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锋

艺术离不开向内观照和向外观察。在机械复制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对于艺术来说，“内观”比“外观”更重要，因为后者可以为机器所取代。

艺术是将一个内在世界用不同的符号表达方式表现出来。这是科林伍德(Robin G.Collingwood)的认识。这个认识尤其适合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根据这种认识，艺术是一种自我认识和自我探测，将不可见甚至不可知的世界展示出来，因而也是一种自我创造。

在科林伍德活跃的年代，全球化现象远不如今天这么引人注目，地球村的概念还没有提出。今天随着交通和通讯技术的日益发达，随着社会组织和结构的高度同化，大地球变成了小村落。我们向外观察所看到的东西，变得越来越熟悉和雷同。世界高度扁平化了、同一化了。

然而，当我们向内观照的时候，却发现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高度相似的外部世界里，生活着具有截然不同的内心世界的个体。换句话说，在高度相似的外部世界里奔波的人们，却以完全不同的内心世界为归宿。这种内外不符、表里不一，是今天这个时代的基本特征。科林伍德注意到了个体内在世界的差异性，将这种差异性的表现作为艺术的最高目的。然而，随着世界的进一步同一化，单纯的个体差异性因为过于微小以致于被忽略不计，个人崇拜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于是，一种较大的差异性被凸显出来，这就是文化差异性。在科林伍德活跃的20世纪前半期，艺术的主题是个体差异性；经过了近一个世纪之后，文化差异性成了今天艺术的主题。

当代艺术的这种向内观照的方式和文化差异的主题，在诗蓝、高翔、黎旭三位艺术家的作品得到了集中的体现。他们三个人的作品都不是对确定的外在世界的再现，而是对不定的内心世界的发掘，是对内部世界的观照，而不是对外部世界的观察。尽管他们三人经历有别、性格各异，内心世界并不相同，但是，在今天这个全球化时代下，他们的作品所体现出来的内在气质却有相似的地方，都体现了东方文化的精神气质。

诗蓝原本是歌唱家，青年时代去欧洲留学，改学哲学和艺术，成为一位享有国际声誉的艺术家。由于在出国之前，诗蓝在国内没有接受任何造型艺术的教育，因此她所接受的艺术观念和技术，完全是欧洲的。但是，当诗蓝掌握了欧洲的色彩和造型语言之后，却对中国的黑白水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用复合媒材创作出了一批具有鲜明的东方气质的作品。与中国传统水墨强调书写性以及通过书写的流动性来暗示时间感不同，诗蓝的作品突出了拼贴性以及通过拼贴的构成性来塑造空间感。通过对东西方艺术的各取所需，诗蓝创造了一种以空间营造来表达“空”的艺术，它既有别与中国传统水墨以时间暗示来表现“灵”，又有别于西方传统油画以对象塑造来表现“实”。在对“空”的禅境的表现上，诗蓝的艺术有非常独到的地方。

高翔是一位在中国本土的学院系统中成长起来的艺术家，获得了中央美院油画专业的博士学位。他研究的是意大利艺术家莫兰迪。对莫兰迪的研究，频繁的欧洲旅行、展览以及与国际艺术家的交往，让高翔对西方艺术、文化和社会有非常深入的了解。当然，中国学院的油画教学本身就是高度西化的产物。然而，当高翔安下心来进行艺术创作的时候，当他开始自我观照的时候，他所敞开的那个世界却是中国的。高翔的绘画描绘的是他的梦境，梦中的主角通常是马和人。高翔的梦是中国人的梦，因为梦里的马仿佛是从汉唐一路走来的。具有中国风格的陶马以及塔的造型，标明了高翔绘画的文化身份，但是他所使用的艺术语言却具有明显的国际风格。在高翔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当代社会的各种张力，梦境与现实的张力，文化与社会的张力，中国与西方的张力。高翔用一种巧妙的手法，让这些矛盾相安无事地并存在他的作品之中。

黎旭也是一位在中国本土学院系统中成长起来的艺术家，现在中央美院油画系攻读博士学位。与高翔选择研究西方艺术家不同，黎旭研究的是中国传统艺术的造型方法。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让黎旭从中国神话故事中找到了创作的灵感。中国文化的历史不是简单否定过去的直线进化的历史，而是不断回溯过去的“故事新编”。黎旭在用绘画演绎他的“故事新编”。我们在诗蓝和高翔的作品中，不难看出艺术家对文化的肯定态度；但是，在黎旭的作品中，作者的态度变得暧昧起来。黎旭的作品很好地展示了当代中国人对待自己文化的矛盾心理。文化传承与社会发展之间并不是完全一致的。当它们之间出现冲突的时候，如何能够找出一种妥善的解决办法?我不认为这是一个纯粹的经济学问题，在根本上是一个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的问题。黎旭的作品给我们提出了问题，问题的答案只有到每个人自己的内在观照中去寻找。

当代艺术界在总体风格上仍然为波普所统治。在世界各地的当代艺术聚集的地方，到处充斥着过度的感官刺激、浅表的观念游戏、肆意的欲望宣泄。然而，这三位艺术家给我们带来的却是内敛的观照：对自我的观照，对文化的观照，对宇宙的观照。这是当代人的真实观照，它可以发生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可以由任何人来执行。但是，这三位艺术家在向内的探索中不约而同地遭遇到了自己的文化，从而让自己的作品呈现出鲜明的东方风格。他们通过当代人的观照，将传统文化当代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