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锻炼

2009-05-27张学东

福建文学 2009年5期
关键词:老韩李丹干事

张学东

那天晚上,我跟李丹讲了站里重新调整了我的工作,要安排我去机场远台值班了。我说,其实自己也想到基层业务单位好好锻炼锻炼,这两年整天呆在通信机关里很无聊。李丹听了差点没从床上跳了起来,幸好不久前大夫说她已经怀了孩子,她才没有那样做。李丹说你是疯了,还是脑子有毛病,别人都想方设法要换一个更轻闲一点的工作,你倒好,居然还想去那种破地方。我看李丹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好像我不是去远台上班,而是去边疆劳动改造。我说也就是临时安排,又不是一辈子都呆在那里。李丹说你真是没脑子啊,去了一天两天能回来吗?怎样也得呆一两年吧。我说两年也就一转眼工夫过去了,到时候他们会考虑换我回来的。又说,咱们通信站里的年轻同志除了我以外,谁没有在那个地方呆过,去了又不会死人,说不定呆两年能呆出个名堂呢。李丹摸了摸她的肚子。她的肚子确实还看不出有什么大的变化,她因为骨架小,人又苗条,所以不怎么显吧。医生说如果一切顺利,她的预产期应该在10月份。我正在想到时候该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李丹冲我翻了翻眼睛,赌气说那我不生了,生了你又不在家,谁管我和孩子!说完就不理睬我了,她气呼呼上床睡觉去了。

李丹的性格我比较了解,她是我中学时的同学,后来在我们本地的一所工学院读化学专业。我跟她结婚之前,父亲还健在,是他通过他跟局长是老战友这层关系,把她弄进民航上班的。她被安排在机场的航油处化验室工作,勉强还能算专业对口吧。她每天也就是对那些从外面运输进来的航空煤油,做一些常规性的检验,采样分析一下油料的浓度品质什么的,然后将那些数据详细记录下来。油料被他们确认合格后,地面工作人员就可以给过往的飞机加油了,其实也就是那么例行检查一下。

跟我想象中的差不多,李丹怨妇似的跟我母亲、她的同事、她娘家人唠叨了一通,发现事实并没有因她而改变一丝一毫,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我去远台上班,她头天下午就陪我去机场附近的菜市场,买我在那边值班时要吃的菜、水果,还有鸡蛋火腿肠面包和挂面(局里给在外台工作的人员按月发放远郊生活补助,但伙食需要自备的)。李丹叮嘱我说要好好吃饭,别只知道泡方便面,那种东西没营养。我故意逗她说我要是饿死在远台,你可以再重新找一个。她气得掐了我一把,说都是快当爸爸的人了,还没个正形。

两天后,我正式去南远台报到上班了。南远台距离机场十五公里路程,道路曲折难行,骑自行车跑一趟至少得四十分钟,途中要穿过一道转弯的铁轨,和零散分布的村子,以及周边农民的庄稼地。刚出发还有一段沥青小路可走,走着走着沥青路就消失不见了,变成很窄的一条碎石子路,曲曲折折,车子一骑上去颠得人心乱蹦。等到全身的肌肉和骨头都颠麻木了,远处就可以依稀看见那些网状的线路在半空中纵横交织,一排碉堡似的水泥房子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能看见一只巨大的卫星接收器,铁锅一样架设在一片荒漠之上。想想这就是我今后要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心中不免有些悲哀。现在这里加上我一共三个人。老韩是个转业军人,已经在这里连续战斗了五六年了,一副甘洒热血写春秋的执著样子。小薛是去年刚分配过来的大学生,学计算机通讯的,人看上去相当精明,话多,但多少有点小家子气。通常我们两个人一组当班,剩下的一个人在家里调休,二十四小时一轮换,每天早8点赶到那里接班,次日早8点交班。交班时这一组只能回去一个人,另一个人继续与前来接班的人搭伙再值上二十四小时。如此循环反复。

老韩是我们的班组长,我们平时都管他叫韩台。不管他值不值班,反正每个礼拜一早晨他都要风雨无阻地赶去机场开全通信站的班组长会,还要学习总局和管理局下发的文件,无非是跟航空地面安全有关的一些会议精神。下午老韩从机场赶回来,把他在站里听到学到看到的东西再原原本本传达给我和小薛,有点现学现卖的意思。每当这个时候,老韩总是很认真地把复印过来的文件念得一字不落,把他的会议记录本摊开在手里,像虔诚的信徒捧着一本《圣经》,又好似小学老师给学生辅导作业一样一丝不苟。还有,老韩还喜欢借用这些时间给我们念报纸,一般是他从站里拿来的已经过了期的《中国民航报》,新闻早成旧闻,可他一样念得津津有味,全然不在乎受众心里怎么想。偏偏老韩过去识字有限,经常碰上字认识他而他认不得字的情形。这种时候老韩就不得不停顿下来,用尴尬的征询目光看着我们。小薛嘴快,不用看,联系上下文内容就张口念了出去。比方说不啻的“啻”字,老韩一不小心就会念成皇帝的“帝”字。小薛会及时帮他一把,老韩似乎也不见外,笑笑,继续声调高昂地念下去,再遇到生僻字,又顿住。我和小薛就想笑。小薛说韩台长一看就知道以前在部队里当过领导干部的,不一样就是不一样,看人家那个读报的派头。我急忙点头,说军人出身就是厉害。老韩仿佛听不出我俩的话中本意,反倒笑着大谈特谈他过去在部队的种种经历和荣誉。其实,后来我才知道,老韩转业前只不过是一个通信兵勤务员而已,说白了就是给首长跑腿送信的,当然他也学过摩尔斯电报这些最基本的东西,却并没有像小薛说的那样当过什么大干部。

若是我和老韩值班,通常都是他做饭我蹭着吃,当然我会主动奉献原材料的。别看老韩报纸文件念得一般般,可做饭的手艺相当不错,普普通通的挂面、鸡蛋、青菜叶子,经他手那么一弄,色香味美,吃了一海碗还觉得不够。老韩说这可不是我吹,我在部队上别的没学来,做饭可是下了功夫的,一没事我就去炊事班找老乡帮他们的忙,当初你老嫂子就是看上我做饭的本事才跟了我的。我说那是那是,我要是个女的也想嫁给你这样的能人。他就乐得满脸春光。老韩眼见奔五十岁的人了,他戏称家里三个孩子为1、2、3(音:多来米),他总说我家那仨小子,一个大三,一个念高二,一个刚升到初一,你老嫂子单位又不行,担子重啊!我就不由想起老韩平时的念文件时的认真样子,好像一点儿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家庭负担。又想到他在这个破地方一呆五六年,五六年啊,若是再呆上五六年,他都快要退休了。

虽说去远台上班来来回回很辛苦,可这里毕竟天高皇帝远啊,站里一个月过来检查一两次工作,处里的领导几乎俩月也看不见一个人影子。有什么消息情况都是由老韩这个二传手或者三传手传送过来的。我们也就落得清闲自在。值班时间主要是扳扳开关。检查检查设备的指针和表盘的数据显示。还有,为了防止突然停电,每天一早还得把机房里那台拖拉机似的柴油发电机发动起来,检查它是否能及时提供临时发电,一切正常的话,就在值班日志上填写正常。如果老韩再连会也不给我们开报纸也不给我们读,那我们简直就变成野蛮人了,交通和信息闭塞,长期待下去就会变成傻子,跟局里完全割裂开了。

这样几个月呆下来,我发现自己做饭的本事大有长进,过去在学校煮稀饭煮面条几乎没有一次不被舍友取笑的,大伙都说我做的饭连猪吃了都会皱眉头,可现在跟着老韩打下手,米饭面条都会做了,米

饭不煳,面条软硬刚好,还会烧两道菜。小薛有一次夸我说照这样练下去,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开饭馆了。其实,我知道小薛是故意给我戴高帽子,因为他最讨厌做饭。小薛还没有结婚,正处在热恋阶段,情绪时好时坏。他情绪好的时候天宽地厚又哼又唱又说又笑;情绪一坏,指桑骂槐,看什么都不顺眼。有一次我跟他值班,这小子居然把女朋友弄来了,当着我的面大献殷勤,还自告奋勇要下厨做饭。小薛的女朋友还在读大四,见陌生人很害羞的样子,据说是小薛的小师妹。天色很晚了小薛也没有要把女孩送回去的意思。我悄悄说小薛你小子可得对人家负责。哪知小薛说东方老兄,帮个忙行不行?我说得看什么忙。他把我扯到门外低声说,我想借用一晚宿舍,这个忙你可得帮呀!我一听就摇头,我说助纣为虐残害少女的事我从来不干。他腆着脸说我们迟早要结婚的,你就当学雷锋做好人好事吧,年底考评的时候我给你全打优秀。我心里直想笑,好像他是站长处长似的,凭什么你说我优秀我就优秀了。看他一副苦苦哀求的样子,自己又是过来人,我说我懒得管你们的事,你小子悠着点就行。他乐得屁颠屁颠的,连声说谢了谢了,就带上他的女朋友神秘兮兮地钻进我们的集体宿舍里去了。

我只好无聊地呆在设备工作间里,收听一阵无线电,或看一会带来的闲书,再不,就给李丹拨个电话聊天,问问她的身体情况。这种时候,李丹就说她多么多么想我,说她一个人呆在家里有点害怕,还说让我干脆偷偷跑回来陪她算了,反正呆着也没什么事。说心里话,我是真的想跑回去,可我不敢那么做。以前这里有一个值班员因为擅自脱岗(外出喝酒)。造成通信中断长达三个小时,一架高空飞越的飞机差点迷失航向,后来这个值班员被局里开除了。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工作状况,平时好像也没什么事,无非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出了事就是天大的事,无可挽救。

远台的工作来来往往平平淡淡,倒是产生了一种新奇的夫妻生活体验,这是过去不曾有过的。就是每次值完班回到家,晚上李丹总是催着我快睡快睡。我忽然觉得李丹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对我格外关心体贴了,在床上她长时间搂着我不肯松手,不停地用嘴唇亲吻我。我也似乎发现自己在那种事情上比以前迫切了,强烈了,像个贪婪的小男孩,不知疲倦地在李丹的身体上上上下下寻觅探索。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像一架发动起来的飞机,两只手像转动不停的螺旋桨,一次次在李丹向我摊开的身体上起飞,俯冲,降落,然后我们俩双双迎来这个港湾在云雨洗礼后的那种长时间的平静。我们的心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靠得近了。李丹的所有埋怨都似乎化成了春风细雨,即便她的肚子一天天明显地凸了起来,她还是温柔得像个结婚没几天的新娘子。

调到南远台没多久,我除了学会生火做饭洗锅刷碗,还把扔下多年的吉他又重新捡了起来。其实,在这里工作好处非常多,至少比原先在通信机关宽松得多,时间基本上都由自己支配,平时除了有航班或高空飞越的飞机需要开设备之外,想睡觉想看书想看电视想发呆,都没人会来干涉的。我就特意从书店买来《古典吉他教程》和《民谣吉他经典弹唱曲目》。吉他并不是我的,但它就挂在我们宿舍的墙上,落满灰尘,有两根弦早就断了,我又买来那种上好的尼龙弦亲自换上,将所有的品位调试一番后,这把木棉牌的老吉他就会发声唱歌了。没事的时候,尤其是每天黄昏时分,我就抱着这把老吉他坐在外面的树阴下,一遍又一遍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弹《桑塔露其亚》,还有《爱的罗曼斯》什么的,跟吉他呆在一起让我感到无比亲切,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人似乎在六根琴弦制造出来的氛围中特别容易安静下来并淡忘一切。渐渐地,我明白了音乐为什么可以聊以自慰,甚至可以进行精神疗伤的道理。人可以没有朋友,但绝对不能离开音乐。这种时候我又会想起我怀中这把吉他的主人,我猜想他现在肯定是不再弹吉他了,他或者早已成为民航局里的一个人物了,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领导手里拎一把吉他或别的什么乐器的。乐器这种东西只属于那些孤独的灵魂,也属于那些内心苦闷又无从表达的人。

