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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德在纸上(长篇节选)

2009-07-01

广州文艺 2009年6期
关键词:龙游莫德母亲

柳 营

柳营浙江衢州人,现居杭州。著有长篇小说《树鬼》、《水盆里的镜子》,中短篇小说《阁楼》、《窗口的男人》等数十篇,作品入选“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小说《阁楼》被改编成电影。

我像蜘蛛,

命运就是我的网。

我把网织好,

还住在中央。

呀,我的网甚时节受了损伤!

这一坏,教我怎地生长?

生的巨灵说:“补缀补缀罢,

世界没有一个不破的网。

——题记

第一章

1

莫德离开她的城市,独自居住在一个叫“龙游”的村子里。

有弯溪水呈S形从村子中间穿行而过,将村子分成东西两大块区域,远远看去,仿佛是一幅巨大的太极图。村口有几棵古樟树,莫德那幢木结构带阁楼的二层老屋就在村口的西侧。

老屋前有个院子,正对着穿村而过的清澈溪水,屋后有个木走廊,对着不远处的山谷。

是个种满了松树的山谷,有条青石板路从村子这头连着山谷那头。那是一条长长的小道,完全覆盖在枝头间跳动着小松鼠的松柏树的拱阴下。青石板路迤逦延伸,仿佛一条长而神秘的隧道,而两排茂密的松柏构成了隧道的圆顶,圆顶的颜色随季节而变化,丰富而奢侈。

顺着小道走到山谷深处,是一个寂静的坟场,龙游的人死后,都葬在这里。在龙游,死人跟活人共在。

2

阿朱老人,八十六岁,住莫德隔壁。

他一年四季都穿着套灰蒙蒙的旧衣服,喜欢蹲在屋檐下晒太阳,不坐板凳,就那么蹲在地上,一蹲就是老半天。

有时,他也会去村口的小广场,那里人多,呆在人多的地方让他多少觉得温暖,他并不靠近前去,就在圈子外面,低头,蹲着,听别人说三道四,自己从不插嘴,偶尔发出一连串足以窒息的咳嗽声,会让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老人有他自己的忌讳,他神经质般害怕别人提到与死亡相连的东西,譬如:棺材,坟墓,坟场,阎罗王,重病缠身,短命鬼,断气了等字眼,一旦听到这些,他就会露出紧张痛苦绝望的表情来,几乎没牙的嘴巴无奈而虚张声势地打开着,眉毛鼻子皱在一起,恐惧深藏其中,如一块厚厚的黑布蒙住他的脸,他大口喘气,呼吸困难,两行浊泪从深陷的眼眶里溢出来,无声地流淌。

有时候,一个人蹲在阳光里的阿朱老人会莫名其妙地哭起来,哭声如孩子般绝望和天真。黄狗路过他身边,停下来惊奇地看他一会,然后摇着尾巴到别处玩耍。过路的人也会停下来,蹲下身去问他怎么了。

老人缓缓抬头,脏兮兮的脸上泪迹模糊,用嘶哑苍老的嗓子哭诉道:“不久前,我还光着屁股跟母亲去池塘边洗澡,前几天刚和老婆进洞房,儿子明明也才出生不久,可怎么一转眼就突然老了,连儿子的儿子都有儿子了,我还能有多少天好活啊。”

有天傍晚,坐在阳台上看书的莫德听隔壁的阿朱老人在骂人,骂什么听不清楚,但他言语上的愤怒、脾气的张扬、颤抖的喘气、隐藏着的不知所措的恐惧,却如石头一样砸地有声。莫德经常好几天听不到阿朱老人说一句话,他树桩一样蹲在屋檐下,影子般飘回屋里去,没声没息的,而今这突如其来的火暴脾气使得他家的鸡犬也不安宁。

是的,他家的狗和鸡都跑到莫德院子里来了,闹得莫德整个傍晚没法安心工作。晚饭后,阿朱老人的孙媳妇三妹来串门,她用不屑的、轻蔑的口气谈起老人白天的事:“家里人等他发完脾气安静下来后问他原由,他说,一想到随时都可能双脚一蹬,眼睛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了,好像以前所有的日子都白过了似的,就越想越觉得来气,”年轻的孙媳妇眉毛轻轻一挑,嘴角一歪,继续道,“越来越神经兮兮了,活着真是丢人现眼。”

3

在龙游村,莫德可以与诸多事物同在:山水、风月、庄稼地、老屋、廊桥、青石板路、鬼灯、鸡狗牛、家具、泥土、村民、书、笔墨、乐器、历史、先人、鬼怪。在龙游村,它们松散地混合在一起,全都被浸泡在阳光和柴火的气味里,与那个四季穿一套灰衣服蹲在屋檐下晒太阳的阿朱老人相融在一起。

这些事物对莫德来说,原本要组合在一起是如此困难,就像有些人,走开了,再也无法相聚。

龙游,却具有这样的能力,仿佛是上述一切事物的故乡,它们是这里的岁月生长出来的,生命中所有的谋划都不动声色,雍容、质朴,与土地、山河、树木、梦境、眼睛、时间浑然一体。

莫德愿意在这里住下来,等最初的冲动在简单平淡的生活中逐渐退潮,她要看清楚自己,包括看清楚内心里那些原本看不清楚的景物。

在龙游,几乎所有的事物,诸如种上庄稼的田野、青山、石墙、烟囱,都是质地粗糙的,风从村子里吹过,都能感觉到它的摩擦力。它所有的色泽,是岁月给予的,谦卑、含蓄。

但这里的老房子,却很是见过一些世面。龙游村暗藏了很多高堂华屋,从一扇小门进去,会遭遇到明代某位尚书的客厅,被梁枋槅扇那排山倒海的雕花所震慑,作为尚书第、上卿府的背景,层层叠叠的宅院在几代人的手下相继建成,不同时代的房屋,像迷宫一样交织和连接,有着一种惊心动魄却又让人安宁无比的美。龙游并不嚣张,那些高大的院墙和华美的雕刻在历经岁月的烟熏火燎之后已不再让人望而生畏。

站在某户人家中的那张五百年的雕花大木床面前时,莫德能感到那积压了五百年的梦会穿透现世的重重烦扰,从木板床上的每条旧纹路间汹涌而来,时光无法扭动梦的机关,而想象无所不能。

龙游的夜晚,饱含着生活的秘密,它是许多事物的开始。

夜晚呈现了比白天更多的东西。龙游的夜,埋伏了无数倾听者。寂静,暴露了它们的存在,不仅包括隐在黑暗中的身影,还有各种各样的物品:桌椅、茶壶、门窗、小巷、野狗野猫、各种物体的灵魂……仿佛事物达成默契,所有的事物都在彼此倾听,互相渗透。

包括村口那两棵五百年的老樟树,它也在听,也在说……

4

隔壁阿朱老人家的门在半夜打开了。

刚画完一幅小画准备睡觉的莫德能听到黑暗中开门的轻微声,门里闪出来的人是朱龙。

朱龙,阿朱老人的小孙子,单身,刚从部队转业回来,在乡政府上班。他泥鳅般滑出门来,隐入黑暗中。黑暗淹没了他,黑衣服一样穿在他的身上。他穿越隧道般穿越孤寂的黑色,往不远处的另一户人家走去。

去另一家要路过一棵近百年的老樟树。走过树底下时,感觉有叶子在黑暗中飘落,他伸出手随便抓了一下,抓住一片叶子,他将它放在鼻子下,有一股干枯了的樟树叶特有的香气,气味散在黑暗中,带了看不见的色彩。

是十一月,他走在夜里,冻得发僵。是什么吸引了他,控制了他的腿,让他偷袭夜色,如蛇前往?

