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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写灵魂的篇章

2009-07-24张郁雅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6期
关键词:李清照苏轼

摘 要:当苏轼于贬谪途中月夜梦醒,当清照处他乡历萧风疏雨,所有经历过的人生的酸甜苦辣,迁谪途中的寂寥落寞,乱离途中的艰辛无依全都化作了生者对亡者深切的思念,进而流泻笔端。苏轼、李清照正是在审视自我心灵的基础上,挖掘了一个无比深邃的内心世界,这个世界中的“我”丰富复杂。

关键词:苏轼 李清照 悼亡词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面对亲人的死亡,庄子坦然无痛。人生百年,终有一死,庄子是参透了生命之真谛的智者,故而才有如此超然之举,可古往今来芸芸众生中有几人在面对生死离别时能达到如此境界呢?我们先来读两首与此相关的词。

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孤雁儿

李清照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里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游春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这两首词一为苏轼悼亡妻之作,一为李清照悼亡夫之作。二人都是在亲人离世十周年之际用满怀深情铸写肺腑之语,情调哀婉凄绝。细细读之,这其中无尽的意绪,丰厚的情思让人留连痴迷。

人们常说,时间是治疗伤痛的灵丹妙药,可是在这两首词里,生者对亡者深挚的爱恋、痛心的思念是如此的新鲜而深彻,一点都没有因为岁月的磨砺而变得模糊不清、苍白无力。若将苏、李二人之痛悼与庄周之“鼓盆而歌”相比较的话,是否显得他们二人没有庄周那样超脱,或是他们太拘泥于自我情感的狭窄境界而不见羲月呢?显然不是。这还得从他们二人同样多舛的人生经历说起。

苏轼生活在宋仁宗到宋徽宗之时,李清照生活于北宋末年到南宋初期的动荡时代,这里有一个时间很有意趣:公元1101年苏轼奉徽宗之命结束浮宦生涯由岭外北归,不幸病死于途中,而同年正是十八岁妙龄的李清照与赵明诚成就天作之合的大喜之年。中国文坛上一颗巨星刚刚陨落,又一颗文坛新星初绽光芒。苏轼因北宋新旧党争的牵连浮宦半生,尽管他一贯以达者自适,以旷者自遣,也不免最终凄凉;而刚刚坠入爱河初享“夫妇擅朋友之胜”之理想姻缘的李清照是否曾经想过她同苏轼一样是受时代牵连的又一个无辜者呢?这在年轻多梦的女子心里恐怕是始料未及的吧,所以后来当李清照夫妇的感情生活中掺杂进太多的政治因素而迫使他们夫妻劳燕分飞之时,一介女子只能凭手头秀笔将如许幽怨,如许思念付诸笔端:那“花自飘零水自流”的无奈,那“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烦忧只能为中国词坛再添绮丽篇章,却一点也改变不了她那任由时代摆布的命运。因此,一旦家国失陷,虽有男儿倜傥风流之气的李清照还是不得不背井离乡,异乡漂泊,最终晚景落魄。于是当苏轼于贬谪途中月夜梦醒,当清照处他乡历萧风疏雨,那所有经历过的人生的酸甜苦辣,那迁谪途中的寂寥落寞,那乱离途中的艰辛无依都化作了生者对亡者深切的思念,进而流泻笔端。

真情真性,蕴蓄太多,掩藏过久,一旦有相应的外物或境遇激发,便自涌出,汩汩而来,那“不思量,自难忘”,“说不尽、无佳思”便都是诗人内心深处深情而绝望的呼唤。

人,尤其是处在逆境灾难中的人,当事业不顺,时局动荡时,最需要的就是能与自己最爱的人相依相靠,那怕只是简单地跟随也是一种鼓励,一种精神的安慰。更何况苏轼曾与结发妻恩爱情深,清照与明诚又曾是男女俊才,诗意人生,他们失去的不仅仅是生活中的伴侣,更是精神上的依托。身处逆境,怀念亡人,内心的空旷索漠,怅然若失,恰如那晓雾晨烟般迷离恍惚,让人心神远驰。

