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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不知路

2009-06-02

海燕 2009年4期
关键词:青菜

徐 芳

曾用笔名小初、芳绪、元沛、徐方等。1962年生于上海。1984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系任教。1999年调入《解放日报》文艺部朝花副刊,担任主任编辑。上海新文化中心研究员,上海作协签约作家。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200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诗集《徐芳诗集》《再现灵感》,散文集《城市邂逅》,诗文合集《岁月如歌》等。作品曾入选《中国100年100篇人文散文随笔》《最受读者喜爱的100篇文章》等曾获上海市首届文学作品奖、南方文学作品奖,《小说界》《萌芽》等杂志年度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

我妈名字叫王秀英,是我翻抽屉时翻到户口本时,知道的。

那时我才上小学几天,正是爱写字的时候。放学后,和同楼又同班的同学,在楼门口玩。她告诉我她父母的名字,这算得是一大秘密,平常大家都是“某某的妈”、“某某的爸”那样称呼。就连告他们孩子的状时,大人小孩也都这么叫得噼里啪啦响。所以我犹豫着,要不要同样告诉她我父母的名字,我担心有一天她和我吵架时。会喊出我父母的名字,在当时的我看来,那好比是打我的耳光,会是很严重的后果。可作为交换,那又是必须说的。

灵机一动,在地上,我把我妈名字描了给她,可能还缺一笔多一划的。她蹲在地上半天,才悻悻然地放弃:不认识啊!我也欣喜道出:我也是。

最终却还是让别人知道了我妈的名字。居委会小组长,偶尔开会时会叫她的名字,但好像说漏了嘴一样,马上就改口了。而同学的妈妈和她是同事,自然也是知道她的名字的。

但我仍然觉得那是我理应捍卫的,或者应该躲躲藏藏的三个字,我忧心忡忡、愁眉苦脸、着急上火地阻止别人,不要!请不要!千万不要!虽不想让我的同学知道,而我的呼吁几乎是无效的。只有我自己永远回避这三个字,即使在知道这个名字太普通,普通到土气,到卑贱。

但那个我很难叫出口的名字,忽然再看到,连名带姓,完完整整,现在终于写在一块方方的墓碑上。片刻间,我盲了,也哑了,可又能说什么呢?

有一次她加班,我到她单位里,送伞和衣服,门卫问名字,我只好由小声到高声,报出了她的大名,他却大挠其头:有三个秀英,到底是哪一个啊?他只好放我进去自己找。

在都是穿白围裙带白帽子的女工中间,我找到了自己的妈。她的帽子歪着。快掉了,头发上沾着一些线头。见了我咧嘴笑了。

我把东西给她,还有一饭盒。我无师自通第一次烧出来的饭菜,还有吃什么菜,也许都无关紧要,她只是接过来,啪地一合,便让我回去。

我伸手问她要钱,因为外贸订单日期紧。她可能连着加几天班。而我手里的买菜钱,已所剩无几。她这才着急慌忙地掏口袋,又和同事凑了凑。把钱交到我满怀期待的手里,叮嘱:别掉了。

那是句很简单的话,但我却记了一辈子。

我不记得我童年时掉过钱,六岁时参与买菜,等到上小学,已算是老手。家里的菜篮子正式移交给我了。倒是参加工作,拿自己赚的钱以后,报复性地忘东忘西,包括掉钱,那是一种补偿吗?是对紧张和小心翼翼的童年、少年生活的反弹吗?或许还不止于此。

后来我再到她单位去,到了厂门口就报:找小王。是她告诉我的,单位里,为了区别她们三个,就把她叫小王,因为她是中间年纪最轻的。对自己的妈如此称呼,总有些别扭,怪怪的,倒是门卫老伯大声答应着出来:找小王啊?给她送饭来了。我看看。烧了什么好吃的?

我默默打开饭盒。接受“检查”。不光是因为一贯的腼腆羞怯的天性使然,还有歉疚。实在没有什么好吃的,饭盒里主要是饭,菜浅铺一层,还主要是素菜,难得见荤。老伯可能也没怎么介意,多心的我却如芒刺在背,常常一句话也不说,夺下饭盒,就走。

去多了,那里的人都叫我:小王的女儿。

在家,她被邻居们称之为:小芳的妈,连我爸也这么叫。那只是说明一种母女关系,或者位序的关系。因为我是老大,所以,她对我就严格。

我爸有时也乘夜送饭送菜,那些女工就嘁嘁喳喳地评头论足:小王的老公来了!

