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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笔记

2009-07-01

北京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大地土地

谢 伦

我所在的大楼后面,是檀溪村的菜地、堰塘,稍远是纵横的麦田,若再向远,就是万山和虎头山了。冬天的万山和虎头山是苍黑苍黑的,在太阳的照耀下,它们的影子倒映在堰塘里,一如天上乌色的云朵。农民们把田块收拾得整整齐齐,沟是沟,垄是垄;只是还不到立春,麦没起苗,细细的叶片多被黄土掩着。前几日寒流突然来袭,把菜园里那些没来得及用薄膜盖住的白菜、包菜、芹菜、紫菜,都冻坏了,冰雪在一夜间洗去了它们的血色。天一放晴,烂黄的叶子如丢弃的手纸,随风在地里打旋儿。倒是菠菜和油菜能跟麦叶一样经得起寒冷,青绿如昨。几个眼熟的农民正趁晴雪的夹缝天挑大粪,在堰塘边破水,补肥。

我的办公室在六楼,从窗口我每天都能看到在地里劳作的他们。时间一长,就知道了这块田是谁的,那块田又是谁的,虽然叫不出各人的名字,因距离远看不清面目,但凭走路的态势和所带的农具,我八成能猜到他或她要到哪里去,干什么。这时候,我会不禁想起我的父亲、母亲。父亲母亲在田地里滚爬了七十多年后,去世了,他们去了我目力难以抵达的地方。有时我在下班之后,不是立即回家,而是下意识地拐出大院朝地垄里走,在那里或驻足,或徘徊一阵,好像要寻找什么。春夏不必说,自有各样的花草,养眼的绿色,可十冬腊月地块里又有什么好寻的呢?空旷萧索,了无生气;垄埂上满是枯萎的茅草、蓬蒿,以及干透了的铅色的牛屎。地沟背阴处残存的冰碴往往令人心底生寒。

记得随单位从闹市搬来郊区的头几年,我注意到,在安静的冬日的正午,或下午,常有一只老鹰从万山飞起,盘绕,然后由西往东低空滑过十里檀溪,至虎头山,然后折身再飞回去,消失。这两年没再看见了,它到哪里去了呢?虎头山是襄阳周围最高的一座山了,我们的电视发射塔就矗立在它的崖顶。我上去过两次,让我震撼的不是日新月异高楼林立的襄阳城,而是鄂西大地的无边苍茫,是西来汉水,蜿蜿蜒蜒地无尽头。

儿时好奇,多次问父亲,我们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姓谢?我们村前有条河,靠河岸也是一脉山,不高,却足以挡住一个孩子向远方张望的目光。我老是玄想那山外的天地该是个什么样子。关于姓氏和来路,父亲始终没说清过。到了若干年后,也终于明白了有些事本就说不清也没有说清的必要。初解放时,父亲帮镇上的货栈赶过一段牛车,先天鸡叫头遍起床,去一百多里外的襄阳拉酱油、盐、黑糖、火柴,第二天夜里三更再赶回来。在熊集与双沟交界的贺家凹子遇过土匪,差一点死掉。父亲说,襄阳是块宝地呀,东西多,酱油可好,火柴一擦就着。听这些故事的时候已到“文革”了,那时候物资奇缺,就像是听梦。

我现在就坐在襄阳这块宝地上写这篇文字,我想假如父亲那次被土匪杀了,就没有我了。我是很侥幸才来到这个世上的吗?抑或是冥冥之中前定的安排?我无法确定;这么说一个人的姓氏和来路也是很偶然的。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我毕竟是来到这个世界上了,有了一个蹲在草丛里玩耍的童年,在乡村走过四季的经历,心里便有了安慰。我最早对温暖的体味,不是从皮肤感受到的,是听来的。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母亲说,麦子盖被子了。“麦子也要睡觉吗?”“咋不睡哩,地是它的床,雪是它的被。”于是温暖传遍全身。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在乡下,上学之前的孩子都会唱二十四节气的歌子了。还有九九歌:“夏至到头九,羽扇握在手;二九一十八,脱冠着罗纱……”这是真正的大地的歌子。当地米菜星星点点地惹人眼目的时候,当第一声春雷滚滚而来的时候,当晨露挂满草叶打湿裤子鞋脚的时候,当麦黄风刮过广袤的原野的时候……在田头唱这些歌子,格外动听。