我来远台上班后,见到的第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应该是局团委的冼干事。那天冼干事组织局里的一大帮青年团员骑自行车到远台来过组织生活,他们号称要体验一下边远台站的工作环境如何艰苦。我和小薛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奋,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工作和生活,条件是困难了些,但也自得其乐,仿佛回到了那种自给自足的农耕社会。突然来这么一大帮花花绿绿的男女青年,我们反倒觉得挺不习惯的。我觉得自己成了被关在铁笼里的猴子,这些外来的侵入者一下子将我们的院子工作间和宿舍填充满了,到处都是人,到处人头攒动,嘴巴呱呱乱张,说什么听不太清楚,但从他们的脸上可以看到什么叫新奇和兴奋。看来,他们很喜欢来这里过过组织生活的,但我敢打赌,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愿意留在这里工作。要说还得感谢老韩。要没他,我们真不知该拿这些人怎么办了。老韩这一天都笑眯眯的,好像大姑娘上轿子头一回似的,亲切地跟所有到来者交谈问好,亲切地回答他们每一个人提出来的问题,遇到设备上的问题,他还反复演示给他们看,我发现他很有表演天赋,把那些死板的操作程序演示得像杂技,令人眼花缭乱。我和小薛当然也不能闲着,生火烧水热情地给客人们沏茶,我们得配合着把双簧唱好。小薛竟自告奋勇地将那台拖拉机式的发电机启动了,机房里顿时浓烟冲天,柴油味呛人眼鼻,所有青年团员都捂住口鼻慌忙往门外奔跑。我估计小薛这小子是故意的。

冼干事毕竟是搞青年团员的工作的,他一走进我们的宿舍立刻发现了墙上挂着的那把老吉他,他上前将吉他摘下来,连连说好啊好啊,忙中偷闲,生活才有情趣,年轻人就得有股子朝气。回头又问吉他是谁的,老韩赶紧接话,又指了指我。冼干事把吉他的弦依次拨弄了两遍,就递给我了,他开始带头鼓起掌来,那意思是让我来一曲了。我再三推辞,说自己也就是一个人瞎胡玩玩,弄不出好调,不敢当众现丑。冼干事还没发表意见,老韩就凑过来嚷,来一曲来一曲,让你来你就来扭扭捏捏不像样!老韩果然是当过兵出身的,连起哄也是极富感染力和号召力的。大家都跟着起哄。我只好班门弄斧。先弹了一首《彝族舞曲》,尽管中间间断过两次,大家还是一个劲叫好,接着又弹唱了一段《一无所有》,换来个满堂彩。好像还有个女的在一旁拿相机啪啪地拍我,弄得我更加狼狈了。冼干事把我的手握得生疼,说弹得不错唱得也不错,还说以后局里有什么活动让我一定要踊跃参加给青年团员争光。我没把这话往心上放。再说,我确实也过了那种想出风头的年龄了。我这也就是闲来无事自娱自乐罢了,登不了大雅之堂。冼干事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就问老韩远台有没有组建团支部,老韩急忙说自己是名老党员,每个礼拜一去站里过一次组织生活,然后又看看小薛和我,说小薛应该是团员吧,他又刚来具体情况我还不太清楚。我忙

说我可能快到退团的年龄了。冼干事会意地冲我们俩笑笑,说既然你俩都是团员,我们索性就在这成立一个临时支部,又指着我说,你来牵头,我下去出个书面性的东西就行了。老韩说好好好,冼干事一来就给我们边远台站带来了新气象,以后欢迎领导随时过来指导检查。我嘴里什么也没说,反正团的工作都是虚头巴脑的,这我在学校念书时早就明白了,他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但心里对老韩多少有点反感。我觉得老韩这人太善于表现了,冼不就是一个团委干事吗,他也犯得着那样急急火火的。事后我才发现自己很愚蠢,小薛说别看冼现在是个科级干事,那都是暂时的,用不了多久团委副书记的位子非人家莫属。他又诡秘地问我,你以为老韩傻呀,只会念念报纸那么简单吗?他他妈的比孙猴子还精呢!人家这叫深诸钻营之道,给他点颜色就会阳光灿烂。

接下来,有一天我正好在家里,团委的冼干事打电话让我去他那里一趟。一开始我不太想去,好不容易才调休一天,可一时又找不出什么理由,就硬着头皮去办公楼了。冼干事的办公室在四楼,西面有一扇窗户,窗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我觉得那些花养得不错。冼干事靠窗坐着看报纸,见我来了急忙起身跟我握手。我很不习惯跟别人握手,但我还是跟他握了握,弄得我很不自然。冼干事给我倒了一杯茶,我说不用了,但他坚持要倒,就只好由他去了。我们随便说了些工作以外的话,他还问了我李丹的情况,我如实回答。我觉得挺可笑的,好像每个人都善于关心别人的老婆。然后,冼干事又跟谈起了我父亲的事,说他一直很敬重我父亲。他对我说,你父亲在世时为人处事没得说。我觉得他肯定还有别的事情,绝对不是心血来潮找我来唠家常怀旧的,就直接问有什么事。冼干事这才言归正传,他从文件夹里取出一份红头文件给我看,那是一份关于在远台设立团支部的决定,我看到我的名字三个字很奇怪地被打印在红头文件上面。这是我的名字第一次被以红头文件的形式公开使用。冼干事接着说团委要在包括南远台在内的八个支部里选一名团委兼职干事。他首先考虑到我,说我一来是民航子弟,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再者搞团的工作要有热情有激情,他觉得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我简直有点受宠若惊,早知道会这样,那天我万万不该弹什么狗屁吉他的。我真的有点生老韩这人的气了,都是他多嘴多舌节外生枝才惹来这种破事。我赶紧推辞说冼干事多谢你了,不过我年龄似乎偏大了点,还是选更年轻更有朝气的同志吧,比方说我们台里的小薛就挺合适的。话一出口,我觉得自己多少有点那个。连想也没想就把小薛给卖了,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嘛。冼干事走到我跟前,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头,说东方你太谦虚了,我看人一向很准的,再说我只是有意推荐,到时候还得委员们投票选一下呢!你别紧张就行了。我还想说什么,他的电话响了,他一接上电话就说个不停,我只好哑口无言了。接完电话,冼干事站起身又跟我握了一下手,说他还有别的事要出去办,我本来想好的几句话也就没机会说出来了。

晚上我把这事跟李丹说了。我以为她也会极力反对,哪知她却显得很高兴,说傻瓜多好的事呀,我也听说局里很快要成立团委了,文件早都批了,人家冼干事这次十有八九要当团委书记,你要是当上团委干事,将来迟早会把你调回局里来的。我没想到李丹会有这种远见,看来女人并不全是头发长见识短的,此刻的李丹就是最好的例子。李丹问我是不是又跟人家傻谦虚了一通,我点头。她立刻生气地撅起小嘴说你以后别再那么傻了好不好,又不是你跳着要当这个干事的,是人家看中你了,你谦虚什么?你没听说过分谦虚就等于骄傲吗?难道你想让别人说你傲气十足骄傲自大?她这么一说,我对她越发地要刮目相看了。李丹不但有见识,还善于抓住别人的弱点。我不想再跟她讨论这件事了,总之我不想当什么干事,我对自己的现状已经有点满足了,去远台上班可以呼吸最新鲜的空气,可以自给自足,可以看明月听风声,还可以弹那把老吉他,天高皇帝远领导管不着,这多好啊!所以,我故意给她泼凉水,我说你别高兴得太早了,人家还要民主选举的。李丹很坚决地说不管别人怎样,你自己要有信心,以前家里靠老爷子那张脸,现在他老人家没了,我觉得单位那些人一下子都跟换了张面孔似的,以前对我明明挺客气的一个人,现在突然就对我带搭不带理的了。还有,听说过一阵子我们航油就要从局里分出来,成立什么中航油米川分公司,我该何去何从都没个准呢,你说以后我们靠谁?就靠你了!说完,她猛地搂住了我的脖子,轻轻地在上面咬了一口。我心里有事,一点儿情绪也没有。至于她刚才说的航油公司的事,似乎已成定局,人家外面都已经分开了,确实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啊。李丹一开始说的那些话我可以不在乎,可最后那句“靠谁”却让我有点放不下来。为什么一个人非得依靠另一个人去生活呢?我想不明白。我确实也不想靠谁。但我随即又想到,李丹要不是靠父亲的关系能进民航上班吗?我内心深处是不是也抱有一种幻想,冥冥中我觉得领导之所以要把我放在远台,也许是有某种特殊考虑的,是为我的将来做打算的。这样越想越觉得自己很虚伪。干脆什么也不想。倒头睡觉算了,可半天也无睡意,就又去缠磨李丹,她也是半推半就,到后来好像她比我更迫切些,一个劲说她还要,我说都快累死了,睡吧。她不无生气地撞了我一胳膊肘,说你们男人最自私了,只知道自己高兴。

我发现小薛这个人很敏感。吃饭的时候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觉得冼干事好像很欣赏你。我说哪有的事。小薛狠狠扒了两口饭,没等完全咽下去又非常肯定地说我的感觉向来不会错的。我笑笑说,快把你嘴里的东西吃下去吧,小心噎着。又装作关心他的样子问了句,你的那个小朋友最近怎么不来了?小薛说他妈的爱来不来,女人就那么回事,你喜欢她她不喜欢你,你讨厌她了吧她偏又死乞白赖跟你黏糊寻死觅活的。我说小子行呀,还没怎么着呢倒先把女人琢磨透了。小薛表情还是怪怪的,嘴巴张了张,似乎又有所隐藏,半天不说话了。

过一会吃完饭,小薛才说他要去刷锅,我说好啊,太阳也有从西面出来的时候。他说少来,我是看在你做饭的份上。趁他干活的时候,我去设备间巡视了一下,用无线电跟机场塔台通了一次话,单边带信号正常,我在记录本上写下巡视的具体时间以及设备工作状况,这就算完事了,其实工作就这么简单。小薛也稀里哗啦收拾完了碗筷,走过来递给我一根石林,我们俩一起点着。站在门前的院子里有滋有味地吸烟。

天气不错,一丝风也没有,夕阳把西面大半个天空染得金黄耀跟。眼前那只倾斜放置的卫星大锅跟一只巨大的金杯一样熠熠生辉,顶天立地的样子,仿佛昭示着曾经有过无上的光荣。我们一前一后走出去,站在小路口朝远处眺望,四面空阔无边。我感觉自己像个农民似的。吃饱了肚子,晒着太阳,懒散地放眼看这广阔平坦的沙荒地。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满足感,同时,又慢慢生出一些无端的寂寥,看来知识分子跟农民还是稍有区别的,在我们心里感到惆

怅和落寞的事情,在农民兄弟那里肯定就变成了无病呻吟了。

这地方我父亲年轻时曾经也是呆过十多个年头的呀,只不过当时这里只有几间破旧的土坯房子。夏天还经常漏雨,那时用的设备还是晶体管和电子管之类的老古董,当然没有单、双边带技术,没有集成电路板,更没有精确的信标仪和卫星定位仪。现在的设备间和宿舍都是钢筋混凝土结构的,铝合金双层窗户,因为设备更新换代越来越精良了,这里还专门安装了两台日本的三菱空调,可以说是冬暖夏凉,人也就跟着这些设备沾大光了。这样一想,又似乎给自己平添了许多勇气和信心,想到父亲他们那代人都在这里默默无闻辛勤工作过,很多人甚至将大半生时光都扔在这几间房子里了,他们不是也过来了。我知道也有一小部分人始终把这里当作是一个起点、一级阶梯、一只跳板,他们在这长期积蓄力量,寻找时机,最后一步一步爬出了这个边远的所在。然后再站起身登上某一个高度。

小薛跟我散步,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他问我觉得老韩这个人怎么样。我说还行,老革命嘛。小薛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什么老革命,我看他一点革命本色都没有,整天就琢磨着怎么捞表现。我因为跟老韩交流过他家里的一些情况,就有意维护他说像他这种年纪,再不努把力就晚了。小薛说东方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老韩这个人城府深得不见底,别看他平时跟你笑眯眯的,他这种人是地地道道笑里藏刀,阴险着呢,所以得时时提防着点!小薛这样说我倒是有点惊讶,从表面上看老韩这人并不坏,充其量也就是显得有点迂腐和滑稽罢了。