苏轼妻王弗,十六岁嫁与苏轼,她年轻貌美,侍翁姑恭谨,温柔贤惠,夫妻感情深厚,况王弗又明事理,识大体,经常匡正作者待人处世之道。可叹红颜薄命,1065年年仅二十七岁的王弗病死于汴京,她的去世,对苏轼的精神打击很大。作者曾做过《亡妻王氏墓志铭》来悼念她,而其妻十年忌辰之日又恰值他游宦密州,身世浮沉,前途茫然之时,所以受此触动,那久蓄心怀的情感潜流便澎湃汹涌而不可遏止,而诗人自身许多身世浮沉之慨,世事沧桑之叹便自然融注其中。

“十年生死两茫茫”,十年来生死相隔茫然无知,纵有多少柔情蜜意,多少宦海险恶我与何人说;而今那孤坟一座又远在千里之外的眉山,几时才能到身边尽诉相思之苦,劳顿之困?怎禁山隔水阻,天上人间,纵使能打破人神之隔,见得一面,如今的作者却是满面灰尘,两鬓岁月的风霜,那昔日里英俊的少年已不复存在,那许多男儿志气也磨砺净尽。这里让词人茫然无所知的不仅仅是亡妻的十年岁月,同时也是自己漂泊无期的宦海生涯。时政的险厄让诗人无法看到自己的前途,无法预知明天;政治的打击,生活的磨砺更让诗人感到世事难料,人生易老。所以诗人就将这种命运的漂泊无定之感,对前途未知未卜的渺茫之感,人生易老的沧桑之感融汇在这十年间对亡妻的深切思念中,借悼亡而倾泻淋漓。

“诗言志”,任何诗词都是诗人心灵的折射,很明显,这里不仅仅是一个悼念亡妻的词人,更是一个遭受政治风浪、倍受打击的词人。那种无望,那种落魄,完全是一个仕途失意之人的沉痛吟叹。这与苏轼曾经的“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自适形成巨大的反差,然而从某种角度来说“旷”与“适”只是苏轼面对打击时的一种处世方式,是为在逆艰的环境中得以生存的一种自遣手段。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漠视那深烙在他心灵深处的伤痛。只有面对最亲爱的人,一切虚情的掩饰才能抛却,心灵才会真实呈现。这也许可以成为我们透视诗人灵魂的一种办法,尽管爱妻已茫然无存十年岁月,可她仍然活在诗人的心里,仍然能够在眼前静听她脉脉的倾诉,仍然能够在空旷索漠的月夜里与诗人的灵魂相依相应。

李清照,作为封建社会中的女子,尽管她很有诗才,但与和其他任何一个女子一样,丈夫就是自己生活的天地,而且李清照并没有子嗣可得依靠,可取安慰。失去了丈夫她也就失去了生活和精神的支柱,更何况词人一生因党争株连不时被迫归宁娘家,与爱人聚少离多。靖康之变后,孤身一人遭乱逢危,奔波流离,虽说在她身上也曾有女子少有的男儿倜傥,英雄豪气,可毕竟摆脱不了柔情女子固有的脆弱。所以一旦受外物触动,内心深处蕴蓄已久的,压抑不止的情感便如那绵绵青山,潺潺流水一样缅邈不尽,在悼念亡夫时便自然而然地挟进词人忧愁风雨的心态和身世飘零的感慨。

“小风疏玉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门外雨声萧萧,门内词人情怀如水般凄凉。读此句,很容易联想起“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词人为何如此触景伤怀呢?仅因为下文的“吹箫人去玉楼空”的空旷吗?或是因为“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的渺茫失落吗?我们是否也应该联系到词人颠沛流离的生活境遇呢?