是那缕神秘丰满的光。它骚动不安,照出迷宫的图案,将他绕进去,扰得他心神不宁,暗流涌动。他被那道隐秘的光吸引着,朝它而去。夜的清冷中含了龙游特有的、带有震慑人的寂寥,这沉重的寂寞将他席卷,他如狗一样警觉灵敏地穿梭在黑暗中。

朱龙,他幽魂一样轻盈飘移。他靠近了那道光。光里蕴藏着足可以将他点燃的热,柔韧而缠绵,带着阴性的力量。他贴身上去,门没关,他闪了一下,猫一样,便进去了。

屋里黑着灯。所有窗子都没灯光。他凭感觉穿过厅堂,靠左,慢慢走上楼梯,楼梯在他的脚下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沉闷怪诞却又惊心动魄。声响惊动了一只正在咬楼板的老鼠,老鼠一下子从他身边窜过去,消失在楼梯口,没了声响。

再往上走几步,他看到了一支点亮了的蜡烛。蜡烛在烛台里,在二楼楼梯口转角处的桌子上等他。他拿起蜡烛,走了几步,看到墙上的两张照片,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和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男人按辈分,他该叫叔叔,女人正在相框里朝他微笑,那微笑在他看来浓烈温情,他脑子热了热,而腰椎处又似乎被一根冰冷的细针扎了一下,迫使他抽了口冷气。

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有一个木柜子。柜子的右边,他看见了一扇门,门开着,他侧了侧身,小心地滑了进去。

“朱龙?”

“是我!”

心在狂跳。十一月的冷夜,他在出汗。他的下面突然间绷紧。

“把蜡烛吹了吧。”

他举起蜡烛靠近,看见了床上的她,她朝他微笑,那微笑如月光,他在月光里。他并没照她的话把蜡烛吹了,而是把蜡烛放在了床旁边的柜子上。

“还是吹了吧。”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凑过嘴去,灭了蜡烛。

“快上来,床上暖和。”

“还是先把衣服脱了吧。”

“好。”

他毫不费事就脱了棉袄,毛衣,接着扯掉了脖子上的围巾。脱裤子时,他的手变得笨拙起来,怎么也解不开皮带上的搭扣,他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他那别扭的裤子以及皮带较着劲儿,直到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和一件白色的小背心。然后,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她的床。

他心怀迟疑、甜蜜和慌乱。

她坐了起来,他能够透过微薄的夜色看到她的长发披散在胸前,垂落在她丰满的乳房上。那刻,他庆幸自己吹灭了蜡烛,不然,他会更加慌张。

她抱住他,将他的背心从头上拉出来。她把他拉进被窝里,将手轻轻地放在他厚实的肩膀上,由肩膀往下,到了他结实的腰,然后顺着他的臀部和大腿抚摸下去,在他结实的肌肉上用了用力,最后停在他那儿,它立着,挺着,已经准备好,没有可以遮掩的了。

她从容不迫。他在欲望和紧张中不停地出汗、发抖。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揽进怀里。他感觉到了一片光亮,那里充满了所有新奇的语言。光明之源带着热烈的、暧昧的、母性的暖意,将他点燃。

他沉溺于神秘而温暖的迷宫之中,被包容,被吸引,他闭上眼睛,顺水而下,飘得很远很远,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他在那里看到了雾,雾里开满了花,花的深处是大海,他在海的船上,花香满鼻,很快,波涛汹涌,他听到了岸上的钟声,越来越近,以至于全身战栗……

仍旧相拥在一起,他听到了狂乱而疲惫的心跳,在沉而寂静的夜里,这心跳声分外清明,却分不出彼此。

几乎没觉察,时间就短了很多,夜晚去得早了些,早晨悄然到来,光亮照见了龙游的轮廓,所有事物说话的声音开始清晰有力起来。鸡和狗行走在村巷的青石板上,接着,人也出现了。

“该回去了。”是一个柔软的没有一丁点骨头的声音,然后是抚摸,留恋的、无声的、奇异的抚摸,带着百般的爱恋。

“真想一辈子都这样躺在你身边。”他说。几乎是祈祷。但和大多数人一样,他祈求一事,却又把自己的生活转向别处的路上。

5

早晨下过一阵小雨,雨后,起了小雾。

莫德去村外的河边写生。河边景物因雾而显生动迷离,却又含了幽静的超凡之气。莫德一坐便是几个小时,身与物融为一体,而这一体的感受化成画笔下无声的言语,饱满温润。

一只动物迅速地在莫德不远处的树丛间闪过,莫德抬眼看它跳跃的背影,小兽穿过河边低矮的灌木丛,钻到旁边的柿子林里,一下子,就隐在林中不见身影。

想起几日前见过此类小兽,是村里人在河对面的山上猎到的,村人称它为“山麂”。村里很多年轻人喜欢吃它的肉,红烧,味道极好。

但大多数村里人是不吃的,特别是老人。独自一人住在村后靠近泉水岩边的苦阿婆和莫德说,麂曾救过龙游村先人的命。

村里早前有对姓胡的夫妇,心善,尤其对动物,从不加以伤害。一天,外村有猎人追杀一只麂进了龙游村,麂惊慌失措,逃进胡家,胡妇急忙用旧衣将它藏进厨房的大瓦缸内,猎人入屋,四处寻找不到麂,失望离去。胡妇见猎人远离,才从瓦缸内抱出麂来,放它逃生。麂似乎知道救命之恩,临行前朝胡妇频频回首点头。第二年春日,一只麂突然进了胡家,将胡某幼子用犄角挑起,朝屋外跑去,胡妇急忙追出门,赶到河边,却见麂将幼子放下,转眼跃入杂树林中。胡妇将儿子抱起,心中怀疑那麂为何不知报恩?反而来恶作剧?难道它不是去年所救的那只麂吗?边走边想,不觉已近门口,却见家中屋梁被屋后一棵大树压倒,墙壁崩塌,屋瓦破碎,鸡犬家畜,都被压死,而胡妇因出门追麂,母子均获平安。

这麂救人的故事在村中代代相传,因人心中对麂怀有一份美好而朴素的感恩之情,皆不吃麂肉。

昨天的事实成了今天的传说,而传说的味道,远比不上红烧麂肉的味道。

6

叶子很快又绿满了树枝,春天回来了。

这是莫德在龙游迎来的第一个春天。村子被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包围,梦幻般的色彩神奇地铺满了整个田野。

总是有些陌生人就那样不请自来,他们被土地上的色彩所吸引,停下来,拍照片摄影,然后回到城里,发表在网上、报纸上、旅游杂志上,又有更多的城里人得到消息,从四面八方赶来,欣喜地站在一望无际的油菜地里,感叹生命能在如此灿烂的春色里自由地舒展。

