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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戏

2009-07-01

北京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小剧场剧场南瓜

刘 敏

两个同去看戏的好友,一方却在无意间发现了对方的秘密……

玲秀在去小剧场看芭蕾舞前,她在衣柜里找那件香芋色的羊绒衫。那件镶有蕾丝花边小V字领口的羊绒衫,上次和女友丽雅见面时,她说这件衣服好漂亮。可是玲秀却不小心把这件羊绒衫给洗缩水了。反正刚穿过一次,她想丽雅的身材正好比她小一号,穿在她的身上正合身。玲秀和丽雅是大学时上下铺住过的好朋友,四年的大学同窗,在玲秀的心里就剩下丽雅这个好朋友了。

那天傍晚玲秀正在做晚饭,突然接到丽雅的电话,她说弄到了两张小剧场看舞剧《红色娘子军》的内部招待票。玲秀一听是芭蕾舞《红色娘子军》,立即放下手里的活,换上平时舍不得穿的一条红黑格子的薄呢长裙,脚上穿了黑色的长靴,外套是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她还特意戴上丽雅刚从韩国给她买来的藕荷色带帽檐的呢子帽,赶往小剧场。

丽雅和玲秀约定差十分八点在小剧场门口见面,玲秀走得急,到了小剧场门口居然提前了半小时。正是三九天,她站在冰天雪地里来来回回地走动,小剧场门前聚集了很多人,她不知道女友是从哪里弄到的招待票,可能是《红色娘子军》在人们心中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人们就像是赶集似的在小剧院的门前举着钱在等富余票。这么火爆的场面,实在是令玲秀没有想到。

玲秀站在门口等丽雅,她把自己那藕荷色的呢子帽使劲往下拉,帽子几乎挡住了她的大半个脸。她不想在门前遇见熟人,但是她却能在帽檐的遮掩下清晰地看见别人的脸。她心想万一看见了是自己想打招呼的熟人,她就把帽子往上推推让人家看见自己的脸;如果看见了自己不想打招呼的人,这样压低了帽檐正合适。玲秀平时没听丽雅念叨她和文艺单位的人有什么联系,实在搞不懂丽雅这丫头究竟是从哪里弄到了这么火爆一票难求的票。眼看着时间就要到了,玲秀等得渐渐没了耐心,本来剧场就不大,如果她来晚了等人们都坐好了,正好在众目睽睽下进场那才叫显眼。她在抱怨丽雅的不守时,这么難得一看的剧,万一看不到开场那才叫遗憾呢。她急忙拿出手机给丽雅打电话,通了没人接,这死丫头究竟是怎么搞的,眼看着剧场门前的人开始稀少了,就连等富余票的人也散去了。只有零星几个等人的人在互相看着对方,这时每个人都显得特扎眼。又过了一会儿,就连门前那零星的几个人也都陆陆续续地进去了,玲秀孤零零地站在一个灯箱广告下,她摘下帽子望眼欲穿地看着街对面的路口。就在这时,她发现有一个穿着白色防寒服戴口罩的人不停地盯住她看,这个人戴着防寒服帽子,还有那捂住大半个脸的口罩,如果不是她稍显瘦小的身材,就连男女都分不清楚。那个戴口罩的人突然喊出了玲秀的名字,天啊,这个人正是丽雅。

“看到你戴的这顶帽子,就知道是你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打手机你怎么不接呢?”玲秀抱怨地问。

“你打过手机吗,我怎么没听见呢?是不是我的手机没电了。”丽雅和玲秀相互解释着进了小剧场。

这个小剧场是歌舞团专门试演剧目和内部观摩用的,剧场不是很大,但各种设施齐备,音效很好。丽雅和玲秀确实来晚了,内部招待票不按号入座,谁来得早就占到前排,来得晚就自然找不到好的座位。剧场内暖气给得很足和外面形成很大温差。玲秀一进场看到座位上满满的都坐了人,在人堆儿里再找一个空座位都很难,都怪丽雅明明知道是这样的情况就应该早一点来。落座的人们就像是看着两只乱蹦的猴子没头没脑地乱撞。终于看见了一个空位子,那上面放着大衣和书包,问人家是空位吗,人家就说有人,还得继续往后面找。就在玲秀急急火火找位子的时候,她突然发现了一个男人的身边有两个空座位,而且那两个空座位的位置出奇的正,那么好的位置,不前不后不偏不倚正中间,就像是用尺量出来的。这么好的两个位置居然空着,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玲秀刚要过去问,丽雅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玲秀,当时那个狠劲让玲秀觉得就像是抓住了跑出笼的小鸡一样,她狠狠地抓住了玲秀的袖口就往回拉,而且一边往回拉,还在她的身后压低了声音口气变得很威严地说:“别问了,快走。”丽雅拉住玲秀,索性连空位也不问了,直接把她拖到了剧场的最后一排。

