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英姿

[1]

10岁之前，我没有爸爸。抚养我长大的是姥姥和妈妈。对爸爸有概念是6岁上学之后。有一回，我和班上最调皮的男生李响因为一块橡皮打起来了。他骂我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还用小刀割破了我的花裙子。老师把他的爸爸请到学校。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铁青着脸，当着老师和所有同学的面。给了李响一耳光。我当场就吓傻了。

放学的时候，那小子不甘心地在路上拦住我说：“你就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就是。就是!”我毫不示弱地顶他：“爸爸有什么好?爸爸给你做饭给你买糖果给你买新衣服吗?爸爸什么都不会，就会打人，爸爸是上天专门派下来惩罚坏小孩的。我是好孩子，不需要爸爸!”那小子愣愣地看着我，居然说不出一句话。

我确实是一个好孩子，没有人因为我没有爸爸而对我另眼相看，也没有人因为我没有爸爸而瞧不起我。我打心底里庆幸，我没有爸爸，所以我能得到姥姥妈妈以及小姨舅舅众多亲友的宠爱。

可是在我10岁生日的前一天，姥姥心情复杂地告诉我：“你妈妈要结婚了，你很快就有爸爸了。”我马上一脸惊恐地看着姥姥：“他会不会打我啊?”奶奶爱怜地看着我说：

“不会的。”转过脸又叹口气：“又不是亲爸。”

妈妈把我和唐朝的第一次见面安排在我过10岁生日这一天。在我常去的那家肯德基店里，我见到了满脸堆笑的唐朝。他看上去比妈妈大很多。一点都不帅，但很和蔼。他送我一个漂亮的会唱歌的洋娃娃，我回过头说：“谢谢妈妈。”妈妈说：“不是我送你礼物，谢我什么?”我冲她做了个鬼脸：“谢谢你给我找了个爸爸。”

妈妈狠狠瞪了我一眼：“这鬼丫头，说什么呢!”

看着妈妈和唐朝满脸的幸福，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这些都不是我的真心话。是姥姥事先教给我的。我问姥姥，新爸爸会送我什么样的礼物。姥姥说，新爸爸就是上天送给你的最好的礼物，你一定要喜欢。

妈妈和唐朝很快结婚了。妈妈带着我搬进了唐朝的家。虽然终于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我的心里却沉甸甸的。我想念姥姥。我给姥姥打电话。说我要回去。姥姥拒绝了我的请求：“你得跟他们在一起培养感情，姥姥不能管你一辈子。要听新爸爸的话。要讨他喜欢。”

[2]

李响问我：“沈天池，你不是说爸爸是上天派下来专门惩罚坏小孩的吗?你不是说你是好孩子不需要爸爸的吗?为什么你也找一个爸爸?”

我自了他一眼：“我是不需要爸爸，可是上天看到老是有坏小孩欺侮我。就派一个爸爸下来专门保护我，你以后再敢打我，我就要我爸爸揍扁你。”

李响冷冷一撇嘴：“又不是亲爸。神气什么啊!”

我心里猛地打了个激灵，是啊，书上都说，上阵父子兵，又不是亲爸，他会保护我吗?

我突然有了一种冲动，特别想在李响面前证实一下：这个不是亲爸的爸爸，待我有多好。在我受了欺侮的时候，他会挺身保护我。

我附在李响的耳边说：“亲爸有什么好。不听话就打你，后爸才好呢，再不听话也不敢打你，但是可以帮你打别人。”

李响狐疑地看着我。

“不信叫你妈和你亲爸离婚。给你找个后爸试试?”我一本正经地说。

同学们哄堂大笑起来。

放学的路上我终于又和李响狠狠地打了一架。知道妈妈每天下班都比唐朝晚，我故意把自己弄得蓬头散发惨兮兮的样子。可妈妈那天下午出门办事，因为顺利，提早回家了。我一进家门就听到她的惊叫：“沈天池!你又跟人打架了?!”唐朝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摔跤了吧?”我嘴一咧，哭了起来：“我同桌李响又打我了……”

吃过晚饭，趁妈妈在厨房里洗碗，我悄悄对唐朝说：

“李响上次打了我们班上一个女同学，那个女同学的爸爸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他以后就再也不敢打那个女同学了。”

“女同学的爸爸打了他?”唐朝惊讶地问我。

“不是，他吓唬他，说再打我女儿就对你不客气把你送派出所关起来!”

