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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朗的织女

2009-07-03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年6期
关键词:天仙配河工全胜

李 浩

我们不叫他牛朗而叫他“牛郎”,其实在我们沧州的方言里这两个字的读音并无区别,至少是没有大的区别,区别在于我们用出的表情。他知道人们是叫他“牛郎”,所以,他很少理我们这些人,如果他不高兴,或者被我们叫烦了,他就冲着我们翻几下白眼。我们就高兴他翻白眼。那时,我们这些河工刚刚在公社里看过一场电影《天仙配》,在牛朗翻着白眼的时候我们就扯起嗓子来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这可是一句让人兴奋的词儿,让人联想丰富的词儿,特别是对我们这些正在壮年,十天半月看不到一个女人的河工们来说。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我们唱。我们唱一句,牛朗至少要翻三次白眼。接下来他就不会再翻了,因为我们唱着的时候整个三连都跟了进去,四连和二连也跟了进去,河滩上一片雷声一样的合唱,完全没有节奏和曲调。我们会一直喊到“夫妻双双把家还”。这更是一句让人联想丰富的词儿,夫妻双双把家还能干什么?看那些光着膀子、拉着小车往高处奔跑的河工们就可以了,他们悄悄地放慢了速度,弯下了腰。

只有牛朗的速度并不减慢,他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可这并不等于,我们唱出的这些可以联想丰富的词对他牛朗构不成影响,“你看他的裤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那么大声。牛朗也听见了,于是他以最快的速度转过了身,背对着我们去抖小车上面的土。噢——我们喊起来,我们把牛朗孤零零地喊了出来,许多的男人可以借此机会掩饰过去,仿佛他们的身体没有变化,他们没有联想。

谁让他叫这样一个名字呢。

这是一九六八年的事儿了,那时,我们奉命去挖一条河,一条崭新的河,漳卫新河。说是崭新的河,是因为原有一条漳卫新河了,它好好地流着,波澜不惊地流着,可是县革委会邱主任一心要改变这条河的流向。据说,要不是地区革委会没有批准,邱主任想让我们挖一条“忠”字河,他要河水流出一个“忠”字来,那样,有好几个村子都得搬迁。同样是据说,地区革命委员会之所以不同意他建一条世上绝无仅有的忠字河,是因为工程量太大了,无论县里还是区里都拿不出这么多的钱和粮食。“人定胜天,毛主席早就说了,他说得太好了,太对了。只要我们肯想,敢干,就没有干不成的事。”这是邱主任每次给我们讲话的开场白,每次都一样,甚至连语调和节奏都一样,所以,他一上台,一张嘴,我们这些河工全都能按他的语调和节奏,将这段话背下来。

——你信不信?杨全胜悄悄地问我。我当然知道他问的是我信不信邱主任原是想让我们挖一条“忠”字河的。

——信。我点点头。我是真的相信,许多的人也都相信。

——人要是敢想,敢干,还真没有干不成的事。杨全胜发了一下感慨,然后用力地举起了拳头:该喊口号了。

这是一九六八年的事了,我们去挖一条崭新的河。我和牛朗不是一个生产队的,原来并不认识,但在挖河时我们同时被编在了三连三排,而且同时睡在河滩上的一顶帐篷里。我们把帐篷叫做“窝篷”,这是沧州方言,它的意思是,我们这些河工就像一群窝居的鸟。说是我们睡在河滩里其实并不算是正确,因为原来这里是没有河滩的,这里是平原上的麦田,河滩是被我们挖出来的。我们要改变一条河流的流向。人定胜天,只要敢想敢干就没有干不成的事。

我注意到牛朗主要是因为他的名字,除此之外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的脚特别的臭。这个原因让我受尽了折磨,他和我睡一个帐篷,并且就睡在我的左侧,他一躺下马上鼾声如雷,这没什么,劳累一天的河工几乎个个都是这样,可是牛朗多了一双特别的臭脚。一股酸乎乎的臭味儿从他那里层层涌来,让我感到头晕目眩,却更难以入睡。我最初担任挖河工程队三连三排的会计,不必拉车挖土也不必推车,只要记下三排每个人拉土的多少和次数,计算一下工分就行了。不过后来,我向排长提出了要求,要干最艰苦的工作,于是,我成了一个真正的河工。劳累制住了我的失眠,制住了牛朗臭脚味儿的侵袭,后来我也能一躺在木板铺上马上就鼾声如雷,他的臭脚味儿只能有一两层涌入我的鼻子。有一次,杨全胜向我抱怨他们那个帐篷里总是蚊子苍蝇不断,有时还有蛇的出入,我就对他说我们这里没有。我找到了机会。

——你知道我们这里为什么没有蚊子苍蝇吗?

——不知道,为什么?

——牛朗的脚太臭了,实在太臭了,蚊子苍蝇一飞进来马上就给熏晕了,要不,就是得用一只翅膀捂住鼻子,这样它们还没有飞到屋子里来就掉下来了。

整个帐篷里,七八个人一起笑起来,牛朗在我们的笑声里走出了帐篷,他推门出去的时候帐篷里亮了一下,随后我们又回到了昏暗里。牛朗生气了。

——你知道吗,杨全胜压低了声音,牛朗的奶奶早死了,他娘在他四岁的时候跟人家跑了,现在他们家仨光棍,一间破房,那日子过的。去年向阳大队想把两间地主家的房子分给他家,你说怎么着,牛朗他爹愣是不要。

——是啊,他爹的觉悟够高的。

——什么啊,杨全胜用更低的声音,他爹说那个地主曾救过他爹的命,也就是曾经救过牛朗他爷爷,救命恩人的房子怎么能要呢?结果,房子分给别人了,牛朗他爹再想要也要不回来了。

……

牛朗有很多天都不理我(虽然牛朗原来也很少和我说话,但他对我显得有些敬畏,他曾和别人说过,周会计读过书,读书的人见识广,不一般)。牛朗不和我说话,可他在收工后开始偷偷地洗脚,他还有意不让我看见他洗了脚。但这不起什么作用,因为,他还有一双臭鞋子。

大约在一周之后,牛朗开始和我说话了。很明显,他为我们的交谈进行了一些准备。那是一个正午,阳光很足,我们影子里的水分都快被它晒干了。我走出帐篷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小便,他在我的身后跟了出来。他站到我的身侧,和我平行着,做同样的动作。

周会计,他叫我周会计,其实那时我已经不是会计了,可他还是那样叫,你是个明白人,我想问你个事。

什么事?我愣了一下,我猜不到他会问我什么。

你说,那个……那个天仙配是真有这回事么?是不是真有个,织女,我听到牛朗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真有个织女来跟他过么?

