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克

莫言曾说过:“如果硬要我从自己的书里抽出一个这样的人物,那么,这个人物就是我在《透明的红萝卜》里写的那个没有姓名的黑孩子。”

黑孩,一个始终弥漫着神秘主义色彩的小孩,会动的耳朵,灵敏的嗅觉与听力,一个像某种动物一般有山野的灵性的孩子,受伤了往伤口上撒泥土,在他后娘虐他的时候就学会的自我安抚,他对苦难有难以想象的承受能力,他的生命力像永远也拉不断的皮筋。一个有着奇特视角的孩子,把心保留在自己的世界里,用自己的目光观察成人世界并将自己的感知加以放大,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向人们揭示真实的世界。这样的一个孩子,便是有点哀伤、有些神秘主义的《透明的红萝卜》的主人公。

黑孩从一出场就被定位为弱者,他才十岁左右而且相比同龄的小孩又矮又小,“头很大,脖子细长,挑着这样一个大脑袋显得随时有压折的危险”。在初冬的时节,身上还只穿着他闯关东的父亲留下的一条污渍斑斑的大裤衩。那数得出肋巴骨的鸡胸脯,脊背上、腿上闪亮的伤疤,说明他受到后娘怎样残酷的虐待。他过早地背上了生活的重负,和大人一样参加劳动挣工分,还要承受某些人的羞辱和痛打。他拉着那样大一个风匣,瘦身子吃力地前倾后仰,“左胸脯的肋条缝中,他的心脏像只小耗子一样可怜巴巴地跳动着”——小说用这种惊心魂魄的夸张写出了小黑孩难以承受的生活重负。在常人看来,在这样的恶劣的环境下,一个毫无自卫能力的小孩是无法存活下来的,所以在开篇就有队长的那两句话,“黑孩儿,你这个狗日的还活着?”“我寻思着你该去见阎王了。”对于一切生存的机会,黑孩都本能地不愿放弃,所以“他在滴水成冰的严寒天气里,只穿一条短裤,光着脊背,赤着双脚;他能够将烧红的钢铁攥在手里而不叫一声;他能够对自己身上的伤口熟视无睹”。所以在菊子善意的阻止他拉风箱时,他“猛地低下头,在姑娘胖胖的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这样存活下来的黑孩有着坚韧的生命力并且对于生活中的苦难黑孩始终没有反抗,他以巨大的毅力承受着小铁匠的奴役、打骂,老铁匠的冷漠无情,拉风箱的吃力、炙烤,他似乎早就习惯了这种非人的生活,他坚忍地活在苦痛的现实中。作为一个弱者的黑孩以一种自虐的方式表示自己的强大。正是这种隐忍才造就了黑孩坚韧的生命力。

黑孩给读者的感受最深的是他对美的追求以及丰富的内心世界,一个封闭了内心的孩子对声色音味触觉的敏感远远超越常人,充满神秘。作品写出了一个孩子的内心世界,写出了外在世界生活中的人和事在一个孩子心中的折射,写出了一个孩子的心态。这是一个被畸形的社会扭曲了的畸形的心灵。在他孤独的内心中,各种感觉异常敏锐。他能“听到黄麻地里响着鸟叫般的音乐和音乐般的啾啾鸣唱。幽逸的雾气碰撞着黄麻子和深红或是淡绿的茎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蚂蚱剪动翅羽的声音像火车过铁桥”。小说中黑孩经常精神恍惚处于梦幻的状态:“他具有幻想的能力,能够看见别人看不到的奇异而美丽的事物;他能够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正因为他具有这些非同寻常之处,所以他感受到的世界就是在常人看来显得既奇特又新鲜的世界。”黑孩用他明亮的黑眼睛看到的,用他灵敏的双耳捕捉到的以及他奇特想象中的东西都是一些美好的事物,那些事物是和他苦难的现实生活截然不同的。在现实生活中,作为一个绝对弱者的黑孩需要生存下去的勇气,在无法通过反抗来改变的时候,他就选择了“隔断”,在无法得到别人的关爱和注视的情况下,他就放弃表达自身的感受和需求。他将自己完全的隐藏起来,以此来换取生存的可能。而作为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他渴望得到爱、关怀,于是产生了充满童趣的想象,他将自然中的东西人格化,在他追铁桶的那个早上,跳下河抓铁桶的他感到河水温暖,像一团海蜇皮围在他的腰间,“两条大腿之间有若干温柔的鱼嘴在吻他,他停下来,仔细体会着,但一停止,那种感觉顿时就消逝了。水面忽地一暗,好象鱼群惊惶散开。一走起来;愉快的感觉又出现了,好象鱼儿又聚拢过来。于是他再也不停,半闭着眼睛,向前走啊,走……”在他急需关怀的时候他将自然界的事物人格化来安慰自己、温暖自己。再如小说中的另一段描写:“黑孩的眼睛本来是专注地看着石头的,但是他听到了河上传来了一种奇异的声音,很像鱼群在唼喋,声音细微,忽远忽近,他用力地捕捉着,眼睛与耳朵并用,他看到了河上有发亮的气体起伏上升,声音就藏在气体里。只要他看着那神奇的气体,美妙的声音就逃跑不了。他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嘴角上漾起动人的微笑。他早忘记了自己坐在什么地方干什么,仿佛一上一下举着的手臂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后来,他感到右手食指一阵麻木,右胳膊也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他的嘴里突然迸出了一个音节,像哀叫又像叹息。低头看时,发现食指指甲盖已经破成好几半,几股血从指甲破缝里渗出来。”