《孤雁儿》一词写于李清照的晚年,此时她刚从战乱辗转中得以暂时的安定,定居临安。她那疲惫劳顿的躯体也就得以稍微的歇息,然而躯体的修养并不等于心灵的宁静安逸,或许此时奔波途中硬撑起来的坚强的个性,求生的意志此时完全松懈并坍塌下来。然而那颗处乱世受惊悸的心灵似乎还在飘摇不定,她就如那天际中失群的孤雁一样发出声声嘹唳而凄凉的哀鸣。所以当风雨萧萧之时,那浸满流离之悲的心泪边潸然长流,此时如许如烟往事,涌上心头:新婚第二年,因旧党失势,父受牵连,她不得不回乡暂居以避赵家冷眼而与如意郎君做劳燕分飞之别;两年后,满怀希望又回夫君身边,没料想又承受“无人到,寂寥浑似,何逊在扬州”的冷遇与孤独;往昔携夫君花朝月夕,手牵手、肩并肩尽情游赏,做诗联句的温馨,也曾有“生怕离怀别苦”、“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的惆怅若失;想那时莱州路上“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凄清冷寂,也曾念金石为媒,夫妇相赏的短暂幸福;念那时“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的憔悴,又怎堪中年丧夫,国破家亡,乱世流离,婚骗离异,身陷囹圄的酸楚……如今虽说暂得安歇,可又值亡夫十年忌辰,那颗倍受磨折的心灵再也经不住任何风吹雨打了,所以在《孤雁儿》一词中词人在抒写对亡夫人间天上、四处茫茫的寻觅之苦的同时不自觉中又流溢出飘零之苦,流离之悲。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或许苏李二人的这两首词感动千古,万古常新的原因,就在于那深厚凝重,真挚无二的爱情吧。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那精美的雕花窗中,词人正静坐一旁含笑欣赏爱妻梳妆打扮,这是多么温馨的生活场景啊!可叹一切只是梦中景;盼相逢,意缠绵,梦里相逢,衷肠无处说起,“欲语泪先流”,也许正是这种人神隔阻的爱情才让人倍感爱情的荡气回肠。在此基础上,我们就能更深入地解读李清照“人去楼空”的断肠之痛,折梅难寄的寻觅之苦。这两首词中生者对死者的忆念是如此的刻骨铭心,沉痛悲咽,此时我们只能遗憾天意弄人,也只能对这份残缺但伟大的爱表示敬意。也许正是这份残缺才成就了唯美的爱情。

读词读其境,在词的意境的营造上二人各有千秋:苏轼词意境空灵澄澈,李词意境凄神寒骨。

苏词中那如水般流泻的月色,那宁谧旷寂的坟茔,那暮风萧萧的短松,这一切似乎都能穿越时空的隧道奔涌在读者眼底,显得空灵曼妙,澄澈无垠,达到了一种浑然天成的审美效果。

李词中用“藤床纸帐”营造一种凄凉慵怠的情景,再用玉炉清寒,凄风苦雨写词人内心的悲苦幽咽,这里景情相偕,景情同美。读这样的词句让人神寒思凝,不由感叹如此冰冷的文字底下掩藏的该是一颗怎样的心灵啊?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正是阴晴无定的时局成就了苏轼的词人地位,也正是飘零离乱的生活铸就了易安灵动的诗行,他们一个超旷清雄,一个婉约隽秀;一个曾醉眠芳草,一个曾踏雪寻诗;一个烟雨任平生,一个乱世遭飘零;一个空将赤子之心托付风雨宦海,一个虚将女儿情怀寄予乱世烟云。今天,反复吟诵这一首首心灵的篇章的时候,会使我们的情感得以陶冶,智慧得以提升,心灵的境界得以阔大。

写到此处,笔者不由又想起苏轼的诗“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是一种对生死的旷达,对功名的淡泊。当然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要求苏轼、李清照都能和庄子一样笑谈生死,庄子之所以洒脱生死,那是因为他放眼自我以外,发现了一个无比辽阔的外在世界,这个世界中的“我”也就逍遥自在;而苏轼李清照则是在审视自我心灵的基础上,挖掘了一个无比深邃的内心世界,这个世界中的“我”丰富复杂。如果我们既能借庄周之潇洒,又能借苏李之凝重,就会有天地造化之大的超旷,又有不失自我心灵之真的蕴籍,这样我们才会真正拥有一双灵魂的眼睛,去关照“我”以外,“我”以内的无边世界,用心抒写我们灵魂的篇章。

参考文献:

[1]陈祖美.李清照诗词文选评[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苏轼著.刘石注评.苏轼词选[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唐圭璋,叶嘉莹等主编.唐宋词鉴赏辞典[Z].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

(张郁雅 甘肃省白银市平川二中 73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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