那是一个极其阴暗的角落,那角落是一个直角,就是整个剧场最边缘的死角。这个死角连接着剧院的外墙,估计这样的座位如果是自选,永远都不会有人坐。丽雅拉着玲秀过去,昏暗的灯光下,那座位上有一股尘土的味道。而且屁股坐上去,人造革面料的椅子很凉。刚坐上,玲秀就像是坐到了弹簧上,她的身体又被弹了起来。她从包里拿出了两张餐巾纸,想给丽雅一张,可是丽雅早就坐下了,这下子她的白色防寒服算是完了。玲秀用餐巾纸一擦,果不其然上面满是灰尘,这个角落到底多久没有人坐过了。再看丽雅,她坐定了摘下口罩和防寒服的帽子,她的脸就像是刚从桑拿房里洗出来的,满头大汗淋漓。剧场这么热,她难道是忘了摘帽子和口罩了吗?可是她不像是忘记了,倒像是故意戴着的,她到底怕被谁认出来呢?

坐在这样黑咕隆咚的旮旯里,看这么难得的好剧,还有什么意思呢?玲秀憋在心里的火一直压抑着。

“你到底看见谁了,是看见鬼了吗?怎么像做贼一样拉着我坐到这样的位置。我们又都没有带望远镜,这怎么看呢?”玲秀嘟囔着说。

“你先给我点餐巾纸,让我擦擦汗。”丽雅用手挡住嘴小声地在玲秀的耳边说。

“给你,你为什么进了场不马上摘掉帽子和口罩呢?这里的暖气热得人喘不过气来,你就不怕捂背过气去吗?”玲秀没好气地把餐巾纸递给了丽雅。

“刚才那两个空座你可不能去坐,你知道旁边的那个男人是谁吗?”丽雅压低了声音在玲秀的耳边充满了恐怖地说。

“谁啊?”玲秀极其不解地问。

“那是一位你最不想看见的人?”丽雅没好气地说。

我最不想见的人,玲秀突然被丽雅的这句话给击蒙了,蒙得她两眼直冒金星儿。她紧锁眉头质问她:“我最不想见的人到底是谁啊?”

“你疯了,说话小点声。”丽雅忍不住用围巾去堵玲秀的嘴,她知道这句话捅了玲秀的马蜂窝。

“快说,是谁啊?”玲秀很受打击地尽量压低了声音问。

“先看戏,开幕了。”

这时剧场里响起了震撼人心的《红色娘子军》的音乐旋律。这是多么熟悉的音乐啊,它曾经迷倒过一代人。上中学的时候,玲秀是校宣传队的台柱子,她扮演过吴清华这个角色。当她看到吴清华的人物造型出现在舞台上的时候,她的心慌得要命。多少年了,她一直渴望有机会能够重新看到舞台上的吴清华,尤其“序幕”这场戏,当年她在舞台上跳满场。可是此刻,她的心思完全没在舞台上的吴清华身上,倒是被那个最不想见的人填得满满的,丽雅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玲秀再也看不下去了,她惊恐地问丽雅:“你快说说,谁是我最不想见的人?我怎么想不起来呢。”

“我说出了他的名字,你还看不看戏了?你就别问了。”

“难道你今晚不说出他的名字,我就能好好看戏了吗?”玲秀的态度强硬起来。

“他给我票的时候,我还一再问他,他亲口答应我不来看戏。他说对芭蕾舞不感兴趣,要是京剧还凑合,如果是梆子,他就会去等富余票。没想到他竟然骗我,今晚他还是来了。早知道他来,我们就不来了。让他看到多不好啊。”丽雅语调极其低落,她好像也没了看剧的兴趣。

“天啊,你的票也是他给的?”玲秀倒吸了一口冷气。

沉默了片刻,玲秀把脸转向了丽雅,黑影里她看到丽雅一双迷乱的双眼,有一瞬间她的脸被一束光照了一下,玲秀看见丽雅在盯住前方看的时候,她的眼神有点怪,这种神态是玲秀从来都没有见过的陌生眼神。