春天总是不一样的,对于龙游来说,它热闹、繁乱、喧扰。白天的龙游被远方来的陌生人分享打扰,但夜晚的龙游,仍旧寂静安宁,那些在龙游留宿的陌生人,也只能与龙游的黑夜达成默契,被它们包围、消化、吸收。他们要么静听黑夜,要么沉睡其中。

会有以前特别要好的朋友在春天的时候来看莫德,譬如家装设计师周格,她自己开车,早上八点从省城出发,午时左右到达龙游。

牛仔裤,黑色薄羊毛衫,外加米黄色短风衣,干净利索,是周格向来的打扮。她很兴奋地在莫德的房子里四处乱转,这里摸摸那里拍拍,所有的木头凳子都被她坐了一遍,墙壁上的每一张画都指点了一番,过程中不时停下来,看着莫德,摇头,微笑,发出些感慨。

也许开车累了,犯春困,看到莫德用天蓝色土布做被单被套特意为她铺的床,她便中饭也顾不上吃,一头钻进被窝,睡起午觉来了。也就一刻时间,便醒了。起来后咬了一个大苹果,吃了一大碗莫德为她做的野葱鸡蛋炒饭,然后吵嚷着要莫德陪她出去走走。

两个女人,走在一条青石板路上,路的这头连着村子,那头连着种满松树的山谷。一路过去,两边是开满油菜花的田野,蜜蜂飞舞,花香浓郁,午后的阳光因这疯狂盛开的油菜花,变得更加明媚灿烂充满了奇特、香甜、如爱人皮肤般的暖意。

脚下的青石板是一条长长的小道,它迤逦延伸,穿过大片的油菜地,过一条狭窄的石板桥,再往前,是一片种满松树的山谷。进了山谷,田野上那喧嚣的花开声便被隔在了外面,阳光变得纯静朴素起来,时间的遮掩不在了,一切似乎都安静下来。

山谷里的松针被凋零的日子堆积在最后一段青石板路上,踩上去松软缠绵。到了寂静的山谷深处,便是青石板路的尽头。

尽头却是另一个世界的开始。那是一大片被松树包围的坟场,龙游的人死后,全都葬在这里。

“以前来过这里么?”周格拉着莫德的手,好奇地问。

“一个月前来过一次。”莫德说。

“一个人?”

“陪村里的苦阿婆一起来的,平时闲着没事,我经常去她家听她说故事,她家就在村后的泉水岩旁边。”

“苦阿婆?”

“是的,一个很老了的孤寡老人,身体硬朗,耳聪目明。解放前,跟她父亲在上海经商,做茶叶和木材生意,后来嫁了人,可不知怎么的就又一个人了,五十年代初,独自回到村里,那时也就三十五六岁,却一直没再嫁。”

“噢。”

“是一个很不一般的老婆婆。以前曾随丈夫在一个靠海的小城里生活,住美丽的有各种树木花草的小院子,屋后有成排的树,她在那个小城的地位举足轻重,穿高跟鞋,时髦的衣服,与军官政客来往,甚至给报纸写稿,她是沙龙女主人,经常召集朋友来家里谈论时兴话题。”

“后来怎么就突然回龙游了?”

“谁都不太清楚,很多事,与人说道,不如沉默。”

“也是。”

“那天,她让我陪她来这里看看。就在我们现在站的位置,她指着不远处的一块地方说:‘就那块位置,坐北朝东,前有水后有树,我看不错,回头跟村长说一下。”

“她一点都不害怕么?”

“没看出来,她就像来走亲戚一样。”

两个女人站在青石板路的尽前,说着话,心里寂寂的。周围到处都是坟墓,就如一个村庄,错落有致,他们都曾是活着的人,这更微妙的、更令人困扰的事实是,所有人的生命都并非完美,而肉体的终结,却是最完美最真实的。

春日明媚的阳光进了这山谷,似乎被隔了一层黑幕,带了些许阴冷之气,两个女人站着说了会话,开始顺着来时的路,往山谷外走。出山谷比进山谷好像要快得多,没多久,便过了石板桥,隐进了油菜花的海洋。

这刚从山谷深处出来的两个女人,走在漫无边际的油菜花地里,染了一身亮堂的金黄,被这带了阳光气味的油菜花香熏着,皮肤有了被抚爱的感觉,似乎有重新活过来的新鲜意味。亲切,温暖。

7

朱龙,阿朱老人的小孙子。他最近买了辆漂亮的摩托车,骑着车在龙游村和乡政府之间来来回回,风一样。

这夜。

这夜与那夜如此相似,是无可救药的重复。朱龙在夜色的孤寂中又隐进了小巷的那户人家。门在他身后悄然合上。

朱龙站在昏暗的光线中。她站在他面前。他们互相搂着,他抱着她的腰。他们亲吻的时候,女人贴着他,很紧。

他在她面前,就如一个大男孩子。他迷恋她。他能够在她身上看到众多身影,包容温和的母亲,知心善良的姐姐,任性可人的妹妹……她是妖,让人怜爱的妖……

他最初感觉到自己爱上她的时候,以为可以靠理性侥幸地躲过去,可一切好像并由不得他自己,他被一张无形的网缠住,越挣扎缠得越紧,他停不下靠近她的脚步……

他轻柔地脱去她的衬衣,把手伸进她的胸罩。他将她抱起来,将小巧的她放在床上。他们紧挨着,躺了一会。她用食指轻轻地碰触他的鼻梁,顺着滑下去,放进他的嘴里。他突然变得有些迫不及待。他将她按到身子下面,亲她,用手去寻找她的源头,一片温暖的潮湿。他使劲将她的身子托起来,让自己顺畅地进去,一道门,他在她的世界里。那么美妙。他一时觉得如此自信,却又觉得自己其实无比卑微,他无法选择,同样无法把握,所有的一切。

难以按捺,他追着自己,她掐紧他的身体,追随他,直到高潮同时来临。彼此分开后,他们就那样躺着。

他又能听到了心脏的狂跳声,疲惫、刺耳。为什么总是如此紧张,这般不安?“让我永远都留在你身边吧。”他转身,将她抱起,孩子一样的要求。每次,每次他都会这样对她说。害怕失去什么?

“你的摩托车很漂亮。”女人幽幽地说。

“很想骑着车带你去吹风,可不敢,这村里到处都是眼睛,每个角落都有耳朵。”朱龙将怀里的她抱紧,突然觉得有些无助,身体软下来,有类似于悲伤的感觉从骨子深处涌出来,黑色的,清凉的。

“今晚天气不错,去兜风吧,到远处去。”女人在他怀里,声音轻柔。

“好,起床。你在村头等着,我去把车推出来,怕发动起来吵醒别人的耳朵,惊扰别人的梦。”朱龙将女人松开,起身穿衣服。女人也跟着起身,带了小孩子气的兴奋。

莫德没睡,刚把一本书读完,以色列作家奥兹的《爱与黑暗的故事》,一个莫德喜欢的作家,一本莫德喜欢的书。

放下书,她起身倒了杯水。

初夏夜色诱人。莫德在薄睡衣上加了件外套,缓步走出卧室,在走廊靠墙的木椅子坐下。

月光撩人,如爱人的手,神秘地抚摸着这脱去厚冬衣的身体,细水般流淌,让人缓缓浮起淡浅的欲望,这微妙的感觉犹如窗外清风,温暖人心。身体懒散地靠在椅上,想着书里一些有意思的情节。