小薛见我一脸疑惑,就继续说下去。有件事我跟你说了你千万要保密啊。我觉得小薛的神情很有点神秘兮兮的。就说这里除了天地就剩你我了,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到,你要是觉得不放心可以不跟我说的。小薛笑了笑,我不是不放心你,我是不放心自己这张嘴,好心办坏事。又说我觉得你人不错,将来肯定能混出个样子来,所以才想跟你说一说,也算我们同事一场,将来等你升了官别忘了拉兄弟一把。我也笑了,觉得他的话像电影里的反面人物的对白。我说那可真得等到猴年马月去了。小薛问知道你现在玩的那把吉他是谁的吗?我摇头。他说吉他的主人跟我差不多大,也是个中专毕业生,没有什么社会背景,属于正规的毕业分配生,在这里埋着头干了好几年,这小子平时很能钻研业务的,什么东西坏了他都能捣鼓好,论业务绝对在老韩跟我之上。那时我们三个人轮流值班,站里当时还没有明确任命远台台长,只是口头上让老韩临时负责一下。我不知道老韩心里怎么想的,反正有一次老韩跟那个中专生值班,我休息,中专生给我打电话。说他老母亲病倒了,要立刻回趟家去,他家离这至少一百公里路,所以他想让我帮他顶个班,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下了,你知道谁都会碰上这样的事。他大概走得太急,事先可能也没有跟老韩联系上,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后来这事也怪我,那天偏偏就起晚了,我骑着车子紧赶慢赶,路上车链条又断了,想在路边找个修自行车的也没有,我只好推着车子去远台。因为我是给人家顶班,并不知道那天局里要临时搞安全隐患大检查,主要查值班人员“三到位”情况(就是人员到位、思想到位、精力到位)。等我到那里,局里的检查小组的汽车刚刚离开。我看老韩脸色不对,急忙将中专生让我顶班以及车子半路坏了的事跟他详细说了。哪知老韩听后一副危言耸听的样子,一口认定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只强调中专生没有跟他请过假。接着他又叮嘱我说,小薛这也不关你的事,你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谁让这小子倒霉撞到枪口上呢,局领导很是生气啊,点名要严肃处理,还要在全局通报批评。老韩怕我说破,又补充说就算你肯站出来承认,也一样要受处罚的,弄不好还把你也牵扯进去,局里三令五申一律不允许私自调班换岗。小薛停顿了一下,看着我说我当时确实很害怕,生怕连累到自己了,局里历来的所谓的检查都是想杀一儆百啊!我就听了老韩的话就悄悄回家去了。后来我一直没有站出来替中专生说一句话,眼看着他背了一个严重警告处分,被通报批评了一通,扣发了一年的安全奖,几天后局里又把他调到货运室的仓库搬行李去了,而人家老韩却换来一份正式任命文件,其实就是他妈的一个小小的股级。这件事我一直窝在心里,跟谁也没有说过,现在想想真是后悔得要命。

实际上,有关那个中专生脱岗擅离职守的事我当然是知道的,但我所知道的只是事情的表面,只是鸡蛋的外壳,不知道里面原来还孕育着这样一枚“双黄蛋”。若不是小薛跟我说了心里话,我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如此一个内幕的。我不由感到一阵凉意从脚下袭来,我禁不住打了个激灵。当时的检查小组里肯定也有我父亲,对于这种事情我父亲肯定是不能容忍的,他一生最鄙视那些把工作当儿戏对待的人。再想象一下老韩当时的表情和心态,更觉得不寒而栗了。台长(即班组长)只相当于一个股级,再小没有了,可就是为了这个小小的位置,还是有人肯为它出卖真诚和良心。

小薛见我沉默不语,又说你也别小看那天冼干事来,对老韩这种人来说那意味着一次绝好的表演机会,表现好了冼干事会把这里的情况原原本本带回局里去,领导们得到反馈就会觉得老韩这个同志工作开展得好,是不是在适当的时候该给人家考虑一下?这都很难说。那天老韩为什么非要带头起哄让你表演节目,以他一向的做人原则和方法他是怕别人比他强比他多出风头,可道理恰恰就在这,团委的工作本来就是务虚的,那他就投其所好,也虚那么一下,反正他又不损失什么,演砸了是你自己学艺不精,演好了功劳自然是人家的。他这一虚冼干事那边好印象就留下了。想在这个局里有所发展首先就得靠这种好印象,大家都在干工作,可能出头的人毕竟是极少数,为什么?因为有的人只顾埋头苦干,可还有的人却在一边干一边看一边琢磨。看得多了琢磨得透了,好运气自然就来了。小薛这番话着实让我吃惊不小,原来我只以为像我们这种埋头干业务的什么也不懂,但小薛这段可谓精辟的分析使我大饱耳福。又联想到自己那天去冼干事办公室的情形,仿佛正是应验了小薛这番话。我打哈哈说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小薛你竟然把老韩这个人给吃透了。小薛不无自嘲地笑笑,说不是我刻意去想的,现象明明就摆在眼前,我总不能视而不见吧,好歹我也读过几本书,道理还是知道一些,也就做个空头政治家过过嘴瘾而已,我说的不一定完全准确,至少八九不离十吧。还有,我再提醒你一点,猎枪总是喜欢打那些出头鸟的。

我本来想把冼干事那天叫我去的事跟小薛说一说,也好让他帮我拿个主意。可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想有些事还是不要急于说出来的好。心里确实很感激小薛把我当作一个朋友看待。

第二天早晨老韩来换我的班。他临时给我和小薛开了个小会。老韩说最近机场的安全形势十分严峻,管制室有个年轻的调度员跟自己恋人分手了,最近情绪一直很差,接连造成了两起空中危险接近的事故征候,局里处里都非常重视,决定在航管系统开

展一次为期一个月的安全整顿。我们远台当然也不能例外。这次整顿的第一环节是自查阶段,也就是每个人先从自己的思想根源上来查找原因。比如,自己在工作中有没有自由松懈的情绪,有没有不利于安全工作的麻痹思想。老韩的话一讲完,我就看见小薛正冲我使劲撇嘴。老韩接着开始布置工作,让我们每人写一份书面自检报告,篇幅不得少于两千字,说一定要写得具体深刻,要实事求是落地有声,不能尽讲客观原因而忽略了主观因素。

小薛就半开玩笑地说,韩台我们要是把自己写得一无是处狗屁不是,那是不是等于否定了您的领导能力和工作成绩。我看见老韩愣了一下,他马上反应过来,忙堆着笑脸说那不会不会,我们个人说个人的问题,不要东拉西扯就行。我明白老韩的意思。小薛却反问,那还怎么能深刻?我们是一个完整的集体。当然是牵一发动其全身了。我见老韩脸上讪讪的有点不舒服,忙打圆场说我们就按领导的意思办,领导需要看什么我们就写什么。老韩冲我点头微笑,说还是东方领会得好,这干部领导家出身的人就是跟一般群众不一样。停顿了一下又说,我们干工作最终给谁看啊,还不是领导的一句话说了算的。小薛好像有点不高兴,大概是因为我帮老韩说话。我只好假装没看见他的反应。其实,我也不想那么违心去说。或者说,我根本就是反感搞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好像管制部门个别人出了点小问题,我们每一个航管人员都跟着出了问题,这不符合逻辑。也有悖事实。但我又不想看着气氛这样不尴不尬的,毕竟大家要在一起共事的。我知道小薛对老韩成见很深,他总是想抓住一切机会跟老韩对峙一下,好让老韩心里难受。小薛再说什么也不能改变事实,自检报告还得写,安全整顿照样得进行下去,这是胳膊扭不过大腿的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再说,这也不是人家老韩在别出心裁,而小薛这样做无非只是为了图一时的嘴巴快活,好让老韩有种工作难以顺利开展下去的不良感受。我工作时间不算长,但类似的大大小小的整顿也经历过不下十次了,无非是走走过程。所以,心里总在默默祈祷,自己千万别在业务和安全上出事,出了事真的吃不了兜着走啊。

下班回到家,我就开始绞尽脑汁写东西。半天时间过去了,只写了不足三百字。而且,这三百字写得十分痛苦,即便是写份检查也没有这么难受的。写检查至少是自己犯了什么事在先,这样就比较好写,可以慢条斯理地叙述犯事的整个过程,以及自己当时的动机和事后悔过的心情。现在的问题是,自己什么也没有做错,却要深挖思想根源,这不是凭空瞎编滥造吗?由此,我不觉非常强烈地意识到一个被自己以前忽略掉的问题:我对老祖先发明的这个绝妙的“搞”字产生了一些奇怪的想法。“搞”肯定是离不开手的,这只手又绝非一只单纯的手,事实上这只手要表达的却是手段和做手脚这两层意思,有了一定的手段。再稍微做些必要的文章,状况就会发生改变。所以,“搞”字另一半是个“高”,意思就再明显不过了,搞来搞去,既动了脑筋,又暗中做了手脚,事情就会有所提高了。具体到我们的安全整顿,也就再好解释不过了。这样胡乱想来想去,我也开始动脑子寻找捷径了。索性把手头父亲以前留下的《民航通信业务规程》和《航空通信导航条例》翻出来,将那些条条框框一一摘抄图解,多少加上一些自己的认识和心得,竟然很容易凑够了上面要求的字数。

李丹忽然觉得肚子有点不舒服,说拧着拧着疼。我吓了一跳,忙撂下笔陪她去局里的医务室。检查也就十来分钟的事,李丹慢慢地从里面走出来,大夫站在水池边哗哗啦啦洗手。边对我和李丹说问题不大,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就可以了,一切都正常,不用大惊小怪。又说这种偶尔的不适跟胎儿在母体内成长发育以及日常活动有关。我和李丹一个劲道谢。

我压根想不到,老韩竟会抓住小薛带女朋友到远台值班过夜这一条大做文章,死活不肯放他一马。而刚开始我还没有意识到,老韩这样做,无疑是把我推进了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

那天老韩看过小薛交上来的材料,就说,你的自查报告怎么干巴巴的,全是些死条条,一看就肤皮潦草的。当时小薛冲他翻了翻白眼,反问道那你说说怎么才算不肤皮潦草湿漉漉的。我听了小薛的话心里直想笑。老韩似乎也笑了笑(我注意到那笑容有点生硬),说,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好好反省一下就不肤皮潦草了。小薛不以为然地朝垃圾篓里使劲吐了两口唾沫,说快拉球倒吧,再反省我也没有你那么爱岗敬业,你不知道人和人天生是不一样的。小薛当然是话里有话,甚至是挑衅的。老韩就有点挂不住了,涨红着脸说,你是不是要让我提醒一下,你的材料里为什么不提你隔三岔五带女朋友来远台值班……过夜的事!老韩的嗓门抬得很高,像是终于抓住了小薛头上的辫子,声音无端地都变尖变细了。他接着说这难道不是你身上最大的安全隐患吗?这难道不是你一贯思想麻痹自由散漫的具体表现吗?!

