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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7-02张品成

北京文学 2009年4期
关键词:婆娘乡长

为了救人,丈夫死了。因为他一生清白,妻子冯巧娟执意要还清丈夫生前的欠债。一位收入微薄的弱女子要偿还丈夫数额不菲的欠债谈何容易,可她义无反顾执意前行。她到底有何招数?

风贴了地从场坪里漫过来,将雷杰洪的遗像掀起一只角。冯巧娟拈着糨糊过去,揭开那角狠抹了几刷子,然后用手按按,又连拍了几下。拍打声似乎惊动了像片上那人,男人微笑着,不动声色。冯巧娟倒退了几步,感觉到指尖腻腻的黏,但她没顾那些,眯了眼看丈夫的那张像,端端正正,不偏不倚。风还漫起,但已经无济于事,丈夫微笑着,一如生前。冯巧娟满意了,她抹一把额上的汗。听得寂静里咚的什么响了一声,是婆婆,盲瞎了两只眼的婆婆又把什么碰倒了。冯巧娟回过头来,看见女儿小凤牵了婆婆。婆婆眨巴着浑浊的眼睛,站在墙角黑地方努力而徒劳地往这边张望。小凤才五岁,不谙世事,她说着话。

“婆把盆给碰了,妈。”

“碰了碰了……婆眼看不见……”

“爸在墙上,爸那么大的脸,爸看着远地方……”

冯巧娟说:“嗯,爸看远地方……”冯巧娟觉得一股酸酸的什么涌上来,忍住了没让泪滚落下来。好在女儿小凤没再说下去。隔墙漫来了一阵猪的惨烈嚎叫,那声音吸引了小凤。她撒开婆的手跑了出去。婆现在扶了那竹椅坐了下来,婆没说话,这老人向来寡言少语。冯巧娟扯过条凳坐在婆的身边,她想跟婆说会儿话,才要张口,感觉两指间黏糊的有些不适,轻步去了墙角,那儿有盆水,她把手放水里濯洗着,发出“哗啦”的细碎水声。猪的嚎叫已经停歇,那边叮铃当啷的什么响着。

那是老贵他们在忙碌,老贵是村长,老贵说:“杰洪是为大家死的,得像老辈人样做场酒,请四乡八邻的人都来祭祭。”做酒是客家人规矩,老辈上有身份人过世,都做酒,大家聚一起祭奠。

冯巧娟说:“杰洪他不喜欢声张。”

老贵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不是杰洪的主意,这是全村人的主意哩。”

“杰洪生前不声张,难道就不能声张一回?这种事情,是英雄壮举,要大张旗鼓声张。”老贵说。

冯巧娟就不作声了,她知道说什么也没用,做就做一场吧。她想,村长说得也对,丈夫堂堂正正了一生,也就让他张扬一回吧。

冯巧娟来到场坪上,几个男人在井边忙碌,那个刚屠的猪被刮了毛呈一种人的白来。冯巧娟踏着那邋遢的猪毛站在那儿,死猪脖颈刀口地方还在渗着血,血水拉出几根红道道。她愣了一下,眼前涌一片浑浊。冯巧娟小心地跳着,跳过那些血糊,弄出很响的声音也跳出一种好看的姿态。她想有人会跟她说句什么,可没人跟她说话。那些男人埋着头聚精会神于手上的忙碌。她觉得那些血糊有些碍眼睛,不只是碍眼睛,简单就是一把针,被人扎在她的心上,她皱了皱眉头,用手在半空里拂了一下,几只苍蝇嗡一下飞起。冯巧娟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四周,没吱声,把那只提桶拎起来,将桶绳的一头一下一下缠在自己的右掌上,她做得很从容,甚至拉了拉试试那绳的松紧。然后将桶放下井去,在离水里尺多的地方将桶颠了几下,那桶斜扣在水里,倾侧了一下,满满就一桶水了。冯巧娟用力将水拎了出来。哗一下倒向那些血污。

男人们放下手里的活看着这个女人的动作,水冲荡着那些血道道,红红的血就稀释了,成了淡红的一汪水,水顺着微斜的井台流入那道沟渠里,瞬间就没了踪影。

男人们还是没作声,默默看着那女人忙碌。他们的视线里,女人喘着气,胸脯起伏着,有汗从额角渗出来,渐凝成一些珠珠,豆粒一样坠下。后来他们发现那不只是汗,那是泪珠儿,泪不断地从女人两眼里涌出来,默无声响地掉下来,摔碎在坚硬的水泥井台上。

男人往老贵那边看。

老贵憋不住了,老贵“咣”一下把手里那刀扔在屠案上。

“娟哎!”老贵喊了一声。

“你冲不净的,弄完了事再冲不迟。”他说。

“哎哎,要冲我们来冲,我们来收拾。”他高声说着。

冯巧娟没有说话,她依然做着她的动作,很执着的样子。

“哗!”一桶水又泼在井台上,溅起一汪白色水花。

冯巧娟终于把那井台冲得干干净净,她有些累了,站在那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把头昂起来,看着那片天空,那片天很蓝。

那时候天不是这么个样子,那时候天像一块沉铅。雷杰洪看了看那天,对冯巧娟说:“我看不牢靠,我看有雷暴,俊才的那些货放那地方不牢靠。”丈夫年初弄了辆车跑运输,才接了人家一批货,说是送到城里去,看这天,是动不了身了,动不了身货不能让雨淋着呀。丈夫雷杰洪最看重信誉名声,他二话没说开始搬那货。先是搬一楼屋角,搬了几包就觉得不妥,又改主意往楼上搬。雷杰洪的顾虑不无道理,那雨说来就来了,是大雨,水开始还是珠,一串串地砸在地上,后来就成了一汪一汪的涌,像天破了个口子,水从那口子里涌出来,倾倒在这么个地方。倾盆的雨很快就成了山洪,眨眼间就漫上了河堤。老贵的锣声响着,“哎哎……”老贵在喊,雨声中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雷杰洪说:“娟,你带了孩子和妈去高处,我搬完这几包货就来。可雷杰洪没搬完那几包货。那会儿雷杰洪扭头看见邻屋的万老倌在门里往外探着脑壳,他想起万老倌正患着脚疾;就是腿脚方便,怕是看着那大雨万老倌也不敢出门。雷杰洪就放下那些货了,他跑到万老倌那儿,二话不说就背了人往坡上跑。把人放在那处高地方,颠颠地又跑向村子,雷杰洪知道村里万老倌这样的孤寡还有六户。雷杰洪当然没跑六回,老贵和几个男人一起加入了背人的行列。他们把那些老倌婆佬都背到安全地方。几个人都笑了,说狗日的这雨怕是百年不遇的呀。这要是再下个个把钟头,村子都要给淹了。雨没有再下下去,水恰好淹进屋雨就停了,一村人都把揪着的心放下了,几个男人在潮湿的天气里揿燃了打火机,他们点起了烟,吧叽吧叽在那抽着。谁都以为没事了,可事偏偏在那时发生了。坡上一块大石头,雨水松动了坡土,那块石头松垮了,往坡下滚来。雷杰洪喊了一声,“快离开那儿!”众人慌张中往两边闪躲。雷杰洪也闪躲开来,但回头看见万老倌了,万老倌腿脚不好,呆呆地立在那儿茫然四顾。雷杰洪就是那时扑过去的,雷杰洪把万老倌推开了,那块大石头就从雷杰洪的身上滚过去。老贵他们赶过去时,雷杰洪的五官身躯全走了样。老贵把衣服脱了,把走了样的雷杰洪包裹了起来。

冯巧娟赶过去时,只看见那些血道道,雷杰洪鲜红的血在坡上歪扭出几根血道道。

直到入殓前,老贵才让冯巧娟看雷杰洪,老贵专门从城里殡仪馆请来师傅,给雷杰洪那脸还原成生前的模样。老贵说:“娟,你想哭就哭吧!”冯巧娟没有哭,冯巧娟看了看雷杰洪的脸,说:“他像睡了哩,他累了,就让他歇着吧。”

冯巧娟没哭是假,只是没在人前哭。记得雷杰洪生前就那么个倔劲,什么事不屈不挠,艰难委屈甚至大小冤屈打碎了往肚里吞,脸上风平浪静。雷杰洪说:人活活个什么?不就这点精气神?

冯巧娟知道雷杰洪信这个,冯巧娟想我不能在人前哭,我不能让雷杰洪看见脸上的泪,她独自一人关了门扎扎实实哭了一场,出来时两只眼红得像烂桃。

老贵叫人在祠堂场坪上摆了二十八张桌。然后叫几个后生去四乡八邻送“讣告”。老贵喊那东西叫讣告,说城里有头有脸的人死了都有个治丧委员会,咱也给杰洪弄一个。老贵就张三李四地点了几个后生的名,说我是主任,你们几个就是委员了。后生们忙不迭地应着。好好,老贵叔你吩咐。老贵就有条不紊地给大家派事情,搭灵堂点香烛,往四乡八邻跑送“讣告”,然后是送雷杰洪“上路”,诸事都做得利落。送葬回来的那个下午,老贵说杀猪,后生们就忙了屠猪;老贵说下网起鱼,后生们就跳到塘里张网捞鱼;老贵说打鱼丸肉撮做八大碗,后生们就下厨各自忙碌;老贵说搬桌子搬桌子,坪上就摆满了桌子长凳……

摆酒当然是为了祭奠,但老贵却有另一层想法,这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脑壳常常转得与别人不一样,常会生出新点子。他想,把村人召集在一起,把周边四乡八邻有头有脸人物召集一起,他有个事想跟大家说。老贵是一村之长,他得为村里人着想,雷杰洪毕竟是为救村人舍去了生命,上有老下有小的,一个冯巧娟瘦瘦小小,小的才五岁,老的瞎着病着。这么个家今后怎么撑下去?老贵的心思在于,弄这么个酒席,让大家明白这一切,其实大家何尝不明白?老贵就是想让大家捐钱。乡里已经表示,要给雷杰洪的家人一笔抚恤,毕竟是见义勇为,这种行为要鼓励。但乡里县里那些抚恤有限,老贵就想让大家也都出一点,但出一点得要氛围,这么个酒席能有好作用。老贵就是那么想的。

老贵坐在首席上,那儿有乡长什么的头头脑脑的人物。那也摆了一副空碗筷。八大碗都上了桌,热气拂起,扑面的一种香味。

老贵站起来,往杯里倒了一杯酒,“大家倒上酒。”他说。

众人也站起,有人往各人的杯里倒满了酒。

老贵把酒杯举过头顶,众人都盯看着老贵手上的那只杯子,老贵的杯子从他的额头掠过他的鼻尖而后是下巴缓缓移动,绕了自己的腰间呈半圆往地上洒着,嘴里叨叨:“杰洪呀。你安心上路,家里事有我们大家,你放心!”众人黯然,都默站在那儿。老贵说:“乡长,你给大家说几句吧?”乡长说:“我不说什么了,雷杰洪是你们村的骄傲,也是我们乡的骄傲,我们纪念他就是要向他学习……我倒是想看看他的家属冯巧娟哩,她人呢?”

老贵往四下里看去,没见着冯巧娟,他想,是呀,巧娟哪儿去了?老贵往小民那儿使了个眼色,小民颠颠地离席去找冯巧娟了。

老贵跟乡长说:“冯巧娟怕是悲伤过度歇去了,我看我们吃我们的吧。”

乡长说:“哦,歇去了,那就让她歇歇吧。我们吃我们吃。”

这酒喝得有点那个,当然这不是纯粹的白喜事,白喜事是上年纪老人过世做的,活到一定岁数是喜事呀,可雷杰洪还年纪轻轻。村人都不明白村长老贵为什么要坚持做这场酒。酒这东西一闷喝就喝不出名堂,也上不去量,喝平常三分之一也就晕乎起来。最早显醉态的是老贵,老贵说:“喝喝!杰洪不在……记得不,杰洪好酒量,杰洪要活着哪你们这样喝的?喝喝……”又喝了几盅,老贵牙齿就像上了胶,说话含糊不清了。

“杰洪是为了村里人把命丢的是吧?……杰洪要是不喊那声,今天喝酒的里面就少了十几个也难说的了……”老贵说这话时眼红红的,村人没见过老贵这样,老贵的酒量是村里最好的,他怎么就像喝高了?再说没人见老贵哭过。他是哭还是醉了?人们想。

“人得有良心是不?……人家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走了,可家小还在……”他说。

“顶梁柱不是?……安洪呀,你说哩,一座屋没顶梁柱不行是吧,一个家没个男人,这日子就过得艰难了……”他说。

叫安洪的那男人点着头,他茫然地看着老贵,其实众人都大了眼茫然地看着老贵,觉得老贵非同寻常。

老贵是不是真醉了?老贵今天怎么了?人们看见老贵从兜里掏哇掏的像掏着什么,半天掏出一沓钱来。

“啪!”老贵把钱拍在桌上,“我给杰洪捐上些钱,是我老贵的一点意思。”

乡长笑笑,说:“好好,社会主义大家庭,就是要有这风气,互帮互助,和谐社会嘛……更别说咱们的雷杰洪还是见义勇为的英雄,不能让英雄流血家人流泪……我也来上一份。”

乡长还真掏出些钱来,“这是点心意,乡上还会给雷杰洪家专门一笔抚恤金,还会向县上给雷杰洪申请见义勇为称号。”

有人明白了,老贵执意要办酒席其实为的就是这个,人们中有人心里嘀咕着,他们不是不愿意,他们想着自己的心事。但到底老贵和乡长都带了个头,又是这么个境况,人们都多少掏出些钱来。

老贵说:“好好!大家把钱搁自己碗边,安洪呀你们几个拿个本来……计个数计个……”老贵说着,突然就把话停住了。他看见冯巧娟了。

冯巧娟出现在祠堂老墙那儿,老墙墙根处长满苔藓,像人刷上的一层黑绿。冯巧娟站在那儿往墙上张贴着一张纸,脚下还垫了一张凳。

老贵朝冯巧娟喊:“哎哎娟呀,你过来,你干什么呢?过来过来。”

冯巧娟跳下凳来,她看了看墙上那张纸,不歪不斜的很端正,放心了,才回过头来朝老贵点了点头。

“你过来你过来……”老贵喊着。

冯巧娟走了过来。

“你看,大家给杰洪捐钱,大家的心意……”

冯巧娟摇着头。

“杰洪为大家把命都舍了,大家这几个钱不算个事,只一片心意,你收下!”