夜已沉,田野里虫鸣一片。转身想回房间休息,突听楼下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走到走廊前探头,是推着摩托车的朱龙。莫德将身体往后退了退,看着他往村口去。有人从村口的樟树后闪出来,上了车,两个身体贴在一起。

龙游的夜被摩托车的启动声划破,这声响闪电一般,一瞬间照见了田野里的小兔,小兔被惊醒,朝更浓密的林子深处跑去。

启动。车带了两个贴在一起的人,往村外而去。

莫德将杯里的最后一口水喝完,正准备转身回屋,躲到床上睡个好觉,突听得离村口不远处有惊恐的几近于绝望的呼喊声。

8

偶然决定命运。

这夜,被那绝望的呼喊声惊扰了的莫德,又想起了那一眼。

第二章

1

一切都开始于那一眼:她凝视着吸引她的人,他也回眸凝视。

她觉得看见了一切,但又什么也没看见,她移开了她的眼睛,她害怕自己会变成一块木头。

女人的内心有了喜悦,同样,也有了别样的痛楚。

她开始被自己的感情所奴役,被一种莫名的饥渴所折磨。欲望与需要同时存在。她与吸引她的人有了身体的接触,身体接触所产生的奇妙感觉,让她更加忐忑不安、痛苦不堪。

爱情的神秘在灵魂里成长,身体才是爱情的书本。

爱情将灵魂和肉体无可名状地混合在一起,在它们之间,一系列情感和感觉像扇子一样徐徐展开……这些从内心出发的感情,酿造出一种独特的酒,她一口口吞下那些酒,其中滋味无以形容。

2

她,一个叫莫德的女子,从那一眼出发,开始了另一种与以往全然不同的生活。

命运由此改变。

3

夏天,在南方的一个城市。这个城市或许是杭州,在街头。

他背了一个沉甸甸的牛皮大背包,稍稍往右倾斜着身子,大步前走。他是这个城市的过客,他在穿越人群,离某个事物越来越近。背包有些沉,他将它从左肩移换到右肩,他感觉牛皮大背包碰到了某个人的手臂,他回过头去……

爱情开始于那一眼:他凝视着吸引他的这个女人,莫德也回眸凝视。

他觉得看见了新的可能,内心有了紧张的慌乱。因为紧张,眼皮在不停地跳动,但他不想移开他的眼睛。他希望:整整一天,他们的姿势不变,就那样凝视,默默不语……

当他希望这静止的幸福能无限延长下去时,莫德却因为害怕自己会变成木头而转身,继续前行。

他的目光追随着莫德的背影,他成了一块木头。许久,他的灵魂才回归身体,他看清了周围的世界。

他追过去,抓住了离去的背影。

他站在莫德面前,紧张而羞涩地自我介绍,他有那么一点点可爱的结巴。然后,两个人进了一家冰饮店,很奇妙的过程,带了神秘的暗号。

他送莫德回家。在她楼下,他吻了她的额头。

她上楼。他坐夜里的火车回自己的城市。手长久地潮湿,是她留在他手心里的汗,也有他自己浸出来的。

回家后,莫德在书房里画了一幅画。画面上有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男人身穿暗红色T恤,藏青色牛仔裤,棕色牛皮休闲鞋;女人穿一条黑色的短袖及膝裙子,一条暗红薄丝巾。他们一前一后,互相凝视,目光交接之处,星光灿烂,百鸟飞舞。

鸟,却在无意识间被莫德画成了乌鸦的形状。满纸美妙而甜蜜的想象,想象中夹带着不能言说的紧张与恐慌。色彩绚丽而鬼魅,带了梦的形状。

爱情已经来临。

4

这之后,他一次次从他的城市过来,请她吃饭,他将他身上所具有的独一无二的魅力与各种美食混合在一起,喂养着她的身体和灵魂。她的世界被一股神秘的、带着混合气味的力量打开。

打开。让他进来。

他是红色的火焰,她是蓝色的火焰。两股火焰互相助燃,不可分解地交织在一起。无人能够阻拦。

那天,他又来看她。他和她上街买了一大堆菜,他要为她做一顿好吃的。他越来越懂得如何将他的魅力与美食混合在一起。

男人与厨房。

阳与火。

神秘炽热的魅力。

莫德坐在客厅里,听他在厨房里的动静,体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情。锅碗互相碰撞的声音,炖鸡汤的香味,煎鱼的滋滋声……厨房里的响动和气味让她内心产生了愉悦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带着某种强烈的暗示。

她站起来,走到厨房去。

他正在翻动锅里的黄鱼,她闻到了他从汗衫里透出来的气味,是她所爱的人的气味。那股神秘的、带着混合气味的力量正将她的身体缓缓打开,她感受到了自己肉身中那股涌动的温暖的暗流。她掀起他的汗衫,将脸贴在他的后背上,轻轻厮磨。

他边翻动着黄鱼边回头亲昵地说道:“小姑娘!”

她并不回她的话,只是用嘴唇亲吻他微咸的后背。他扭转身来,拍了拍她的头,笑骂了声:“小傻瓜!”

她抬起头来,与他的目光相望。目光相融到一起。那一道带了温度的目光里,有着同一种节奏、充满激情和肉欲的动作,是同一种深情的呼吸和同一种欲望。

他们沉浸在爱的喜愉之中。

她的手在他的汗衫里顽皮地四处游走,有汗从他的皮肤冒出来,她的手所到之处,一片温热的潮湿,这样的潮湿让她想到蔚蓝色的湖水,她想成为水里的一条小鱼,在太阳的折射下快乐地眩晕。

他的目光变得强势有力。目光带着火苗落到她的嘴唇上、脖子上、乳房上。探寻的目光穿越衣服,一切都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似乎有一团火,让乳房发生了变化。没有经受过爱情之火的乳房是羞愧的,死气沉沉的,是一团没有灵魂的肉球。

无需用手触摸,他的目光便可以将肉球变成性感且带有思想的乳房。

她被他的目光所控制。她的身体开始产生了奇特的变化,她甚至闻到了自己的肉体在散发出一种奇妙的气味,类似红葡萄酒加上柠檬水的香味。这样的香味中还混有黄鱼被煎糊了的气味,所有的气味混搅在一起,让她的激情升腾。

他将她搂在怀里,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的手变成一条带了魔法的水蛇,水蛇四处滑动,那是双能够解读她生命密码的手,偷偷地解开她的全部……他被自己的行为所迷惑,却又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那声音压抑而兴奋,带着突如奇来的惊喜,他眯起眼睛,转过身来,一只手将她用力搂了搂,而另一只手顺势伸过去,关了煤气的开关。

一道真正的美餐般的欢愉就近在眼前……

5

她,在他怀里。

有一千种一万种幻觉在空中浮现,落入想象中的大洋,爱的气息在浓郁地往外散发。

没有任何可以言语的形式,甚至没有了存在。莫德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浮动起来,摇晃着的波浪,在夜的草原上的纵马驰骋,无限的星空,茂密的森林……

他的身体变成一个可以供她随意想象的空间,这空间在不停地颤动、扩张、收缩、它们把莫德包容在原始的大水之中……

难以言表。

原始的大水是心灵的回归。莫德躺在水里,从高度紧张中彻底放松,与水交融,消失,已经无法真正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只有想象的空间在不断扩张,收缩,直至终结……