这也是个问题?我想他是被太阳给晒晕了,于是我用被太阳晒晕了的语气回答: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消灭一切牛鬼蛇神……这是神话故事。这样的事是没有的。

没有?牛朗有些失望,没有,那这出戏是谁编的呢?他怎么会瞎编呢?

神仙是没有的,鬼怪也是没有的,这是唯物主义观点啊。前几天我们不是天天都在学吗?

我是说,牛朗似乎没有看出我的不耐烦,我是说,要是有织女,她会看上牛郎么?

我笑了。我说牛郎你怎么总想这样的问题呢?是不是你想织女嫁给你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不通,织女怎么会看上牛郎呢?他又穷,又憨,又没有文化,除了放牛种地别的也不会干,织女会看上他吗?

会啊,憨厚这种美德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像你,你牛郎就这么好,这么能干。她不嫁贫下中农难道非嫁地富反坏右?

我不是说我,我真的不是说我。我是说那个牛郎,电影上的那个,牛郎。

牛郎啊,你自己承认,你是不是在想织女呢?我用手挥了挥头上的太阳,它还那么足,让人都喘不出气来。

谁不想啊,哼哼。周会计,你说是不是?

等你挖完了河,戴着红花回到公社里,往领奖席上一站,马上就会有织女跟在你的屁股后面跟你回家。你想赶都赶不走。你这么能干织女怎么会不喜欢?

周会计,你,你净瞎说。牛朗笑得非常灿烂。——你看,电影上的那个织女,她多漂亮啊。牛朗还在笑着,厚厚的脸上竟然有一点害羞的意思,随后,他翻了一下白眼。

这个牛朗,这个假牛郎,这个二十四岁的假牛郎,他在想他的织女。我也跟着他笑了。

在我们这些河工中,不只是牛朗一个人在想着织女。空闲下来的时间,三五个人聚在一起的时间,久久不见女人的河工们,我们的话题自然离不开女人,当然也包括牛郎的织女。无论我们的牛朗在不在场。“要是跟这样的女人过一次,他妈的死了也值了。”这句话得用沧州的方言来说,你用沧州方言来说一遍试试,这句话,用沧州的方言来说更有味儿。用些力气,嚼字更重些,再投入些……不止是一个人发出这样的感叹,这句用沧州方言说出的话说进了我们的心里。我们都这样想,无论谁说都一样,无论说与不说都一样。

也不知是谁打听到,邱主任特别爱听黄梅戏,可是我们沧州只有河北梆子剧团和京剧团,并没有黄梅戏剧团,所以邱主任只好一遍遍地听电影上的《天仙配》,直到电影胶片被磨得面目全非,放出来的电影上已不见人形。于是,邱主任又开始敢想敢干了,他决定,在我们县建立一个黄梅戏剧团,天天排演《天仙配》。据说雷厉风行的邱主任已经把剧团建立起来了,他派人从安徽请来了教师,还亲自为剧团物色了扮演织女的姑娘。

——要是邱主任带着剧团来给我们演出,多好。

——我们要求邱主任给我们演一次!

那段时间里,我们都被莫名的兴奋所包围着,每个人都有用不完的力气,每个人都有发亮的印堂,仿佛,邱主任已经答应要让剧团来给我们演天仙配了,仿佛,邱主任已经带着剧团远远地来了,我们听到他们到来的声音了。我们仿佛看到了女人,漂亮的女人,牛郎的织女。

可是,邱主任很长时间都没有来。而河则越挖越显得漫长,越没有尽头。“再不给我们演《天仙配》,不让我们见女人,我们就他妈的没力气了,受不了了!”这是一句实话。结过婚的男人们总想找个借口回家看看,而没有结婚的男人眼睛都变蓝了。这里有个插曲。五连的一个河工,在一天正要收工的时候一路跑上河坝,向着远处扯裂了嗓子大喊:“老子受不了了——我操你妈——”

这一声成为了我们这些河工回忆那段生活时不能忘记的一个细节,只要谈到挖河我们就会想起这句话,这句话带有了一些经典的意味。制造这句经典的那个河工却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从坝上喊完了再跑下来时,五排长带着人带着绳子将他按在了地上。接下来我们听见他的嚎叫,再接下来,他一身泥泞地被人押走了,据说是判了一年劳改。从狱里出来之后他的腿就瘸了,严重的风湿咬碎了他的骨头。他带着风湿的瘸腿一直到死,一直到死,他都是光棍一条,没有机会操谁的妈。

那天,在他喊过之后我们也跟着喊了,并且喊得惊天动地。我们喊的是最后一句。假如我们不喊,他也许不会被抓走,不会被判刑,可这只能是假如了。即使现在,我也想不通他为什么会为这样的一句话而判刑。在私下里,这是最平常的一句话啊。

他的罪名是,宣扬低级趣味,破坏“文化大革命”。

在五连的那个人被抓起来之后的第五天,县革委会邱主任来到了河坝上。他说,人定胜天,毛主席早就说了,他说得太好了,太对了。邱主任说,只要我们肯想,敢干,就没有干不成的事。接下来邱主任又说,我们挖的这条河是社会主义的河,不是资本主义的河也不是封建主义的河,所以,我们的这条河必须是一条新河,是一条前无古人的河。他问,大家有没有信心挖好这条河?

我们说有。

——大家有没有勇气啃下这块硬骨头?