冯巧娟坚决地摇着头。

老贵还想说些什么,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角,那人指了指墙上冯巧娟贴的那张纸,那人才从墙那边来,他过去读了纸上的文字,忙不迭就来找老贵了。老贵眨巴着眼,看那人神情蹊跷觉得不对劲。他走了过去,走到那面墙旁读着纸上文字。然后走了回来,朝冯巧娟摇了摇脑壳,“呀,你看你……”他坐了下来,端起杯往嘴里倒了一杯酒。

乡长走了过去,走到那面墙边,后来村人相继都走到那面墙旁,他们看见那张纸上的文字,脸上现出惊愕的表情,有人啧啧着,有人脸上表情高深莫测。

那是一张通告,上写:“各位乡亲好友,如有与死者雷杰洪生前有经济来往账目者,即日起请与其家属联系,以待清理解决。”下面署着冯巧娟的名字和日期。

冯巧娟说话了,冯巧娟说:“各位乡亲,你们把面前的钱收起来,情义我全收下了。你们也知道杰洪的,杰洪从来不收别人的钱,我也不会收的。不仅不收,你们也都看了墙上那纸上的字了,那纸上写着的,杰洪借过大家的钱,杰洪走了,但人死账在。我老公生前欠了人家的钱,我会一分一厘都还清的。”

老贵是最后一个离开场坪的,他招呼几个后生将那些桌椅碗筷收拾了。有人说明天再说吧,明天收拾不迟。老贵说:“凡事要图个清爽,杰洪是个清爽的人,他不想看到这个。”这么说,人家就无话可说了。

到把一切弄好,也近半夜了。六月天气里的夜也很清爽,月半明半昧地吊在半空间,云若有若无,也许根本不是云,是山脚溪潭里拂起的雾幔。老贵没理会那些,他被那酒弄出几分醉意来。我没喝几杯的呀,根本就没喝个什么酒的,怎么就有几分迷糊?

老贵站住了,他在兜里掏出一包烟拈出一根叼在嘴上,摸打火机时发现兜里没那东西。鬼哟,他想,也许掉桌上了。这让他有些沮丧,这时候他想抽支烟,不知道是为了消乏还因为什么,反正他想抽根烟。想想无奈,抽不成。他站在那儿想了想,考虑着是把半截烟弄下来,还是仍然那么叼着。他选择了后者。

几个老倌就是那时现身的,园子边有一截断垣。老贵从那过身,突然就有几个黑影横了过来,老贵吓一跳,差点没叫出声来,嘴角的那根烟掉在了地上。

“村长,我们候你多时了!”一个声音在浊夜里漫渗过来。

老贵认出是业子老倌他们。

“是你们几个呀,吓我一跳。”老贵说。

“不跟你说我们睡不着的,我们得跟你说。”业子老倌说。

“哎哎!等会儿,等会儿说……你们谁有火机?”

有人递过只打火机,老贵接过揿燃了,蹲下来小心地把那根烟从草棵里找出来,在嘴边吹了吹重又塞进嘴里,点了,吸了两口。

“我想不出什么事这么急……”老贵说。

“不能这么的,不能……”业子老倌说。

老贵愣了,老贵说:“你们说我错了,给杰洪摆几桌酒错了?”

业子老倌说:“是杰洪婆娘,这种时候她不该那么做。”

“嗯?……她还老公的债有错?”

“我们是说老公才入土,尸骨未寒,就提说债的事,是对死者大不敬……”

“我看没什么不敬。”

“这不合规矩吧?关下祠堂几百年来没有过这等事……”

老贵抽着烟,老贵想说一句重的,什么规矩,一个女人,能说出这话做出这事不容易,你们老糊涂了,还讲什么规矩?可他没说,毕竟是长辈,跟他们说话要有个讲究和策略,也就是这讲究和策略让老贵在村长的位置上坐了十年雷打不动。

“再说大家也是真心要帮她,她不该那么不给人面子。”一个老倌说。

“过了过了,那么做就有些过分了是吧?”另一个老倌说。

“再说她说是那么说,她真能还了那债?”有人说。

老贵从兜里掏出那包烟来,给几个老倌发着。

“乡长给的,这烟还够劲。”他说,然后他给每个长辈都点着火,“你们说乡长这人怎么样?”

业子老倌说:“人没得说的,要不人家怎么当乡长?”

“嗯,就是呀,乡长跟我说没想到呀真没想到……”老贵把语调提高了些。

“乡长说,没想到你们村里有这样觉悟的女人,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不仅只在建几座新屋,重要的是体现在人的素质上,我看巧娟就不错,是个典型……”老贵说。

“乡长是这么说的?”

“当然,我还敢乱编乱造的吗?这是乡长的原话。”

业子老倌他们就哑了声,规矩是规矩这不错,可乡长是领导,在乡民看来,领导有话了,那规矩就不算个什么了。

“面子的事大家就不必计较的了是吧?”老贵说,

“噢。”

“一个女人家才失了老公,搁谁谁不心里瞀乱?言行难免有不当和过分的,这没什么的。”老贵说。

“噢噢。”

“她还不了她还不了去,一个女人,有这份心就难得的了,不是吗?”老贵这么说。

“噢噢噢。”

老倌们身上什么消泄了,他们觉得心里那些枝枝杈杈的什么,叫老贵这通话给捋平展了。事情就是怪,乡长村长什么的,说话就是那个,什么事他们说起来总是带理,老倌们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情。他们没话可说了,他们想,回去睡去,憋了一肚子话叫老贵这人四两拨千斤给弄个光光。

可是老贵不轻松了,老倌们的话让他的醉意全无。他进了家门,将鞋踢飞了横身在了床上。婆娘横了老贵一眼,以为他又是烂醉了,没跟他说话。烂醉的人耳朵叫鬼扯了去,说了也白说。婆娘起身在门角落里把他的那两只鞋找着,很整齐地摆在床边。又给老贵脱去外衣,那有些费事,但老贵没吱声,老贵装睡。

那一晚,老贵其实没合上眼,老在想着冯巧娟还债的事。他不相信冯巧娟能做成这事,一个妇人真就能扛起座山?扛不起连雷杰洪的名声也影响了呀。

老贵翻来覆去想着的就是这事,他想他老贵得帮帮这女人,责无旁贷。我是他叔我还是一村之长,我得想办法。

冯巧娟在清洗那车。水漫进村子时,带了些黄浊泥水,将那车弄成了个泥身。冯巧娟先用小铲铲,泥浆子风干了粘贴在了车身上,直接用水冲有些困难,得先铲了然后用抹布一点一点抹。这事做起来有显繁杂,也是个力气活。冯巧娟和小叔子雷建洪在那儿细心地做着。小叔子才从职高毕业,学的就是汽车驾驶。小叔子初中毕业后要回村,雷杰洪不肯,雷杰洪说家里再穷也得供你读书。父亲过世那年,雷杰洪那时才从队伍上复员回家,跟人在采石场做活养家。雷建洪看见哥一个人支撑家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决定放弃学业回家。雷杰洪说:你个不争气的,怎么会有这种念想的?你发狠读你的书,读到什么时候上不去再说。家里有我,不用你操心。雷建洪实在不是个读书的料,他没读到什么时候,就读到初中差不多到顶了,高中没能考上。雷杰洪这次没骂弟弟,暑假的时候,雷杰洪带着弟弟去了一趟县上。雷杰洪从不求人,那天找到战友的家里。战友的父亲在教育局任个职,他托战友跟他爸说一声,让雷建洪去那个职业中学。战友是个热心肠,三年睡一起吃一起交情没得说。“我得把你这事落实了我才安心。”战友说。

战友真就带雷杰洪找到那所职业中学的校长,好说歹说把雷建洪给塞了进去。

雷建洪学的是机械修理,实际学的就是修汽车摩托车什么的。雷杰洪三年前就想着能弄辆车搞运输,他跟冯巧娟商量,冯巧娟没说什么,从箱底拿出她的那几样嫁妆换了钱。雷杰洪没跟娘说,可娘也拿出了自己的那些“积蓄”“私房”,雷杰洪和冯巧娟都很疑惑,婆成精了哩,眼瞎心却豁亮着。雷杰洪当然不肯动娘的那些东西。他说:“娘,你那些东西就留了,我有办法的。”

雷杰洪的办法就是借钱。雷杰洪为人口碑好,无论在村里还是队伍上,没有人说他闲言碎语的。但雷杰洪一般不向人开口。那天雷杰洪站在父亲的坟前把决心下了,他跟坟里的那个男人说:“放心,我能把一切都挣回来,我亮亮堂堂地做人,我不会欠人一分一毫。”其实他是跟自己说的,他想给自己鼓劲。雷杰洪无论在村里还是在队伍上,都是不怕苦累甚至不怕死的人,可开口向人借钱他有些那个。他自小好强,什么都不肯在人下,也从不求人,是那种宁肯舍命而不丢脸面的男人。对借钱,他有些诚惶诚恐,心里七上八下,言行就有了些异样……他给自己鼓劲,然后是承诺。一开口他就有些云里雾里,说话就难得流畅了有些结巴。其实他不必说那么多话的,可他跟每个人借钱都要说那句话。我雷杰洪以我人格担保……他说。借你的一分一毫都会如期地还给你,我雷杰洪你还信不过吗?是吧?是吧?……

他小小心心说着话,努力把每个字都吐得清清楚楚。不仅如此,每一回借钱他都把冯巧娟也带上,有时候还把老贵给扯上。冯巧娟明白丈夫的用意,雷杰洪是想让人相信他的信誉。其实雷杰洪有些多余,谁不相信他呢?雷杰洪当然也很认真地写着借条,每个字也写得很清楚。对方说:算了,你还真当个事呀,你雷杰洪的信誉谁不知道?有人就是不收那张纸。雷杰洪说,啊啊,不行不行亲兄弟明算账。

雷杰洪这么说,有人就将欠条收下了,但也有人怎么也执意不肯,说丢他脸面呀。

雷杰洪满是感激,脸上那么笑着。

冯巧娟亲历着那一切,听了雷杰洪那调调,看着丈夫那种表情,觉得心里一种酸东西悄然漫起,走出门时眼圈红红的。

雷杰洪瞄见了,雷杰洪说:“巧娟,你怎么了?”