小薛先是一怔。继而用异常愤怒的目光仇视着我,弄得我一头雾水。我明白小薛此时的想法,可天地良心,他带女朋友来的事我从来没跟第二个人说过。甚至包括李丹。可不知怎的,我还是感到心虚了(也许真的是我不小心说漏了嘴)。我不敢正视小薛那张因恼羞成怒而变了颜色的脸。我把目光转向老韩,我多么希望老韩能再说点什么,起码告诉小薛这件事跟我无关。可老韩根本不在乎我,仿佛我不存在似的,而是一味地抓住小薛的这根软肋大刀阔斧地修理起来。老韩不无得意地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吃了狐狸肉,就别怕人说你身上臊气!小薛在椅子上沉默了十几秒。我不知道那十几秒时间里小薛到底在想些什么,或者,他只是在发呆,什么也没有想。而我却在想老韩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过了,年轻人嘛,谈谈恋爱也无可厚非。再说,小薛也不是天天带女朋友来,前后也不过三两次。谈情说爱本来人之常情,总不能连这种个人隐私也要拿到大会上去说吧。我看见老韩已经盛气凌人地将手里的几页稿纸散乱地扔向小薛,小薛根本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那稿纸一片片散落在地上,仿佛被风吹落的枯叶。老韩用命令式的口吻对小薛说,我看你最好把这一条也补上去。你的材料就充分了。

我不知道小薛是如何从椅子上跳起来的。我只是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突然弹起来,然后我听见老韩嗷嗷地一串怪叫,紧接着像是有两团重物轰然倒地,跟着是桌椅板凳的腿吱扭咣当响作一片。我完全惊呆了。我实在没有预料到小薛会那样冲动并失去理智。等我明白过来,小薛已经被老韩死死压在身体下面了,很快小薛又反过来压到老韩身上。他们俩就这样在水泥地板上互相撕抓扭打翻滚不停,像一个巨大的肉团。我战战兢兢地去拉架,不知被他们俩哪一个蹬了两脚,疼得我直咧嘴。他们还撕脱了我的衬衣口袋的缝线。后来,他们大概打累了,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站的站,蹲的蹲,都在呼呼喘气,仿佛刚刚从战场上败下来的残兵。老韩抹了抹鼻孔渗出的一缕血迹,说你今天全看到了,到时候你得作证啊。我忙说没事了没事了,就低头去扶那些被撞翻的桌椅板凳。小薛

正使劲呸呸地往地上吐着什么,我去他跟前扶一把椅子,发现他吐的不是唾沫,而是一滩白沫子血。我问小薛没事吧。他狠狠翻了我一眼,又呸的一声吐到地上。我听见他喉管里仿佛咕哝着去你妈的!两面派!我觉得自己很委屈,他们俩吵吵闹闹扭来打去,最终倒把我弄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我他妈的招谁惹谁了!但这种场面我又不便于立刻发火,毕竟小薛正在气头上,毕竟他刚刚受到了不小的伤害,他心里肯定还在怀疑是我告了他的密呢。这样想我也就不跟他一般见识了。一个人处在气头上跟那些令人厌恶的醉鬼几乎没什么两样,他们都丧失了理智,清醒者应该尽量宽恕。这时,我听见老韩在隔壁的房间里打电话,声调都变了,说话带着委屈的哭腔。我听见他好像说自己实在干不下去了,要站里处里给他做主。我想起一句老话,恶人先告状。看来,老韩这次是豁出去了,一不做二不休,他要把事情弄大。

中午,老韩连饭也顾不得吃,很有种进京告御状的意思,匆匆忙忙给我交代了一下工作就赶回机场去了。小薛一直躺在宿舍的床上,像是大病了一场。我去叫过他两回,他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做了一锅米饭,我也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一小碗,其余都剩下了。下午两点半钟,电话就响了,我跑去接,是站长打过来的,声音生硬,点名要小薛接电话。我只好跑去宿舍喊他。小薛仿佛睡着了,朦朦胧胧睁开眼,看了一下我,目光中的敌视情绪依然有增无减。我不想跟他解释什么,有些事情是越描反而会越黑的。他先说不接,听我说是站长打来的,才起身摇摇晃晃去接了。放下电话以后,我看见他在桌子跟前哗啦哗啦收拾东西,然后整个人像梦游似的走到外面去。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小薛骑着自行车默默消失的背影像一只黑色的鸟,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壮,好像小薛这一去再也回不来了,又好像我自己将要失去一个非常要好的伙伴或倾诉对象。想到小薛之前跟我说了那么多掏心窝的话,我着实为他感到难过起来。我很想追出去跟他说点什么,比如,让他跟站领导们说话时别再那么冲,好好认个错。可这话跑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

我只好独自一人在小路口站了很长时间,那条土路弯弯曲曲的,看不到尽头。四周一片荒芜,白花花的阳光太刺眼了,那片低矮逶迤的防沙林在远处起伏跳跃着,像是窜动着的黄绿色的火苗。我的脚下不时有一两只沙虎子快速地爬过去,它们跑起来总是那样慌慌张张的,有时稍稍停顿一下,像在东张西望,继而更惶恐地奔跑起来,好像谁会从身后突然踩住它们的小尾巴似的。这些小生命在人面前总是表现得惶恐不安的样子,我每次看到它们时都是这种慌忙逃窜的样子。

回到工作间,竟觉得寂寥起来。本来还是三个人有说有笑的,转眼之间,这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回想着小薛以前对我说起的那个中专生的一些遭遇,又想想刚才这里发生的一幕,心情越发地沉重不堪了。我不知道站里会对小薛做出怎样的处分,或者,也像那个中专生一样,把他调到机场货仓去做一名最无技术含量的普通搬运工,还是干脆开除?脑子里却浮现出“智者千虑,终有一失”这句古训,就更为小薛感到惋惜了。其实,小薛在我眼里并不是一个坏同志,相反,他工作起来还是比较负责的,就是嘴巴有点不饶人。

“韩薛事件”很快就在整个局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小薛自然成为这次安全整顿中的一个反面教材。那天虽说是两败俱伤,但人家老韩毕竟是为了开展工作,为了履行上级领导的指令,也许工作方法稍稍欠妥,但出发点是好的。只要出发点是好的,上面就会认可并加以维护的。有时候,好和坏,正与反,对与错,它们之间的界限并不十分明显。比如说老韩跟小薛,那天他们两个人都很冲动,都不理智,彼此拳脚相向,可问题反映到领导那里,领导就不关心那么多细节,领导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向大家公开的出发点,老韩的出发点是为了工作,而小薛呢,纯粹是顶撞领导不服从管理和命令,甚至还有发泄私愤对安全整顿心存抵触的意思,所以,上面对他就可以采取一票否决制。还有一点,那就是每次局里搞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时,我觉得好像总会涌现出这样或那样的“典型”,也许上面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吧。想一想,若是风风火火整顿了一场,结果什么也没整出来,那该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吧。于是,先在全站范围内开了一次安全整顿会,小薛公开向站里作检讨,当众向老韩赔礼道歉。接着,是在全处,包括通信导航站、气象台,还有航行管制室等单位在内,在这次安全整顿大会上,小薛又一次站到前台去念他的那份书面检讨,再次向老韩公开道歉。开这两次会的时候,我都恰好坐在老韩旁边,我偷偷观察过几次老韩,他一脸的坦然和无动于衷,丝毫看不出他有什么不舒服和不光彩的地方。相反,我倒觉得老韩的神情中似乎流露出某种无法压抑的窃喜与满足,这种感觉浮现在他那张略微发胖的脸上,让我多少感到有点惴惴不安。我分不清这种不安只是为了小薛,还是纯粹为我自己,其实我和小薛并没有不同,我们都是民航这架机器上最小也是最不起眼的一枚螺丝钉。

这两次大会刚刚开过,处里的《航务工作简报》也随之发下来了,老韩和小薛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上面。小薛带女朋友在单位过夜的事被详细披露出来了,甚至还有一两句细节,要求全处职工引以为戒,特别是有些小年轻,不能动不动就把恋爱谈到工作场所去了,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而老韩大胆管理不徇私情的工作作风自然成为这次整顿的一大亮点,值得同志们好好学习和总结;至于老韩也动手打人的事却只字未提。这次小薛没有被调去搬货,奖金必然要扣半年以上,至于动手打人,老韩毕竟也还了手,只是谁先谁后的问题,本质上并没有太大区别的。站里考虑到小薛认错和检讨时态度较好,给了他一个严重警告处分,但把他从南远台调整到北远台,要求待岗学习三个月,又从那边调过来一个机务员,我想上面这样做主要是为老韩今后更好开展工作。

我们台新来的机务员叫马晓勇,他曾在兰州民航技工学校学无线机务的,人天生得又黑又瘦,个子也不高,乍一看活像个小老头。他比我工龄早两年,据说业务很过硬,一些急难险重的业务活他都能应对得了,还是我们站里连续两个年度的通信标兵技术能手。他刚来那天,老韩就给我们开了个小会,把那份印有他大名的《航务工作简报》又给我和马晓勇重温了一遍。温故知新。我明白老韩的意思,这也叫下马威,他要给新来的马晓勇敲一次警钟,只有警钟长鸣,他这一亩三分地才能长治久安。我看马晓勇听得很上心的样子,好像简报里的情况他是头一回听到,完了他还站起来表态,说韩台长做得对,他坚决拥护。

会后,老韩私下里找我谈话,他问我有没有想再进一步的愿望,如果有的话他可以做个推荐人。因为刚出了小薛的事,我不得不对老韩防着一手,我还不明白他的葫芦里到底想卖什么药呢。我正犹豫着该怎么对他说,老韩又问我以前写没写过入党申请书,我摇摇头说我又不想当官,写那个东西干嘛?他拍拍我的肩膀头说谁说不当官就不能入党?我都是快二

十年党龄的老党员了,可我什么时候想过当官的事!入党是为了提高觉悟,更好地为党和人民干工作嘛!他这样说反例叫我不好意思说什么了,人家调门起得太高了,我有点难以应和。可我心里非常清楚,不是他不想当官吧,而是机会还没有来呢。机会来了,他肯定蹿得比兔子还快。机会若是真就摆在眼前,我敢打赌老韩肯定会不顾一切的。但这种话只能心里想一想,不能说出口来。我就问那韩台长你觉得我够不够资格?这样一开口我就变得坦然了,这样等于把球又原封不动地踢给他了,看老韩怎么说。我见他嘿嘿笑着说怎么不够,党员也不是三头六臂!你想好了就写一份。可以随时交给我,如果你信不过我,也可以直接送到站里去。我模棱两可地冲他点点头,说声谢了。老韩说谢啥谢,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时间长了你就知道我的为人了。

这次我事先算是估计准了,李丹一股脑地说,眼下想给共产党干就得先混一张党票揣在兜里,就像是去看电影你得先买一张门票才行,要不将来人家怎么好用你呀!我说别人介绍我入党也罢了,偏是这个老韩,人很不地道,我实在有点腻味他。李丹说没见过你这种人,入党又不是人他老韩的党,你管他人品好坏,既然他愿意推荐你答应下来不就完了。我说我得好好想想,我父亲在世时也没劝我入过党。李丹说正因为这样你才更要人,再说入党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就是走个形式。又是形式!我讨厌让这样那样的形式束缚着。李丹却说形式怎么了?没有形式哪来的内容,世上的事必须先有形式才能谈内容,形式对头了,内容才会好嘛。然后,李丹又给我例举了她们油料处的两次人事变动,说谁谁谁群众基础特别好,民主测评分数也最高,可眼看着不如自己的人被提上去了,他就是没戏。为什么?还不是关键时候人家要看他的硬件。谁让他不是党员呢,群众基础再好也只有靠边站的份了。所以,李丹说这个党我看你非人不可,还有我本来不想跟你说的,我们程处说最近就要发展我,到时候连你老婆都拿到党票了,你可别后悔啊。我也正色说就因为这样,就因为连你都能入党,所以我才更不想入的,万一我一人不等于告诉别人我是有野心的,可我压根就没想过要当个什么鸟官!李丹白了我两眼,闷声闷气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去了。她大概知道跟我说无异于对牛弹琴。

我们这里条件非常落后,到了晚上整个机场基本上处于关闭状态,除了应付个别高空飞越的飞机以外。长期以来因为跑道上没有安装夜航灯,晚上飞机根本无法起降。局长这些年前后多次往北京西安两地跑,加上去年刚出了一次特大空难,总局和管理局领导就非常重视,终于决定给局里下拨三百万元,要在我们机场投资引进安装进口助航灯光系统。项目一经确定下来后,局里立刻委派十几位相关领导出了一趟国,主要是去考察人家国外机场先进的跑道辅助灯光系统。等出国人员浩浩荡荡归来,前期的各项准备工作就开始了。很快,一项较为艰苦的任务也随之安排下来。全局职工都要拿起洋镐和铁锹,像民工那样上跑道挖掘埋设灯光线路的电缆槽。任务是按人头平均分配下来的,每人要在跑道边上挖一条宽一米、深两米五、长六米的土壕。据说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节约安装经费和劳务开支。我不知道别的同志怎么想的,反正这次我的任务非常艰巨。这是明摆的事,我除了要挖完属于自己的那段,我肯定还得帮李丹的忙。这样我一个人的工作量就是十二米。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原来想到街上随便找两个民工来挖完了事,大不了多花点钱嘛。可因为是集体劳动,局里又下了明确规定,说一律不准从外面雇佣民工。这就比较麻烦。可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挖下去了。