她直到退休都被称为小王,大概只是叫惯了吧?

在她的追悼会上,一个老太太。她的工友,一声声这么叫着,直叫得我肠断。

她那时候身体好得很。偶尔感冒发烧,即使四十度,也不吃药,也不请假。一声不吭地端着大茶缸子喝水,就算是对自己生病的一点表示了,哼哈都没有过。

从车衣领,到上袖笼,这是最难的活。外销返工,她用自己的时间帮别人干活,不惜力不计酬,所以上班下班,没个准时间。这样时,病也总能就好了。

可被我爸骂来骂去,她却会哭。但骂完了哭完了,她仍把家里最好的菜,留给他。

父亲去干校,家里不多的钱,几乎全给了父亲。我们吃了几个月的青菜,上顿青菜下顿青菜,昨天青菜今天青菜,吃得脸都绿了。我情愿吃白饭也不肯吃了(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爱吃青菜),她少不得奚落我一通:说我是小姐,从小就挑食。我很好奇,为什么她从来不挑,要挑也挑好的不吃。

我们到爷爷家吃饭,父亲一筷子把鱼头挟给她,解释说:她就爱吃鱼头。回家以后,她悄悄和我说:你爸就是不明白,我爱吃的是鱼肚,我是因为他也爱吃。才这么说的呀……

我没有藏住话。把这话说出来了,她吃惊地结巴:不、是、的!

父亲瞪眼看我。

那次,她狠狠对我说:今天的事教你说破了,以后再多嘴,我再也不和你说了!

她多少有些骄纵我父亲,爱护他,维护他,美化他。她对他赋予了巨大的价值,再从他身上,去取得自身的价值。否则,人生或将漫有意义。这只是我的猜测,在他们离婚之后的猜测之一。

我们姐妹几个,出门走人家,亲友们都说打扮得“像三朵花”一样。个个衣着干净鲜亮。那都是妈妈在缝纫机前,在深夜的灯下,一点点用脚踩出来的。这可能是她在单位踩了八到十几小时缝纫机以后,在家里的加班。

可我好不容易,想对她撒娇。她却一把,把我推远了。可怜,我再也不会撒娇了。这话合起来的意思,就是她不懂撒娇,并祸及了我。

而且,她也从来没像我那样“闲散”过——姑妄就用这个词,用来反说她的生活状态。

她何苦,何苦来呢?

凌晨四点多钟,做了早饭。再去上班。碗橱里的碗和杯碟,永远光可鉴人,她每每哈着气擦亮它们。做事,她从不知道偷懒,认真,哪怕只对一只杯子,也不肯马虎……擦窗玻璃,就是星期天的定期作业,而窗帘也少不得要洗。

我结婚以后,她来“检查工作”,我不得不辩解:窗帘本就是固定物,又不是直接盖的铺的,干吗老洗?估计她那时候,才对我忍无可忍。撒手不管了。其实我也是。我的

懒窝,对我而言是“解放区的天”。对她来说,怕是“恐怖地带”。

娘家,搬过几次,但住哪儿,哪儿都千千净净的,包括曾几家公用的抽水马桶,都是她擦。直到她什么也做不了,连绞毛巾都吃力时,只好用阿姨。开始也是眼见心烦,“不本分”地表态:要是我能做的话,这个事就不会这么做,该如何如何……现在没办法了!

我也没办法。我知道即使由我来做,她也不会真的从心里满意的,虽然可能不会这么说,但可能心里也会这么想的。

但她还是决定什么也不说了。对保姆,对我们,怎么都无所谓的样子。那阿姨也做过很多人家,却一再对我说,你妈好!不挑剔!

我不能像她那么好说话。

她病了五年多,我记住的是她一连串的床号,几床几床,医生护士这么叫,病友也这么叫。从走廊里叫起,她和我都能立刻答应。我是医院里最“著名”的女儿,从住院部主任到住院医师谁不知道我呀,那他或她,一定是新来的。

不用挂号就可看病,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都会横冲直撞地开口要床位……那也就是、也只能是我的霸道了(实在抱歉)!动静很大,气急败坏的,那样儿!嗨,我不想自毁形象了。

而医院的上上下下也都知道,我妈是个好脾气的优秀病人。不止一个医院,不止一个医生——后来就成了朋友,他们对我这样喟叹:你妈真是个好人!也因此,就表现出了他们非职业的难过。

就这点说,五年多的住院史,差不多算完成了一所学校的教育:磨性子。我对她说:要把自己的病当成是老朋友,和平相处;她关照我:别对人家发脾气,云云。

后来,她什么都听我的。

她在病床上读书看报,有不认识的字词就问我,读到最后,又从头读起。就不厌吗?看累了,就出神似的看窗外。这一切,都有意义。应该说,因果关系明显的故事,逻辑却未必简单。

如果不明白和接受这一点。我就不会千百次地说,要给她去配一副新的老花镜,她也总点着头,说:要。或:好!

