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晓

走在城市的大街上，我有时候会不自觉地把裤管卷起，恍惚中以为是要去乡下的藕田里拔藕呢。

我弯下腰在马路上似乎要寻找什么，这其实是我在乡下稻田里习惯了的缘故。在稻田里，我去扶起一株被风吹歪了的稻禾，或者微微前倾身子，张开拇指与食指，去捕捉一只停歇在稻苗上的红蜻蜓。我的上半身是属于城市的，在城里不自信地摇晃倾斜，俯首贴耳，而我的下半身，却牢牢地扎根在乡间的泥土里，行走在草丛中。风吹开花丛，让我想起风是在掀开草们的内衣，露出一道又一道白花花的浪。

准确地说，我应该是一个来到城里迷了路的乡下人。所以，当我早起去菜市里买菜时，我其实是怀着兴奋的心情赶往庄稼地。你看，那竹筐中一节一节还带着泥土的藕，它总让我想起庄稼人的泥腿子；敦厚憨实的南瓜，让我想起慈祥和蔼的外公外婆；晶莹剔透的葡萄，让我想起乡下少女的眼睛；一颗一颗沉默的土豆，让我想起一辈子在土里耕作的乡亲，他们与土地一辈子平静真实地厮守。没办法，每一种粮食和蔬菜，我更愿意把它们都拟人化，注入乡村人物的色彩。跃动在我眼前的，就是他们在乡下的风中成群结队而来的身影。

乡下的一些亲人，偶尔也会背着南瓜冬瓜茄子土豆喘着气爬上楼把它们送到我的家中。尽管市值不过十几元钱，但我知道，这是他们送来的果实，这些果实是他们一年的辛劳，而更多的是，他们的到来，恰好吻合了我对他们的梦境。我在这种对乡下的想象中，成了一头埋头吃草的山羊，因为一次一次动情，忍不住想表达一下对草们的感激，便会偶尔仰起头，向天空发出“咩咩咩”的叫声。美好的想象喂养了我的生活，这让我感到在城里的站立一点儿也不疲劳软弱。

还有比想象和身临其境到乡下去更美好的吗？当我在乡村草丛的瓜架下看见一根细小的藤上开出了南瓜花，我根本想不到这根藤上后来竟挂出了那么沉甸甸的一个瓜。一根藤上不能承受之重了，一个硕大的瓜便GDC48Ｗ在泥土里，那么谦逊地等待一个农人的手轻轻摘下，把它像个孩子一样喜悦地抱入怀中。你看南瓜的肚脐眼儿上，还沾有泥土呢。乡间的月光下，昆虫们正在鸣叫，一颗颗叶间的露珠正在夜雾中凝结。

如果我长期生活在乡下，我又会在乡下寂寞吗？我的心在乡下的时候，是因为我在城市里行走。我生活在乡下的时候，其实也有对城市生活的挂念。有一次回到乡下，当我在夜色中一连仰望了六个黄昏的炊烟飘入云端时，我突然为手机在乡下没有信号、不能按动鼠标漫游互联网而心生烦躁，于半夜坐上一个村里的摩托车披着一身山里的雨雾回到了城市。

这么来看，我对乡下是最忠实的吗？当我回到城里的家，打开门，我看见门前有三双鞋温暖地靠在一起，我告诉自己，这就是一个家的相守。我再一次想起乡下的一幕，在一间烟熏火燎的老房子里，一个蓑衣和一顶斗笠挂在墙上两颗早已生锈了的钉子上，这一挂，就是那几十年。我悲哀地想，我对乡下的惦记，其实更多的是一个投机主义者闻风而动的张望，因为我不能像一个真正的农人那样，对土地一辈子默默咀嚼。

乡下的麦子，在城里会蔓延成一片麦香。城里阳台上的鸽子，飞到乡下林中会加入一群鸟的飞行。在这种城市与乡村生活的时光交错中，我对乡下的张望，让我的全部人生变得细盈而又丰美。

ピ鹑伪嗉 于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