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晶波

核桃不是那种可以被称作漂亮的小姑娘。头大,眉毛有点粗,而且不长;眼睛小小的,配着那种几乎没可能在长大以后变成双眼皮的单眼皮;因为鼻梁过塌,小鼻子显得像一颗后贴上去的豆子……一岁半以前,核桃特别胖,大胖脸的皮肤被撑得紧绷、锃亮不算,原本就不很长的脖子上围了两圈肥嘟嘟的小嫩肉。每当她摇头的时候,你就可以清楚地看见她胖脸和胖脖子的共振。因为长成这样儿,亲戚和朋友都不好违心地用漂亮来评价她,他们总是不约而同地说核桃“可爱”,而且还往往附加上一些善意的、带有安慰性质的“女大十八变”的事例。老实说,最初我和她爸爸有点沮丧,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坦然了:女儿即便长得再不漂亮,在父母眼里也是天使,是公主。

从哪一天开始叫她核桃公主的,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我和她爸爸变着样儿比着、赛着地给她起了一大堆的名字,比如眯眯禾(因为她笑起来小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缝儿)、蜜狗狗(意为甜蜜的小狗狗)、核弹头(意为她精力过于旺盛)之类。核桃公主的称呼我们一般都是与朋友聚会时、在亲切友好且正式的“外交”场合中使用,“下面有请核桃公主来为我们表演笑眯眯的眼神”,或者“核桃公主在将整盒面巾纸撕得粉碎方面很有研究”……每当这时,大家都会开怀大笑。

和其他名字一样,核桃公主也被我视为自然而又有创意的名字。尽管也有朋友调侃过“真有勇气,不生王家,也敢叫公主!”却从没有人真正公开表示过反对。因而,当玉玉对这个名字表现出强烈不满并说出理由时,我着实吃了一惊。

玉玉是我朋友的女儿,比核桃大4岁,秀气端庄、聪颖机灵。她很会画画,得过全国绘画大奖。有一段时间,玉玉很喜欢画仙女、公主,对她们的整体形象与服饰搭配很有自己的见解。那天,读中班的玉玉和另外几个孩子一起在我们家玩娃娃家,还不会独自走路的核桃顺理成章地被他们当作了娃娃家的“宝宝”。“大人们”一会儿给宝宝烧饭、一会儿带宝宝去医院打防疫针,一会儿又去公园,忙得不亦乐乎。忽然,玉玉好像想起了什么,走到我面前问:“波阿姨,你还管核桃叫什么名字呀?”现在想来,如果当时换作别的孩子来问这个问题,我很可能会顺口说个眯眯禾或蜜狗狗,但是听着玉玉细声细气、慢条斯理的询问,看着她那认真而优雅的神情,我似乎被感染了,很正式地答道:“核桃公主。”

显然,这个答案是玉玉没有想到的。她愣了一下,眨了眨大眼睛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转身回去继续玩。可就在走到核桃身边的时候,她似乎终于忍无可忍,带着怒气、近似发火地大声朝向我喊道:“她太胖了,不能当公主!”

玉玉的反应是我没想到的。认识她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生气,而且是生这么大的气。我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是本能地反问她,“为什么胖(的人)就不能当公主?”“公主都是苗条的,不可以是核桃这么胖的!”玉玉放下手中的玩具站起来,大有要和我好好理论一番的架势。

“公主都是苗条的吗?”我想先让玉玉的情绪舒缓下来。

“是的,公主必须都是苗条的!要不然她们就穿不下公主裙!还有,就是系蝴蝶结也不好看……”玉玉边用手比画边说着那些她认为最有力的理由。她的反复“论证”让我明白,在她那里,“必须是苗条的”是当公主绝对不可缺少的条件,而核桃距离这个条件实在太远了。

但是,做母亲的总是不甘心女儿的“落后”,总是想为她找到一个可以突破自身局限的出口。于是,我转换了问题的角度。“那除了苗条之外,公主还有些什么特别的地方呢?”