舞台上站着一排穿灰军装的娘子军连战士,吴清华终于被吸收到组织中来,那场舞在玲秀的眼里变得是那么的亲切。她多么想好好静下心来接着往下看,但是,她坐在这儿实在是别扭死了。她明明是看着前方的舞台,可是她的视线却一直在寻找那两个空位的方向。那个方向正对着舞台,而她现在的位置又太偏了,她的脖子一直歪着,后脚跟在用力蹬着身子往前倾,她在等待舞台上的灯光变化,只有当舞台上灯光瞬间照射到中央大厅的时候,她才有可能看到坐在中间位置上的那个男人。毕竟是距离太远了,她望眼欲穿地瞪着,感觉眼睛酸酸的,至于剧情发展到什么程度她完全不知道,她的心思早就不在剧中了。突然她的眼前一亮,舞台上华灯齐放,就在这个瞬间她终于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个男人坐的位子,他的身边还空着两个位子,真是好可惜了,肯定是他提前为什么人预留的位子。玲秀只能看清楚那个男人的背影,说得更确切些,她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他的头有点扁,头顶处有点谢顶,就像是一个南瓜,而且还是一个不带把的南瓜。就在她还想再仔细看的时候,灯光突然变暗,黑影里她再也找不到那个男人了。

这就足够了。

看见那个南瓜脑袋,玲秀就是下辈子也忘不了他是谁。

那个长着南瓜脑袋的男人,是让玲秀丢掉工作的男人。这个男人为了有利于他自己的晋升,竟然把一个有背景的外行调来顶替了玲秀的位置。现在要想当官,最能走捷径的办法就是帮着某头头的亲戚安排一个工作,南瓜做到了。在他给某位有背景的亲戚安排了工作后不久,南瓜就获得了晋升的机会。而玲修秀却成了牺牲品,大学毕业没干多久,年轻轻的就下岗了。

玲秀记得自己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季下岗的。接近年底就要过春节了,她当时心里闷得过不去,又不想让家人看出她有多么的难受。每天晚上吃完晚饭,她就一个人走出家门,在距离她家两公里的地方有一条护城河,她每晚都在寒风中沿着护城河走上一圈。三九天也是一年最寒冷的季节,走在河边,她常常是走一路,哭一路。她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河边的风很大,流过眼泪的脸被风一吹觉得整个脸都被冻在了一个冰壳子里。那时玲秀在家最盼过晚上的这段时间,只有到了天黑的时候,她走出家门,才觉得好过点。南瓜是从农村来到城市工作的,他从内心深处有一种报复城市知识分子的情结。其实他的危机感比任何人都要强烈,他保护自我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周围一切有晋升可能的年轻人,用尽各种办法让他们早早下岗回家。而他做这一切之所以能够成功,他的法宝就是他的周围留下的都是能够保护他的各种关系。南瓜把他周围经营成了一个保护他自己的网,他在这个关系网中获得各种利益。

那么丽雅又是南瓜关系网中的哪一条线呢?

丽雅是自己最好的女友,这个世界只有她最了解南瓜都对玲秀做了什么。因为有很多话,玲秀不和家人说也要向丽雅倾诉。丽雅在玲秀最初下岗的日子,为了让玲秀想得开,丽雅单位夏天组织去北戴河旅游,单位让带一名家属,丽雅就把玲秀当作了自己的表姐带上。丽雅为了不让玲秀寂寞,只要有时间就约她一起逛商店。这次丽雅找她出来看戏,她还以为丽雅也是为了让她出来散心了。谁想到她居然和害自己的男人弄到一块儿去了。这里肯定有着极其重要的交易,不然,她怎么可能和南瓜混到一起去了呢?关键是平时丽雅连一点迹象都没有让玲秀看出来啊。

玲秀一直沉默,她心里好难过,她觉得坐在身边的丽雅,一定有重大的事情瞒着自己。黑影里明显感觉两个人各自都在想着心事。玲秀看得出丽雅的表情很慌乱,她不想直接问丽雅,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丽雅的心里比什么都明白。此刻笼罩在她们姐妹俩之间的空气都凝固了,谁也不愿意打破这沉默。

到了中场休息的时间了,剧场的灯光通明瓦亮,这个时候小剧场里也开始变得活跃起来。一些人去卫生间,有的出去买饮料,也有的熟人站在一起相互寒暄着。玲秀和丽雅坐的角落也被灯光照亮了。这时丽雅突然站起身来,她对玲秀说:“我还是出去站会儿吧,万一让前面的那个男人看见我和你来了多不好啊。”说着丽雅也不管玲秀的反应,就只身一人离开了座位,把玲秀一个人甩在了座位上。