我们说有。我们扯开了嗓子,一起说有。

气氛在此时变得活跃了起来。邱主任冲着我们这些黑压压的头挥了挥手:大家知道,我知道大家已经知道了,有人问我了,我告诉他,是有这么回事。邱主任故意停顿了一下,他卖了一个关子,故意缓慢地喝下一口水,然后又冲着我们的头挥了挥手:是的,我们是有了黄梅戏剧团,他们正在排演《天仙配》。

尽管我们都已经在道听途说中已经得到了这个消息,但这个消息由邱主任说出来,分量就不同了,意味就不同了,内容也就显得不同了。从邱主任的方向向下望去,一片黑压压的头在交头接耳,显得极为兴奋。

那么,邱主任提高了声音,大家支持不支持我们县建这个黄梅戏团?

支持,当然支持,我们怎么会不支持呢?牛朗为了表示他的支持,从我的后面挤到了我的前面去,他还在一直挤着,用力地举起他的拳头。我想牛朗继续往前挤也没有多少用,邱主任又不是我,他在台上不太可能会注意到牛朗这个人,从邱主任的位置向我们这边望,我们都混在了一起,黑压压的,无论是谁都是一样的,谁也显现不出来。我们是河工,有个词可以概括,那个词是“集体”。我们是一个集体。集体,这个词,真好。

邱主任用手按了按我们的声音,我们的声音就小了下来。等黄梅戏剧团把戏排演好了,我叫他们来给我们演,第一个给我们来演!丰富无产阶级文化生活嘛,这是非常有必要的!顿了顿,邱主任用手指指着我们的头:你们可要好好干活,不许偷懒。谁干的活多我就让他坐第一排,你们想不想坐第一排?

想!如果我们是火药,如果我们是汽油桶,如果我们……反正,我们被点燃了,有一种就要爆炸的感觉……

特别是,我们的下半身。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想的是黄梅戏剧团来演出的事,说的是牛郎和织女,唱的是夫妻双双把家还,那时候,如果两个人相互说话,不出三句肯定其中的一个会把话题引到《天仙配》上来。

牛朗听着。他现在已经默认我们叫他“牛郎”了,每次我们叫他牛郎,他只是笑笑,再也不翻白眼。不翻白眼再叫他也就没什么意思了。我们得在他身上寻找另外的话题,反正得让他翻一翻白眼才过瘾。

牛朗仿佛有着使不完的力气,特别是在那段时间里,他干得更为卖力。收工的钟声响过之后,我们从坝上从工地上赶下来,背后只剩下牛朗一个人,他推着一个吱吱呀呀的小推车在往坝上赶。“牛郎想坐第一排”。“他想看织女的奶子”。“假积极”……

——收,收工了?我没有听见。牛朗冲着我们悄悄地翻了一下白眼,他的双手和双脚都多余了起来,他显得无法放置它们。——反正,反正我不能推到一半儿了再将土推回来吧。

杨全胜凑到牛朗的面前:牛郎啊,织女本来就是你的,我们不和你争。到时候,你就上去摸她两下,哈哈哈……

——你净瞎说,净瞎说。牛朗的脸竟然是红了,他的手悄悄背到了后面去,仿佛那只右手是不干净的,已经摸过了织女似的。牛朗的动作和表情更让我们增加了兴趣,我们怎么能放过他呢?

……

我们这支挖河的队伍里有一个人叫牛朗,牛朗想在黄梅戏剧团来演出的时候坐第一排,牛朗干活很卖力气,我们不叫他“牛朗”而叫他“牛郎”……这些,竟然会传到了邱主任的耳朵里。有一次他来到工地上,说过了人定胜天一类的话之后,他向着台下的那些晃动的人头说:听说你们这里有个牛郎?是不是啊?对对对是叫牛朗,差不多吧。是不是有这个人啊?我们回答有。许多人都在背后用手指捅了捅牛朗的腰,牛朗只得动了一下,又一下。

——我听说了,牛朗你是好样的,干活不光不偷懒,还总想干到前头,很好。我说过了,谁干得好就让他坐第一排,就让他看戏的时候看清楚些,听清楚些。我说话是算数的,剧团来演出时,牛朗你就给我坐第一排,要是他们不让你坐第一排,我就把我的位置让给你!当然,你以后还要继续好好干活,要是不努力了我可不答应!

牛朗用力地点着头。不停地点着头。虽然他的动作邱主任是不会看到的。

——邱主任,剧团什么时候来演出啊?有人喊。这也是我们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快了,很快就会来的。谈到黄梅戏剧团,邱主任有些神采飞扬——事实证明,我们县建立这个黄梅戏团是非常有必要的,是宣传社会主义思想,宣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一个有力工具……

会场的气氛异常活跃,这时有人提出,邱主任,要是我们都先进了,能不能让我们都坐第一排啊?邱主任笑了,可以,可以。这时又有人插话,邱主任净骗人,我们都坐第一排得有多大的戏台啊,再说,人家更先进的怎么办?就像牛朗。

我们笑了起来。

更先进的……邱主任也被我们的情绪感染了,你是说牛朗,好,好好,我让他上台,给我演牛郎,就和织女合一段天仙配!我也告诉大家,谁超过了牛朗,谁比他更卖力气我就让他上台!大家都加把劲,抓革命促生产嘛!

台下形成了风暴,形成了涡流,牛朗成了风暴和涡流的中心。我看见牛朗努力地低着头,木木的,仿佛失去了感觉。

散场之后。大坝上只剩下牛朗一个人在那里,仍然木木的,低着头。后来他又爬到了坝上,直到深夜他才回来。

那个晚上他没有洗脚。

牛朗比以前更卖力气了,这是可以理解的,本来他一直都是积极的,何况有了邱主任的表扬,有了坐第一排的动力,上台和织女合唱“夫妻双双把家还”的动力。当然,有不少像他这样年纪的青年人还暗暗较劲,他们一边嘲笑着牛朗一边想办法超过他去,这同样是可以理解的。牛朗一天也不能放松,一时也不能放松。