许久,空间消失,意识缓缓恢复,身体复成身体,他又重新出现在莫德的怀里。

是一个无限的感觉:莫德发现在他的身体中,她丢失了自己的身体。莫德明白,与自己深爱的人的肉体交融是身体的极点和身体的失落。她的灵魂不在她的身上,而他的爱与他的拥抱,却能让她找回属于自己的感觉,而惟有这感觉才能将她的生命与灵魂完全连在一起。

6

因为爱,她看到了自我的存在,她有了强烈的个人意识。

她变成了一首诗,体内涌动和再现了生命的激情。她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独特的人,她变得异常敏感,她能闻到平常闻不到的气味,她看到生活中平常丝毫不会去留意的细节,她时刻都能感受到自己内心的真实情绪。

她兴高采烈同时又恐惧不安地被爱情一点点吞噬。

她开始心神不定,身体里总是有股莫名的火焰,她感受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孤独。她需要一种更为安全和稳定的关系,她开始强烈地需要完全地占有一个人,需要和他在一起……

7

短暂又漫长的两年中,他说:我的莫德,我想我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生命中有你,我们一定要一起生活,一起老去,相濡以沫。

爱情是一种自由选择,带着生命的强迫性冲动。选择一种生活方式,选择一个完整的肉体和灵魂。

她已被他吸引,被爱奴役、吞噬。

有一天,他对着莫德泪流满面:你要作出选择,为我。

她作了选择,放弃和背叛了原本无辜的生活,身心随他而去,为他改变,义无反顾……

他说,他内心早已作好了选择,谨慎却又坚决,但生活中有些问题以及麻烦需要时间去解决,他让她等待。

他一再地说:等待。

他一再又一再地说:学会等待。

他说:耐心点。

他又说:再耐心点。

他还说:在不堪的现实面前,我同样需要强大的内心力量和非凡的勇气。

她继续留在自己工作的城市上班。

她被一系列感情控制着:爱情、欲望、柔情、快乐、羞涩、紧张、不安、对爱强烈的占有欲,她一时极度自卑、一时又极度的自以为是……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样的状态面前变得异常敏感烦乱。

情感上,她是惊恐的。

现实面前,他比她还惊恐。

这与在街头彼此相视的第一眼相去甚远。

8

在等待的日子,是极端冷清的坚守。

无休无止地失眠,头部疼痛,好像有一根针扎在大脑上,无法言说的疲惫雾一般浸染全身。

脑袋像被夹在钳子中间。是一个瘤子吗?是转移到骨头里去了吗?是什么病在身体里?似乎全部的器官都在折磨人,从她身体深处发出,轮番进攻,闹事。

莫德以为可以对它们置之不理,可它们却要向她表达它们的权利被承认。失眠;头部疼痛;胃部疼痛;肩部疼痛,还有类似久病之后的疲惫不堪。

医生说是神经衰弱。

神经衰弱。所有的器官被毫不留情地攻击。

也许是爱的痛苦的预兆。

无可救药的情感。只有他才是莫德被折磨的因由,只有他才能把她治好。她被自己的爱控制,她的爱同时也是她的折磨。是的,最初她确实是这样认为的,因为她身在其中,她看不清楚她自身的一切。

莫德徒劳地寻找治病的药,寻找突破点。

9

在这样的等待中又过了一年。是冬天了,很快就要过年了,他不止一次地说过,这个冬天,要和莫德一起过年,共同迎接新春。

这年冬天异常寒冷。她提早完成公司的工作,向领导请了一个月的假,因平时透支出的工作上的优秀表现,她得到了领导的特批。她立马飞到他的城市。在最初的那几天里,天天都有温柔而狂热的欢爱,他每夜都会在她的身体深处痛苦地喘息呻吟:我的莫德,我要你,要一辈子!

在看起来没有任何症状的某个寒冷的清晨,他离开了。他离开的时候,莫德还沉在梦的深处。梦中的莫德掉进水里,在水中挣扎的她对岸上的他说:伸出手,拉住我。

可他成了一个聋子,成了一个瞎子,他看不到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离岸越来越远。

梦的真实,便是一个人内心潜意识里所能意识到的真实。

被爱所牵,心因此无比敏感。莫德醒来的时候,现实如梦一样呈现。他留下一张纸条:我无力对抗现实!这个冬天很冷,我回家了。

就如死亡。

光明被他带走,黑暗的花朵开在莫德的心里,无处不是阴影。

10

疼痛藏在最柔软的地方,那是一个新的生命。

她怀孕了。

她觉得他的离去只是一个虚拟的梦境。肉体和灵魂被爱情的力量所左右,到处都是不可避免的对立面。

火与冰。

光与暗。

飞翔与堕落。

快乐与痛苦。

她的内心,是一个激情而矛盾的战场,仇恨与爱情难以区分。

惟一能做的是:沉默。

第三章

1

在龙游,莫德发现,夜晚的时间特别集中,可以看完半本书,写完一篇二三千字的随笔,构出一幅画的初稿,或者索性早早躺在床上,睡个踏实舒坦的安稳觉,一觉睡到天亮,与隔壁人家的猪一起醒来。

也如在城里一样,装了电视和宽带,却不再沉溺其中,不会凌晨时分还坐在电脑前疯狂地刷网站,或者拿着电视摇控选频道。

其实还有很多别的事情可以做:可以听听广播,可以收拾收拾屋子,可以把买了但没时间听的唱片都听几遍,可以把一直挂在晾衣架上的衣服收下来,细细地叠好。听广播、收拾房间、叠衣服的时候还可以神游天外,可以有一些奇妙的念头产生,这些念头可以让第二天的生活变得更加有趣……

2

隔壁阿朱老人的大孙子朱根在山后面的水库里捕到了两只野鸭,莫德老远就瞧见他山花般灿烂怒放的笑脸。经过她家门口时,莫德叫住他,买下他手里的一只野鸭。

朱根是个老实人,热心,又带了点农民式的憨厚的狡猾。他接过莫德递给他的钱,用怯生生的笑回谢给莫德。径直走出几步后,又转身回来,帮莫德用热水浇灌后拔了鸭毛,清理干净内脏。

晚上野鸭炖蘑菇。

这山后的水库里还盛产一种荷包红鲤鱼,形似荷包,肉质鲜嫩。莫德花了些时日,和村里的大男孩学会了钓鱼。

经常会在夏日,起个早,拿条板凳,在水库边的树底下找个阴凉的地方坐下,放下钓竿,坐等鱼上钩。一坐就是老半天,收获都还不错。这样的中午,餐桌上便会有清蒸或者红烧的荷包红鲤鱼。

因为这鲜嫩的荷包红鲤鱼,莫德会为自己倒杯红酒。

然后独自微醉。上床,睡个香甜的午觉。

3

朱根这天在河边的柳树林里采了许多磨菇回来,用草帽兜着,在村口遇到从水库边写生回来的莫德。

“柳树菇,是野蘑菇里味道最好的一种,卖给你一半吧?”朱根抖了抖草帽里的蘑菇,献宝一样。

“多少钱?”莫德笑问,带着刚在水库边完成了两张水墨册页的兴奋和意犹未尽。

“不要钱算了。”朱根突然改变了主意,狡黠地憨笑。

莫德看着草帽里大朵鲜美的蘑菇,满心欢喜。

“抽时间给我画张像。”朱根扛着锄头,歪着脑袋,深蓝色的劳动服将黑黝黝的脸衬托得颇显光亮。

“没问题。”莫德认真地瞧了几眼朱根,爽快地答应了。这几眼,让莫德想起前些天读到的清代蒋骥所言“凡人有意欲画照,其神已拘泥。我须当未画时,从旁窥探其意,彼以无意露之,我以有意窥之。意思得即记在心上”……