玲秀始终没有动,她在纷乱的人群中一直在寻找南瓜的身影。这时她又戴上了丽雅送给她的那顶藕荷色的呢子帽,她把帽檐拉到最低,挡住了她的大半个脸,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她困了,她在睡觉。她被帽子盖着,没过多一会儿脸上就开始冒汗,汗水顺着帽檐流了下来,她不去管汗水。她的眼前又浮现出了丽雅上大学的时候,她们的宿舍到了冬天特别冷,玲秀就爬到上铺和丽雅钻到一个被窝里,她们蒙着被子在里面说悄悄话。丽雅大学时交了一个男朋友,她每晚和男友约会回来,都如实向玲秀汇报。以至于后来玲秀交男朋友的时候,她从丽雅那里获得了很多经验,包括男女之间亲密的细节,都是丽雅告诉她的。她们成了无话不说的女友,大学毕业后来往密切的同学就数她们两个了。

可是丽雅让玲秀今天看到的这一幕,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中场休息结束了。

丽雅迟迟不归,一直到剧场的灯完全黑下来了,玲秀才看见了一个瘦小的身影步履蹒跚地向最后一排走来。她静悄悄地回到了玲秀的身边,刚坐稳她就用手挡住自己的嘴,在玲秀的耳邊悄悄地对她说:“你别生气了,我跟南瓜真的没什么。不就是一张戏票吗,又能说明什么呢?最近我们单位和南瓜的单位有一个合作项目,我负责联络,就这样和南瓜混得有点熟,其实也没有多熟,就是见过几次面。南瓜除了工作上的事,他一点都不了解我,但是我却太了解他了。他说送给我两张票,我先问了他来不来,他说不来,所以我就找你来了。”

“如果南瓜今天不来,你就会把这件事一直瞒着我对吗?”玲秀冷静地说。

“我不会瞒着你的。这个世界真的是太小了,怎么偏偏就让我和他相遇。你都对我说过他那么多事,我不会对他怎么样的。今天不想让他看见我和你在一起,就什么事都不会有。就让南瓜始终蒙在鼓里吧。”

玲秀沉默了。

后半场戏,两个女友的话都变得很少。玲秀一直在捏着手里的那顶帽子,她手心一直在不停地出汗,她就用汗手不停地捻着那顶帽子。黑影里玲秀忍不住偷看丽雅的眼神。丽雅的眼睛眨来眨去,神情恍惚。丽雅了解玲秀,玲秀之所以人长得漂亮,年轻又有才华就被人家早早地给整下岗了,这和她的为人也有关系。在当今这个社会,像玲秀这样不通人情世故又单纯的女人越来越吃不开了。

在戏快演完的时候,玲秀开始变得很紧张。自从下岗以后,玲秀一直没有见过南瓜,她在设计离开剧场时的路线。这个小剧场只有一个出口,所有的人都要经过一个门离场。玲秀绝对不想让南瓜看到她,这一点是肯定的。她想如果提前出场也行不通,那样就等于自己暴露了,还是趁乱溜出剧场。

舞剧结束了。

有献花的小朋友和领导要到台上去和演员握手,这个时候走也不成,因为整个剧场的人都起立鼓掌。玲秀看了一眼身边,她本想和丽雅打个招呼,告诉她散场分开走。没想到丽雅这时已经不在她的身边了。

玲秀四处寻找丽雅的身影,这个丽雅,她肯定是中邪了,也不和她打个招呼就早早跑掉了。打个招呼再分手也不晚,何苦要跑得这么快呢?咳,当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玲秀一步步地跟着人流往门口移动。当她穿过那道小门的时候,她一眼看到丽雅正和南瓜笑嘻嘻地说:“我没有找到同伴,我自己来了。”南瓜高兴地握着丽雅的手说:“跟我的车走,我开车送你回家吧。”

丽雅和南瓜的这一幕,正好让玲秀看了个满眼。她当时急忙把那顶帽子狠命地拉到了鼻子上,她躲开了丽雅和南瓜的视线。她就像是逃跑一样迅速离开了小剧场,她因为跑得快,一出门正好有一辆出租车,她拉开车门上去。

她坐在出租车里,却不知为何双手一直扒着玻璃窗,她在凌乱的人群中,望眼欲穿地寻找着丽雅的身影。突然她的眼前闪过一辆白色的轿车,那车窗半开着,她恍惚地看见了丽雅的身影,这时她刚要喊丽雅的名字,她又急忙用帽子堵住了自己的嘴。她没敢喊出口,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泪眼模糊地一直看着前面那辆白色轿车在她的视线里越变越模糊。这时她拉开包的拉锁,她要拿餐巾纸擦眼泪。她的手突然碰到了那件柔软的羊绒衫,哦,这件衣服忘了给丽雅了。

作者简介:

刘敏,女,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多篇,现在天津文联创作室工作。

责任编辑 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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