有一天,牛朗有些发烧,可他没和任何人说,仍然出现在工地上,他仍然推着小车飞跑着奔向大坝——在即将冲上大坝时他突然不动了,他想努力地支下车子,可是他的脚不听使唤,他晃了一下,然后重重地摔了下去。好在,摔倒的小车是从他身侧翻下去的,好在小车里有满满的土,土阻挡了小车的下滑,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这是一篇表扬稿上写的,在喇叭里念这份表扬稿的是四连的王红旗。王红旗的所谓普通话里有着太重的沧州味儿,可他为了纠正他的沧州味儿往往一句话得重复数次,结果是,他念出来的句子普通话的味儿没了,沧州话的味儿也没了。我们笑得直不起腰来。我们笑得泪流满面。于是,我们记下了那篇表扬稿上的内容。

牛朗病了一天,陷入昏迷之中,晚上的时候他醒来了。醒来之后的牛朗想起这一天被耽误的活儿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一定要把丢掉的时间找回来,一定要把耽误的活干回来!牛朗暗暗地下定决心,他悄悄爬了起来,朝着工地的方向走去……这也是那篇表扬稿上写的,王红旗念到这里时已经顺畅了很多,他似乎要努力地把自己的感情注入进去。事实是,那天晚上牛朗根本没有起来,他仍然在发烧,我们给他找来的药只有一小部分灌进了他的嘴里。他是在第二天的下午才来到工地上的。不过,牛朗是想不让别人超过他,是想把耽误下的活再干回来,这倒是真的,每次我们收工,牛朗总是有意落在后面,自己挖土,自己装土,自己将小车推上大坝……每天收工后他都要给自己加上两个来回。那些和他暗暗较劲的青年们自然不能只看着他一个人干,他们也给自己加两三个来回,于是,我们工作的时间就被自然地延长了。直到一个青年因过度的劳累吐了血,我们的工作时间才被恢复过来。

——牛郎是在想媳妇呢。牛郎想在前排摸织女的奶子。

——牛郎有福啊,他可以在戏台上去摸,到时候牛郎你可要慢着点,让我们看清楚些。嘻嘻。

——牛郎,要是织女在你面前你会用么?你知道怎么用么?大叔我教教你吧。

——别听他们的!他们懂个屁!我告诉你说,人家织女,可是天仙,你太急了不行,你得这样慢慢地……

七嘴八舌。牛朗被七嘴八舌压在了下面,有人提议,我们脱下牛朗的裤子给他检查一下,看是不是够用。牛朗冲着我们翻着白眼,等几个年轻人扑向他准备把手伸向他的裤子时,他飞快地朝着大坝的上面跑去。

剩下了我们。我们接着想象,如果牛朗遇到织女,如果牛朗要和织女办那事,织女会有什么样的表情,会是怎样的情况。杨全胜总爱在这时装成织女,一副想要可还得装着不要的样子。

那些没有结婚的河工们眼睛看着远处,或者,嘴里嚼着草叶。其实他们的耳朵都用力地支着呢,就是我们不看他们也能知道。我们又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年龄。

——你们猜,牛朗在坝上干什么呢?杨全胜非常神秘地卖了一下关子,你们想不到吧,他在那里唱《天仙配》。哈哈,他还真想和织女一起唱戏呢,哈哈哈……

设想一下,假如牛朗遇到织女,他会说什么呢?他能说什么呢?还是,他根本什么也不说,什么也说不出来?牛朗会去拉织女的手吗,牛朗会不会去摸织女的乳房?他有这样的胆子吗?就是有这样的胆子,人家织女……

设想一下,牛朗站在戏台上,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那个“织女”,他张了张嘴,张了张嘴,过门已经重复了三次了,可他还是唱不出来。——你快点,你快一点,唱两句就行了,织女催促。这时牛朗伸出了手……

这些都是我的设想。我个人的。它和牛朗无关,假设是牛朗自己设想的话,他不可能和我想的一样,他的设想肯定比我美好得多,甜蜜的多。在牛朗那里,他会把自己直接想象成电影上的牛郎,天仙配的故事是他的故事,是他亲历的发生。他会把织女想象成是他牛朗的织女,是他的,织女。当然,这些仍然是我的猜测和设想。我不是牛朗。

有天晚上我在做梦,我在梦中听见一串很响的笑声,那笑声似乎是牛朗的,它有一种穿透梦境的力量,于是我就醒了。不光是我一个人,我们帐篷里除了牛朗之外,几乎所有人都醒了,那笑声太响了。是谁啊?有人问。肯定是牛朗,只有他才这么臭美。这时笑声又响了起来,笑声确是牛朗的,他一边笑一边翻了个身,重新睡沉。“操,做梦娶媳妇呢。”这句话用给牛朗应当是恰当的,你别提多恰当了。此后还有一次我睡到半夜突然醒了,我发现牛朗的位置是空着的,他不知去向。过了很久,牛朗回来了,带着一身的潮气,轻手轻脚去爬到了铺上。他可能感觉我没有睡熟,于是伸手捅了我一下,两下,三下。我闭着眼,装作已经睡熟了,还发出一两声很轻的鼾声——牛朗叹了口气,背过了身子。我不想说话,牛朗和我说也无非是织女会不会爱上牛郎之类的傻问题,他都和我说过不知多少遍了。

可是黄梅戏剧团却始终没有要来的消息。我们向连长打听,向营长打听,得到的消息是,快了,快了,你们等着吧。后来无论营长还是连长都没有了好脸色:操,就你们急,你们以为我就不急啊?可人家剧团没有回话,我们急又有什么用?

——那我们能不能找邱主任问问,催催他?