时常为在城里生、在城里长的现在的年轻人没有乡村生活的实践感到缺憾:因为空调和

暖气,他们不知道季节的来临与逝去,也几乎没有能力与自然保持同一呼吸;因为层层高楼,他们离土地愈来愈远,吃稻米不知稻米是如何成熟的,从超市里买瓜果、买蔬菜都是洗净了用薄膜纸包好了的,五谷的作用之于他们只是填饱肚子,却永远体验不到五谷生长给人带来的欣喜和快乐。我时常听到他们抱怨生活的无聊、空虚,脚底打滑,危机重重。这是不是缺少了土地的滋润和支撑?在我的故乡,清晨总是有水雾从河道中氤氲升腾,漫卷开来,和缓而轻柔,像一层层纱帐慢慢把大地展露,如同梦幻。农人走在有露水的地埂上,脚步与节气变换一样从容淡定。一场雨过,下种才三天的萝卜就出土了,芽瓣们把地皮拱得翘起,像一只只小鸡啄破蛋壳;扁豆、绿豆也开始发蔓拖长;苋菜的嫩苗起初是紫色的,长到两匹叶时开始泛绿,等到采摘时又变成玫红色了;最叫人惊奇的是刚伸开脖儿的丝瓜藤子,你简直就能看见有一股子春气在往上涌,一眨眼就房檐树梢地涌到蓝天上去了……一颗麦子的生长是一个故事,一个瓜果的成熟是一个故事,一片豌豆秧从结蕾到花开又是一个故事。这些故事里有时光,有土地,有人情,每朝每夕地感动着侍弄它的农人们。与四季的庄稼在一起,总让人有成就感,踏实感。如果你吃着自己种出的粮食和蔬菜,就知道了什么叫和胃入腹,就知道了土地和人原来是这样的贴近!当然,天时运行,世事沧桑,也会有干旱、有水涝———或大地龟裂,种子难以发芽;或沼村泽田,到手的收获眼看着烂在地里。这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土地也是有生命的。在抗日战争时期,诗人艾青曾写下了“土地死了”这样痛哀而深沉的诗句。就如在“战天斗地”“征服自然”的年月,土地也像人一样会伤风感冒、生老病死,不过这一切一切的发生均在意外也在意中,农人们不会因此失去对土地的依赖和希冀。祸福交替之后,仍旧是吆喝一声耕牛,他们相信,冬天里播下的种子,已深埋地下,它会在来年的第一场春雪里破皮苏醒。

有一种日子艰辛而忙碌,虽胼手胝足,却踏实可靠。没有谁比农民对土地有更深的了解,更深的深情了。他们坚守着与自然的约定,以农时来调动自己的生活节律,小心敬畏着大地的养育,使大地呈祥。我在书本上读过许多关于爱护土地的长篇大论,其实,远不如我们村里的老农严加坤说出的八个字要紧:土养人,人也要养土。严加坤是我们村里唯一的一个地主,他几十年如一日坚持做着一件事情,即不管是走到哪儿,不管路有多远,只要在路上遇见了猪屎牛粪,他都会用衣襟兜回來撒在集体的地里,曾一度被人嘲笑是故作姿态,想逃脱批判。七十年代末分田到户,他把粪兜回来放到自己的地里,也就没人再笑话他了。

活人的道理不会呆在书本上,它也规避着各种夸夸其谈,却长存于天地之间,在风里雨里,在树上,在草丛,在庄稼地,在泥巴里。农人们在经年的劳作中,在不断变换的农具中,经验着它的朴素、简单,并烙印在心。

我至今对父辈们大步撒种的情景难以忘怀。在鄂西北,大面积的撒种一般在寒露前后,秋收的谷物还山样地堆垛在稻场等待脱粒,而一眼望不到边的田块已为即将下种的冬小麦深耕细耙———你看吧,在一个早晨或黄昏,当古铜色的阳光铺在黄褐的土地上,也铺在大步奔走的撒种者的身上时,你会有一种人土合一的幻觉,有一种庄稼满地麦子满场的幻觉。同时,你也会看到一个农人把两脚踩扎在土地里的坚实的力量。那就是承载整个社会重压的力量吧!没有这双脚的力量,这个社会将轰然塌倒,城市里的高楼大厦将轰然塌倒,那些所谓的高贵者也将失去大地的依托而不复存在。然而农人们是不言的,重力的挤压或许使他们腿弯腰驼,但不会改变他们对土地的皈依。他们像虫蚁一样贴地行走,护佑着一份做人的本分,并保持尊严,在崎岖诡谲的历史长河中,在亘古如斯的大地上,倏忽显现,消散。寒露过后是霜降,如果一个城里娃有幸读到凡•高的《播种者》,别以为那是诗意的挥洒,那是一个季节的结束,另一个季节的开始。