这么点芝麻绿豆的小事,至了。都没办成。原因很简单,她住院的时间长,出院没几日,还没安定下来,又要火急火燎地送医院。进了医院,辄住。而且长久。

“柳下系舟尤未稳。能几日。又中秋”,每每拿起报纸,又说起配眼镜的老话。其实彼此都心领神会。人生的无奈,由此可见一斑一一“苟且”亦是,如果尚能够“偷生”,乃大乐!这是我。此刻。由衷又痛彻的体会。

医院里的事,多的是生死,多的是颠三倒四。不说也罢,就说小事。小的,一点点的事,她就道谢,对医生对护士对护工,对我也一样。

用一个病友的话说:她就是“耐活”。耐活。是耐烦活着的意思吗?我不知道。可这确实是,一个关于生之意味深长的词。

一个实习护士,给她扎针的时候,就像扎豆腐,扎出一手的针眼,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嚷嚷要换人。宴际上也只能换人了。可我伟大的妈,却说不要紧。就这样脸上还硬挤出一条条皱纹,傻笑,可比哭还难看……这样也不要紧吗?

我只可以对她发脾气,是心疼,可她翻来覆去只说一句。不是理由的理由:人家比你妹妹还小!我当然可以反驳,比如:比我妹妹还小?有多小?何况我妹妹也不小了。自然,我就更不小喽……

那个“还小”的小护士,后来夸奖她:你妈真是知识分子。

我也深以为然。虽然妈自己说自己一辈子“没文化”;虽然她的户口本上,登记的只是高小学历,严格地说。还不能算。她并没有连贯地学习过。也因此她对我“有文化”的爹,崇敬了一辈子。

她说过,和我爸第一次相亲的时候,知道他在财大念书,念什么都不知道。就心里愿意了。她应该确实是这样想的,否则就不会这么说的。即使我爸凶了她一辈子。当着亲戚们的面,也叱责她:没文化,没文化!

我曾经一遍遍对自己诉说:我妈真傻!

病前,她好像从来不知道下班看看报。听听戏,散散步的日子是什么样的日子,她从来没过过这样的在很多人看来很平常的日子。她的日子,就是手脚不停。直到她倒下不能动为止。亏不亏啊?

我猜想,她是只做自己认为应做的事,而不是自己想做的事吧?可什么事是她想做的,我也并不清楚。

我还曾以为她做的事,就是她想做的事,但,那也很可能只是:一个女儿自私的自我安慰。

我以为有一点能力以后,曾一遍遍问过她:想吃什么要什么?想去哪儿玩?而她笑而不答,或者歪着脖子看我,直直地摇头。或者就说我花钱大手大脚,永远是这样。

如今隔着许久的时光,追忆我妈林林总总,虽然我也曾严重困惑过,可就是蓦然发现了:她可能,也是——幸福的!

她的活法,也是一种全心全意,奋勇而活。有精神,或也有理由这么活。

她大行之前,不让我告诉亲戚和朋友们。她又住院了——说还不起人家一次次探视的情。

还是有亲戚和朋友知道消息后,来看她了,即使她只能动手指,她也要尽量表达她的谢意。我最大声地、无比夸张地说着:谢谢!谢谢!

不为别的,只为了让她,隔着呼吸面罩也能听见!她眨眼又咧嘴,那意思,也许只有我明白:意思是她笑了,以此动作,来表谢意的……

聚散自有定数,缘分到此已尽,只是情分难尽。

她“走”的时候,除了亲戚和她的同事、老姐妹,还有一幢楼的邻居们都来送她,这在现在,也许就是不平常的情景。连不出门的病人都出来了,连只是在附近摆摊的外乡人也来了。这让我大为惊异。从来也没有过的,竟然产生了一种……敬畏感。

相识和相交,论人数,我妈圈子该是很小。我们哪个都比她社交广泛。但一望而知,一清二楚:她的人缘好!

