中途找到中钢协领导，经过协商，决定放权中钢协。

“实际上，这是一场权力之争。反对宝钢参加谈判的人说，宝钢终究是企业，无法代表整个行业；反对中钢协组织谈判的声音是，中钢协不是企业，不能充分理解市场运行规则，而且中钢协的会员单位还非常少，也无法代表整个行业利益。”上述资深贸易商表示。

中钢协官方网站上的资料显示，中钢协是中国钢铁行业全国性行业组织，现有团体会员单位209个、个人会员10人、理事109个、常务理事69个。据了解，掌握中钢协话语权的，都是大型国有钢铁企业。本届会长邓崎琳现任武钢总经理，副会长则由宝钢、鞍钢、首钢等全国13家大型钢企的领导担任。

中钢协吸收新会员的基本条件就将中小钢企排斥在外——普钢生产企业年产钢100万吨以上不是唯一标准，还必须在设备、环保、能耗、项目审批、品种质量等方面符合国家产业政策的要求；特钢生产企业和钢材加工企业也必须符合国家产业政策的上述要求，同时，应在同类产品的企业中规模比较大。

有评论指出，窃密案事件曝出的事实是，破坏最大的“潜伏者”就是中钢协会员。随着对“窃密门”的报道日渐深入，要求改革中钢协的声音也变得异常响亮。事实上，官方色彩浓厚的中钢协难以回避这样的诘问：主要由200多家大型国企组成的中钢协能够代表中国1200家钢企吗？在媒体的报道里，中钢协已经被冠以“富人俱乐部”的称呼。

而且，在中国1200家钢企中，只有112家单位有进口铁矿石的资质，这其中包括70家钢企和42家贸易商。

因此，中小钢企要拿到铁矿石，必须得通过具有资质的贸易商代理或者购买。过去这几年，部分拥有“进口资质”的大型钢企，通过将从力拓等矿商处获得的低价“长协矿”，高价倒卖给中小钢企，攫取了巨额利润。同时，为了多牟取暴利，拥有长协矿进口资质的大型钢厂纷纷增加长协矿进口量。

对于这种倒卖的疯狂，业内人看得真切——去年长协矿价格在每吨700-800元左右，但中小钢厂最终从贸易商手里买进的价格高达每吨1400元，几乎翻了一番。据了解，2008年，国内某龙头钢企，有近一半的利润来自铁矿石倒卖。

“力拓等矿商发现后，心里自然也不平衡，需要这些钢企给出某种回报。”一位钢铁业分析人士说。而除了不断接受国际矿商的涨价要求外，提供中国钢铁业的机密，亦成为部分钢企的“回报”手段。

在巨大利益诱惑下，大钢厂铁矿石贸易部门中的某些人为了拿到更多的长协矿以套利，拿国家机密与国际矿山私下进行非法交易也就不无可能。

据最新消息，中钢协相关负责人士向媒体透露，最近一段时间，协会与国家相关部门重新审核相关企业的铁矿石进口资质，主要是对铁矿石进口状况进行一次摸底，重点是了解铁矿石的真正流向。

中钢协负责人表示，下一阶段，铁矿石的流向将成为调查的重点，政府相关部门可能会联合成立进口铁矿石流向调查办公室，中钢协、商务部以及海关等多部门联手，对铁矿石流向进行清查。

而中钢协与有关部门的调查显示，大部分钢厂与贸易商均否认“倒矿”行为，通过贸易商购矿的钢厂出于对进货渠道的担忧，亦没有向钢协出具铁矿石进货价格证明。

中钢协人士表示，贸易商有没有倒矿，随着调查的深入，真相会水落石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