冯巧娟说:“有些话……你不必说的……”

“可我想说,说说好,说说我轻松些……”

“你说话的样子和调调我听了难受……”

“看你……”

“你可以不那么的……你从来不那么说话……”

“嗯,是从来不说,可我觉着该说的。”

“你不说也一样……”

“不一样……说出的话泼出的水,人家明白我一定会兑现的。”

“你不说人家也知道你人品,人家放心你。”

“那不是一回事……”

“我听了心里酸酸的说不出个味……”

“嗯嗯。”雷杰洪把冯巧娟抱住了,他拈了块纸巾给冯巧娟抹了一下脸,其实冯巧娟脸上没有泪,可雷杰洪就是要那么个动作。冯巧娟觉得很温暖。

雷杰洪就这么把钱筹齐了,他买了辆二手“东风”。他想用不了两年,他能把债还上,他能赚上钱,他是那种想做什么就能做出点名堂的男人,他有这份自信,也有这个条件。果然才开上那车他就看到了希望,雷杰洪就凭了那信誉和口碑,活一单一单接过来,人们都觉得雷杰洪可靠。雷杰洪很勤奋,早出晚归,那些日子,冯巧娟用红丝线织了只红符挂在雷杰洪的驾驶室里。冯巧娟不担心日子红火不起来,冯巧娟担心雷杰洪在路上的安危。

雷杰洪出车在路上没出过事情,连丁点的小事也没有过,却没想到会被一块石头给砸了。

风掀起些草屑在堤上打着旋,忽而漫拥过来,冯巧娟头上额上汗水渍渍,一些草屑就粘连在脸额上了。窸窣的什么响,冯巧娟抬起头,愣了,小凤什么时候来了。小凤递一方毛巾给娘,说:“婆婆让你擦擦脸。”冯巧娟接过女儿的毛巾抹了一下脸,抬头往那方向看,婆子坐在大树阴影下的竹椅上,半仰着脸,婆的那脸晦暗不明。冯巧娟莫名地瑟缩了一下。

冯巧娟说:“小凤听话,陪着婆婆,娘就来。”冯巧娟看着小凤颠颠走远,弯下腰拎起一桶水,“哗”一下往车身上泼去。她连泼了几桶,支着腰在那儿喘粗气。

雷建洪说:“嫂哇,我看有这样可以了,车一上路灰呀土的就来了。”

冯巧娟说:“不行,你哥生前干干净净,这车在人面前也得干干净净。”

雷建洪瞥了嫂一眼,嘟哝了一声。

事情似乎进行得还不错,雷建洪开上了他哥那车。这是第七天的事,老倌们说应该出了三七才妥,冯巧娟说多一天就多挣一份钱。

雷建洪开上那车后车就没闲着,冯巧娟没收人家的捐款,但村人以另一种方式帮助这个女人。这是老贵起的头,他跟人说:有货先尽了雷杰洪他们家那车喔,肥水不流外人田。

一切顺风顺水的,冯巧娟掐指算去,也用不了两年,那些债能彻底还清。

俊才有些难为情,他把那纸掏出来又塞进去。好像那不是一张纸,是个烧红的炭。他掏着,还只掏出一截,却又赶紧塞回去。这张纸让他莫衷一是。来回的那么,巴掌大一张纸让他弄得皱里巴叽的。他想他得找个人商量商量。他心里没底,有点六神无主的样样,觉得悬浮空落,按说他不想这么的。雷杰洪尸骨未寒,就上人家屋里要债,就是猪皮厚一张脸也拉不下来的呀。要不是婆娘逼得紧,俊才打死也不会在这事上动心思,更不会首当其冲。

但婆娘上劲,俊才就不能不另作考虑了。

就这样,俊才在村口拦住了老贵。他把那条攥着,嘴上说:“巧娟说的那话当真?”

老贵看着这个后生,愣了半天。说:“你当真那当然当真!”

“我吗?……”

“哦哦!”老贵嗤一下笑了,“我说的就是你。”

俊才苦笑了一下,“是我婆娘的主意。”

“我就知道是这么个事。”

“那你得给我出个主意。”

老贵也笑了,“这事你让我给你出主意?我能有个什么主意?我只告诉你,这事巧娟说是说了,但人家一个妇道,撑起那么个家已经不容易,你个男人就有脸子上门讨债?”

俊才脸就红了,他是那么个实诚人,他当然没这个脸子,更没这份心。按他所想,这点钱也就算了,人家雷杰洪生前帮过自己多少回了,哪回算过细账说过钱的事?可他那个厉害婆娘不好说话,何止是不好说话,简直有些不近情理,女人的两只眼都让铜臭给蒙个严实,整天绷得紧紧像块冷铁。

“你得把那些钱要回来,你得赶紧,人家冯巧娟发话了要替夫还债,这事得赶个先。”女人说。

“人家说还了,那你急个什么?”俊才说。

女人的脸就是那时黑成铁的,“你个没出息的,她说还就能还了吗?”

“嗯?”俊才眼瞪大了,他有些不明白。

“啪!”婆娘很响地在他额上来了一掌,他火烧火辣地痛。

“你个鬼!你个鬼脑壳是泥巴糊的?她说还就还得起了吗?那么多的债,她一个女人能还得起?”

“还不起就更不能去要这个钱了,人不能昧了良心办事。”

“你个鬼!你说我昧良心?”婆娘横歪了眼,伸手捏住俊才胳膊上一块肉,狠拧了一下,那肉转了个三百六十度,转出个旋旋。

“我没说……”

“谁昧良心了,她说了还钱的……是她自己说的!”婆娘说。

“就这点钱,她反正要还人的,她还给别人也是还,但还完了就没得钱还了,她想还也没得钱了……”婆娘说。

“你抢个先,俗话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瞪眼……”俊才的婆娘这么说。

“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遭殃倒不会,就是瞪眼,你看着别人从她那儿拿走了钱,自己却两手空空你不瞪眼?”婆娘说。

“走吧,我不跟你说了,时间就是金钱,你得抢先……”婆娘说着,一把把他推出门。一出门,阳光遮罩了他满脸,但俊才的脸却愁黑了一大截。这事让他很犯难,雷杰洪没借过他家的钱,婆娘说的债就是那些让水淋了的货,是一批石灰。这一带的石头不错,能烧出好的石灰。关下就有很多石灰窑,多是几家人合开了一处窑,烧出石灰就运到城里工地上。那天正是俊才几家出窑,把石灰装了车,还没出车那雨眼见就要来了。雷杰洪正往高处转移那些货,洪水说来就来,人命关天,当时大家都想着的是把老小们往高处送,雷杰洪是去救万老倌的,谁还顾得到那些石灰?再说就是雷杰洪不去装车,这窑货也是废了的,洪水后来将那窑浸了。再说那车货是几家人的,人家不去要这“债”,要我去,我俊才怎么开得了这口?你看你看……其实不是要债是向人索赔。他手上捏的那纸也不是什么欠条,其实是一张货单。雷杰洪是个清爽的人,每运一批货就要给人一张单子,呈明货的数量及运送地点收货人诸等。就凭这向人家孤儿寡母的要“债”?

但他不能不挪动他那两条腿,往雷杰洪家的方向走去,越走近那屋子,心就越像往冰洞洞里进去一截,有片刻俊才直想哭,他死的心都有了。他想,就是叫我俊才赴汤蹈火也不愿为这事去雷杰洪家。

有人拍他肩头了。他回过头,是刘会多。

刘会多二十来岁,一副游手好闲的派头,他晃荡着肩,脸总涎着个笑。现在他就那么朝俊才笑着,“俊才,晃子那边三缺一……”

俊才说:“我不去,我没时间。”

刘会多说:“我又没叫你去,晃子不是个明白人,玩起来赖账,没人去那儿跟他玩,他缺一缺二的我们管它呢……你看我不是也躲他远远的?”

“嗯,躲他远远……不管它不管它……”俊才说。

“你这是去哪儿呢?”

“我去……我去老贵那儿有点事……”

刘会多还那么笑,诡诡的眼里闪着东西。“哈,你不是去老贵那儿,老贵家在东面,这是往北边走哩。”

“老贵在榨坊那儿了……”

“算了,你别跟我东拉西扯的了,你扯谎都扯不圆……”刘会多说。

“跟你说吧,你和你婆娘的话我都听到了。”刘会多说。

俊才看了一下刘会多。刘会多还那么嘴角吊个零碎的笑,“我都听到了。”

“听到了听到了。”

“你不跟我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

“也许我能帮你大忙。”刘会多眼一直盯着俊才那么说着,这个人是有些痞气,但脑壳却还管用,有时就生出些鬼点子来。

俊才笑了笑,说:“会多,你帮不了的,这事你帮不了,又不是去打架,用得上蛮力气?”

“看你俊才说的,我就只有个蛮力气?……”

俊才摇着头。

刘会多说:“你那事交我办吧,我知道你俊才脸皮薄,我刘会多别的什么不行,就是脸皮厚一点,人前不好说的话我能说。现在这是一本事,城里多少人就凭了这脸皮厚发了财,说那是什么黑呀厚的什么学来着。”

俊才说:“不是什么脸皮黑呀厚的,是厚黑学。”

“对,就那个学问……城里不是有中介,还有专门的讨债公司,我们为什么不学学人家?”

俊才不得不另眼看刘会多了。

刘会多说:“这事交我办吧,你给我个委托书就行,办妥了我抽两成行不?”

俊才想了想,觉得这事还真是个办法,真是车到山前自有路的呀,“两成高了,一成。”

刘会多说:“一成就一成,你给写个字。”

俊才真给他写了个委托书,签上自己的名。然后就去了镇上,他有他的主意。

乡里的抚恤金来得很快,乡长被冯巧娟那天的举止感动了。他回到乡里如何如何地跟乡里的干部和县里的领导说着这事。县里有关的领导说:“见义勇为的行为本来就要大张旗鼓地表彰,不让死者流了血生者还得流泪。更何况这个女同志的觉悟非同一般,诚实守信,中华民族的美德,好好,要鼓励要弘扬要树典型……”

“社会主义新农村,不只是屋新院新村容村貌新,重要的是人的素质,是精神面貌新。好好,对于这样的家庭,我们就要特事特办。”领导说。

领导一发话,事半功倍,要花上一月两月办的事一天两天就办完了。县上的抚恤金下来了,一共五万六,乡里又格外拿出一万,凑足六万六。村人说六六大顺,乡长是不是这意思呀。乡长当然不是这么想的,乡长就是想着要表达一个意思,就是乡里的意思或者就是他乡长本人的意思。这一万块钱不算什么,就是个意思和姿态,这很重要。

冯巧娟拿到这份抚恤,真就按她的承诺开始替夫还债。公告贴出几日,并没人上她家的门,只是那些天,冯巧娟家周边的村人多了,他们把牛拴在离冯巧娟家不远的溪岸放牧;也有人在周边的某个角落挖土;更多的人是有事无事从周边的什么地方走来走去。他们有时互相看着,眼里的那东西很微妙。他们的动机很明白,有人确实也想要那份钱,可却不想起这个头,他们在观望。他们想,这种事不能落在后面,但也不能走在前头。走在头里那多难为情,众目睽睽,枪打出头鸟;可走在后头他们也都忧心忡忡,担心冯巧娟那钱还完了。

雷建洪站在那侧身往门外看去,对娘说:“那帮人良心都叫狗吃了,还真探头探脑往这边觑。”

婆子不说话,只吸着鼻子,脸上表情晦涩不明。

雷建洪轻叹了一口气,看嫂,冯巧娟正在那儿浸黄豆,每天早起冯巧娟要磨几升豆子做成豆腐挑到街子上去卖,钱虽然不多,但多少能凑些数。雷建洪想,嫂肯定听到我说的那句话了,可她不吱声。

雷建洪有些累,他想到床上眯一会儿。从早上到现在已经跑了两趟城里了,他把赚来的钱都塞嫂子手里,一共是六十二块一毛五。冯巧娟从里面拿出五块钱来说雷建洪你买包烟抽。钱交到嫂手里雷建洪身上就像抽空了一样。他懒懒地接过那五块钱,进了自己屋子,一侧身鼾声就漫了起来。

其实六六没大顺,那天发生了不少事情。

冯巧娟没让雷建洪睡多久就把人扯了起来,钱有了,她要去还钱,她跟雷杰洪一样,一定要扯着雷建洪一起去。她拉着雷建洪的衣角,雷建洪黏眉糊眼地嘟哝。冯巧娟有些不忍,差点就放弃,可一想,今天是第一回,这可非同一般,一定得让雷建洪一起去。她生拉硬拽还是把雷建洪从睡梦里拉了出来。冯巧娟让雷建洪换衣。雷建洪睡眼蒙,说:“换衣?”

“是换衣!”冯巧娟拎着那身新衣,等着。她自己穿的是件新衣,头发和脸收拾得干净整齐。

“又不是年节……”

“你穿上你穿上。”

“是去还人家债,还当是好事喜事不成?”雷建洪嘀咕着,雷建洪正式驾车那天,嫂子把那车和他都弄里外一新,让雷建洪开着车在村里转了几圈才上路。雷建洪理解嫂子的意思,那是图个吉利,那是想让村人看看我们雷家还红红火火亮亮堂堂。可今天是去还债,还穿得像过年一样?