——邱主任是给你当的?革命工作千头万绪,哪一头哪一绪邱主任不得管,你以为就你们这些挖河的,就你们这点破事重要?也不照照镜子自己看看。

我们还有什么说的?我们只有等待了。后来电影队又给我们放了一次电影《天仙配》,这是营长到县里争取来的,人家说这电影已经没法看了,你换别的电影吧,可我们营长不干。说实话那电影确实是没法看了,无论我们怎么辨认也看不出哪一片黑的是牛郎,哪一片黑的是织女,也听不见唱的是什么,就连是男的在唱还是女的在唱都听不出来,只是凭着印象自己来补充。《天仙配》演到一半儿的时候附近各村的姑娘媳妇和男人们就都散去了,她们不光咒骂这场电影还咒骂着可恶的河工们,他们总在姑娘媳妇的屁股后面蹭来蹭去。姑娘们媳妇们走了,而电影也看不出什么,于是大多数的河工也就回到帐篷里去了,那么劳累的一天,晚上的时间不休息而看这样的一场电影实在不值得了。演到散场,在银幕前面坐着的只剩下四个人,其中的一个还是公社电影队的放映员。——真想不出你们为什么还就是看,看,你们看见了什么?那个放映员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抱怨,要不是这三个人,他早就可以回公社去睡觉了。——我,我以为后边……能放出来呢。牛朗给那个放映员赔了一个笑脸,其余的那两个人也跟着他的话附和,是啊,是啊,我们以为能放出来呢。——能个屁啊,那个放映员的火气更大了,一个月以前它就放不出来了,就没有人了,我还不知道?来的时候我不就跟你们说了吗?我说了多少遍?你们就是不听!……

虽然我们对牛朗多少有些嫉妒,但这不影响我们对即将的演出充满热情。当天下午我们就开始没有心思干活了,下午的时候,有些人就开始围着戏台转。我们给戏台上洒了水。我们还要求,在我们的要求下营长放了我们两个小时的假,让我们去附近的河里洗澡。两个小时,至少有一个半小时我们泡在水里,有几个有像牛朗那样的臭脚汉子,他们有半个小时专门用来洗脚,直到再也闻不到一丝的臭味为止。我们用上了我们以前没用过的香皂。要知道在那个年月里,香皂可是一种奢侈品,在我们近一千人的河工中,也只有一块香皂,这还是营长带来的,这是他在当兵时候在外地买来的,就连他老婆也没有舍得用。不必提我们的仔细劲儿,更不用提牛朗的仔细劲儿,仿佛我们每个人都能离“织女”最近,我们都要努力给他留一个洁净的印象。

河工们早早地站好了队,等待着夜幕的降临。黄昏用去了那么长的时间,它几乎要一直昏着,一直黄着,一定要我们着急。蛐蛐叫得漫山遍野,它们的合唱早早地开始了,它们谁也不必等待。

等待会把时间等得相当漫长。于是有人提议,我们唱歌吧,我们就唱了起来。这时营长来了,他站到了戏台上:大家静一静。静一静。我告诉大家,因为种种原因,县黄梅戏剧团今天的演出取消。大家回去吧!

——为什么要取消?

——我们又没做错什么,说得好好的凭什么取消?

——邱主任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台下一片混乱。有人扯开嗓子:我们不回去,我们一定要把剧团等来,他们不来我们就不答应!

我们步调一致。剧团不来,我们就不答应!

营长急了。你们他妈的别得寸进尺!我命令你们回去!取消就取消了,这是上级的指示!你们以为老子就不急啊?我的香皂都给你们用了,我就不盼着他们来?你们等,等有个屁用!快点回去!

我们只得三三两两地散去。戏台旁边灯光晃动,把整个戏台照得苍白,阴沉。一千多人,三三两两地散着,散去的和没有散去的发出一片呜呜的轰鸣,仿佛开动着一台巨大的机器。

蛐蛐的叫声,以及那些不知名的虫的叫声,被淹没在一片轰鸣里面,听不见了。

有一只鸟,或许是受了我们喧杂的影响,或许是受了汽灯的影响,它从暗处飞了出来,在灯光下飞快地盘旋。营长拿起根木棍朝着那只鸟挥动着:去,去!你他妈的去!那天晚上,我们看到的最有意思的一件事就是营长赶鸟儿。

灯慢慢地熄了。戏台陷入了黑暗。可是,牛朗一直没有回来。那一夜,我的睡眠也不是很好,有两三次从梦中惊醒,牛朗的位置始终冷冷地空着。

我想,他也许还在戏台下面。让他呆着去吧。

第二天起来,我们谁也不提昨天晚上的事,谁也不提牛郎织女《天仙配》,谁也不提黄梅戏剧团。好像根本没有这样的事,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可是,戏台在那里。它那么显眼地伫在那里。往坝上拉土,或者偶然地抬一下头,就能看见伫立着的戏台,一晚上的黑没有吞走它,一晚上的风也没有把它吹走。

两天之后有人说黄梅戏剧团晚上要来,这次是真的要来了!我们恢复了热情,恢复了活力,可在下午收工的时候营长出来辟谣,他说,我们已经和剧团联系过了,他们今天不来,根本来不了。他说,以后不准再传这样的谣言,要是剧团真的来,我们会正式通知大家的。他说,“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抓革命促生产!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抓革命促生产!

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后来下了一场雨。雨下得很大,我们的帐篷漏进了不少的水,帐篷里面所有的盆盆罐罐都用来接水了,雨敲在上面叮叮当当。雨停了之后,我们来到外面,那个临时的戏台已经被雨冲毁了大半儿,许多的柱子已经倒掉了。

我们都以为,它至少会坚持很长的一段时间呢。

牛郎,织女,不再是我们每天要谈的话题了。

而这条新河,我们谁也不知道会挖到什么时候。

牛朗旷了一天工。这在“文革”期间可不是一件小事,很快,整个挖河工程队上上下下就都知道了。傍晚的时候牛朗才回来,他一副相当疲惫的样子出现在大坝上,好像,他一天都在挖土运土,他干了比平日更为劳累的活儿。

他在大坝上站了一会儿,然后朝着我们三连连长走去。他走得摇摇晃晃。

很快我们就知道了牛朗旷工的原因,原来,他是去县里找邱主任去了,去找黄梅戏剧团去了,只是找的结果我们不清楚。其实,说不清楚也就已经清楚了,牛朗的表情已经告诉我们了。

很晚,牛朗才回到自己的铺上,那时我们几个人都没有睡得很实,他一进门我们就都醒了。——牛郎,你看见邱主任了么?他怎么说?——你看见织女了吧?你说说,她漂不漂亮,是不是和电影上那个似的……可是,牛朗根本对我们的热情置之不理,他装出一副很困了一心想着睡觉的样子,给了我们一个厚厚的后背。——操,摸过织女的奶子就了不起了?——就是,有什么吗。——哼,想摸人家还不让摸呢,再说,能不能见到织女还是个问题呢,人家织女,随便你一个牛朗马狼,牛屁马屁的就能见?还是照照镜子吧……因为牛朗不理,帐篷里的话开始恶毒起来,然后渐渐地下流起来,然而牛朗仍然不理。