“什么时候有空?”朱根追问。

“随你便。”莫德说。

“午饭后怎么样?”朱根深怕莫德反悔似的,紧跟。

“没问题。”莫德笑笑。

中餐桌子上有了美味的蘑菇汤。喝蘑菇汤时,莫德想起朱根那张憨厚而狡猾的矛盾的脸,不禁咧嘴笑了笑。

没等莫德用完午饭,朱根就进屋了。进了屋,并不坐,握紧双手,一旁站着,看莫德喝蘑菇汤。

“味道好吧?”讨好似的声音。

“好极了,谢谢。”

“别客气,下次采到的话,再送你一些。”欢笑,带了羞怯、和善的喜悦,没了方才的狡黠。

寒暄过后,莫德从餐桌前起身,进了客厅,准备文房。朱根跟出来,仍在一旁站着,给自己点了支烟,耐心地看着莫德忙乎,直到莫德把工具安放停当。他大概意识到她要开始作业了,便快疾地把尚未吸完的烟头扔掉,习惯性地用脚碾碎,然后坐到莫德指定的、靠近大门旁边的长条板凳上。

一个小时后,莫德把他的形象留在了纸上。看到画上的自己,朱根一时有点惊诧,随后竟然流露出不堪描述的得意。自此,莫德无意间开始了梨村人物写真系列,朱根成了这系列里的第一人。

这天的收获颇为有趣。

4

夏天刚开始时,莫德回城里收房租,顺便给自己买了个轻便的数码相机。回龙游,只要出门,就随身带着。

影像便是偶然,这偶然中有几张是这样的:

在村后溪边的芦苇丛中。一个中年女人的背影,赤裸的身体,丰满的臀,下垂的乳房,瘦削的肩。一个同样祼体的男人侧对着女人,结实的大腿和粗壮的手臂,正用溪水擦洗自己粗野的阴茎。右边的牛在低头喝水。四周的空气湿漉漉的。时值夕阳西下。水鸟啁啾。

水库边。一棵高大的柳树,只剩下树干了,被水泡得赤裸祼的。树下,一对男女相拥接吻。女人从花边袖口伸出她的右手,展开了手指头,食指微微弯曲,伸向身边男人使劲展露在外面的阳物,金光闪闪。小船在柳树的左侧,成群的水鸭在船边打转,扑扑腾腾地抖动翅膀。

山坡。满坡金黄成熟的麦子。有年轻女子的背影,弯腰,撅起肥大的屁股,割麦。不远处的树阴下,躺着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阳物直挺挺地勃起在他布满经络和沾满泥土的手中。脸上的肌肉在抽搐,痛苦蓄在眼角。

牛在不远处吃草。

……

莫德按照片上现成的画面,加了自己更为丰富的色彩以及想象的空间,作成自己想要的画。

莫德发现,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时间与空间不复存在,世界在她面前打开,让她看到了更为深远不可知的一面。手中的画笔,在这纯粹的自然面前,落笔如花开花落,无恶无善,它把莫德带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新境界。

这天,吃过晚饭,莫德就坐在屋子的走廊上,在黑暗中听音乐剧。

莫德的屋子面向村口的大樟树和青石板路,路的下面就是小溪。莫德安静地坐在音乐里,喝茶,抽烟,望着小溪对面的人家,听一个伤感的女高音在遥远的西方激情地放歌,那里是女高音真实的舞台,而此时的舞台在龙游的夜色里。

莫德养的土狗就躺在脚底下。

傍晚莫德和狗在村口的小广场上闲逛时,被在广场边卖猪肉的阿土叫住了,他的肉摊前还剩下一堆猪肉骨头。

“莫姑娘,天快夜了,我要收摊回家,准备在屋后的那块地里种些豆角青菜,这堆骨头你买走算了,给它吃。”阿土指指跟在莫德屁股后头的狗。

于是莫德把阿土肉摊前的那堆骨头全买了回来。

美餐了一顿的狗,此时正挺着丰富的肚子,懒洋洋地躺在走廊边,和莫德一起听音乐剧。

这是一只怀了身孕的土狗。

也不知道它是何时怀上的,狗爸爸是谁?它们是否相爱?等莫德发现时,它已经鼓起了幸福的肚子。

有时候,莫德想,在一只狗的眼里,世界或许更接近本质。

6

隔壁那个极其害怕死亡的阿朱老人还活着,依旧整天穿套暗灰色的衣服,影子一样,在某处地方静静地蹲着,到了该吃饭的时候,便起身颤巍巍地将身影荡回到家里去。

阿朱老人的小孙子朱龙,在文章的夜里出现过。

就那夜,他出现在夜色弥漫的小巷里、在那个女人的床上、在村口的樟树底下,然后,他带上他爱的女人,骑上摩托车走了。

两个贴在一起的身体,坐在同一辆摩托车上,电一样离开龙游。他们去感受风的速度,渴望在速度里离开一切世俗的约束与制约。他们偷偷摸摸、小心翼翼的开始,开始去寻找速度中的片刻放松,却以尖叫绝望的喧叫,悲剧性地在众所周知中结束。

龙游人被那绝望可怕使人心悸的声音彻底惊醒,他们穿衣而起,去追随声音的源地。

在离村口一千米左右的地方,有座石桥横在一座山和一条路之间,石桥下是干涸的河。在手电筒的白光下,村人发现躺在河床上的他们:朱龙以及朱龙的堂婶(她叫香雪),摩托车在离他们更远的地方,如一匹战死的马。

去医院的路上,朱龙停止了心跳。

半个月后,香雪回到村里,少了整条右手。

香雪出事后,她在南方打工的男人连夜赶回,一直陪在医院照顾她。香雪出院后,他径直回到南方,继续在原来上班的工厂做技工。

过程中,他没回过村子。

那段日子,龙游的老街小巷,到处都流淌着有关那夜的传闻,就如春风吹花,开得烂漫。

香雪从医院回来后,村人集体缄口。

她如平常一样在村里走动,外出劳作。但大家明显地感觉到她的步履沉重,犹如屁股后拖着一条长而沉重的尾巴。

7

那夜后的第三个月。

某一天的晚饭后,阿朱老人的孙媳妇、朱根的老婆三妹来莫德家串门。

三妹是朱根花了两万块钱从外省“买”回来的,到龙游时,三妹跟了同村的师傅学会了理发,在龙游的老街上开了家发廊。莫德去她那儿剪过几次额前的刘海。屋子很简陋,但却因开了时尚的音响,显出了与时代接轨的特别活力。染了黄色头发并有奇异造型的三妹,在龙游村算是另类。