“建洪,你换上,听我的你换上。”

雷建洪看看嫂子,看到冯巧娟很执着的眼神,只好把那衣服穿上。

冯巧娟和雷建洪走出了家门,有人注意到了两人的装束,愕然了一会儿。竟然有很重的咳声响起,那声咳嗽有些含糊,显然是有人刻意那么的,一下唤起那些村人心底的一点什么,他们琢磨着,很快就琢磨出了点名堂。冯巧娟肯定是去还债的了,他们想到这点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说什么却不约而同渐围拢了过来。

他们夹道在那条石板古道两旁站着,脸上表情蹊跷含糊。让人看了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冯巧娟自顾走着,她没往两边看,雷建洪也学着他嫂子的样子,旁若无人地跟在冯巧娟的身后。人们以为冯巧娟会跟谁打招呼,冯巧娟和雷建洪都没有,甚至不跟人对眼神。那些人顿时没了主张,那些人有些纳闷,刹那间方寸大乱,有点不知所措,尴尬像块脏抹布那样,被什么敷在了脸上。他们想笑一笑,才咧嘴就现出难看,于是赶紧把那丝笑收了回去。

冯巧娟和雷建洪不管不顾,脚踏在硬硬的石头上,扎实地往前走。

他们一直走到安奇的家。

安奇的家在村子西头。村子西头都是老屋。这些年村人陆续搬出了老屋,村西那地方就显出些荒败迹象来了,有些老屋屋塌瓦陷,成了些断垣残壁。有人在老屋里种了些菜,老屋里有百年的老泥,据说那泥肥,果然种的菜和别处的不一样,青翠可人。也有人在老屋里圈养着鸡鸭或猪,老墙没人住就残破得不成样子。墙角凤尾蕨和苔藓疯长无度,那些往日里气度非凡的果木,失去了先前的风采,枝杈蔓生,弄出几分阴森和幽静来。

安奇家没搬,安奇家就被这些残破荒败还有杂乱的草木包围遮罩。

冯巧娟和雷建洪走过那些断垣和树阴走到安奇家院门口时,安奇正在砌墙,那场大水浸漫过的老墙让人有些忧心忡忡。安奇往墙角砌着石头,然后再用几根木头支着墙。这活有些费劲,安奇把上衣脱了依然大汗淋漓。他干得有些投入,没注意有人到来。直到那条狗在他脚边不住地扯他的裤腿,他才意识到有熟客到来。抬头,看见冯巧娟和雷建洪站在那儿,脸倏地红了。一伸手抓过那褂穿在身上。

“呀!你们来也不招呼一声?”

冯巧娟笑着,冯巧娟说:“本来也不必来的,可安奇你不是上门的呀。”

“上门?”

“我都贴了公告了,我都给全村人说了。”

安奇说:“嫂子,你说的是还钱的事?”

冯巧娟说:“是呀是呀,我们把钱带来了。”

安奇有些仓皇,“呀呀!不急的不急的……你们雷家遇这么个事,一家老小得过日子。”

冯巧娟笑了笑,其实她笑时心里叹着一口气,“我的家是有老有小,可关下这地方说难的哪有难过你们家的呀?杰洪上你们家借钱,我一想起心里就不好过……”

安奇说:“嫂子,你说错了,杰洪从来没上我家借钱,是我找去你们家的。”

“对对,不错,是你安奇把钱送上雷家的……”

“杰洪哥不肯收,我还真动气了,跟他黑了脸子。”

“嗯嗯,是,他不能收的。谁家的钱都能借,可不能借你们家的。”

安奇家也想修栋新屋,村西只剩下安奇一户人家了,住着不安稳不舒服不说,人前人后的安奇脸上也不自在。安奇一直在攒钱,他在镇上石场打过石头,在城里工地搬过砖,还跟人去广州深圳闯荡过。苦吃过不少,钱也多少赚了些。去年,安奇揣着那笔钱回来想做栋新屋,正赶上雷杰洪四下里筹钱买车,安奇说:“杰洪哥,你先把我那点钱拿去用,这屋还能住个一年两年的。”雷杰洪不肯,安奇真就找上雷杰洪家,说不让他借钱就是看不起他,脸黑得像你借了他的谷还的是糠。雷杰洪当时想,借就借吧,也就几月的工夫钱能回来,钱回来了第一笔就将安奇的钱还上。可雷杰洪和冯巧娟都没想到会出现意外。

虽然出了意外,但还钱的事不能再意外了。

冯巧娟从贴身衣兜里掏出那包,小心地打开,那是一沓百元的票子。

“这里是六千块钱。”冯巧娟说。

“说了不急的。”安奇说着抓起那沓钱就要往冯巧娟手里塞。

冯巧娟没有躲闪,冯巧娟只说:“安奇,你听我说句话。”

安奇手就悬在那儿了,他愣看着冯巧娟。

冯巧娟说:“雷杰洪活着的时候惦着你的新房,这是雷杰洪的意愿,雷杰洪想看到新屋立起来,他想看到这个。”

安奇把手缩了回来,他无话可说了,他说:“好好,我把新屋砌起来,我立马就开始做这事。”

雷建洪立在一边一直没说话,现在才小小心心地说了一句,“安奇哥,我帮你拉料,你有事吭个声,我帮你……”

安奇眼就湿了,“建洪长大了,建洪成个男人了,建洪能支起这片天的……”

雷建洪小声说:“我能的哩。”他有些羞怯,但听得出他的信心。

小凤摆好了碗,“一只两只三只……”婆子说:“凤呀,你给你妈送条毛巾去。”小凤闻声就飙起,在架上扯下条毛巾往坡下飞跑。娘果然就在坡下溪岸上往家走,小凤至今还迷惑不解,婆婆眼瞎,可她总是能在一里之外知道娘的行踪。娘说那是你婆婆耳朵听到的,眼瞎的人耳精明。小凤半信半疑,她总想从婆婆口里知道这秘密,可婆婆不说话。自雷杰洪死后,婆子更是寡言少语。婆子整天只忙于两桩事,一是做饭,二是拜佛。

冯巧娟和小凤进屋时,婆子已经将饭菜摆上了桌子。冯巧娟端起碗,扒了两口,又放下了。她笑了笑,想让自己的话显得轻松点,“娘,这粥能照镜了。”

婆子不说话,嘴在吸吮着粥水,弄出很响的声音。

“娘,说了不在乎这几个钱的,不能苦了你和孩子。”

小凤说:“我不饿。”

屋里静静的,只听得筷子碰触碗沿的声音。

刘会多就是那会儿来的。婆子支了一下耳朵,没一会儿果然一个脑壳从门洞里伸了出来。有东西砸在桌上在寂静中弄出很响的一声。是小凤,小凤被那突然伸出的脑壳吓了一跳,手里碗掉在桌上,桌角就被粥湿糊了一片。

“是你?!会多……你把凤妹子吓着了。”冯巧娟有些奇怪,刘会多这时候上门来。

“哦哦,正吃饭哩。”

“你吃过?”

“吃过吃过……”

“你有事?……”

“嗯,有点小事……你们吃你们吃,不急,我抽两口烟。”

“那你屋里坐,喝口茶……”

刘会多笑着,“我抽烟,烟熏人……我在院里等你……”

刘会多真就坐在那废弃的石磨盘上,他掏出烟慢条斯理地点了,悠悠地抽了几口,看着烟从嘴里缓缓吐出,在额角上方细碎的枣叶和枝杈处飘成一个模糊的图形。他想着那图形能是另外一种样子,可小凤过来,那些烟就散了。他有些小小的沮丧,但很快这沮丧就像那烟被风一下子吹远了。他往来路看了看,还有几个人在那儿,影儿捉摸不定。你们那么也白费劲儿,要了脸子要不到票子。他想。他转动着脑壳,他觉得这很好。但今天这事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刘会多想着自己呆会儿怎么跟冯巧娟开口,开了口后怎么把话说下去。这些话他一路反复在心里说着,但他觉得还是牢靠些的好。

冯巧娟很快出现在刘会多的身后,她手里端着杯茶。

“难得会多兄弟来上我们家门的呀。”

刘会多将那烟屁股扔了,在自己的屁股上拍了几个。

“嫂……我是给人帮忙来了。”

冯巧娟笑着:“哦哦。”

刘会多就递上那委托书和运货单,“俊才他有事,托我来找你……”

“唉唉……其实这钱不该来要的,谁都见水把那车货浸了,可俊才婆娘心痛那货,这婆娘……”刘会多说。

“我说算了算了他们不依,他们说别人的还得我家的还不得?”刘会多说。

“俊才婆娘那嘴你是知道的,我看别的可以慢点还,这钱我看得给她,就算堵她那张嘴吧……”刘会多这么说。

冯巧娟说:“会多兄弟,你不必多说了,这钱我要还的,你拿去吧。”

冯巧娟点好钱,将钱塞到刘会多手上,会多有点愕然,他觉得会有些口舌的,得绕些圈子,没想到冯巧娟很干脆就把钱掏出来了。他走了几步,突然才想起个事,他说:“嫂子,你拿纸笔来,我给你写个收条。”

刘会多从冯巧娟家出来,斜了眼看那些人,看见一些人盯盯地看他的眼神。刘会多就在溪岸那儿停住了,他说:“哎哎,你们该回家吃饭了吧,肚子不饿?”

众人不住地看他,一脸的疑惑。

“我去巧娟家请建洪给我到城里捎个东西,这有什么稀奇的?”刘会多说。

众人就互相那么看了一眼,然后往雷杰洪家的方向看去,觉得事情还是有些棘手,三三两两的人就离开了那地方。

他没跟大家说实话,见到俊才时,他跟俊才说:“别说我今天去巧娟家是帮你要债。”俊才苦涩地挤出个笑来,“我那么蠢吗?我家里那婆娘还不生出是非来?他饶不过我。”

俊才没跟任何人说叫刘会多帮讨钱的事,是刘会多自己说的。

刘会多到雷天恒家串门子。那时候雷天恒和婆娘也因欠条的事阴沉着脸,他们看去像吵过一场。其实雷天恒和婆娘从不吵架,他们只怄气,用时髦的话说叫“冷战”,他们互相沉着脸,不说话,让屋子里满是一种阴沉气息。两公婆怄气也是因为要账的事。雷杰洪来天恒家借钱,天恒虽然跟雷杰洪同年,可辈分上大一辈,雷杰洪要叫他叔,侄有个难处上门借钱,叔哪能有理由搪塞。其实天恒根本就不想搪塞,但婆娘是个小气鬼。不过天恒还是拿出六百块钱递到雷杰洪的手里。就这,还让婆娘叨叨了很长时间。天恒说,“钱放家里也放着,几个月人家就还你。”婆娘说,“钱不在手心我就心悬悬的。”天恒说,“人家雷杰洪白纸黑字写了条的。”可没想到那天水漫进家里,那张条在抽屉里让水泡了。他们想口说无凭的呀,怎么向人家冯巧娟开这个口,不开口嘛这六百大票就丢水里了。两公婆愁的是这个。

刘会多就是那会儿来的,天已经黄昏,可屋里没亮灯。刘会多看去有点贼头贼脑,可他就是那么走进了雷天恒他们家的院子。他当然不是贼,至少今天不是,他大声大气地喊着,“天恒!天恒!”。

天恒从小窗探出个脑壳看着刘会多。

“呀!天恒,你在家呀,你看你灯也不开!”刘会多说。

“他们说你在家,我还不信,黑灯瞎火的……”刘会多说着走进门来。

天恒婆娘把灯拉亮了,天恒眨着眼,看着刘会多,有些愕然。

刘会多讪笑着,两只小眼四下里睃望了一通。

“你们没开火?”他说。

“正好正好,我请你们下馆子。”他说。

“算了……”天恒说。

刘会多涎着脸,“走走!也是赶得巧,知道老弟我有喜事你们没开火?就等着我来请你们?……”

刘会多生拉硬拽,把雷天恒和他婆娘扯到村西那间小馆子里。他给雷天恒灌了几盅酒,就把那事说了出来。“我今天帮俊才讨回债了,人家巧娟就是撇脱!像个人物。”

天恒婆娘眼亮了,天恒没太那个,俊才是俊才我是我,他想。口说无凭,人家要是不给反而让人笑话。他心里想。

刘会多说:“听说杰洪也借你们的钱了?”

天恒两口子没吱声。

“要了面子,丢了票子……顾了面子,又不丢票子,要两全其美,眼下只有一条路可走。”

“嗯?会多老弟你说说。”天恒婆娘说。

刘会多笑笑:“不如也交我来办吧?省你们多少事。”

雷天恒说:“可是欠条让水浸了……”

刘会多说:“我试试,我试试看……”

刘会多又拖着那双破鞋,叭叽叭叽地去了雷杰洪的家。他举着雷天恒给他写的那纸条依然那么笑着,不紧不慢地跟冯巧娟说,“你看,你家天恒叔找到我了,你看这事……”冯巧娟点了点头,二话没说也把钱交给了刘会多。

刘会多又赚了一笔,那时候,已经陆续有村人上雷杰洪的家门要债了,但有些人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再说那天很多家都进了水,欠条被浸或遗失的事也不是一家两家。俊才和天恒这事上开了个头,大家觉得找刘会多代理也未尝不是个办法。就有不少人找刘会多了,懒散的刘会多那几天倒成了个忙人,整天嘴笑得像撕开口的烟盒再也合不拢了。

老贵坐不住了,老贵老抓自己的头皮,一抓,就抓出几根头发来。他举着头发对着阳光看了好一会儿,急急喊着婆娘的名字。婆娘颠颠地跑来,以为老贵有什么急事。老贵说:“你看看我头发,是不是白发又多了?”婆娘说:“你个鬼老贵,五十多的人了,白发不是一天多似一天还会一天天少下去不成?”老贵说:“我是说这两天是不是多了?”婆娘踮起脚认真地看了看,含糊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老贵说:“哎呀,你个婆佬,到底是不是多了?”他想冲婆娘吼两句,后来一想,也是,头发拉杂乱蓬的一堆,能看得出多少?就没吼。

老贵急的是雷杰洪家的这事,捐款的事没弄成,倒是上门要债的人不断了有。冯巧娟手里的那六万多块钱那不一下子就散失了?这事整的。还有那个刘会多,平常游手好闲,可这些天忙不迭地在村里蹿上跳下,人前人后张扬。好像村长是他,好像关下如今最春风得意的是他。他想,我得去找雷杰洪婆娘谈一次。去之前他坐在檐前的树影下想了想,到底冯巧娟做的是对是错,说实在他有时也含糊不清。按说借债还钱天经地义,夫债妻还,是难得的好事,再说冯巧娟是为了雷杰洪的清白也是为了自己的清白,清清白白做人,这有什么错?是好事呀,是当下要提倡的好事哩……他想着,脑壳就有些黏糊了,像塞满了草。

老贵决定先去找雷春平,雷春平是村里的会计,算账滴水不漏。老贵想,会算账的人对事情权衡得要比一般人准一点。他把雷春平扯到茶室里,找了个角落,要了一壶婺源新茶。雷春平有点诧异,心里七上八下,以往老贵总是有要紧事才这么找他,一这么找他接下来好些天准是他雷春平吃不好睡不好的日子。所以他皱着眉头,喝茶也失去了分寸,牛饮那般,一口一杯地下肚。

“你看你喝茶不品茶?……”老贵说。

“你找我什么事吗?你说你说。”雷春平说。

老贵把自己的意图说了出来,雷春平笑了,“我当什么事呀,这事你非得请我来喝茶说?”