唐朝哈哈大笑。我希望他说，明天带我去见见那小子。看我怎么收拾他，可是他没有。他说：“天池，成长过程中都会有一些坎坷，不需要大人参与，我相信你会自己去解决。去面对。你是一个勇敢聪明的女孩子，你能自己处理好与同学的关系的。是不是?”

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多么阴险虚伪的人!那一刻我对他的所有好感灰飞烟灭。

[3]

妈妈希望我喊唐朝爸爸，她苦口婆心做我的思想工作。说万事开头难。只要喊了第一声，第二声第三声就轻而易举了。她还为我策划好了那艰难的第一步：过年唐朝给我压岁钱的时候，我接过红包顺便说一声：“谢谢爸爸。”可是过完了年，我从小学生变成了中学生，唐朝把红包塞在我手里时。我还是一声“谢谢”就搪塞过去了。

妈妈生气地说。天池，叫他一声爸爸就那么难吗?我说，我叫不出来，又不是亲爸。妈妈朝我吼了起来：“你亲爸在哪里?你把他揪出来，让我看看他待你有多好!”我不敢吭声了。17年前，妈妈跟在我们乡里教书的一位中学老师私订终身，可是那位老师始乱终弃，在调离那所中学后又有了新的女友。妈妈挺着大肚子跑到他的单位闹，把他的工作闹没了，也把两人的感情彻底闹完了。

唐朝对我的百依百顺维持了一年，新鲜感过去之后，他对我便没有先前那么好了，还一本正经地说：“天池，我用了一年的时间收买你的感情，因为是收买，所以很多时候我都对你的一些无理要求也盲从了。以后，我不会那样做了。因为，我们要学会正常相处了。”

我才不会理会他那些牵强的理由。他有上策，我有对策。他想推脱责任，我有办法让他投降。我需要买一个MP3，妈妈不肯，说马上就进高三了，耽误学习。我找唐朝，唐朝也犹豫。我便装出伤心的样子说，如果是亲爸，肯定会买的。唐朝愣了一下，同意了。

妈妈出差。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偷偷看从同学那儿借来的爱情片。唐朝敲门。我不开。他问我在干什么。我不耐烦地说：“小姨和舅妈说，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我不能跟你单独待一个房间。”他咚的一声关上门，一连三天没有理我。第四天早上，我在桌上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如果是亲爸，肯定不会这么小心眼，结果，晚上回家我刚进九就闻到虾的香味，接着听到唐朝在厨房喊：“天池，看我为你做什么好吃的了?”

高考竟然意外落榜。无法面对一切，我离家出走了。我想念我的亲爸。我穿着鲜艳的旗袍站在酒店门口，笑容可掬地对那些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说“欢迎光临”时，我多么希望其中的一个突然拉住我的手，热泪盈眶地说：“天池，我是你爸爸!”

终于，一个男人真的拉住了我的手，将我拖出去好远。可是，不是我的亲爸，是唐朝。他命令我换衣服跟他回去。我说我过了18岁，可以自立了，不再要任何人管我。他盯着我，脸因为过度的气愤有些变形。

我胆怯了，低声嘀咕了一句：如果是亲爸……我想说，如果是亲爸，肯定会遵从我的意愿的。可是没等我说下去，就被唐朝吼了回来：“如果是亲爸，会打死你!”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一记响亮的耳光随着他的话音重重地落在我的左脸上，而我更没想到的是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我居然哭着叫了一声：“爸爸——”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