她那临街的发廊每天开放,时不时有并不剪发的年轻人出入其间,与老街不远处逢单当墟露天营业的师傅相比,她的生意还算不错,总会有需要打理的村人以及邻村的人来光顾,他们喜欢并习惯享受这与发廊老板娘攀谈言笑的时光。临街时有鸡狗跑来跑去,它们也爱在人多的地方闹热嬉戏,发廊里的镜面每天映着它们不同的欢快场景。

三妹这天在莫德家的凳子上一坐下就开口道:“短命的朱龙一死,他们家更是阴气沉重,我实在呆不下去了,决定去南方打工,朱根他这次别想再挡住我了,立马就走,明天动身。”

三妹家的成员是这样的:四岁的儿子朱小民,老实本分的老公朱根,有糖尿病的婆婆冬招,瞎了一只眼的公公朱仁德,太公公阿朱老人,还有一个刚死去的小叔子朱龙。

三妹是开在他们家的一朵鸡冠花,充满了与周围环境极不相称的活力,红火娇艳,蠢蠢欲动,她骨子里有一种追赶陌生事物的欲望,与生俱来。

“儿子怎么办呀。”莫德不无担心。

“孩子见风就长,再说了,我出去赚钱,不还是为了儿子。”情绪一直高涨的三妹眼圈一红,别过头去。窗外,龙游已被夜色淹没。

有零星的狗叫声,夜在狗叫声中显得更为幽寂。

三妹起身回家的时候对莫德说,过年还是要回来的。

回来看儿子。

8

是的,过年。

过年该是回到亲人身边的日子。那年冬天,他转身离开,莫德怀着孩子,世界在她脚下裂开,无底的阴冷,满身的慌恐。

惟一可去的地方,是母亲的家。

第四章

1

莫德离开她的城市,敲响了母亲的门。

母亲打开门的那瞬间,莫德从母亲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一个满脸憔悴、眼神暗淡无光、内心在不动声色之中快速老去的女人。母亲的眼睛是一面真实的镜子,在镜子面前,莫德无处逃身,无需掩饰。

莫德有想倒下去的感觉,精疲力竭。

母亲伸过手来,将莫德搂住。莫德感受到了母亲的体温,有些微弱,却如此真切和熟悉。泪一下子就溢满了莫德的眼睛。

莫德将头埋在母亲的肩膀上,含着泪:“太饿了,想吃妈妈做的饭。”

母亲下厨房,一直幻如置身梦境的莫德无力地倚在厨房门口,看着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听着锅碗瓢盘的声音,缓缓感觉到了周围世界的真实。

都是些平时莫德喜欢吃的家常菜,莫德闻到了童年,闻到了亲情。

母亲就坐在莫德对面,看着莫德吃。饿极了。莫德边吃边发出小声的叹息。在母亲的鼓励下,比平时多吃了一倍。肚子明明有了被撑着的感觉,可仍觉得胃里那股强烈的饥饿感并没有减轻,相反,另一阵类似于虚脱的恶心向她袭来。她开始明白胃里发空不是因为饥饿,更像是一股无尽的寒冷。她无力驱走这股不知来自何处的寒冷,只能放下碗筷,回到自己的房间,将身体埋在被窝里,缩着。

很冷,很空荡。

回家的当晚,莫德便生病发高烧了。在外面强硬撑着,回到家后,松懈了,力量散失,肉体承受。

胸口似乎有个黑洞,所有的力气都被那个黑洞吸走了,钻出来的只是漫无边际的饥饿感。感觉疲倦极了,却整夜失眠。

她觉得随时都有可能将自己毁灭。经常有想跳到河里去的欲望,或者故意撞到对面快速开来的车子上。

她经常站在窗前,看着满城的楼房,一次次问自己,除了房子,车辆,行人,外面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外面什么都没有,除了她自己。

2

莫德在日记里说:“绝望的人生活在自己内心的角落里。”

“被伤害的疼痛就如一幅刻在心壁上的画,画面上波涛翻滚,夜里睡着了,波涛的声音在梦里持续反复,有时惊天动地,一次次从惊恐中醒来。人还没完全清醒,惊恐的波涛就先从皮肤里溢出来,冷冰冰的,将全身缓缓淹没,无法喘气,无法开口,只能将身子缩了又缩。”

“感觉面前有一道没有门的墙壁,我被挂在墙壁上,徒劳地挣扎。”

“欲望仍旧如此真实。”

“爱在,欲望也在。羞于说起这一点,但它确实真实地存在,它让疼痛变得更为清晰。”

“那些个无法入睡的深夜,思绪杂乱,揪心的痛感,小肚子热得像一盆炭火,所有的感受混杂在一起,越烧越旺,头昏脑胀,虚弱的身体抵挡不住如此疯狂的燃烧,几乎让人崩溃。为了不让自己崩溃以后像个疯子一样做出不可控制的行为,譬如不顾自尊地打电话找人倾诉,或者走上街头去杀一个人,人不敢杀但很有可能会杀死一只猫或者两条狗,我不得不一次次去卫生间洗澡,水可以让我保持冷静。”

“我正走在一个让自己都害怕的边缘,随时都可以掉进某个洞里,掉进去,漆黑一片,再也无法爬出来了。”

……

3

莫德一闭上眼睛,以前所有美好的情景就自动地浮现在眼前,这些回忆中的美好让莫德更觉得寒气逼人。

还能够清晰地记得她与他在一起的声音和气味,那些声音和气味就如上帝的巴掌,真实地打在她的脸上,让她感到干燥和寒冷,刺得面庞生痛通红,就像母亲给她买回来的苹果。

反应越来越厉害了,只有呕吐的时候,她才会恍惚地清醒过来,真切而悲伤地想起自己身体里正怀着的孩子。

一天深夜,她又从梦中惊惶失措地惊醒。泪伴着噩梦从眼眶处涌出来。

她在黑暗中抚摸自己光滑结实的小肚子,以前的犹豫不决突然在那刻以固执的念头锁定下来:一定要生下这个温暖的孩子!

她下床,叫醒母亲。

她说:“我身体里藏着一个孩子。”

母亲一下子从殘存的睡梦中真实地清醒过来,她理了理头发,身体似乎软了软,沉默片刻后说:“不能要。”

她说:“我要。”

她开口说话时,觉得身体里滚烫的血突然快速地在血管里流淌,这样流淌的速度让她变得比原来更加虚弱,感觉随时都会晕过去。

母亲的身体又软了软,似乎一下子缩小了许多。她叹了口气,但语气更加坚决:“打掉。你和我不一样。”

莫德腿脚一软,跪倒在地上:“我是你生的,你能,我也能,我要这个孩子。”

母亲沉默……

时间静止……

莫德感觉身体变得越来越虚,最后飘浮起来,燕子一样从空中划过一般,眼前掠过无数的星辰……

又一阵漆黑过后,莫德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在半空中,看着深蓝色的天空,它离她非常遥远,却仍旧在古怪地闪烁着亮光。突然,天空像一只蓝色盘子里的裂纹,在裂纹中,莫德看到了一张往下偷看的脸,一张疯狂的小偷一样的脸,脸上表情迷惘。一只胳膊从天外伸进来,并不是来救她的,而是想把她拼命地往下摁。莫德看到了自己内心里的那个黑洞,寒冷从黑洞里不断往外蔓延。在寒冷中,莫德试图抓住那只从天外伸进来的手,可那只手却紧紧地掐住她的脖颈。莫德无法喘气,身体开始往下沉,周围的空气开始冒泡,她想呼吸,可是那只捏住她脖子的手越来越用劲。