机场这种地方的工作性质,和社会上别的单位部门是不太一样的。无论局里搞什么活动,首先必须把保障航班和飞行安全放在首位。也就是说,必须等到当日航班飞行任务全部结束后,并得到管制室和塔台的正式通知,大伙才能上跑道去干活。头一天办公楼那边几乎是倾巢出动,而业务单位还需要在每个岗位上留一两名值班人员老老实实守在那里,因为还有飞机要从机场上空飞越过去,调度气象通信导航这些部门都得随时待命,给过往飞机提供相关的信息服务。我们远台也不例外。经过老韩的周密安排。我们分头分批上跑道参加劳动。我和马晓勇肯定都不是老韩的对手,我刚挖了一下午就感到腰酸背痛,尽管戴着白线手套,两只手掌心还是磨出了几个血红的水泡。人家老韩当过兵,挖战壕修工事这类的事情是经受过专门训练的,虽说年纪比我们长十几岁,可平时不论干啥活都很像那么回事的,有板有眼,雷厉风行。上跑道之前,李丹曾给我暗示过,她让我眼皮子要放活一点,别只顾着自己眼前,还说她的那点活她会找同事帮忙的。她那样说让我觉得她好像很有魅力似的,甚至觉得她有点自以为是,凭什么别人就愿意给她干活呢。我没理她的茬儿,想着还是尽快干完自己的活,再去替李丹。活是按具体部门一段一段分配下来的,我和李丹的活一个在跑道南端,一个在北头,我想帮她干暂时也不大可能,只好埋起头来土拨鼠样地抡着洋镐和铁锹。跑道两边的土倒不是很坚硬,讨厌的是里面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每挖一下都很吃力,得用洋镐一下一下刨松动了,把石头一块块清理出来,再用铁锹对付那些沙土。这样连着干了两个下午,我的那条土壕就初具规模了。

这时,我发现跟我上下邻接的两段活基本上没有动,我的左手是分配给老韩的,狗拉尿似地将圈在白石灰框里的杂草用铁锹铲了铲,只开挖了一米来长的一段头。右手下去是办公楼那边的任务,而跟我相邻的那段连动也没动一下,具体是谁的我也不太清楚,我干了两天还没看见主人的影子呢。俗话说各扫自家门前雪,我就没有多想,扛起工具去李丹那头了。这样一路走过去,发现来干活的人并不多,零零星星的,隔一段有那么一两个人,头上遮着太阳帽或草帽,戴着墨镜,佝着腰,看不清脸面。跑道两边已明显不像头一天那样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一副热火朝天战天斗地的样子了,此刻看去有点萧条。我老远就看见李丹双手卡腰故意腆着腹在跑道边上转来转去,稍走近些再看,她的活果然有人正给干得起劲,李丹就站在那个帮她干活的人旁边说说笑笑的,还不停地拿草帽扇凉。没等我走过去,李丹已经看见了我了,就迎过来把我拦住了,她问我来干什么。我指指那个低头干活的人不无醋意地说怕我搅了你的好事。李丹压低声音说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的事不让你操心,你还是赶快过去忙你的去吧。见我表情怪怪的,她把我拽到一边悄声说那是我们处刚招来的一个临时工,我们程处说我行动不方便就让他帮我挖坑,我也是过来看看,顺便给他送点水喝。我瞧李丹不无得意的样子,就说你们程处可真关心下面的群众啊!李丹说那是当然,我人缘好呗。又说那也得看是谁。我明白她的意思,就撇下她走开了。心里虽有点不太舒服,可毕竟李丹的活不用我代劳了。这样想也就觉得坦然多了。我还没走几步,李丹又从后面追上来,理直气壮地对我说你去冼干事那边看看,好歹

帮人家干一点什么,这是多好的一次机会啊,捞捞表现嘛。我说人家又没有指名道姓让我去,我这样不明不白地去帮人家干活算怎么回事。我话没说完就被李丹狠狠在我小腿肚子上踢了一脚,她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去跑道上转一圈看看,有哪个局长处长是自己猫着腰在那干活的?下面有的是人主动替他们干!她这样一嚷,竟把我给唬住了。我尽量将目光投向跑道的两端,似乎想看清楚那些在太阳下面默默干活的人是谁,他们个个都脸朝黄土背朝天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我想李丹说得是对的,至少我刚才一路走过来,还真是没有看见哪个自己熟悉的领导干部。这样想着,就很自然想到了父亲,我想他老人家若是在世,肯定要亲自上跑道来的。父亲的脾气我是了解的,他是那种宁可累死牛,也不能让翻了车的人。听母亲说,我小时候有一年秋天山洪下来了,将远台的设备间淹了,父亲身先士卒,连夜带头去救灾排洪,第二天回到家父亲整个人跟个泥鳅似的。但转念又想,父亲若在,恐怕他下面的那些主任站长也会像李丹说的那样,挖坑的活根本就轮不到父亲来亲自动手。回去的时候,我特意留心冼干事在哪块干活,想着要是看见他了就过去,反正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情,谁也不会注意我的。这样一路从跑道北头走到南头,一直快走到停机坪了,也没发现冼干事的身影,我只好回去干自己的活了。

老韩来接班的时候一个劲嚷自己浑身不得劲,他不无感慨地说人一上年纪真是不行了,人呀得服老。又说自己年轻时当兵,背上百十斤重的通信设备一口气能爬到多高多陡的山头上,然后还能利利索索翻山越岭再步行几十里路赶回营地去。我看老韩确实变了样子,脸上晒得红一块紫一块的,坐在那里呼呼喘气,衣服汗津津的,隐隐发出一股馊臭的气味。我本来想戏谑他两句,自己的活儿连动也没动几下,怎么竟累成这样了。话到嘴边又止住了,不用猜。老韩这两天肯定没少干活。他上面有两个站长,有一个副处长,还有一个书记,如果我父亲还健在的话,应该再加上一个处长。依照老韩一贯的做事风格,遇到这类出汗卖苦力的事自然少不了他的。当然,我只是说航务处这一块,假若老韩还要往办公楼那边左顾右盼,情况会更加严重。局里群众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说处级领导一走廊,科级干部一礼堂,班组长们列两旁,局长书记又一行。于是,我故作关心地说韩台你得悠着点,当心累坏了身体,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想想又说我要不是李丹拖累着,少不了给你帮帮忙的。老韩不冷不热地摇摇头,说东方有你这句话就行了,我知道你的负担也不轻呢。这天我跟老韩值班,马晓勇去机场劳动。老韩说他确实有点累,我说那你去宿舍好好休息一下,他一开始不肯,后来我又劝了一次,说有我盯着没事,他才去了。他这一觉睡得时间太长了,从上午10点钟一直睡到天快黑了,才迷迷糊糊爬起来,还是接连冲我打着哈欠。他是真累垮了。

第二天上午机场没有航班,一下班我就上跑道去干活了,还剩下一点尾巴我想挖完算了。我无意间注意到,老韩那段平地早变成了一条深壕了,被挖上来的新鲜的沙土和乱石块整齐地堆在土壕边上,表面那层土已经被晾晒干了,白得有些耀眼。因为前天下午我离开前老韩那段还没怎么动呢,昨天一整天他都跟我在台上值班(睡大觉),今天他人还没来得及下来呢,自己的活倒先于我完事了,真是兵贵神速啊。我不得不佩服老韩,难怪别人的活他屁颠屁颠地要去显身手弄得腰酸背疼,原来他自己的活下面同样也有人会神不知鬼不觉去主动干啊。我想,不用问,这个悄悄给老韩帮忙的人除了我就是马晓勇。虽然想到是马晓勇,可我还是有点想不明白,因为马晓勇调到我们台上还不足一个月时间。而且,平日里他并没有明显地表现出来自己跟老韩走得很近,表面上看,他跟老韩关系很一般的,偶尔还背着老韩跟我一同说些替小薛打抱不平的话。这样想着,反倒觉得自己像是被马晓勇和老韩合起伙来耍了一通,而我却浑然不觉。看来,我完全低估了马晓勇这人。他跟小薛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小薛吧一副嫉恶如仇的样子,明刀明枪跟老韩唱对台戏。马晓勇却是这样一个不露声色偷偷摸摸捞表现的家伙。我一直以为像马晓勇这样的技术骨干,肯定是靠一心钻研业务辛勤工作干出来的,从内心里是比较钦佩他们的。可现在,眼看着本来属于老韩的任务却被马晓勇悄然代劳了,如果这次我的任务没有跟老韩紧紧挨着,我还蒙在鼓里呢。

我正在胡思乱想时,有人骑着自行车从机坪那边摇摇晃晃过来了。车子停到我跟前,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局办的杨秘书,我们俩年纪相仿,又是同一年进民航上班。私下关系还不错。杨秘书原本白白净净的样子荡然无存了。脸也晒得黝黑,小分发也灰土土的没了形状,身上穿着劳动布工作服,根本看不出是整天坐在办公室里玩笔杆子的人了。我估计杨秘书这些天日子肯定不好过,在局办公楼那边,也就数他级别低了,上面有几个局头,中间有若干个处长副处长和主任副主任的,下面都是像他这样具体办事的人。他这样一个小科员,需要他代劳的活估计是不会少的。问题还在于。领导不可能张口布置他去做,他得自己去掂量掂量。我听李丹晚上在家里不停唠叨,说最好当的莫过局长,处长也还好,最受气受苦的就数杨秘书这层人了,除了要干好分内工作,整天要给领导牵马坠镫,还得时时揣摩领导的心思,领导稍有不如意,就没好日子过了。杨秘书很关心地问我最近的情况,在远台适不适应。我点头说还行。看杨秘书腰来腿不来干活的样子,我就觉得有点好笑,又碍于面子,毕竟他跟我挨着,再说我的活也干完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就过去拿洋镐帮他刨起来。他倒也不客气,只说了句谢谢。就这样,我刨他挖,干起来倒也快了许多,转眼就挖出一米来长。

这样不停地挖了一个钟头,我们才坐下来休息。杨秘书漫不经心地对我说,他们把你安排在远台,肯定有想法呢。我急忙打哈哈说安排在哪还不都一样,我不过是个毛毛兵。杨秘书又笑着说那可不一定,哪个领导一开始不是个小啰嗦兵?我不想再往那方面去说,就转话题问他在办公楼那边干得还舒心吧。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很晦涩地笑笑,说其实我挺羡慕你们干业务的,是非少,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不需要迎来送往点头哈腰,相对要单纯一些!我们在局办呆着总是提心吊胆的,伴君如伴虎,稍微一疏忽麻烦就惹来了。我说彼此彼此,小薛的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说不准哪天我也要被下放了。杨秘书叹口气说,都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有时候倒觉得连害人之心也得有着一小手,万一那人是个坏人,是个小人,你无心伤他,他反过来时时想着祸害你该怎么办?在有些情况下,我们光靠防备是没用处的,一味地防备注定要挨打的,防备根本解决不了实际问题,怎么办——你就得学会反守为攻!以攻为守,主动出击。我听着沉默了。单是回想一下那个去搬货的中专生和小薛的下场就够了,也许杨秘书说的没有错,人有些时候不能仅仅满足于一点点善良的戒备心。我不完全同意杨秘书说要留着一手去

害别人,但这并不表示我不会采取必要的反抗行为。

后来干活的时候,杨秘书又跟我透露了团委的一些事情,说现在有两个人都在争取团委副书记这个位置。冼干事我是老早就知道了,另一个是机关机要科的傅科长,年龄比冼大不了几岁,当科长确实已有些年头多了,过去一直被压着,这次开党委会是某局领导提的名。据说冼和傅现在争得很厉害,各自私下里拉着选票呢,因为团的干部最终还是要民主表决一下的,也就是要开一次团代会选举一下的。我这才弄明白最近几天冼干事一直没有再骚扰我的原因了,我还正为这事暗自庆幸呢。杨秘书又不无嘲讽地说这两天冼干事和傅科长争先恐后地给领导们干活,干完领导的再给下面的群众帮忙,一个个都跟活雷锋似的,都比团的书记还书记呢。我说那他们也不来帮一把你的忙。杨秘书苦笑一下,说,我他妈的算个老几呀,他们不要我帮忙就已经阿弥陀佛了。我听了也觉得他说得很有意思。