莫言曾说,一个人无论写出多少作品,他的作品都是对童年的记忆,他所有的作品就是一个个人的自传。因此童年记忆在作家的创作中是很重要的。黑孩的身上有着莫言童年的印记,一定程度上,黑孩是童年莫言的一个象征,莫言通过黑孩的眼睛描写那个特殊的时代以及在那个特殊时代生活下的人们。在文中,黑孩最为在意的人是菊子,因为菊子是第一个让他感到温暖的人,黑孩应该是把菊子做为一个母亲的象征的,但由于现实生活中后母对他的虐待,又让他对母亲这一概念产生了怀疑,所以他对菊子的类似于母亲的依恋在一定程度转变为一种朦胧的爱恋,在我看来这种爱恋本质上还是属于对母亲的依恋,类似与“弑父娶母”的感情,只不过黑孩没有得到过母亲的温情,这种爱恋在内心表现得更为明显。这样一种似母子似姐弟又似男女的复杂而特殊的情感,最终让黑孩在小铁匠和小石匠的决斗中偏向了小铁匠。最富于象征意义是那个红萝卜——“光滑的铁毡子,泛着青幽幽蓝幽幽的光。泛着青蓝幽幽光的铁毡子上,有一个金色的红萝卜。红萝卜的形状和大小都像一个大阳梨,还拖着一条长尾巴,尾巴上的根根须须像金色的羊毛。红萝卜晶莹透明、玲珑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壳里包涵着活泼的银色液体。红萝卜的线条流畅优美,从美丽的弧线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长有短,长的如麦芒,短的如睫毛,金是金色。”面对这个美丽的幻象,黑孩痴迷了,“他像个影子一样飘过风箱,站在铁毡前,伸出了沾满泥土煤屑、挨过砸伤烫伤的小手,小手抖抖索索”,可是,小铁匠气急败坏,将萝卜扔进了河里。“黑孩的眼前出现了一道金色的长虹,他的身体轻轻的倒在了小石匠和姑娘中间”。这个红萝卜是黑孩在当时特定的情形下——在感受到菊子对他的关爱,在温暖的火炉旁,在一个他理想中的类似与家的环境下看到的,而且在老铁匠悲凉的歌声的衬托下,黑孩心中的幸福感渐渐达到了一个顶峰。在这个他自我感觉十分幸福的环境下,他看到了这个红萝卜也就是他心中幸福在现实中的一个象征物。后来当他在试图去找透明的红萝卜时,他看到了小石匠和菊子在剑麻地里的情形,他开始明白在菊子心目中他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甚至可能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他心中的幸福感消失了,自然那个他心目中象征着幸福的红萝卜就再也找不到了。这个红萝卜是作品人物心中最想得到的东西的化身,当心中幻想破灭时,那个红萝卜就再也找不回了,所以,在小铁匠最后彻底失去菊子发疯难受的时候,才会发出这种哭叫“黑孩,好徒弟,救救师傅吧,去拔个萝卜来……”

莫言通过黑孩来诉说他少年时代吃过的苦,生活环境的寂寞荒凉,无人理睬却又耽于幻想的那一段时光。因此透过黑孩我们可以更好的理解莫言,理解莫言作品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