身体继续往下沉去,再次漆黑一片……

寂静。黑暗。压抑。如此漫长。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莫德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母亲坐在床边抹眼泪。莫德从被子里伸出手,抓住了母亲的衣服。

母亲转过身去,发出压抑的哭泣声。几分钟后,母亲似乎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站起来,走了出去。

再进来时,母亲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瘦肉汤。从扑鼻的热香中,母亲那张慈爱的脸,就如一道阳光,紧紧地抓住她。

4

四个月后。穿着粉红色细格子孕妇裙的莫德,走在自己曾就读过的小学校的操场上,操场四周开满了黄色的小野花。

莫德站在花丛中,让母亲给她拍了一张照片。有一张照片,算是给这件事留下一个底,给出生的孩子看,看母亲在春天的样子。

照片上的莫德面带微笑,那样的微笑风格特别,嘴巴紧紧地抿着,笑起来的样子就像小时候在上课时突然想上厕所却不敢告诉老师只能拼命忍着一样,脸上显现出了酒窝,眼眶里透出来的却是忧郁。

照片中,莫德捧着一束母亲给她采的野花,满操场都是这样的野花。母亲说,她年轻的时候最喜欢这种花。

是夕阳西下。每天这样的时候,都是母亲陪莫德散步的时候。母亲一直在莫德身边,这让莫德觉得安全。

路边的树在黄昏的天色暗衬下浮现轮廓,树干有如深黑色的金属,团状的树叶簇拥在天空中,风过时,就神神秘秘地舞蹈。

白天与黑夜相交之时,是最让人落寞之时。身上的阴气最浓,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安慰莫德,除了母亲的目光和怀里藏着的那块温暖。

夜里,莫德仍旧会从零零碎碎的梦里惊恐地醒来,那些梦就像一条冰凉的河,床浮在河上。醒了,慌慌张张地游上岸来,身体湿透了,到处充满寒气,小肚子经常会隐隐约约的疼痛。

5

母亲陪莫德去抓了许多中药安胎。

那个黄昏,身体很虚,就是觉得无力,连散步都免了。早早地上床休息,夜里起来去洗手间,身体突然有裂开的感觉,如火在烘烤,整个身子往下坠,全身虚汗。

是红色的血,到处都是。

在医院里醒来,输着血。只剩下她一个人了,那块温暖的东西已经离开,离开了如大海一样蔚蓝的洞穴。她(他)并没有做好准备,于是选择离开。消失了,回到虚无。

一直住在医院里,内心力量似乎在一点点消散。血,仍旧往她的身体里输,是别人的血。莫德一直沉在不真实的状态中,存在便是虚无。

莫德闭着眼,闭着嘴巴,感觉身体里的热气在绝望中一点点散去。

母亲一直守在病床前,每日每夜。母亲能够感觉到莫德内心的一切,母亲整日生活在窒息的阴影里。母亲的脸越来越瘦削,她痛苦不堪,她试图寻找话头,但她找不出什么话可对莫德说。母亲每天都用苍白略显冰凉的手抚摸着莫德的脸,她的眼睛一直浸泡在泪水里。

一天深夜,莫德在怪梦的重压中醒来,她原本以为自己死了,可却又睁开了眼睛。她看着趴在床前的母亲,就那么看着。母亲被莫德的目光惊醒,母亲的心就如一只夜猫,时刻为莫德守候。母亲除了细心照顾莫德以外,还想尽一切办法避免或者尽可能地阻止她难过。

那个深夜,母亲紧紧抓住莫德的手,开口求她:“妈妈需要你,为了我,你得好好活着。”

母亲充满了害怕和忧伤。母亲的脸因为时光而渐渐衰老,因为痛苦而快速地衰败。

莫德看着母亲的脸,那是一张隐忍了巨大的忧伤到了极点的脸。

是深夜,莫德倾听着寂静,倾听着母亲脸上那些被她自己包裹起来的苦痛,莫德开始对自己生出了厌恶之情,她觉得生活不该是这样的,明天就可以努力让它不一样起来。

6

母亲晕倒在医院卫生间里的时候,正是莫德准备出院的日子。母亲去公用洗漱间洗杯子时,突然晕倒在地上,被医院的护理工发现,送到抢救室。

母亲住院了,轮到莫德照顾她了。

几天后的下午,医生告诉莫德,母亲被确诊为子宫癌晚期,糖尿病并发症。莫德站在母亲的病床前,有想跪下去的欲望,但却又想着要尽一切办法避免让母亲难过。

母亲这早就衰败了的身体,曾经替莫德作过怎样的承担?莫德的痛,对母亲是一种折磨,到了极限,它让母亲忘记了她自身的存在。

那天下午,莫德回家给母亲拿些日常用品。在自家的走廊上,莫德抱着石柱子,直到把眼里的泪水流干,然后就光哭不流泪水,这样哭又冷又痛,有阵阵恶心向她袭来,全身冷得发抖,于是回屋去,披了一件厚的毛衣,还是无法驱走寒冷,于是又披了一条厚厚的毯子,还是不见减退,最后,她从柜子里拿了一条蓝色的大披巾,又厚又长,是母亲几年前用钩针替她织的,母亲用了半年才织完。那一年的冬天在室内看书作画时,莫德曾经披过它,以后就再也没用过了。披着母亲织的披巾,莫德生出许多幻觉来,原本流干的眼泪又开始出来了……

傍晚,莫德披着那条厚厚的披巾去了医院。

是夏末初秋。

两个月后,母亲在医院去世。

母亲离去时,莫德就好像被人施了催眠术似的,那似乎只是一分钟左右的时间,但足以让她觉得好像瞎了似的,不管眼睛往哪里看,看到的都是一片白茫茫。在随后的处理母亲后事的几天时间里,她都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活着的透明的幽灵。

7

那天,是母亲去世后的第八天。

莫德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经过电影院门口时,她停了下来,母亲喜欢看电影,这是母亲最喜欢来的地方。

小时候。是的,又是回忆……小时候母亲经常带她来这里看电影,莫德经常一边看一边就睡着了,依在母亲的肩膀上,醒来时已经在床上……小时候与电影有关的记忆,如秋天落叶一样杂乱,清冷之中透着点星温暖,而这样的温暖更是让人觉得无助和绝望。

电影院还在,台阶还在。母亲已经离开。

周围到处都是人群,车流,广告牌,喧嚣声,阴沉的天空。所有的颜色与声音都呈现出一种回旋状,将莫德重重包围。内心的惊悸颤动如同脆弱敏感的神经纤维在身体里盘绕,莫德感觉自己正处在一个湍急的漩涡之中,随时都会被吸走。

突然生出强烈的惊惧,内心紧张而虚弱的莫德双手捧头,做出大声尖叫的样子,只是没有了声音,声音全给自己吃掉了。是从无助中迸发出来的呐喊的声音,莫德的脸因内心的惊恐而变形,嘴张得很大。

有火焰与心中的悲痛汇流在一起,直接攫取的血肉。

夜不知何时早已降临,莫德看了看四周,母亲的眼睛如街头的灯光,忧郁而伤感。莫德突然觉得,她身处的是个有罪的空间:“我应该受到谴责。”

责任编辑朱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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