李丹听说我帮杨秘书干了一上午活,就没头没脸把我数落了一通,她骂我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又说我纯粹是有劲没处使了,放着那么多局长书记处长不去帮,偏要去帮那个小秘书。我解释说自己也不是刻意要去帮他的,事情正好碰上了。李丹一点也不想听我的解释,反问我碰上的人多了,谁你都去帮帮得过来吗?你没长脑子吗?我哑口无言了。李丹依旧不依不饶的样子,像是要把我撕碎了吃下去才肯罢休。她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这种人简直是猪脑子!你根本就是故意跟我作对!我一下子被她说火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就扇了她一巴掌。她怔住了。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动手打她。我看见她捂着半张脸,愣了好-一会儿,眼泪汩汩地流下来。她说好啊,你敢打我!你打死我算了!说着又抓住我的拳头硬往她的肚子上捣。我急忙把拳头松开,手指鸟爪一样松散着,不敢用一点力气。李丹闹了一阵,见我不还手,就呜呜咽咽地回卧室趴在床上号啕大哭起来。她一哭,我的心就软了。我硬着头皮又去哄她,被她从卧室里连推带搡撵了出来,她随后将卧室的门反锁了。我一时进不去。任由我在外不停敲门,她一直不肯开。我本来想做饭吃,打开冰箱一看什么菜也没有了,我只好赌气离开房间去我妈那边蹭饭去了。我想等晚一些,李丹气消了我再回来跟她道歉,尽管她说话有点过分,那我也不应该动手。我的脾气好像越来越大了。

过些天场建科的同志上跑道验收,他们拿着皮卷尺在坑边上挨个量过去,发现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活都得返工,大家挖的沟不是太浅就是太窄,基本上不符合要求。因为电缆和灯具都已经采购回来了,铺设和安装任务迫在眉睫,局里只好又临时从外面雇佣了二十个民工连夜加班加点改造。这样一来,几百号人等于瞎忙乎了一个礼拜,还惹得局长大发雷霆。后来这件事成了一个该死的把柄。局长在大会小会上都要提起来批评大家一通,用他的原话讲,你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每当这种时候,我会坐在下面暗想,当初那些顶着烈日或躲躲闪闪替领导卖力挖坑的人是否得到一些实惠或一句起码的赞美?也许,唯独那些人是真正没有白辛苦的。功夫总是不会负有心人的。

奇怪的是,局里后来还是给全体职工发了点辛苦钱。我的钱自然是老韩帮着领来的,总共一千二百块。我问老韩这发的是什么钱。老韩跟我打哑谜似的笑笑,说你管它是啥钱,人民币呗。然后才悄悄说估计是上次挖坑的劳务费,上面交代了只管揣着,不准到外面乱说。我觉得老韩并不适合做保密工作,暗里一算,每人负责挖六米,一米给二百块,也真是没白下力气。回家把钱原封不动交给李丹,加上她的那份,就是两千四,算是不小的一笔钱。李丹一边数钱一边唠叨,说苦来苦去还是老百姓最亏。我问她这又唱的是哪出。她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科长一千五,处长一千八,局长两千,就连小组长也要比我们多呢。我这才知道原来老韩之所以跟我做保密工作是有好处的,毕竟他比我们多拿一百块啊。但又一想,老韩那点钱拿得也不容易,那些天他活确实没少干。要按劳动量计算他拿得太少了。

不管怎么说,事情的结果还是令人欣慰的,机场总算是安上了助航灯光系统。那天晚上,全局上下男女老少都站在外面,机坪一片炽亮,灯海划破寂静的夜空,跑道更是如一道绚丽的彩虹由南向北延伸开去。随着一架执行夜航试飞任务的Bae146飞机呼啸着俯冲向灯光闪烁的金色跑道,我们机场永远告别了过去几十年从无夜航飞行的时代。

我有一个外地同学出差到这里,打电话非要让我去机场接他。我一算,对方来那天正好轮我值班,可同学大老远来一趟,我哪里有不去接一接的道理?何况我又在机场工作,怎么说也该尽尽地主之谊吧。我打电话到机场问询处查了一下航班,那班飞机从广州过来,中途要在西安咸阳机场停留将近两个钟头,等到我们机场大概得晚上了。白天我照样去远台值班,我给老韩事先打了声招呼。老韩说他知道了,到时候他会替我值一个夜班。因为以前的事情,我还是不太放心,怕老韩又会出幺蛾子,到时候不认账,那我可就惨了。我当面写了一张请假条,给老韩看,意思是想让他在上面签个字。哪知老韩笑眯眯地说东方你这是干啥?我们俩谁跟谁呀,难道老哥还能诓你不成!你尽管放心去忙你的事吧。我也就不好再坚持什么,就把假条当着老韩面撕了,心里还是有些嘀咕。

晚上7点我准时赶回机场,那班飞机一再延误,说是咸阳机场雾很大,能见度不足二百米,因此航班不能正点起飞。我坐在候机厅痛苦得要命。想回趟家去看看李丹,又嫌她见了我会问三问四的自讨麻烦,就老老实实在椅子上坐着干等。快到8点钟广播里才通知那班飞机已经起飞了,预计9点40分左右能落地。我的心总算放下来了,又觉得呆在候机厅里闷得要命,就到外面去逛了一大圈。不知不觉就走到货运那边去了。货运室亮着荧光灯,里面有值班人员晃动的身影。再往后走几步,就到仓库门口了,门敞开着。一进门迎面的服务柜台上高搭着一双脚,黑色的鞋底朝外,看不见那人的脸,只有一双脚在那里不停地摇头晃脑。我径自走进去。

见有人进来,那双鞋底竟连动也未动,一副高高在上的傲慢。我有些尴尬地佯装咳嗽了两声,才听见藏在办货柜台后面的人有气无力地支吾了我一句,意思是飞机落地还早着呢,现在提不了货。我将双肘支撑在柜台上面,笑着说我不提货。里面的人继续懒洋洋地说就是发货也不行,人不在。我好奇地问那你是干什么的?搁在柜台上的那双脚终于忽地一下移开了我的视线。我他妈的只管搬行李干活,别的事我一概不清楚。他大概有点不高兴了,目光凶巴巴地从下面翻过柜台射向我的脸。不知为什么,我竟发觉这看起来有些愤怒和阴郁的目光对我而言却似曾相识。我故意摆出一副开玩笑的样子,希望他不要当真。我说你千万别紧张,其实我只是随便过来看看的,我没什么事。哪知我这样一说,对方反而更加愤懑起来,他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身来,顺手将他手里那支我进门后他一直玩弄来玩弄去的圆珠笔摔在柜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朝里面的一间小房间去了。就

在他转身离去的一瞬间,我的脑子里突然就闪现出一个仿佛是记忆深处的老朋友,但所不同的是,在我的印象当中,那个年轻人跟眼前这位又并非同一个人,他年轻热情,肯钻研业务,性格中应该有一些浪漫的情愫吧,他爱好音乐还能弹一手不错的吉他。然而眼前的这个跟我差不多年龄的人,对我来说又确实是非常陌生的。

往回走的时候,我不禁又想起小薛以前跟我说过的话,想起小薛讲述过的那个中专生在远台的种种遭遇,我知道这世上没有谁会成心跟谁过不去的,更没有谁愿意成天价跟自己过不去。我想,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刚才的年轻人十之八九就是那个从远台被发落到这里搬货的中专生了。他的人生也许可以很成功很精彩的,会有许多业务标兵岗位能手的荣誉等着他去拿,至少,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而他无端地却要因为别人和自己的一次小小的过失,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那一刻起他的身上注定要背负一只无形的包袱,这包袱的分量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眼下他的性格和待人接物的方式,令我忽然感到一阵惊讶,我并无意于厌恶或小觑他这样一个人,真的,我只是感到难受,这难受又仿佛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所有跟我们一样类型的人。

等接到那个同学,并把他安排到机场招待所住下后,我又连夜赶回远台值班。老韩见我回来了,急忙把我叫住说冼干事晚上打电话找过你好几次,可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一愣,自从上次冼干事来台里之后我很久没见到他了,有关冼干事要当局团委书记的消息我也陆陆续续听说了一些,李丹也一直在我耳旁吹风,意思是让我要好好盯着冼干事这个位子,冼干事一旦当了团委书记,他底下还不得配个把人给他跑腿干活,也就是说,他那里迟早要物色一个未来的团委科级干事。我跟李丹说我学的是通信专业,去团委工作恐怕没戏,那得会耍笔杆子。李丹却骂我是死脑筋。她说谁生下来就是当处长局长的,再说那些局长处长有几个是专业出身,还不照样当了领导干部,世界原本就是这样的,外行有时候偏偏就要领带内行,难道不行吗?我知道我说不过李丹,她的脑子里总有稀奇古怪的诡辩之词。

心里胡乱猜想着,却一时又想不出冼干事这么晚了找我做什么。老韩说你还是赶紧回个电话吧。我说太晚了,人家早睡了,还是等明天下班以后再说吧。老韩很神秘地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半夜三更的,他这一拍我浑身上下一阵发毛。他胸有成竹地分析说,依我看冼干事一晚上找你五六次,肯定有非常要紧的事,我觉得你还是打个电话过去为好。可我还是觉得不妥,再说,冼干事找我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我一个平头老百姓,位卑言微,我想充其量也就是突然想起来问我个什么事而已,我若这阵不知轻重地真打电话过去,不让人家笑话才怪。于是,我不想再跟老韩讨论这件事,就拿了脸盆毛巾去水房洗漱,准备上床睡觉。老韩却在我身后发出一声意义含糊的叹息,好像对我很失望的样子。

躺下不一会儿,外面好像起风了,鬼哭狼嚎一般在窗外叫嚣。风越刮越大,在我们的通信台四周呜呜地呼啸不停,还有被风卷来的浓烈的沙尘,铺天盖地冲这片孤寂的院落抛洒。在我们台的西南方向几公里外,有一片蔓延起伏的黄沙,也就是著名的毛乌素沙漠的边缘,只要一刮风,沙子就会疯狂地朝我们这里侵袭过来。过去最严重的一次,沙子一夜之间把我们的围墙都湮没了,还把屋顶的天线架子折断了,卫星天线的锅体里都灌满了沙子。第二天起床,宿舍的门怎么也推不开了,有人费老大的劲翻窗子出去,才发现门槛前积下的沙子有半米多厚。所以,以前的老机务员们就留下一句口头禅,说,远台这鬼地方,冬天冻死狗,夏天焖死鸡,春秋两季最牛逼,风沙来了没裤裆。看来这话不假。

夜里,我和老韩都被外面呼啸的风声吵醒了,粗粝的沙砾一刻不停地击打着窗户和门,砰砰地响。架空线路在风声里嗖溜嗖溜叫着,声音尖利刺耳,像一大群什么怪物在痛苦地呻吟嚎叫。我睁着眼睛听,外面传来的声音确实有种恐怖的味道,就像外国鬼片里的那类拟音一样,令人毛骨悚然惶恐不安,根本难以入睡。忽然,耳中听到轰隆一声巨响,没等我反应过来,老韩早已跟一具诈尸似的从床上跳起来,然后顾不上穿鞋,光着两只脚丫子跑到窗前朝外面观望,我听见他连着喊他娘的完了完了……可能是把电线杆子刮倒了。我也急忙下地走到窗前向外看。我想顺手打开房里的灯,可一摁开关才知道,果然没电了。一定是风把电线刮断了。老韩叫声不好,转过身穿着大裤衩就开门跑出去了,我也跟着他朝隔壁的油机房去。

在我们这种地方工作,首要的技能就是,在突然断电的情况下,得会启动那两台功率十千瓦柴油发电机,油机发动起来就可以带动小型发电机。在任何特殊时候下,台里要保证二十四小时供电不间断(这时候我们还没有引进先进的UPS系统)。我和老韩一个人负责给油机预热开始启动,另一个去查看机房里的通信导航设备,并且立即切换备用电路。不到一刻钟,发电机已经开始发电了,工作应急电路可以正常供电,重新启动通信设备,查看各种参数,校准单边带和甚高频机器频率,调试63型归航仪和201信号发射机,经过微调和测试已经能够收到外面的信号,又赶紧用电话通知机场塔台值班人员——塔台的值班员此刻正在睡梦中,被电话吵醒了,呢喃着接听,像在说梦话,仔细听才知道是在冲我们发那种令人难过的牢骚——再通知机场电力维修队赶赴现场检修——维修队没人接电话,估计都回家休息了,鬼才知道值班的人干什么去了——最后我们只好详细地做好值班记录,包括那些无效的通知电话,以免将来有据可查(我们也好逃脱干系)。忙完这些,我们俩都困得要命,老韩又到外面巡视了一番,回来时大概沙粒钻进眼睛里,龇牙咧嘴的,他眯缝着一只眼跟我说看这狗日的风有多大,硬把一根电线杆子给撂倒了。