老贵说:“在我这是个大事,你看这事把我弄得,白头发都多了一蓬。”

雷春平说:“巧娟做得当然对,可她有些过了。”

“嗯?”

“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不错,可得有个期限是吧,还得看个能力,尽自己所能……”

“嗯嗯……”

“总不能勒着裤腰带让全家人受苦……”

“嗯嗯嗯……”

“巧娟有洁癖,我看是一种精神洁癖。”雷春平说。

“她这么做是得了口碑不错,可让家人受苦了。”雷春平说。

“你看她这么做的客观结果?老实人吃亏了……有点良心的都不去讨债,事实上是吃了亏不是?像刘会多这样的人倒能起来了,得意得什么似的……”

老贵没嗯了,他点着头,他眼瞪得老大点着头。

“唉!何必呢?现在这社会,欠债的是儿子,债主倒成了大爷了,别说妻债父债,就是自己欠的债赖着不还的也多的是。关前村那寡妇,老公去世还不出三个月就改嫁了,老公生前欠人一屁股的债,婆娘一嫁人,一笔勾销……”雷春平说。

其实雷春平说的那些他心里都一清二楚,他找雷春平其实不是为请教个什么而是要求得个印证。雷春平是村里的学问人吧?他这么说,说明我想得没什么错。老贵这么想。

他就去了雷杰洪的家。他选了个吃午饭的时候去,他有意那么的,一来大家吃午饭,没人上雷杰洪家来索债,二来人说冯巧娟家里喝的是清粥就盐菜。他得来看看。

冯巧娟对老贵的这时候到来有些吃惊,前些日子老贵常来家里,但索债人上门的这几天老贵没来过,冯巧娟知道雷杰洪也在老贵那借过钱,数目不是太多,但总归是有笔债的。她想,这时候老贵来还能有别的事?她把手里的粥罐放下了,用围巾擦了擦手。脸上笑着,说,“贵叔呀,我昨天去过你家的,你家没人。”

老贵摆着手,老贵没说话。

“谢谢村里乡里县上,给我们及时送来抚恤,我把雷杰洪欠的债大部分都还了,还有几万块的债挺挺劲年前能还个干净……”

老贵还是不说话,他走到粥罐前,揭开了瓦罐,一股热气冒上来,老贵拂了拂,用勺在里面搅了搅,舀了一勺出来喝了一口。脸上笑凝住了,继而像一块布一样抽了个干净,板得像块冷铁。

“跟你说,雷杰洪是个眼里容不得沙的好汉,但雷杰洪要是活着,不会想看见他娘他家妹子还有她婆娘兄弟受苦。”老贵说。

冯巧娟揉着衣角,眼光闪烁不定。

“不错,雷杰洪是个洁身自好口碑好讲信誉诚信的男人,你想想,这么个男人去向人借钱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你们能过上好日子?”

里屋什么响了一声。

冯巧娟眼红红的,朝老贵使着眼色,老贵好像明白点什么,他朝冯巧娟摆了摆手,示意到外面去说。他们就来到雷杰洪家的菜园子里,老贵帮着冯巧娟清着茄子地里的草,一边说着话。

“是你家婆婆?”

“嗯,她执意要省钱,她说那几年都没饿死,这半年一年的更不会死人。”

老贵叹了口气,“看来我是错怪你了,我得跟老人家谈谈。”

冯巧娟说:“那就有劳你了,我正要为这事找你,你就来了。”

“有事你打我电话,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有事,事多哩。”

“你说你说!”

“我家那片烟田,不是你叫人去锄的吧?”

老贵说:“没有哇!”老贵想,看来还是有人惦着这家人,看来有人比他想得还要周全。是呀,雷杰洪生前还种了一片烟田,曾指望出些叶子卖钱,雷杰洪走了,那片田一个女人家哪能伺弄得过来?

“你别叫城里那些记者来找我了,该说的我都跟他们说了,再让我说我也说不出来,总不能让我瞎编吧?话说十遍狗都嫌,说的那些我自己都听烦了。”

老贵想,这事可不好答应也不能答应,冯巧娟替夫还债,乡上县上都看作是社会主义新农村人的素质提高的一个典型,再说,这种事也不是丑事坏事,大张旗鼓地张扬也是应该。

老贵跟冯巧娟说:“这事我可不能答应。”

老贵回到家里,他把今天的事跟婆娘说了,婆娘说老贵呀你说那事你不能答应?老贵说是呀是呀,我说不让记者采访的事我不能答应。婆娘白了他几眼厉声喝道:老贵呀鬼打你脑壳!老贵蒙了,呆呆地看着婆娘。我说错了吗?我没说错的呀。他想。婆娘说:你这不是把人家冯巧娟往火坑里推?老贵翻白眼了,他想不出他怎么把人家冯巧娟往火坑里推了,他一切不都在为冯巧娟着想的吗?婆娘看他那样样有些上火,在他后脑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老贵哟地跳了起来:“哎呀呀!你把我拍疼了。”婆娘说:“拍疼了呀,我还想拧下你这木脑壳,长在脖子上只是个摆设。”老贵揉着后脑,直着眼听着婆娘大声大气地跟他说话。

“也许冯巧娟还着还着就会想通点,会缓下劲来……”老贵婆娘说。

“是呀,缓下来缓下来,是好事……可你拍我?”老贵说。

“可报上电视上一张扬,冯巧娟人家想缓可就缓不下来了,人家是典型了,她能缓下来吗?”老贵婆娘说。

“那么多双眼盯着她了,全乡人的眼全县人的眼全省人的眼也许全国人的眼哩,人家冯巧娟下不来了,只有死撑硬顶……苦了冯巧娟也苦了一家人……”老贵婆娘这么说。

老贵后脑上又很响地那么了一下,这回是老贵自己拍的,“是呀是呀!我猪脑壳,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呢?”

老贵没耽搁,他觉得事情很紧急,他颠颠地去了乡上。在乡长办公室门边扶了门框扯着长气半天说不上话。

乡长说老贵呀什么事那么急?

老贵把他婆娘说的那些倒出来如实说给乡长听。他以为乡长也会像他一样拍一下脑壳,可是乡长没有。

乡长愣看了老贵老半天,“你的意思是记者会把冯巧娟给害了?”

老贵用婆娘的话回答:“那么多双眼盯着她了,全乡人的眼全县人的眼全省人的眼也许全国人的眼哩,人家冯巧娟下不来了,只有死撑硬顶……苦了冯巧娟也苦了一家人……”

乡长说:“哎呀呀!这是你老贵的话吗?这像是个婆娘说的,你老贵就这点觉悟?”

老贵想:乡长就是乡长,怎么就知道是婆娘家说的?

乡长说:“你就只有从冯巧娟的角度来想问题,眼光太狭隘了些吧?”

老贵从乡长的话里觉出了事情的斤两来了,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就让乡长三两句给堵住了,他抱着那杯茶闷声不响地坐在角落里,一口一口往肚里吞着茶水。听着乡长滔滔不绝地说着那番道理。

“你看你就只看见冯巧娟一个人或一家人……”乡长说。

“你就没想到这不是她一个人一家人的事,这也不是你关下一个村子的事,甚至不是我们一个乡的事,这是整个县甚至是整个市面上说不定还是一个省的事哩……”乡长说。

老贵想了想,觉得乡长的话也有道理。

乡长说:“你从全局来看,冯巧娟受点委屈不算个什么,只有反差大了,只有风风雨雨才能显出她的精神品质来,才能显出典型人物的典型意义来……”

老贵想,也有道理的。

乡长说:“现在提倡八荣八耻,构建和谐社会,我们需要这样的典型。要大树特树,所以舆论要做大,不张扬这些我们张扬什么?记者不是去多了,而是去少了,不是采访得细了,而是深入得不够,这样的典型要深挖,要挖出感人的故事和细节……”

老贵大着眼睛看着乡长。

乡长笑了,说:“哎呀老贵,你那么看我做什么?跟你说吧,我才从市里开会回来,不是我说的,我理论水平没那么高,是省里领导说的。”

“哈哈,人家领导就是不一样,看问题看得深看得远看得透彻。”乡长说。

“老贵,你明白了吗?”乡长说。

老贵点着头。他确实是明白了,可一进村子看见雷杰洪家那屋影,看见冯巧娟的背影,一进家门看见婆娘的那张脸,他就觉得不明白了,他想这事怪了,这事让人想不清楚。

那天老贵喝了些酒,然后闷声不响地早早倒头睡了。“我不想了我想不清……”入睡前他嘀咕了一声。

烟田一片碧翠,烟田在坡上,经了那场雨,烟田没受什么影响,倒是因了雨水和肥的缘故,烟叶长得很舒展。

冯巧娟埋头在烟田里,她勾着腰,宽肥的烟叶将她掩了个严实。她有意来烟田的,一来她总觉得有谁在悄悄地帮她做着烟田里的活计,她想,她这么也许能把那个悄悄帮雷家的人找着。二来,冯巧娟要躲避些什么,冯巧娟想图个清静。还有,烟田里有一种特殊的气息,雷杰洪生前很喜欢种烟,冯巧娟常跟雷杰洪在烟田里劳作,有时候,雷杰洪就会在这种气息里坐着跟她说话。冯巧娟觉得这很好,当初老贵他们给雷杰洪选坟地,选在不远的那片凹坡上,冯巧娟一下子就同意了。

这时冯巧娟探出个头来,她看着丈夫的那个坟包,那新土在一片绿色中很显眼。她想,也许雷杰洪此刻正看着她哩。她想,雷杰洪一定很满意。我会把债全还清的,你放心。她对着那个方向小声说了一句。

那时,雷建洪正开车驶在往市里的高速公路上,他觉得两眼有些迷糊。他想也许有些累了,他想也可能是饿的。

他把车停了下来,在路边那家小餐馆吃了饭,稍稍地歇了会儿。觉得眼睛还是有黏糊的让人很不舒服,但他还是把车开动了,他想,这批货要及时送到货主手里,信誉重要。他送完那货就再也开不成车了,他眼睛像被一层雾纱裹着,看不真东西。

车是人家跟他开回来的,那时冯巧娟还不知道这些。

冯巧娟做着自己的活,突然她听到什么响动。抬起头,却看见白亮的一道在眼前闪了一下。她吓了一跳。一群男女站在那里,是城里来的那些记者,有几个冯巧娟认识。冯巧娟皱了一下眉,但还是挤了个笑出来。她没想到他们会找到这儿来,冯巧娟来烟田就是想躲着他们的。

记者们亢奋起来,他们向冯巧娟提着那些问题。

冯巧娟有些仓皇,结巴了,她说:“我都说过了……我没什么太多的想法,就为了我老公,就为了他,雷杰洪口碑一直很好,如今人刚死,如果不还钱说不定就会遭到人的口舌。”

“雷杰洪活着的时候最担心的就是欠人债的事,他是个讲信用的人,男人一字千金。”她说。

“雷杰洪活着的时候没人说过他只言片句,他不想死后人家说他一字半字的。”她说。

“我就为这个,别的我没想太多,真的没想太多。”她说,

记者们不依不饶,冯巧娟想哭,她忍了忍,没忍住,两行泪就珠串一样显现脸颊上。她真的哭了出来,她两唇颤了几颤,想说什么没有说,她觉得说已经没有用,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事了结。有些无可奈何,她想跟他们说求求你们了,你们放过我吧,我给你们下跪。她那么想着,双膝软软的,真就要跪下去。

要是俊才不赶了来,冯巧娟说不定真就跪下去了。俊才跑了来,俊才脸上汗湿糊邋遢,喘着急气。俊才说:“冯巧娟呀,你快去看看雷建洪。”