说一说卢得根。2002年春,襄樊市作协在襄北辛集乡万亩林场举办小说笔会,那一次,我因要写一篇关于林场的报告文学,有幸结识了卢得根。卢得根是一名老守林员,在一个叫牛草凹地方,守了一辈子林。牛草凹位于辛集林场的西北角,与河南交界,很偏僻,离场部有十好几里。从1962年起卢得根就在那里守林了,算算到2002年整四十年。四十年里他就干了一件事情:栽树护林。他每天早晨六点起床,七点准时出工,或去苗圃地,或转林。若是转林,他就带上午饭。因万亩林分几个片区,路途远,一个片区就得转大半天或是一天。老卢说他日子简单,吃喝简单,最费的就是鞋。他喜欢穿解放鞋,我看到他的房檐下堆了一堆的烂鞋全是解放鞋。

老卢不善言谈。来时,辛集乡党委书记刘纪云给了我一些资料,都是人民日报,湖北日报,以及其他杂志关于老卢养林护林的事迹报道的文字和照片。可是说起这些,老卢似乎无兴趣。交谈中,他老是拿眼睛往门前的树林子里面瞅。我以为那里面有个什么,当我也顺着他的目光瞅过去时,除了黑黑的树林子,什么也没有。我们的谈话就时时地出现大段空白。后来,我就不再为写官样文章而去提那些无聊愚蠢的问题了。

可能是因为我不吸烟,老卢就不停地叫我喝茶,那是他自制的一种很苦的茶,色泽黑褐,不小心喝多了,到夜里怎么也睡不着,天要亮时又睡过去了。醒来太阳已从窗子照到床上。老卢做好了早饭,坐院儿里吸烟等我。有晨风在松林的梢子上扯着呜呜的哨子。

上午陪老卢去一个山坳里补杉树苗,是去年冬里栽下的苗子,开春时被附近放牛的踩坏了,要补栽。我们扛着铁锹穿行在一会儿是松林一会儿是樟林一会儿又是榆林的林海里,都是生长了几十年的树了,人在树的面前瞬间就小了下来,且愈来愈小,渐渐感覺人就没有了,都是树了。老卢说,他去年已经六十岁了,该退休了,可场部还没找到愿意来接替他守林的人,连他的儿子也不愿来。他老婆死得早,就一个儿子,现在场部里当炊事员。“当一辈子火头军(炊事员)有啥意思?还不如来看这片林。”他说,儿子三十多了,还没找到对象哩。如果有人愿意来,他就有时间去张罗着盖三间房子,儿子说不上媳妇,是没房子。能给儿子说个媳妇,是他眼下唯一的愿望。

半晌时,见一列丧葬的队伍从河南邓州那边走过来,走进了林子里,在我们迎面的那个坡上下葬。喇叭里放的曲子很响亮,可并不悲哀,甚至说还很喜庆。老卢说,那个人还真有眼光哩,公鸡坡是块好地儿,我早看好了,死了也就是那儿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其实没人来接替他也是好事,他可以一直干下去,干到入土。“人在哪儿不都是土里来土里去吗,我在这儿守了一辈子林了,是看着这些树长大的,就像自己的娃子,到了那边我还可以继续守着它们,还和现在一个样。”

老卢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泛起一种很满足、很安然的笑容。长年累月在林子里孤独地工作和生活,养成了他的沉默寡言。这是自昨天到今天我第一次看到他笑,说这么多的话。岁月把老卢雕塑成了一个和树皮一样的皮肤和泥土一样颜色的人,满脸的坡塬沟壑看上去狰狞可怕,而一旦笑起来,竟然是十分的迷人。回到守林土屋,忽然间记起了李城先生的一首诗,心里一阵感动,便凭记忆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其中几句(大意):兴衰和荣辱无损于大地/岁月的烟尘遮不住美丽/仰头寻觅的你看到了什么/太阳并非天空的唯一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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