这个问题引发了玉玉关于公主的其他描述:

“公主是要戴王冠的!”

“公主走路时要有人扶着她的胳膊!”

“公主的鞋子得是高跟的!”

“那么玉玉你看,核桃现在走路都要我扶着她的胳膊,还有,你去找找,那只玩具箱里就有她的一个王冠,下一次我再帮她买一双有高跟的鞋,这样,核桃虽然胖一些,但还是可以当公主的吧?”我小心翼翼地用带着请求的语气问。

玉玉没有马上回答我,犹豫了一会儿,“那好吧,但是你还是不能叫她核桃公主,你只能叫她核桃胖公主!”

“行!胖公主就胖公主!”玉玉的让步使我如释重负,赶紧将话题打住,生怕再讨论下去,连“核桃胖公主”也会再遭质疑。

…… ……

上面说到的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了,胖核桃现在是一个非但不胖甚至有些偏瘦的小学生,玉玉则变成了一个温文尔雅、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玉玉对这件事情的记忆已经模糊,和她讲到她曾经坚守的“她太胖了,不能当公主”的论断,她有些吃惊也有些羞涩地笑笑,而后附带着问一句,“真的吗?”我倒是一直清晰而牢固地记着这件事,包括玉玉当时的眼神、语调、动作。因为它让我又一次真切地认识了孩子的心理与行为,认识了孩子与大人之间的不同。

我一直认为对孩子的这种认识是很重要、很珍贵的。不仅因为它与我的专业有关,不仅因为只有认识、理解了孩子才可以给他们提供最适宜的教育,更因为对孩子的认识实际上直接关系着我们对自己乃至整个人类的认识。尽管有诸多儿童心理学的研究成果在很多方面为我们揭示了孩子的心理与行为特征,但写在书本上的东西大多是被抽象出来的、平面化的认识,远没有在现实生活中、从孩子们鲜活的行为案例里去感知他们的思维与审美、焦虑与渴望来得那样生动、那样引人入胜。而在经历这样的认识的同时,我们刚好也可以跳出自己习以为常的视角,去反观、去剖析我们自己。

既然是主观色彩极强的“认识”,就一定会因为不同的人、不同的场景而有不同,甚至完全相反或毫不关联的看法。我曾经把“她太胖了,不能当公主”这件事讲给我的朋友、同事、学生们听,并在他们笑过之后请他们谈一下自己的看法。将他们的零散的看法汇聚在一起,我们可以获得下面这样一些相对稳定的认识。

一、孩子在对事物进行判断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从表面特征出发而忽略了本质:一个人能否成为公主,最为关键的决定因素当然是她的父母是否是国王、王后,但孩子却只是牢牢抓住她的胖瘦、穿戴等这些直观的特点。

二、相比于大人来说,孩子会更诚实、更直接地表达他们的真实看法。相信在玉玉公开表示反对“核桃公主”这个名字以前,也一定有大人很有理由地认为这个名字是不合适的,但是从没有人当面把他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究其原因,也许是大人们没像玉玉那样把叫“核桃公主”当作是件很严肃认真的事情,但也一定有他们为维护核桃父母的面子而隐藏自己真实想法的考虑。

三、无论孩子还是大人,在认识事物的时候都会受到其先前所积累刻板印象的影响。玉玉那么绝对地认为“公主必须是苗条的”,是和她先前关于仙女与公主的认识有关的。玉玉看过的、画过的公主形象一定都是苗条、漂亮、优雅、高贵的,突然得知眼前这个超胖而又笨拙的核桃居然也是公主,这对她来说当然是个很大的认知冲突,所以她才会那么强烈地发出抗议。

四、孩子真的是很善良、很厚道、很宽容。虽然他们会很“严格”地捍卫自己认同的标准、规则,但是当他们发现这种标准、规则让别人感到为难、麻烦、痛苦时,他们一定会对自己奉行的准则作出修订,对自己的行为进行调整,就像玉玉那样,慷慨、大方地允许核桃做“核桃胖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