冯巧娟回到家,她看到了雷建洪,雷建洪却看不真她了。大家帮了冯巧娟把雷建洪送到县上医院,医生说雷建洪得的是一种罕见的眼疾,这病不好治。也许这眼疾是遗传所至,婆子那年不是也突然的就双眼失明。

雷建洪的眼睛坏了,他开不了车了。这让冯巧娟还债的努力受到不小的打击。那车停在离院子不远的溪滩上,怎么看都让冯巧娟觉得有点走了样,先前看那车像只可爱的大虫虫,现在看,怎么看都有些龇牙咧嘴的。冯巧娟走过来走过去地却总是瞥见那车,她侧着脸,她不看那车,可那车老是浮跳在眼前,一会儿是雷杰洪坐在驾驶室里,一会儿却是雷建洪。

老贵又来找冯巧娟了,老贵表情凝重。老贵也看那车,他是特意去溪滩上看的。他在那儿细细地看了那卡车好一会儿,然后往冯巧娟家里走来。那时候冯巧娟正在晾晒烟叶,蒲扇大一片片烟叶串着挂在篙子上,被风拂动,晃动着一片片的金黄。老贵从那儿走过,拂动了一大片烟叶涩涩的气味,他吸动了一下鼻子,跨进了冯巧娟的家门。

他们寒暄了几句,然后老贵入了正题。

“我看这事可以了结了。”老贵说。

冯巧娟大着眼睛看村长,不明白这话怎么个意思。

“你不要那么看我,看得我心里乱乱的……我想了一天,想出个几全其美的办法。”

冯巧娟好像明白村长要说个什么了。村长到这来能说什么呢?还不就是还债的事,村长说了结啦?怎么个了结?我早说过杰洪家里的债得自己来还,不能让别人插手,别人好心善心那不错,可杰洪在九泉之下会怪我的。冯巧娟想。

可她没说什么,她看着老贵。

“建洪眼睛那个了,那车成了摆设,我给你想了两个主意。”老贵说。

“一呢,这车让人家包了,每年有些钱用来还债……二呢,干脆就转给别人,也能用转来的钱把债还上了……”老贵说。

冯巧娟泪水溢满了眼眶,可她没让眼泪掉下来,冯巧娟不想人家看见她哭,可是她想哭。把车包给人家,那能有几个钱呢?还不是老贵他们有意那么的,还不是大家变着法子把钱塞到雷杰洪家里来;车转手出去,这更是不行,杰洪活着时就希望这车能给家里带来好日子……就算是转手了钱是还了,可杰洪要看见的那些好日子哪去找?没了车没有那好日子,杰洪会怪我的,我不能让杰洪失望。

冯巧娟对着老贵摇了摇头。

“怎么?你不同意?两样你都不同意?”

冯巧娟又坚定地摇着头。

老贵说:“冯巧娟呀,你也太固执了,杰洪死了,建洪又成了这么个样子,你家要这车作摆设?”

冯巧娟再一次摇着头,把老贵摇出了一头雾水,这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老贵没把话说下去,冯巧娟摇了头,老贵知道说也没什么用,至少现在说没用。

那天夜里老贵没睡好,想了一整夜也没想穿冯巧娟到底是个什么意图。

没想到冯巧娟却找上门来了。

冯巧娟说:“村长,那天我就想跟你说的,可我当时没想好,昨天我想了一整夜,我想好了。”

老贵心里一亮,“噢噢你同意我那意见了?”

冯巧娟摇头。

老贵眨巴着眼睛,眼里一大把的问号勾勾。

“我要出趟远门,我们家里的事请村里帮忙照应一下。”冯巧娟说。

老贵啊呀了一声,老贵说:“这种时候你要去哪儿?去娘家?”

冯巧娟摇着头。

老贵说:“巧娟呀,你能不能把事情跟你贵叔说明白?”

冯巧娟摇着头。

老贵想,巧娟这几天是吃了城里人叫摇头丸的那种东西了,总是一个劲摇头?

冯巧娟说:“贵叔你就不要问了,到时你会知道的……家里劳你费心了。”

老贵说,“家里的事你放心,我不放心的是你呀。“

冯巧娟笑笑,说:“贵叔,你放心就是。”

老贵那心放不下,老贵那二十五天里心悬悬的。老贵也曾派人去找过冯巧娟,他们在冯巧娟的娘家没得冯巧娟的消息,甚至还去了城里许多地方,都没见冯巧娟的踪影。那些日子冯巧娟倒是隔三岔五的有电话来,打探家里的情况,可老贵问起她的情况就含糊其辞的了。

“巧娟哎!你到底去了哪儿呀?”老贵说。

“我很快就会回来,到时你们就知道了。”电话那头的冯巧娟说。

到时是到时,可是现在我一无所知。他想。再说到时是几时呀?他想。

冯巧娟的离奇出走让老贵忧心如焚,他想,冯巧娟能去哪儿呢?她去干什么?老贵作了无数猜想,可是猜不出。

他想,巧娟躲记者?躲县上镇上那些领导?也是,那些脸总是笑着,那些人也不完全是私心,而且可能完全出于公心,出于为巧娟好,他们要“挖掘”更多的一些东西。其实巧娟很单纯,她就那么个动机,能让她再说出更多的什么来?逼她说逼她做,巧娟是不会依的。所以,往往事与愿违,让当事人心里说不出一种感觉,有时候甚至觉得是受罪。巧娟会不会是躲避这些?

他想她也可能弄钱去了,可一个女人上哪去弄钱?像巧娟这样年轻标致的女人来钱快的活计只有一样,城里到处开的洗头房按摩室什么的……

可老贵很快骂了一句自己,鬼哟老贵,巧娟能上那种地方?

十一

那天老贵在坡上拔花生,到六月天气了,天渐热起来,那种叫六月爆的花生熟了,这种花生长得不是很高,贴着地的一层绿。那是冯巧娟家的花生,这地方人家家都种有这种六月爆,这种花生籽小,产量低,但嚼起来很香。这一带客家人就种了自家做年货用。这块地是冯巧娟家的,冯巧娟不在家,地里不能荒了,老贵和俊才还有几个后生在那忙碌着。冯巧娟家烟田里的“谜”,也是叫老贵给破的,老贵那个月夜去看水,经冯巧娟家烟田听得有细碎的响声,以为有野猪拱烟哩,猛喝了一声,那声音就止歇了。他想不会有人来人家冯巧娟家偷烟吧?“哎!出来,不出来我放铳了喔!”,果然就从烟田里拱出个黑影。是俊才。老贵明白了,说:“原来是你呀,你偷着在冯巧娟家烟田做活?”俊才说:“我悔断肠子了,我不该听婆娘的,让会多去杰洪家收什么债,现在弄得我人前没脸子了,现在弄得我欠杰洪家一大笔的心债的了……”老贵说:“你不欠谁的,你这样很好。”

老贵带人义务给雷杰洪家帮工,俊才自然加入到其中了。

他们拔着花生,老贵觉得耳边风送过来什么声音。他站起,看看村子那边。看见小凤老远的从那边颠颠地跑过来。

风送来的是小凤的喊叫声。

“呀!小凤什么事呀,你来这地方?”老贵说。

“别跑别跑,小心摔着。”老贵说。

小凤跑到老贵跟前,她歪仰着头,眨巴了几下眼睛,说:“会多叔找你哩……在我们家。”

老贵骂了一句:“这会多能了哩,找我自己来呀,让人家小凤来叫?”

有人说:“就是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要见村长差人来叫……”

有人说:“不去不去!老贵村长你别去,让他自己来!”

老贵说:“不去不去,我忙着是不?他有事他来找我呀,是不?”

“就是就是!”大家那么说。

后来,他们就听到了哭声,他们扭头看,小凤用手抹着泪,哭得什么似的。

小凤说:“我答应人家了,我答应了……你不去他们会说我没叫你……”

老贵没办法了,老贵拍了拍双手,又把那双手往裤子上蹭了蹭,“你个鬼会多哎,鬼打你脑壳!”他愤愤地骂了一句,拉着小凤往村里走去。

刘会多在客厅里跟雷建洪说着话,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他跷着腿,指缝里夹着一根烟,时不时将烟夹到嘴角,那么抿一口眯一下眼,连着眯了那么几下,吐出一大口烟来。他望着烟,烟在他额前升腾拂荡,组合出一种神秘图案,让刘会多看出许多的兴奋来。

刘会多那会儿正看着一缕烟,那烟的图形突然的就乱了,会多抬头,看见村长老贵站在门口。

“就知道是你,你走路如风,你看烟乱了形我就知道是老贵你。”刘会多说。

老贵说:“你找我?”

刘会多说:“是呀,我找你,有个事情非你在不可。”

老贵说:“什么事?”

“不忙不忙,你来了就不急了,我以为你去了城里,你在就好……来先抽支烟。”刘会多说着,给老贵递了根烟。

老贵看了看那支烟,“哦哦,中华呀,领导抽的?你行呀你个会多,能耐了。”

刘会多笑笑,“还真多亏了巧娟呀,不然我真就没得路了。”

刘会多说的是真话,刘会多替俊才他们讨了债,就方圆出了一点小名。刘会多腰里也多了几沓钱钞,有时候他会在屋里拿出那沓钱反复看,这么多年来,刘会多走过许多“路”,但都没找到来钱快便当安全的门路。走正路种田养殖什么的他吃不得那苦;做生意他受不得那些累不说也没个本钱呀。歪路他也走过,赌钱偷摸差点就把自己弄到牢子里去了,他没了这个胆。他想他就这么个命了,穷光蛋的命。娘过世时连买副棺板埋人送娘上路的钱也没有。现在却没想到钱来得容易,他就想到了这是个活儿,或者说也许是个赚钱的好营生,他想这可以当作个事来做。他别的没本事,但脸皮子厚。眼下大家经济来往家常便饭,生意上往来很多,你欠他他欠你的事也层出不穷司空见惯。为什么不把这当个事来做,替人收账,也许这还真是个来钱快的营生。刘会多这么想着真就开始做这事,这简单,不要本钱也不必弄什么繁杂的准备,说干就干了。借了上冯巧娟家要债得来的名声,刘会多真就干上了这事情。没想到还真是个好事,才做了一月半月的,赚来的钱不少。他给自己添置了些东西,然后揣着钱来到雷杰洪家,他把老贵找来了,他说他要办个事。

老贵说:“你找我办事?是让我来看你显摆的吧?你刘会多能了,洋装穿上了,好烟抽上了,你到村人面前显摆来了。”

刘会多笑了,“村长,你看你想哪儿去了,我找你真有正事,你看你说的……”

“你说。”

刘会多还那么笑,“你看你村长,你把我想得那么坏?”

“你说就是……”

小凤那时叫了起来,小凤说:“我没纸了!”

小凤正在画画,她连画了好几张,大人们在谈着事,她听不懂,她画画。娘走后她想娘,叔叔雷建洪带她哄她,哄不住就说教小凤画画。雷建洪说你画那边的山给叔看,小凤就画了,雷建洪说好呀好呀小凤成画家了。雷建洪说,小凤你画那边的屋子叔看,小凤就画了,雷建洪举了那张纸,他当然什么也看不真,嘴上却说啊呀呀小凤了不得。

小凤真就迷上了画画,她刚刚又涂抹了几张,没纸了。

雷建洪说:“小凤你太费纸,明天叔叫人到镇上带纸给你。”

小凤说:“我现在就要画哩。”

雷建洪说:“现在哪儿去找纸呀?”

小凤又叫了起来:“我知道哪儿有纸了。”

小凤跑进屋,很快又跑出了屋子,跑出屋子时手里捏着个笔记本本。

老贵接过那本子看了看,看出那是个记账的本子,老贵认出是雷杰洪的笔迹。老贵翻着,看出那上面记着账,雷杰洪生前将借人的钱,一笔一笔在那儿记得清清楚楚。

刘会多说:“那是什么?”

老贵说:“你话还没说完哩,你把话说完。”

刘会多从兜里把那沓钱掏了出来,“没别的事,我娘过世时我没钱埋娘,是在杰洪手里借的钱……”刘会多说着眼圈就红了。

“杰洪没让我跟人说,我也不愿意跟人说……”刘会多说。

“杰洪把钱借给了我,说你就说是你娘留下的,你娘给自己准备了的,你个男人,娘死了连这钱都没,你脸往哪儿放?”刘会多说。

“杰洪说你还不还都不要紧,关键是不要让你娘在那边也放不下心。”刘会多说。

“这钱我能不还吗?我刘会多一颗心也是肉长的,我跟杰洪说我会还的,一分一毫不少,我是那么说的。”刘会多说。

老贵心里哗啦的一下,他很震惊。可这些话千真万确是从刘会多的嘴里说出来的。

“杰洪死了,我有时一个人夜里看着屋顶也那么想,反正没个欠条,反正没人知道这事,人死账烂……可天一亮我就骂自己天劈雷轰,我会多能做那种事吗?”刘会多说。

“你就为这事找我?”