他仿佛就没有耳朵。

时间过了大约四五天吧,一则关于牛朗的传言很快地传播着,它有相当快的传播速度,以至于后来有些人在经过牛朗身边时不再叫他“牛郎”,而是略略地停一下,看似漫不经心地望着远处,手伸向裤裆那里,嘴里喊着:谁啊——谁啊谁啊谁啊……谁啊……最初,牛朗会狠狠地放下推车去追赶那个“谁啊——谁啊谁啊谁啊……谁啊……”的人,可是这样喊的人太多了。牛朗后来也就不再追了,他阴沉着脸,冲着那个人翻一阵白眼——这个他无法制止的传闻让他感到无能为力。

(本想把这个传闻略去的,后来想想还是将它添上吧。)

传闻是这样的:牛朗总想着织女,天天想得睡不着觉,就到大坝那边的树林里去练声,唱天仙配里牛郎织女合唱的那段。这是牛朗的借口,其实并不完全是这样的。工程队里有一个坏小子就盯上牛朗了,他想看看牛朗到底是干什么,是不是光唱戏就不干别的了。这天他跟踪了牛朗。牛朗没有发现他的跟踪。牛朗先是真的唱了几句,唱过之后就朝四外看了看,他没有看见有人,于是解开了自己的裤子,把自己裤裆里的那个东西掏了出来。他的手在用力,他的身体在用力。他站着,做一些动作,一边做一边和自己说话:我操,织女,我操你,我操死你,织女。我要让你也舒服,织女。他的声音很小,但随着动作的加快他的声音也渐渐地大了起来,在他即将进入高潮的时候那个坏小子实在憋不住了,或者是出于坏小子的故意,他发出了响动——牛朗受到了惊吓,他急急地背过身子,然后回头问了一句:谁啊——他没有控制住自己高潮的来临,他裤裆里的那个昂起的东西开始喷射。于是,随着喷射的节奏,他那句“谁啊”的问话也就变成了后来的那个样子:谁啊——谁啊谁啊谁啊……谁啊……这几句“谁啊”也必须用沧州话来说才有味儿,在我们当中,杨全胜表演得最为微妙,他甚至可以用牛朗那样的鼻音,他把牛朗的声音模仿得很像。

为此,牛朗和杨全胜打了一架。要不是我们赶到得早,把牛朗拉开了,杨全胜的一条腿肯定要废了。即使这样,杨全胜也有两天都不能下铺,作为一个生产队的朋友,我还给他打了两天的饭……(在两年后牛朗和杨全胜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改革开放之后两个人还合伙做过一段时间的生意,不过干了三个月就拆伙了。拆伙的时候两个人又成了仇人——这是后话。后话不提。)

我们还在挖那条新河。一连有个挖河的民工,在推土上坡的时候突然停下了,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和身边的民工说,天怎么黑得这么快啊。他说着,就缓缓地朝着旁边倒下去。他再也没有醒来。他倒下去的那一刻,太阳其实就在他的头上晴朗地挂着,阳光是那么辉煌,灿烂。

为死去的那个民工开过了追悼会,我们继续挖那条新河。

……

县革委主任邱主任再也没有来我们工地,他再也没有来看这条由他设计的新河具体的进展怎样。杨全胜的猜测是对的,我们的猜测是对的,邱主任遇到大麻烦了,他被夺权了——八月二十二日,这个日子给我的印象深刻,这天的下午工程队刘营长召集我们开会。在会上,刘营长首先宣布了县革委会关于新河挖掘工程停工的指示,然后向大家介绍,新任的县革委会主任来看望大家了。当时刘营长很清楚地向我们介绍了新主任的姓名,但我没有什么印象,所以到现在,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

——下面,请某主任给我们讲几句话。

他说,大家的工作很辛苦,很劳累,从一个侧面可以反映出,人定胜天,人民的力量是无穷的,只要敢想,敢干,什么事都不会干不成。但是,他顿了一顿,但是这个工程犯了路线上的错误,这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劳民伤财的工程,必须马上停工。“这是县革委会的集体决定”。他说,无论我们干什么,都要站一站队,想想看看,自己是站在保皇派一边还是站在造反派一边,还是站在反动派一边。路线问题是关系到党和国家生死存亡的问题,是斗争,是对我们每一个人的考验。他说,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千万不要,阶级斗争就在我们身边,是容不得松懈的。我们要特别警惕,那些隐藏在人民内部甚至赢得了人民的信任的那些人,人民信任他,给了他很高的荣誉,给了他很大的概略,但他却时时准备着进行破坏。

台下鸦雀无声。台上的扩音器里不时发出一两声刺耳的吱吱声,每到此时,蹲在台角上的一个人就上去动动话筒。

——明天,大家回各自的生产队,继续抓农业生产,这是革命的需要。我们要继续发扬光荣传统,抓革命,促生产,巩固“文化大革命”的丰硕成果。

——好了,解散。

我们就这样散了,丢下那条没有挖完的新河。我们没有将它和漳卫新河挖通,也没有将它挖到入海口,也就是说,我们其实挖的是一条巨大的沟。它毫无用处。在第二年,县里再次招收了挖河工程队,他们主要的活儿是将我们挖出的沟给填平了,然后,拉了土和石头垒起了一座小山。那一年,是全国“农业学大寨”口号叫得最响的一年,县革委会决定在我们这块平原上造山造梯田,以显示我们学大寨的成果。“只要我们敢想敢干,就没有干不成的事。关键在于你能想到,敢想到。”新任的革委会主任在喇叭里反复地讲,我们每次听村上的有线广播,到一个段落的时候就会猜到,新主任就要讲这段话了。