我当时,就对我的妹妹们哭喊:我们比不上我们的妈!即使读再多的书,我们也比不上……

其实,还是没几个人,记得她曾经来过这个世界。

这很正常,在我和你们见过的人当中,她可能是最普通的。

沉湎在痛苦中的我。身体轻得异乎寻常,可以一天不说句话。包括不接电话。对电视里的说话声音。也很不耐烦。无法看喜剧,更无法看悲剧,看什么。于我都是蒙太奇式的乱扯。对英雄豪杰、三教九流,也一概没兴趣。

巨大的空洞里。对人生在世的孤独感,又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我想是我的人生根据或依托,少了一块。可生活还在继续。

冬天还在延伸,春天也是,夏天也是,秋天也是……越来越清澈明亮地伸展在我眼前,可我却如此这般不依不饶地想着,又可能什么都没想。

灰飞烟灭,并不是一个精神的结局,也不是我甘心接受的。

仿佛我的生命,也离我远去之后,我终于从狗窝一样的床上爬起来,回到熟悉的单位,走着,说着话,主动去接触别人。

只是在给别人打电话之间,完完全全无意中。我会突然拨响那个电

话。好像并没有经过大脑的手指动作,不假思索,鬼使神差,我,却好像听见了她软软的喂的一声。不用说,呃,我只想说。那样的时刻,我既感到欣慰,又匪夷所思。铃声像凝固了似的,悬挂在空中,我的眼睛望向哪里,像在星空下看星星,一声又一声,一圈又一圈,我在等什么?又是什么,值得我这样痴心地等候……

生活真的是琐碎无比、无聊。甚至残酷。但总有一些脉脉温情,无论如何,总能让人变得“无赖”,从而生出千百种依恋:依依至不舍,难以割舍的执著。

梦里,我一次次回到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找她。她的脸模模糊糊的,一会儿年轻,一会儿年老,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情景里,闪过脸,笑笑的,好像从来没有中断过、有绵延感的那般笑容。

蓦然,又觉察到她已离去了……梦中不知路,哪里哪里,都突然像一台被拔掉电源的机器,沙拉沙拉,图像突然不见了,把我撇在镜头之外,很远。

“那里很黑,不要去!”是我儿时,她对我的叮咛。

那时,我却看到了自己的眼睛,那里有泪,雾蒙蒙的看不清,惊定,醒来,拭泪。

有时,像是一盏影影绰绰的灯,就晃在眼前,花朵一般,温暖绽放在那个熟悉又陌生、像又不像的窗口里,可我的手指却触摸不到,怎么使劲也使不上。那形象那气氛——软弱的酸楚,执拗的记忆依旧,可我坚决不让自己哭出来了。因为觉得有个感伤的灵魂正看着我,我不能让她伤心。

“那种时候该怎么办呢?”醒来后,我还果果地想。

不知不觉中,写成了一首诗。这样的夜晚太漫长,现在的我,却只能这么去想念。并想以此来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那一界的妈妈……

祭月

在黑暗中哭泣

是一种痛苦

月光并不被树影的沉默所剪裁

直直的,沉沉的

穿过一小片草丛

甚至让我来不及用手遮挡

却又似乎很缓慢的

一厘米一厘米的

穿透我——

很冰凉也很温暖

除了感性上的粗糙

和气质上的急躁

我其实无思无在

我并不想此刻看到你

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怕悲痛失声

而我咬住嘴唇的样子

或许会让你想起我的童年……

我也不想此刻看月亮

它纹丝不动

就因为一切都在动

如你,如我

如一呼一吸

如一片逃走的树叶和鸟

如自转或公转

坐地日行八千里哦一

我的月亮或者并不在天上

而在心里。心深处

不可见,不可触

仅有针尖般小的空间

应该连梦都蜷缩不下

或者根本就不存在的

那样的存在空间——

可是无论我用安眠药

者直接就抽掉神经:

假装失去感觉

那近乎惯性的安静……

就像这情景其仿佛很遥远

我把自己团成一团

没有手也没有脚

没有头也没有脑

可当悲伤也长出了五官四肢

而我心里的空洞

无形无迹

却最真实的某一部分

经过一番膨胀

让我再一次的

含泪体认了母亲永远的笑脸

就像满月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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