我们的睡意全无,油机在隔壁轰隆隆巨响,好像有一支执著的钻井队在隔壁疯狂作业,即便有瞌睡也叫吵没了,只好就坐在值班室无聊地吸烟,眼睛茫然地盯着那些闪着红红绿绿指示灯的电器设备发呆。我们一根烟还没有吸完,外面好像传来了脚步声和车轮滚动的骨碌碌声响,这种时候眼看快两点钟了,谁会来这里呢。我们都在迟疑,老韩又嘀咕说会不会是机场派人来连夜抢修,我觉得没有可能,连接电话的人都没有,毕竟设备还在正常运转,明天一早来就行了。说话的工夫,门锁被钥匙拧动了,门一开,我和老韩不由地站起来,却是马晓勇,灰头土脸的样子。像是刚刚从沙漠里死里逃生来的泥俑。他进门就嚷哎呀呀风太大了,呛得人连车子都骑不成,我只好一路推着走。转脸又笑着对老韩说,我看风大,怕台里有啥急事,人手不够,反正明天又轮我值班,就赶过来了。老韩稍微愣了一下,又转脸看了我一眼,很快他就笑着说,还是咱们小马的境界高呀,遇到特殊情况就得像小马这样才行,啥时候都要把工作当作头等大事。我没言语,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实际上,我真的困得要命,根本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想倒头大睡。

马晓勇拿了一条毛巾,站在门口,刷拉刷拉地拍

打身上的灰尘。老韩对我说这样吧,你跟小马先睡,我在机房坐一会儿,下半夜以后再轮流。我知道老韩的意思,因为宿舍里只有两张床,三个人睡就成问题。还没等我回答,马晓勇走过来接过话茬说,韩台长还是你跟东方先睡,我昨晚睡得早,现在也不怎么瞌睡了,我在机房的椅子上随便躺一躺就行。老韩想了想说,那小马你就多辛苦了,我还真让折腾乏了,又回头看了看我,说,那咱们休息吧。说完,老韩就打着哈欠回宿舍了,我只好跟着他去了。走到机房门口了,又觉得这样走有点那个,也就冲马晓勇说了句辛苦了。马晓勇说咱们俩谁跟谁呀,你快睡去吧!等我到宿舍老韩的鼾声已经响起来了,很嘹亮。我躺在床上,总是觉得马晓勇这个人也太奇怪了吧,哪有半夜三更不睡觉跑来接班的道理?还有,他这样做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跟老韩应付不了特殊情况,非得要他雪中送炭似的跑过来抢险。又一想,马晓勇这人精瘦精瘦的,可能属于那种夜里经常失眠的家伙,反正在家睡不着干脆到单位去算了,还能让领导赏识,捞捞表现,何乐不为!这样想更觉得荒唐,我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心理不健康,或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总之,我满脑子都是这些糟糕的想法。但想归想,我不会伤害到别人,更不会把自己的想法说给第二个人的,包括李丹在内。

天还没亮透,墙上的挂表也就刚6点钟,便有找我的电话了。是马晓勇来宿舍把我拽起来的。我迷迷糊糊去接,一听,又是冼干事的。他说东方找你真是不容易啊,接着又开门见山地说早点下班,我昨天跟老韩说好了,你最好赶在局里上班之前就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睡得糊里糊涂的,什么也没问。也没说话,只是好好好地应付冼干事。我刚放下电话,老韩就过来了,督促我赶紧收拾一下回机场去,他说交接班的事情我跟小马弄。我就端了脸盆去水房里,老韩也跟过来了,刷牙的时候他嘴里喷着雪白的泡沫子叮嘱我,听说过一阵子要开团代会,冼干事是当然的团委书记人选,可能想抽调你过去帮几天忙,筹备会议,到时候眼皮子和脑瓜子都放活点,反正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听了没答话,只顾哗啦哗啦往脸上泼水。水溅到脸上,人一下子清醒了许多,想着老韩说的话。觉得有些好笑,即便冼干事要当书记,跟他老韩又有什么关系呢。忽然记起头天郑粤闽带来的那箱荔枝,我对老韩说昨晚多亏你给我请假,回头我给你带点东西过来。老韩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说那么客气干啥。又问是什么好东西。我笑了笑说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7点40分,我浑身冒着热汗气吁吁地爬上局办公楼,人已经进去了,又有点犹豫。一来我又不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一早就出现在楼里多少有点嫌疑。再有,我这个人实在是不愿意没事往办公楼这边乱窜的,除了必须要来这里报销或开会什么的。以前我就听到一些说法。说搞业务的人一旦经常往办公楼这边跑,八成是想要走走上层路线了,言外之意是,像我们这些在边远台站干活的人就应该踏踏实实一门心思钻业务心无旁骛,如果往办公楼里勤跑几趟,肯定是不想安心工作了。正想着,有人从身后拍了我一把,我一回头。才知道是局办的杨秘书。他手里拎着两只暖水瓶,大概刚从一楼东侧的开水房打开水回来。我说杨秘书早啊。他也说早早。我们就一起并肩上楼。他问我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我笑着说,说来命苦,昨夜值班风把电线刮断了,弄得半宿没睡好,这不一早又接到找我的电话,说这边有点事。我本来想说是冼干事打的电话,一想,还是把这句隐瞒了。杨秘书随便问我你们台里那个新调过去的马晓勇干得怎么样。我说挺好的,那人好像很积极。杨秘书笑了笑,说,我昨天去你们站里送文件,正好在方站长的桌子上看到他写的入党申请书,那么老厚一沓子,像报告文学,真把我吓了一跳。听他这么一说,我又联想到前一段老韩问我要不要进步的事,我当时打马虎眼说自己不够资格。没想到人家马晓勇已经捷足先登跑到我前头了,加上昨夜人家冒着五六级的大风来台里的感人事迹,人不可貌相海水不能斗量,我不由地佩服起他来。看样子,要求进步的大有人在,没有谁会强求着你写申请的。事实也正如此。老韩后来再也没有跟我提写申请的事。

到了二楼,杨秘书回他的办公室去,问我要不要先去他那里坐一会,我说不用了,就直接上三楼找冼干事。冼干事的门开着,他正在里面专心致志地给几盆花浇水呢。见我来了急忙放下手里的塑料喷壶,让我在他桌子对面坐下,他自己又去把办公室的门关好,才走过来跟我说话。我觉得他花养得不错,顺口夸赞了两句。冼干事说我找你来是想跟你谈谈团的工作,当然主要是考虑到你是最基层的老团员,又是老民航子弟,有一定群众基础,不知你对团的工作怎么看的。我有点纳闷,难道就为这点事他非得一个晚上找我那么多次,还一大早把人提留过来不让休息。心里这么别别扭扭地想着,嘴里却应付说,我对团的工作知道得不太多,还是以前读书的时候有一些接触,后来就没机会了。冼干事说我倒有个想法,还不太成熟,过一阵团里可能要配备一名更年轻一些的于事。我个人觉得你倒也挺适合的。尽管以前李丹给我吹过这种口风。但我还是有点受宠若惊了。我说谢谢您能惦记着我,不过我总觉得自己是干业务的不是这个料……没等我把想要说的话表达出来,冼干事就打断了我的话。他说我们就是想要个干业务的,这样的同志最能体会下面基层的年轻人想什么,需要什么,才更便于今后开展团的工作。然后冼干事话锋一转,又说,东方这事你先考虑着,不要急于答复我,也不要跟别人说,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再来找我谈吧。我现在还想跟你说另外一件事。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观察我的神态。我赶紧说您说吧,我听着呢。冼干事说东方,我一直没有把你当外人啊,昨晚就想找你出来好好聊聊。最近你可能也听到些风声了,过些天局里要开团代会,机要的傅科长和我是团委副书记候选人,我跟他比吧年龄上还是有些优势的。现在有些工作确实很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来帮着做做,你们年轻人跟年轻人最好沟通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说心里话,我听得有些云里雾里的,但很快又像是有所领悟了。我问不知我能为您做什么。冼干事起身走到我身边。轻轻地把一只手掌放在我肩头上,他压低声音说东方呀,老哥这次只要能上来,你这个干事的位子我给你打百分百包票。我被他这样一摸,突然感觉到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不过我终于明白了冼干事一开始说那些话的含义了。再想想李丹给我的一次次暗示,我想我总不能在远台呆一辈子吧。我这个人确实没有那种甘洒热血献青春的伟大理想,我不会把工作当作自己的生命来看待。所以。冼干事刚才的那番若有若无的许诺对我来说还是充满了诱惑力的,虽然我还一直没有想过要不要来团委当干事的问题,但这并不影响我对离开远台那种工作环境的一丝希望。唯一没有想到的是,事情会来得这么快,从到远台值班的第一天起我就做了在那里呆上几年的打算。

我正要表个态,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冼干事马

上回到座位上正襟危坐地说声请进。是杨秘书过来通知冼干事到二楼小会议室开会。杨秘书见我在里面坐着,就冲我很微妙地笑了一下。我却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想到我头一次这么早来办公楼,就碰见了给领导打开水的杨秘书,而此刻我又坐在冼干事的办公室里,多少好像有点做贼心虚起来。冼干事很会来事,他当着杨秘书的面说那我们就先聊到这,以后有空随时过来找我谈谈你对通信工作的认识。我急忙识趣地站起身准备告辞。冼干事趁关门的时候小声对我说你随时等我电话。我模棱两可地点头,就快步跑下楼去了。等走出办公楼好远了,才舒舒服服地喘了几大口气,刚才真是快把我憋死了,也许在远台呆习惯了,我在冼干事那里感到窒息。

晚上看电视的时候,突然发现我同学特意从外地带来的那箱荔枝只剩下空箱子了,里面连一片荔枝皮也没剩下。我问李丹,她说什么荔枝树枝的我没看见。我被她气乐了,我说反正是拿回家给你吃的,你没见就算了。李丹听我这么说才稍微消了消气,问我东西哪来的,我说是同学送的。李丹嘟嚷着嘴说我哪有那好福气,再说那么贵的水果自己吃太可惜了。没等我再问李丹,她便不打自招了,她说她把荔枝给他们航油处的处长家提去了一半,另一半送给冼干事了。我一听就火了,我说谁叫你自作主张的?你起码给我说一声,我还想着回头给老妈拿去尝尝呢!哪知李丹却理直气壮的,她说你发啥火呀,我又不是自个偷着吃进肚子里了。我这还不都是为你好啊!再说你妈老了,牙又不好,吃不吃还不都一样。我气愤地说,谢谢你的好心烂肠子,我不稀罕。我这样一说,李丹就跳起来了,骂我鼠目寸光,天生受苦的命。骂着骂着竟抹起眼泪来,我本来还想说她几句,一见她又要哭了,也只好忍气吞声。她哭够了,又在一边叨叨起来,说你从来不关心我的事,就拿我们航油分家的事来说,你啥时候为我想过一次,人家都快把处长家门槛踩烂了,又送礼又请客吃饭,还不都是为了以后有个好的安置,你呢?你扪心问问,你非但不管我的事,我倒反过头要替你的将来做打算,一点点烂水果有什么了不起,你就心疼得要命……我见她没完没了,只好关了电视。