在我们散去之前的那天晚上,牛朗和我说了一夜的话。他问我咱们怎么就这样散了吗,后面的活还干不干啊,总得有个说法吧,我们干这个活是不是干错了吗,真错了的话会不会把我们当成是坏人呢,这里的活儿不干了,那么我们的这段时间在生产队里算不算工分……后来他和我谈到黄梅戏剧团,天仙配,牛郎和织女。他说那次去县里他根本没找到邱主任也没找到黄梅戏剧团在哪儿,到了县城他就晕头转向了。后来,遇到两派造反派打架,打得很惨烈,许多人都被打得遍体鳞伤,他只得在一个胡同里躲了起来。同时和他躲起来的还有一个女人,牛朗说她长得很好看,可是那个女人没有正眼看他一眼。他问那个女人黄梅戏团在哪儿,那个女人随手指了指方向。等两派战斗基本结束的时候,牛朗顺着那个女人指的方向找过去,直到出了县城也没有找到黄梅戏剧团所在的位置。天已经不早了,牛朗只得回来了。

他再次提到了那样的问题。织女会爱上牛郎吗?牛郎应当爱织女吗?我给了他肯定的回答,我说,牛郎是无产阶级,他的朴实憨厚会赢得织女的喜欢的,他应当有爱情。至于牛郎应当不应当爱织女,为什么不呢?抛开那些什么门当户对的旧思想,贫穷是光荣的,不要以为我们贫穷了我们就低人一等,我们就没有资格了,不是的。

——我是说,牛朗摇了摇头,我是说假如牛郎不光是穷不穷的问题,他还不识字,没文化,除了放牛,有把力气之外什么也不会,还有瘫在炕上的爷爷,什么也干不来的父亲,那么,那么织女会不会爱他呢?世界上有织女这样的人么?

我拍了拍牛朗的肩膀:牛朗,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你会娶来织女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只要你敢想敢干。

牛朗抓住了我的手。在黑暗中他用力地摇晃了几下:周会计,我会娶一个好姑娘的,她肯定像织女一样善良,一样漂亮。

——我会,一定会娶到织女的。在黑暗中我看不出牛朗的表情,但能听出他语气中的坚定。我们的牛朗,他一定要娶一个织女。世事难料,谁知道以后的结果会怎么样呢?

第二天牛朗并没有和我们一样返回生产队,而是去了县城。这是后来杨全胜跟我说的,杨全胜接着向我叙述了牛朗去黄梅戏剧团的过程,他在里面加入了太多的渲染和虚构,他是一个热爱虚构的人。我虽然努力在写下这个故事时去掉那些明显是虚构的东西,是杨全胜为了叙述需要而加上的东西,但仍然无法认定,它就是原来的、真实的发生。那么,在我没有更为可信的来源之前,只好先采用杨全胜的叙述。

下面,就是杨全胜的叙述,我已经从中删除了属于太过明显的夸张,尽量让它接近我所可以理解的真实。

牛朗在第二天早晨起床后先到小树林里拉了一泡屎,在回帐篷的路上他越想越不是滋味,于是他来到原来临时搭建的戏台那里,把所有的柱子都推倒了,把所有的灯都摔得粉碎。这时他的精神好了些。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牛朗再次改变了主意,他决定一定要重新回县城一次,一定要看一看演织女的那个演员是什么样子的,会不会像他想的,比电影里的织女更漂亮。

长话短说,牛朗费尽周折才找到县黄梅戏剧团。(在杨全胜的叙述中牛朗在县城里闹出了相当多的笑话,这些笑话有的我在别处听过,也就是说,它们在牛朗进县城之前早就发生了,杨全胜把许多的道听途说都加在了牛朗的身上。)

快到黄梅戏剧团门口的时候牛朗就感到有些尿急,一到门口这个感觉就没了,代替它的是一种失望的情绪。这不是他所想象中的剧团,一点都不像。一个小院子,有四五间旧房子,一条长长的绳子拴在院子的中间,挂着大大小小的洗过的衣服。还不止这些,问题是,在剧团的院子里他听不到锣声也听不到二胡什么的乐器的声音,也听不到演员的演唱,甚至,他没有在院子里看见一个演员。——有,有人吗?牛朗小声地问了一句,他咽了一口唾沫。他的声音太小了,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于是他加大了一些声音:有人吗?

还是没人回答,那么小的小院突然显得空旷。

牛朗站在院子里,看着那些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衣服在风里晃动,在牛朗看来,这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多少显出一些剧团的味道来。牛朗站着。时间停止了,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进也不是。

有间房子的门开了,一个看上去大约有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对牛朗的出现感到惊讶:你是谁?你来,来这里干什么?

牛朗结结巴巴,手足无措:我,我想……看戏……这是,是不是……剧团……那个人打量了牛朗两眼,剧团早散了,这里没有剧团了。他说得相当悲凉。

牛朗有些头晕,有一股什么东西在他的脑袋里炸开了。他在墙角蹲下去,那个中年男人跟着他走到了墙角,他的动作和表情仿佛是要看住一个图谋不规的贼。牛朗用手按住自己的头,走出了院子,他走得相当匆忙。走出了院子,牛朗觉得自己的脑袋好些了,不那么痛了,这时他听见背后的关门声,听到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问答声。牛朗在门外坐了一会儿,然后重新推开了大门。

——请问,你知不知道演织女的那个人,她现在在哪里呢?

——你想干什么?中年男人显出一副很冷的样子,同时还抱有一些敌意: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我想见见她。牛朗想找一个更堂皇的理由,可是他一时想不出来。

——你凭什么要见她?我不知道她现在哪里了。

牛朗说你一定知道。我不是坏人我只是看她一眼就走,我叫牛朗。(在杨全胜的叙述中,牛朗说的是我叫牛郎,他故意弄混了两个音的读法。)

——去去去,你是牛郎,你是什么牛郎,你是牛郎我是谁啊,天下的男人还都是牛郎了,你给我滚出去!