“嗯,你点点,巧娟不在,建洪眼睛也不好,只好找了你村长来,你点点,一千九百块钱,一分不少……村长你做个证……”刘会多说。

“过去没想太多,这回巧娟做出了样样,这回我跟人跑债才觉得人其实活个脸子……”刘会多说。

“我就想把欠人的钱都还了……我就想跟巧娟那样堂堂正正做人……你点点……”刘会多说。

老贵点了点头,他觉得自己眼也潮潮的。他没点钱,他突然想起什么,他翻着那个本本。

刘会多有些诧异,但很快他就明白老贵的意图了。他说:“杰洪记那了吗?”

老贵没吭声,他聚精会神地翻看那本本。雷杰洪确实没记在那儿,那里只有欠人钱的记录,一笔笔记得很细,却没人欠雷杰洪钱的记录。老贵说:“弄个算盘来!”没人知道他想干什么,可刘会多给他找来一个算盘。老贵噼啪地那么那么拨了一会儿,莫名地摇了摇头。

刘会多说:“怎么了?”

老贵说:“没什么没什么。”

老贵站起来,他从兜里掏出那盒烟,往刘会多面前伸去,刘会多愣了一下,朝老贵摆了摆手。老贵皱了一下,心想:非得我抽出烟来递你给你点了吗?老贵真就抽出一根来递了过去。刘会多接了,老贵掏出打火机,但刘会多没让村长点烟。他倒过来给村长点了烟。“怎么能让老贵叔点呢。”

老贵朝刘会多点了点头,他没说什么,他在心里想,有必要开个全体村民大会,他有话跟大家说。他想也许明天也许后天,当然是越快越好,他有话跟大家说,他憋不住。但他没这么做,他想这事得等冯巧娟回来再说,他想这事最好能让冯巧娟在场。

可是冯巧娟会去哪儿呢?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老贵心里没个底。

十二

冯巧娟没去哪儿,她揣了仅有的千多块钱去了县上,她找到那家驾校。驾校那个姓秦的教练正站在树下抽烟,他刚才带十几个学员练倒桩,都是些娘儿们,学起车来费劲。那些教练都不愿意带,都往秦昆南这边塞。秦昆南四十岁,三十岁时丧妻,就一直打光棍。伙伴们就说老秦呀,给你机会喔。老秦知道那帮同事的心思,机会,哪能有什么机会?能来这学车的都是些什么人呀?名花有主,没主的也都来头非同一般。秦昆南有自知之明,他只埋头教她们学车,心思丝毫没往那方面想。

他教这些女人总得有许多反复,所以比别的教练更花力气。现在他有些累了,他想歇一歇抽支烟,他说:“你们练你们练,我上下厕所。”他只在厕所打了个转,然后找到这么个地方。这里有棵树有一片树阴,树阴下有块平展的大石头,秦昆南就坐在那块石头上抽烟,他觉得这很惬意。他想,这地方僻静,没人会来打搅他。可他想错了,他才那么想,就有个黑影竖在他的身前。他想这人找他一定有什么事,他没有回头,等着那黑影开口,可那影子没个声息。

“哎哎,你挡我眼睛了,我得看他们练车。”秦昆南说。

影子不吭声。

秦昆南这才看了看身边的影子,是个女人,一身碎花布衣服,不像是城里人。脸上看得出隐约的惆怅,他不明白这个女人站在他跟前干吗,问路?

“我说你挡我眼睛了……”

那影子开口了,“这么说你真是教开车的师傅?”

“叫教练……你有什么事吗?该不是想请我教你学车的吧?”

冯巧娟说:“是呀,我想拜你做师傅学开车。”

秦昆南笑了,心想,开玩笑,这一帮娘子军就够我受的了,又来个长奶子的,哈。他没说出来,他摇了摇头。

“你就收下我吧。”他听得那女人声音柔柔的说着。他想,我不能软心肠,这么些就够我受的了,看这个女人更好不到哪儿去,我不能收,再收就收了我命了。

他没理睬冯巧娟,把手里的烟头抛了,然后往练车场那边走去。他走到那些女人身边,张三李四地叫着她们的名字。“你吃的饭还是吃的屎呀!眼睛长在……长在胳膊上了?”他本来想说眼睛长屁股上了,可一看面前站着的是女人,就改用胳膊了。“这标杆让你们给蹭的,要是个人,早死一百回了。”他吼道。“重来重来,每人三遍。”他说。

那些女人脸却笑着,他们早摸透了秦昆南,再骂得凶骂得狗血淋头也就那样,一转身就是个笑脸。再说这姓秦的教练心眼都在学员身上,就应了打是亲骂是爱那句话。

秦昆南把几个失误明显的女学员留下来,一直练到天黑才说,“好了好了,明天要再这样,就别吃饭了。”

秦昆南肚子实在饿得不行了,他往场外走,有学员说要请他吃饭,他说不行不行,你们考完了再请。他就这么个男人,憨直得有点那个。秦昆南走着,一抬头,看见路边的那个女人了,女人站在路灯下。

“师傅!……”冯巧娟说。

“啊呀!你还没走?”

“我想跟你说个事,我想……我想请你吃个饭。”冯巧娟从包里抽出一样东西来,竟然是一条烟。

秦昆南摆了摆手,他自顾往前走,走走,听得身后那声“师傅”有些异样,他听出一种悲哀意味来。他就受不了女人哭,也许他不停下步子那女人就会哭出来,他受不得这个。秦昆南站住了,回过身。

“你一定没吃饭吧,那就一起吃。”他嘴里跳出这么句话来,让冯巧娟有些吃惊。

他们坐在路边的一家小餐馆里吃着饭,就那时,冯巧娟把自己的处境和想法跟秦昆南说了。这男人坐在冯巧娟的对面,愣着眼看了冯巧娟好一会儿。说:“你想学车就是为了还债?”

冯巧娟说:“不只是还债,是想让杰洪保个清白,让我自己也保个清白。”

秦昆南有些感动,那时候他还对冯巧娟没个什么想法,那时候他只觉得冯巧娟不简单。他说,“你要真是这样,我老秦不得不帮你了。”

冯巧娟说:“那谢谢师傅。”

秦昆南说:“你明天来找我吧。”

冯巧娟第二天早早地就来到练车场,秦昆南带她去驾校办了相关报名手续,马不停蹄就开始挂挡油门脚刹手刹离合什么的教上冯巧娟了。那个上午,秦昆南格外用心,他抬头,看见几个同事站在场子边,眼光溜溜的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冯巧娟。

“哈,老秦你行呀,眼力不错。”有人说。

“哈哈,我说老秦今天怎么一脸的得意。”有人说。

“请酒请酒……”有人说。

秦昆南侧过脸看着那几个人,他们吓住了,他们看见秦昆南眼里的异样。那些同事,成天在日头底下教学员,单调烦闷,总爱弄些黄段子及玩笑来打发疲累。他们总爱拿老实巴交的秦昆南当笑谈,秦昆南从来都愿打愿挨地由了人家说。可今天不一样,今天秦昆南目光刀子一样看人。他们从没见过老秦这样,几个人赶紧走开。

冯巧娟那时有些笨拙,其实练车之初谁都显出笨拙来。秦昆南说:“你坐正,踩住离合,放手刹……”

冯巧娟手忙脚乱。秦昆南说:“你先别急,我先把一些原理讲给你听。”

秦昆南就讲着相关理论,冯巧娟眉头跳了几跳,她有些不耐烦,但她忍了,她不想让秦昆南看出来。

“哎哎!你听没听我说话?”秦昆南不是看出来的,是他感觉到的。

冯巧娟惊得跳了起来,脸上有东西挂不住,要哭的样子,“我……我想早点学会,越……早越好……尽早……”

秦昆南说:“谁都想早点学会,可这事急不得的。”

冯巧娟说:“有二十天够吗?”

秦昆南眼睛瞪得大大的,但很快他就释然了,他觉得这事上不必对这女人太认真。

“我想早点把债还上……”冯巧娟说。

“那得加夜班。”

“加就加,我吃得这苦。”女人说。

秦昆南侧脸看了看女人,觉得那眉目间全是妩媚,一些淡淡忧郁没给那脸带来灰色,倒是更增添了一种诱人的东西。那时秦昆南没多想什么,只是觉得这女人漂亮清纯,跟她在一起让人觉得心里熨帖。

从那天起,秦昆南就给冯巧娟开上了小灶,夜里,他让冯巧娟练车,超出常规给冯巧娟加码。冯巧娟很感激,其实冯巧娟并不知道这男人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秦昆南想:也许这女人练练就自动放弃了,你跟她横说竖说费尽口舌也没什么用。你让她练去,她吃不得这苦就打退堂鼓了,别说加班练,就是一天练个把小时,学员里还有人直嚷嚷累呀苦呀要了命呀什么的,有些人练了半年才考上照的也有。二十天,做梦了吧?以为什么呀,这比在乡下做农活还费力气。什么叫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想,也就是三两天的事,这女人准就扛不住。

可秦昆南想错了,冯巧娟挺住了。不仅挺住,而且学有所获。秦昆南觉得很惊奇,一个女人,看去娇小的一副样子,竟然能挺下来。那个晚上,秦昆南请冯巧娟去吃夜宵,冯巧娟说,“应该我请才是,你是师傅。”

东西端上来,是鸽粥。秦昆南觉得这东西好,能补些力气。可热腾腾的鸽粥上来时冯巧娟竟然将手里的勺掉在地上,掉一次也没什么,但冯巧娟掉了三次。这让秦昆南想到什么,他抓过冯巧娟的手,看见了两手手心上的那些血泡。

秦昆南那时觉得一颗心怦然而动,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他本来想长叹一口气的,然后摇摇脑壳,一般师长在学生面前遇有这种事都那么个样子,然后是语重心长。可秦昆南没有,他心那么动了一下。

第二天秦昆南安排冯巧娟学理论,他现在觉得这个女人说出的话能够做到,他一个男人必须帮他做到。他想他得跟冯巧娟谈一次。晚上冯巧娟执意要去练车,秦昆南同意了,他在那车的方向盘上缠了一圈棉纱,那东西软,多少有护手的作用。可晚上冯巧娟刚坐进驾驶室,车才开出百来米,秦昆南就急喊了几声,“停下停下!”冯巧娟把车停下了,她一脸的疑惑:“怎么了?”秦昆南摇着头,竟然有些仓皇。他说:“我抽根烟。”他拈出烟,点火的手有些抖。他想起刚才的情形,他坐在冯巧娟的身边,车开动后一颠一颠的,每颠一下他就不自觉地往冯巧娟的身上挨一下,挨着挨着他就觉得不自在起来,他觉得自己很不地道。他知道自己真心喜欢这个乡间来的女人,可他不能这么占人便宜。他娘,他心里骂着自己,他对自己说你不能往她身上靠的,可她身上就像有磁场铁。颠一下他就顺势靠一下,感觉触碰让他心尖上触电一样。他想他做不成这女人的师傅了,他想他得跟冯巧娟谈谈,现在就谈。

秦昆南说:“冯巧娟哎,你信得过我吗?”

冯巧娟说:“怎么信不过?”

秦昆南说:“那好,跟你说吧,我觉得你不必这么的,一个女人吃这份苦……我是说我那儿还存了些钱,足够你还债的,你先拿去吧。”

冯巧娟说:“原来你说这呀?”

秦昆南说:“你不必觉得难为情,你也不必心里有什么。”

冯巧娟说:“不是呀……要说用别人的钱还债我早还了,那么杰洪在那边会不安心的,杰洪不想看到这些。”

秦昆南沉默了,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最后,他还是说了那四个字:“好吧,上车。”

秦昆南咬着牙坚持把冯巧娟的师傅做了下来,他每天也要忍许多东西,这有些难,这难跟冯巧娟的难不一样。冯巧娟能忍,他想他也应该忍,他们就都忍下来了。他们就那么练了二十来天,到底功夫不负有心人,冯巧娟把本本拿到了。当天,冯巧娟就要回去。秦昆南把冯巧娟送到汽车站,秦昆南本来想开车把冯巧娟直接送回关下的,可冯巧娟执意不肯。秦昆南说那我送你到车站,临开车那男人伸出手跟冯巧娟握了一下,他本来也想忍着不那么的,可发动机一响他就忍不住了,跑去往车窗边的冯巧娟伸出那只手。

冯巧娟握住了秦昆南的那只手,冯巧娟看见秦昆南眼里闪烁着的东西,冯巧娟感觉到那目光诡诡的羞羞的。

秦昆南说:“巧娟,我有话跟你说。”

冯巧娟知道秦昆南要跟她说什么,“你不要说了,让我到时跟你说吧,到合适时候我会跟你说的,师傅。”

她喊出那声师傅车就开动了。

十三

老贵等了些日子终于等不住了,那些天他有些坐立不安,婆娘说,“你看你,就像公猪吃了催春药,在栏里闲不住七上八下地蹿。”

老贵说:“你个婆娘,话也不好好说说,看我撕烂你那张嘴!”