等上床睡觉,李丹气出得差不多了,才又转过脸小声跟我说,人家冼干事挺看好你的,我晚上去他家里听他的意思以后真的想要你过去呢。我明知故问他又不是团委书记凭什么能要我。李丹在黑暗中用手指戳了我一下,她说你懂什么?冼干事迟早会上去的,你知道冼的后台是谁。我问谁?李丹说还有谁,当然是局长了。我嗷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夜已经很静了,刚才我明明瞌睡得要命,这阵子却又异常清醒了,我想着一早去见冼干事的情景以及他跟我说过的话,心里波澜起伏着。这时,李丹把手伸进我的被子里,她的手热乎乎地在我胸口抚摸着,我竟突然兴奋起来,好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我把李丹紧紧地搂在怀里,掀开睡衣亲吻她的两只乳房。李丹的身体虽然娇小,可她两只乳房却胀鼓鼓的,我的两只手根本不能将它们全部把握住。我的嘴唇和胡子茬刚一挨上去,李丹就压抑不住地叫出声音来了。这种时候,我觉得李丹完全是一个有味道的女人了,一个对我来说充满诱惑和欲望的尤物。我喜欢此时此刻用气味和芳香跟我交流的李丹。我真想就这样永远紧紧地抱着她,悄然睡去从此不再醒来。也许,我天生就是个胸无大志的人。

家里电话响起来,李丹在卧室里接了,她说是冼干事的,让我这阵去趟他家。好像有事跟我商量呢。我听了有点不舒服,既然是工作上的事为什么白天不说,偏偏不是一大早,就是这深更半夜的,就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搞得那么神秘兮兮的。我沉着脸对李丹说不想去。李丹说冼干事找你能不去吗?我说咋就不能,他是天王老子还是玉皇大帝?让谁去谁就得去!李丹说让你去你就去一趟吧,到冼干事家客气点。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我心里说。她生怕我找不准地方,又给我详细说了冼干事家是几单元几楼几室。我实在不想再搭理她,我打心里往外讨厌她对我总是指手画脚的样子。我真弄不明白这女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当初我跟她谈恋爱的时候竟一点儿也没发觉呢?是我眼拙,还是她隐藏得太深了?我不得而知。当下扭头撇开她,极不情愿地朝冼干事家住的那栋单元楼走,脚下却一直犹豫不定。

刚走进单元的楼门,听见脚步咚咚响,有人在下楼,我本来就顾虑重重的,只得低着头往上走,正好跟下来的那个人撞上了。一抬头发现对方正冲我笑呢,是马晓勇。我的心突然就狂跳起来,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直想转身溜开才好。没等我开口,马晓勇先跟我打声招呼,他说东方怎么这么巧。又说你是不是也住这。听他这么说,我随便支吾了一下,说我母亲住这楼。马晓勇说我找方站长有点事,结果黑灯瞎火找错地方了。说着,脸上露出些尴尬的神色,又接着说,这里你最熟,干脆你告诉我吧,省得我到处乱跑。方站长家我自然知道,急忙说给他了。马晓勇道了声谢,就咚咚地下楼梯去了。我也长长出了口气,但心里还是觉得非常别扭,碰到谁不行,偏偏是他,运气真背。也不再多想,就胡乱上了三楼去敲冼干事家门。是他老婆开的门,很客气的样子,一边笑着说小自来了快请进快请进,你可是稀客啊,一边冲里面喊冼干事的名字。冼干事大概在里面上卫生间,我依稀听见了哗哗的冲水声,另一个房间有小孩子的读书声。门关着听不太真切。冼干事的老婆把我让进客厅,又用遥控器把电视机的声音关小几格。我就很不自在地在沙发上坐下来,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盘水果和两个一次性纸杯,看样子早有准备。

这时冼干事过来了,见了我很随便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问我吃过没有,我点头说刚放下饭碗就过来了。冼干事解释说平时上班大家都忙得贼死。今天是周末想请我过来聊聊天。他说我这人喜欢跟年轻人交朋友,不像有的人死气沉沉的。听他的口气,这话好像是有所针对的,我只装作听不明白。他说着,从果盘里掰了一瓣香蕉递给我,我推辞了两下,还是接在手里,不过没有立刻剥开吃,只在手里把捏了一会儿,又悄悄放回到茶几边上。过一会儿冼干事的老婆又帮我倒了茶水,说你们俩聊吧。孩子叫我过去帮他检查作业呢,就转身去了。刚聊没两句,客厅里的电话又响了,冼干事说东方你先坐着喝茶我接个电话。冼干事没有回避我的意思,说话声很清晰,电话是什么人打来的我不得而知,但隐约能感觉到对方大概很关心冼干事的样子,我只听见冼干事一个劲说,没那么快,不容易呀,你不知道,情况复杂得很,对,对呀,没错,是的,现在的事都很难说的,唉,谢谢,谢谢,最后好像还说了句你老兄可要多关照之类的话,才挂了电话。

就在冼干事接电话的时候。我无意中瞥见靠近我坐的那只单人沙发的一侧的央道里。放着一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颜色厚重,质地优良,放在那里新鲜而又气派,一看就知道是某种高级营养滋补品。不知怎的,我的心微妙地动了一下,联想到刚才楼道里碰见马晓勇的情形,直觉告诉我这个礼品盒也许跟他有点关系。后来又想起马晓勇最近的积极表现和

他做事的风格,我几乎已经丝毫不加怀疑了。于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亏得刚才自己手里没有拎什么东西,要不真是无地自容啊。冼干事接完电话,又客气地让我喝茶吃水果,盛情难却。只好把眼前的那瓣香蕉剥开,慢吞吞地吃下去,有些黏嘴,咽不下去。我吃东西的时候,冼干事又跟我打听我母亲的身体情况,说白老伯这一走呀,最艰难的还是你老母亲。听他这么说,我心里也不太好受,只顾点头。之后,又杂七杂八地聊了些我工作和生活方面的事情,可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再提以前他在办公室跟我说过的事情,我感到很是不解,难道叫我过来只是为了聊叙聊叙的?人家不提,我自然不便问起,只是有口无心地顺着冼干事的话儿一味应付,间或,说说自己的一点感受。后来直到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冼干事才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你稍微等一下,我有样东西拿给你。我都起身了,只好又很纳闷地坐下来。冼干事出去了一会儿,转脸又进来,手里拿着两盒CD,说,我看你挺喜欢音乐,前两天到外地开会,闲转时帮你随便挑了两张,都是吉他方面的,送你做个纪念。我一时有点蒙了,主观上是绝对不想接受他的东西,可对方所表现出来的亲切随和以及细微周到,简直让人难以张口拒绝,若硬说不要,岂不是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我不无惶恐地说这怎么行呢,哪能让你破费。冼干事不容分说就把CD盒塞到我手里,说,就当老哥交你这个朋友吧,这点面子东方你总给吧。说着,已挽起我的手准备送客了。这时,冼干事的老婆听到了我们的声音,也从孩子的房间钻出来,笑容满面地送我走,嘴里连连说着小白有空常过来坐啊,下一次把你家李丹也带过来,又随口说你冼大哥经常在我跟前夸你呢,说你很有才华。冼干事也接话说那可不是我夸,人家东方的吉他弹得我们局找不出第二个了。他们两口子一唱一和,弄得我很不好意思,红着脸告辞,慌忙跑下楼去,然后以最快速度逃离。

回去的路上,又想起那天李丹把我同学带来的荔枝自作主张送给了冼干事家的事,当时自己还很有意见呢。这会儿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点小家子气,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起码人家还懂得礼尚往来吧,从这一点说,冼干事为人处事还说得过去。所以,回到家里我没有跟李丹提CD的事,生怕她又抓住这事大做文章,见她问三问四的,我也只是打个哈哈了事。李丹面露狐疑地问我,冼真的什么也没有跟你说?我说骗你干什么。她想了想,很投入的样子,随即恍然大悟地叫了一声,你真傻,人家不说那你为啥不问呢,难道你是金口玉言吗?这种事情你得自己主动点!你得表现出很迫切的样子,至少该说句承诺的话吧!我说我承诺什么,人家又不是选我当书记。我能承诺什么。李丹气得直跺脚,说天底下没有比我更笨的人,求人家办事连个起码的姿态都没有。我很不服气地嚷道,谁求他办事了?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她听了立刻伸手狠狠掐了我后背一下,我痛得直叫唤,她似乎一点也不心疼我,却说。你还不如那个矮个子广东佬呢。我知道她是拿我跟郑粤闽比,就说我当然不如人家,不如就不如,我天生就这样笨。李丹愤怒地嚷了句真是朽木不可雕,就气冲冲甩门走进卧室里去。

我跟马晓勇都去参加局里的团日活动。是老韩电话通知我们的,他还自告奋勇,非要替我们俩值班。说心里话,我多少有点不太想去的意思,可人家老韩是老党员都拿出态度来了,我就不能再找值班之类的借口搪塞。全局团员差不多五十来号,还有一部分预备党员和入党积极分子,这种事情人家当然乐得其所呢,都是捞表现的事嘛。我们浩浩荡荡坐满了大班车,然后被拉到市中心一个闹市区,下了车又支桌子又挂条幅,还散发彩色传单,提供咨询和讲解服务,个个忙得不亦乐乎。这次主要是进行民航安全知识方面的社会宣传,特别是针对近两年空难频发问题,市民心中还普遍存有巨大的恐慌,冼干事策划这次活动的目的非常明确,也非常及时,就是要打消这种不必要的心理恐惧,使人们对航空安全有更进一步的了解和认识,出行应该一如既往地选择搭乘民航班机。

我们几十号人肩上披着鲜红的绶带,在街边折腾了大半天。中午吃的是盒饭,冼干事派我跟马晓勇外带两人去订饭,然后又从快餐店呼噜呼噜给大伙拎回来。我觉得马晓勇做事就是比我要干练得多。就像平时在台里一样,一副身先士卒干劲冲天不知疲倦的样子,不像我干起事来总是腰来腿不来的缺乏主动性。我拎十几份盒饭觉得胳膊酸痛,走走停停,人家马晓勇一个人就拎了二十多份。走起路来嗖嗖生风,转眼就把我们几个扔在后面了。大家坐在路边吃饭的时候,冼干事挨个跟大伙打招呼,问吃饱了没有,够不够吃。马晓勇刚才一直忙着给大伙发送饭盒,吃得最晚,可这小子吃饭跟喝水似的,冼干事过来问话时,他已经率先吃完了,正不停打着嗝儿。冼干事冲他微笑着,说干嘛吃那么快,当心咽着!马晓勇腼腆地笑笑,说他吃饭一直都这么快。冼干事连连说好,好,有吃劲才有干劲嘛!过去地主家选长工,首先要看你能不能一口气吃下两大海碗干饭,吃下了就把你留下,否则就得靠边站。一时说得旁边的几个男女团员都哈哈笑,马晓勇也是一副很受用的样子,冼干事这是等于拐着弯子赞扬了他一番。过一会儿冼干事又叫马晓勇去买矿泉水。冼干事派他的时候扭头朝四下扫了一圈,然后冲我这边看了看,见我还抱着个饭盒,就没再说什么。一会儿工夫,马晓勇就把矿泉水箱子扛来了,满头热汗,好像刚刚跑完一千米似的,又不顾把气喘匀,便开了箱子给大家发水。我也吃完饭了,觉得喉咙发咽,过去拿了一瓶,刚拧开盏子想喝,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有点太自私了,就又多拿了两瓶,给一旁还在吃饭的人送过去。我蹲在一边树阴下喝水的时候,看见马晓勇跟冼干事站在一起,他们好像很有兴致说着什么,马晓勇的身体微微佝着,他个子至少比冼干事矮一头还多,所以始终仰着脸看对方。我本来也打算过去一下的,见人家聊得正好,便算了。

好容易熬到下午活动快结束的时候,局长正好在市区的售票中心检查工作,听说了情况后又顺路过来看望一下大家。陪同局长来的还有办公室主任和杨秘书等一行人。我注意到冼干事始终赔着笑脸,紧跟在领导身后介绍情况,他本来个头又高块头也大,在领导面前又不能老挺着腰板昂着头,那样会显得很不礼貌,又总不能叫人家领导老仰着头跟他说话吧,所以,他只好委曲求全了。我发现自从局长到场直到离开,冼干事一直弯着腰,仿佛一棵大树硬被扭曲折弯了,让人看着很不舒服,暗暗替他捏着一把汗。马晓勇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照相机,一直噼里啪啦窜前跑后给领导们照相。

这当中杨秘书主动过来跟我打了声招呼,他说还是你们好啊,可以在外面透透空气。我说你不是也很逍遥吗。他摇摇头,叹口气说整天一大堆破事,不是迎来送往,就是跟着领导下基层,有什么好?最近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要成立航油公司,没完没了地研究开会写材料,有时真想静下心来读读书学点什么东西。我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就没有再揶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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