那个人的推搡勾起了牛朗的火气,勾起了牛朗的固执,牛朗说你不让织女出来我是不会走的,你推我也没有用,你没有我的力气大。在两个人的争执中女人出现了。她穿着一件大红衬衣,一件绿色的裤子在两个人的面前出现了,确切地说是在牛郎的面前出现了。你,你是织女?牛朗突然慌张了起来,突然感到腹中有一股热流迅速地下沉,让他几乎站立不住。那个女人和他想象中的织女毫无相似之处,她的眼角有些吊,肤色也比他想象中的织女黑些,而且有一颗虎牙支出了嘴唇。

——你说,你找织女干什么?那个女人没有回答她是还是不是。

我是,我想……牛朗说不出话来了。他慌乱并且紧张地朝着那个女人伸出了手。

——去去去,你给我出去。男人来拉牛朗,他推动了牛朗,不知是出于故意还是意外,被推动的牛朗的双手实实地按在女人的胸上……

要不是生产队队长和红旗公社的刘副主任讲情,牛朗也许会以流氓罪被判处徒刑。即使这样,牛朗也被关了五天才放出来。

走在路上,牛朗对着前来领他出狱的刘副主任和生产队长泪流满面。他反复地说,我错了,我不是牛郎,我再也不想织女了,以后我会好好干活,再也不想了……

牛朗说得非常诚恳。

杨全胜在学牛朗说“我再也不想织女了”的时候,他学得简直是惟妙惟肖,那神情,那语调,那鼻音。只是,他没有什么诚恳的成分,却略略地带出一丝的嘲笑来。

“我再也不想了,不想了……”

原载《滇池》2009年第4期

本刊责编吴晓辉

作者简介

李浩,男,1971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河北省作家协会。著有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创作谈:我说,或者我说

李浩

我母亲是个伪戏迷。说她是伪戏迷,是因为她一直号称自己爱看戏,却时常指鹿为马,乱点鸳鸯,基本没有一出戏能按照原有的故事不走样地说完,且不说不认“角儿”了。为此她可没少被我父亲笑话。可她依然爱看,让她去讲,很快就会关公战秦琼……我跟着母亲听过不少的戏,但绝不是戏迷,连伪也算不上,张冠李戴的事绝不比我母亲更少。京剧只喜欢《锁麟囊》,喜欢它也是因为它的那种“腔调”;喜欢上昆曲是近来的事,而作为河北人,河北梆子却一直不喜欢。不过,黄梅戏却是喜欢的,喜欢的,多也是其中的腔调。

在我的少年时代,当农村小社员的时候,娶织女那样的女人做自己的老婆是一个隐秘的秘密,我不知道,当时有多少孩子和我一样怀揣这样的秘密,现在想来应当不是少数。我的小社员当到八岁,可秘密还长,而且越来越枝繁叶茂,直到……

多年之后,许多年之后,当我长大成人,当我重新审视和思辨当年在我心灵埋下爱和美好种子的这一戏曲这一故事的时候,却发现,审视和思辨在动摇这一故事的支点。

苏珊·桑塔格在她的《反对阐释》中说,“现代风格的阐释却是在‘挖掘,而一旦挖掘,就是在破坏,它在文本‘后面挖掘,以发现作为真实文本的‘潜文本”——我承认,我的审视、思辨确属一种"现代风格的"阐释,属于她所反对的那种过度阐释,我在挖掘这一真实文本后面的“潜文本”——在我看来,牛郎织女,应当是一些旧时失意男人、乡村文人的诗意想象,带有一种集体意淫的性质,甚至,它还有些阿Q气:别看我现在一无所有,别看你们达官贵人地主老财妻妾成群,有朝一日,哼,有朝一日,老子给你娶一个仙女下来看看!比你们的妻妾都漂亮,都能干……能像阿Q那样想到要和吴妈睡觉、搬秀才娘子的宁式床的还是少数,且不易出口,还有被打和杀头的危险,当然是要不得的,所以想象,想象现在的“光棍”会有织女看上便成了最优级的精神胜利法。在这则故事中,它忽略了两人之间的文化差异,当然,故事也不得不做些辩解,牛郎能拿得出的也就是一个可能的纯朴善良,织女的爱就爱在这一点儿,她的爱甚至有种奖励的、舍身取义的性质……我也承认,我的这一猜度有着破坏性,不只是对文本。我的猜度当中有着小小的恶毒。可建立在生活的逻辑上,建立在一种对所有的个人都理解和都有利的基础上,我觉得,牛郎们似乎应当拿出更多的、更有说明力的能力来和织女“相配”才好,他们应当对自我的素质和能力进行提升,而不是要别人下,要别人屈就。我想谁也没有权力安排像李清照这样的女性和一个不识字的男人一起生活,即使他有着种种美德。我们应当重视之间沟通交流的有无和可持续性,即所谓的“共同语言”。基于这样的想法有了这个小说。当然,在这则小说中,我还有其他的要说,譬如某个特定时代对人欲望的控制和压抑,譬如……同时,我也承认,在小说中我的表达有了变异,甚至是歧意和修正。

苏珊·桑塔格之所以反对阐释,是她觉得,“就一种业已陷入以丧失活力和感觉力为代价的、智力过度膨胀的古老困境中的文化而言,阐释是智力对艺术的报复。不惟如此。阐释还是智力对世界的报复。”“去阐释,就是去使世界贫瘠,使世界枯竭。”——我觉得,文学,部分的功能可以是另建一个影子世界,它和我们当下的、平面的世界相互映照,相互补充,同时,它也越来越需要智慧和智力——当然,这必须以不“使世界贫瘠,使世界枯竭”为前提,甚至应当是一种丰富。是的,某些阐释和判断,强有力的阐释和判断在使我们的世界变成一大堆定语和名词,变成概念,这一倾向的确应当警醒。

她的话,于我是一种警示,虽然我坚定地要写我的“智慧之书”(在一次给章德宁先生的短信中,我向她承认,我对自己所有故事性强的小说都小有轻视。我和她说,相对自己这样的小说,我更喜欢《告密者札记》《失败之书》《夏冈的发明》那样的类型。她对我提出了相应警告,我想,她的看法大约和桑塔格的类似)。在这篇小说中,我努力地将自己的想法和阐释包藏起来,让它变成故事,让它,充盈起生活的、原生的汁液——但愿,它没有使世界贫瘠,使世界枯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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