婆娘看老贵的凶相就哑了嘴,婆娘觉得很奇怪,结婚几十年了,很少见老贵这么。上次还是三年前,村里计划生育任务没完成,老贵咬牙切齿骂了一回人,脸黑了近一个月没缓过颜色。今天是怎么了?婆娘不吭声了,把晚饭端上来。老贵闷着头往口里扒,三下两下扒个颗粒不剩。站起,眨巴了几下眼往村部走去。

老贵走进广播室,他拨弄着那台机器。

“叭嗒叭嗒……嘎嘎……”老樟树上那高音喇叭跳出一串刺耳噪响。那时候大多村人正在吃晚饭,喇叭里的动静,让他们放下碗侧着耳朵。

他们想:有紧急事了,村长老贵有紧急事。可什么事那么紧急?没见镇上县上来人,也没见村里发生什么异常的事情,老贵有什么话要说?

果然喇叭里老贵的咳声轻轻重重响了几下,就传出老贵的话语。

“各位乡亲……听清楚了,大家听清楚了……”老贵说。

“晚饭后到坪里来……开会……八点喔……”老贵说。

“嗯……有要紧事,大家听着,是要紧事……”老贵说。

“叭。”老贵把喇叭关了。

他没回,他也没像以往那么在村部倒那杯茶边喝边等,更没有往谁家里去,他径直去了场坪上。那儿有株老樟,根墩盘龙错节,长得高出地面半米。平常老贵就是站在这儿跟村人们说话,可现在他坐在那儿了,呆会儿人齐了才站,这会儿他坐在老樟的虬根上。他坐在那儿,掏出烟点了。一口一口抽着,夜幕已掩合得严丝合缝,他抽着烟,那点指头大一团火乍明乍灭的。他抬头看天,想从天上看到些星星,可没有,那只铁铸的钟也看不见,那是几十年前生产队用的,这些年很少用了。没人敲打它,钟有些寂寞,日晒雨淋,已经锈迹斑斑。老贵当然不是看见的,老贵是闻到的,大钟早被枝叶遮个严实,且是夜里,老贵怎么看得见呢?老贵闻到了那浓重的铁锈气息,老贵闻着香烟和铁锈搅和在一起的气息,往四下里看去,看见一些白亮光束像刀子一样,横一下竖一下切割着那夜天。

那是村人的手电,他们从四下里往场坪上聚拢,手里的手电随意地摆动,有人就刻意往天上照,起了头,四下里有人响应,他们齐齐往天上照,此起彼伏,像做着一种游戏。

后来这些手电都往老贵那边照。场坪里有盏大灯,不知道什么缘故今天不亮了。他们看不见老贵,当然他们不是看老贵,是想看老贵脸色,他们想从老贵那张脸上猜度今天会是个什么重要事情。

揣摸着人到齐了,老贵就开始说话了。

“哦嗬哦荷!……”他很响地咳着,场坪里手电光芒和嘈杂都立马止熄了。

“人有脸树有皮的是吧?”老贵说。

人们四下里看,黑暗里看也白看。他们很诧异,老贵很突兀的一句话让他们云里雾里。

“哎哎!拿手电给我!”老贵朝人喊。

众人不知道老贵是喊谁,很多的手往前伸,手里抓着的都是手电。老贵从中拿了一把,揿亮了,照照那人的脸,又照照众人,然后照了照头顶的树。“你个鬼安洪,小气的电池也舍不得换,这点子亮也叫亮?怕是跟你那裆里家伙一样吧,婆娘那不好使,难怪一张脸老被婆娘抓得起花……”

众人哄笑了起来,却很快收了笑。

老贵把手电扔给安洪,他又拿了几把手电,试着,挑出最亮的那一把。

人们都看着老贵,老贵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老贵左手举了个东西,右手捏着那手电。他把手电揿亮时大家看见他手里的举着的是个本本,就是从雷杰洪家里找出的那个笔记本本。

“以为一场大水就真把什么都浸了?……没有!”老贵说。

“看见没看见没?……什么都一清二楚点点滴滴在这上边写着哩。”老贵说。

“人有脸树有皮,麻雀也有指甲大一块脸子……”老贵说。

底下静静的,当然有声音,远处有狗在吠叫,底下有伢们的嘻闹声笑声哭声……

老贵觉得静,是指他没听到什么人说话,他想他的话会有些反应的,他想该有人说个什么。可是没人说话,他想看他们的表情,可也看不见,他想象着他们的样子。老贵有点没底了,他语气有些软绵。

“好了,我也不多说了,本子在我手里……上面有名字的我也不点名了……”老贵说。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好了,我不多说了。”老贵说。

“村部那挂着个箱,大家都知道那有个箱……是个铁箱你们都知道,那是用来作检举的,可多年没用了,我看现在有个新用场……”老贵说。

“该往放这的钱各自往那儿放就是,对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有人拍起掌来,紧接掌声就成片地响起来。老贵发号施令了一下,他不知道人们为什么会有掌声,而且掌声热烈。他嘀咕了一声,拍了拍屁股,然后将手背在身后,在黑暗里往家的方向走,才走了几步又听见身后众人哗然,咿呀那么一阵惊喊。掌声顿消。回头,老贵也木在那儿了,怎么的就有两道巨大光柱斜斜里插向夜天。风送过那种声音很清晰,静夜突如其来的机器的轰鸣。有人跑了起来,他们往那边跑去,踢踢踏踏的脚步响,齐齐往河滩那边跑。可溪滩那儿静静的,雷杰洪的那“东风”还停在那儿。他们用手电照着,光亮像一些刀子,一下一下切割着。他们看见地上有些新痕,那是什么?有人开动了车子。这会是谁?村里除了雷杰洪兄弟两个,没人会开车。他们想到雷建洪,这个雷建洪,手痒了?可他眼瞎了,他永远也开不动那车了。他们在那儿想了想。觉得这事有点那个,让人毛骨悚然。难道是雷杰洪?呀呀,他们在心里喊着,他们齐齐地往雷杰洪家的那个方向望去。那儿,灯火黑着。他们看了一会儿,觉得那地方与往常也没什么两样,就都回了。也许要是灯亮着,有人就会往那儿走去,有人一走就会有人跟着,那就不是一个两个的了。可那时候没人往那儿去,他们在那儿站了会儿,有人转过身,结果是众人都转过身,他们往回走,各自走回了自己的家里。

老贵也回到家里,婆娘把灯揿亮了。老贵说关了关了。婆娘说你该洗个澡的吧?老贵没吭声,他摸黑走到院里,拎了几桶冷水从头顶往下淋了。然后擦干了就往床上去,婆娘推了几下推不动。婆娘想,就睡了?也许咱家老贵累了哩。

老贵其实没睡,他在想着那件事,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乱乱的,老贵七上八下的,那本本上其实关于借出的钱没有只言片句,这事就真能有个结果?他甚至自己都有些怀疑,箱子打开要没个结果那该怎么办?这事就没完没了的了吗?那好强女人顶这个家已经不容易,还担着雷杰洪欠的那些债,谁知道会有个什么结局?还有那些记者,还有镇里县里的领导,总没完没了的,老贵觉得事情该结束了,总不能这么没完没了地下去,什么人都希望有个正常的生活。冯巧娟和家人更需要。

老贵耳朵里总钻进那些声音,那些狗不安分了一夜。鸡哑哑地叫了一声,夹杂在时而泛起的狗吠声里很是别致。那时月还悬在高天,但老贵是起来了,他知道离天亮还有些时候,连叫公鸡都迷糊着,叫声短促而嘶哑。他叭嗒叭嗒抽了一会儿烟,在烟雾的包裹中静等着天亮,晨曦和雾岚一点点在溪岸周边漫拂,天就渐渐有了些许的白了。

老贵出了门,老贵在那团浓白里走着,湿润无声浸漫入他的衣服,他往村部走去,他径直走到那只箱子前。狗叫了一夜,不会没个动静。可他很失望,箱子里没东西。朝那辆“东风”走去,东风停在那儿,雾霭给车身弄出一些湿润,驾驶室玻璃上一层迷糊,间或有水珠滑落。他拍了拍那辆车门,揩了揩车窗上的那层雾水。抹着汽车的倒车镜时,竟然愣住了,倒车镜恰对了那条小路,他从镜子里看见冯巧娟了,他以为自己花了眼,可回头朝那方向看,千真万确。冯巧娟穿一身碎花衣服,神清气爽地从石板路往这边走来。

老贵迎了上去。

“呀呀!是巧娟呀?”

冯巧娟嘴角抿个笑,“是我,我昨天夜里就回了。”

老贵说,“嗯嗯……”

冯巧娟说:“我太累了,就没跟你们打招呼。”

老贵说:“这些日子,你去了哪儿呀,让大家操心了。”

“哈,我没去哪儿……我去城里学开车了……”

“哦哦?……这么说昨晚上是你动了这车?”

冯巧娟点了点头,“我见了这车,手痒,就想上去看看……太累了,我上去看看就下来了,我瞌睡来了,我就回去睡了。”

“那你这么早起来?你该多睡会儿。”

“我找你……”

“哦哦?……有急事?”

冯巧娟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来,“你看你看……”

“这是怎么回事?……你在城里赚来的?”

“鬼哟……”冯巧娟摇着头,“我正要问你哩,昨夜里狗叫了一夜,我早上起来就看见屋子里一地的钱,有人从窗里往我家扔钱……”

“有这种事?”老贵有些明白了,有人没往那箱里塞钱,他们给雷杰洪家里送去了。

“嗯嗯,这是怎么回事?”

老贵那么笑了一下,他摊了摊手,“我怎么知道,也许有人欠你们家的钱人家还债。”

冯巧娟眉头皱了,“老贵叔,你又玩名堂了,肯定是你玩的名堂。”

老贵一脸的冤屈样样,那么笑着。

冯巧娟说:“没人欠我家的钱,雷杰洪生前的账多少我还是清楚的,你玩名堂,你变着法子给我家捐钱……这钱我不能收。”

“那你叫我怎么办,没个名没个姓,你知道都是谁丢你们家屋里的?”

冯巧娟还真哑了。

老贵说:“再说你怎么知道没人欠你家的钱,雷杰洪在世时,帮人运货呀常常都赊着账,助难济困什么的出手很大方……你说没人欠雷杰洪的钱?”

冯巧娟说:“要还人家早还了,前些日子不是没人还钱……”

老贵说:“迟还早还一个样是吧?”老贵那么说着,老贵也糊涂了,他想起昨天夜里那阵莫名的掌声,他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句时响起掌声,现在他觉得村人把他的话想岔了。天,也许有人真欠着雷杰洪的钱,也许更多的人把他的话理解为找个借口捐钱雷杰洪家……老贵觉得这事有点那个,他咳了两声。肯定有人就这么做了。谁呢,他往村子看了看,村子依然很安静,有三两的村人走出家门往田野里走。一切与往常一样,这么个初夏的早晨,村子格外安详。

“那倒不一定!”老贵很响地说了一句。

“什么?”冯巧娟诧异地看着老贵。

“我说人家欠杰洪钱的事,你看那天人家刘会多就还了一千九……这里还有八百是小布一个男人还的……他说他是杰洪的老战友,曾经借过杰洪八百元钱……”

老贵把那八百元钱掏了出来,其实没那么回事,他想大家捐钱村长能落后头,他把婆娘叫去购饲料的钱掏了出来。他编了个什么老战友,他跟冯巧娟说这事时表情很那个,看不出一点儿破绽。他甚至自己都觉得奇怪。

他说,“接着你接着……有些事就那样,要搞清楚不容易……”老贵不知道是对冯巧娟说还是跟自己说。

冯巧娟接过了钱,她有些手足无措了。她没出声,脸上泪哗的流了下来。

“吱呀!”远处雷杰洪家的门被人推开,那声响格外特别,推门的是冯巧娟的婆婆,婆扶着门框站在那儿往这边看,不知道是看冯巧娟和老贵还是看那辆“东风”,婆眨巴着那眼,那盲瞎了的眼睛总让人觉出一丝诡秘。

三天后,冯巧娟来到雷杰洪的坟前,她手里捏着那只本本,她把香烛点了,然后把那只本本点了,“杰洪,我把账都还清了,你安心吧。”她说。

“雷家做人做鬼都清白干净。”她说。

那个下午,冯巧娟把“东风”发动了,机器的声音把全村人都招来了,人们站在溪岸高处,看着冯巧娟麻利地将车开出了溪滩,开上公路。车里坐着老贵和刘会多,他们笑着,他们都要去县上。刘会多说我又有生意了,近来生意多多我得赶去县上。老贵没说什么,老贵当然是为了那些饲料,这两天的猪食是从邻家借来的,总不能老借下去,他得去给猪弄吃的,本来他可以让冯巧娟给捎带回来的,但他想他得亲自去。

说实在,他不放心冯巧娟,他得坐在车上走一回才踏实。

作者简介:

张品成,男,1957年生于湖南浏阳。做过知青、教师。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海口市文联副主席、作协副主席,海口市文学艺术研究所负责人。已出版400余万字。主要文学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赤色小子》《永远的哨兵》,散文集《壁上之榕》,长篇小说《可爱的中国》《十五岁的三征》三部曲等18部,其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等刊物选载。曾获中国作家协会第四届、第五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第十三届中国图书奖。

责任编辑 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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