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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想象

2009-05-21邢小利

海燕 2009年5期
关键词:拉萨藏族西藏

邢小利

陕西长安人。文学硕士,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小说评论》副主编,白鹿书院副院长,西北大学中国西部作家研究中心副主任,陕西省柳青文学研究会副会长。写评论,也写散文、小说和诗。出版有文艺评论集《坐看云起》《长安夜雨》,散文随笔集《独对风景》《回家的路有多远》《种豆南山》,中短篇小说集《捕风的网》等。曾获陕西省人民政府颁发的优秀文学编辑奖、陕西文联首届文艺评论奖最佳评论奖。

到了生命的后来,我才发现,我们所认识的世界,多是一种想象。

是的,是想象。

想象的世界。

在我的生命中,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去西藏。我虽然生活在北国秦地,但我的文化偏好和审美趣味,则是江南。是的,是江南。文化想象中的江南,审美想象中的江南。草长莺飞,柳风荷月,烟波浩渺,画船娇娃,吴侬软语,含情脉脉。北地的辽阔与寥落,虽然雄浑却也苍凉,让人长生英雄无路的悲怆感。江南小桥流水的温柔和旖旎,虽然英雄气短,可人活着,要那么多英雄气长干什么?越是走向生命的远处,越会觉着英雄气长有多么的可怕,而温柔和旖旎是多么的可爱。

知天命这一年,突然有了一个机会,去西藏。西藏第一次进入了我的生命视野。此前,它只是一个遥远的地理概念。去就去吧。可以去,但没有去江南那种特别的喜欢。叫上女儿,带上夫人,一起去吧,此生难得去一次。走之前有半个月的等待。有人告诫你,去西藏啊,高原缺氧,人的生理反应十分厉害,血压高不能去,心脏不好不能去,感冒了不能去。有危险吗?有的。轻则一去就必须立即返回,重则命葬高原。有这么可怕吗?有的。不是开玩笑。旅行社也是这么说的。

于是,事到临头,我动摇了。去西藏,有如此可怕的危险,有必要去吗?劝退了女儿,再劝夫人。夫人通情达理,说不去就不去吧。不过,她接着说,以后如果有机会,还是想去一次西藏。后边的“不过”引起我的沉思,这次不去,她以后还要去,还不如这一趟就陪她去吧。

于是就去了。坐火车去的,坐飞机回来的。据说这样安排非常科学:坐火车能逐渐适应高原条件,坐飞机去的话,一下子从海拔二三百米升到三四千米,身体受不了。有人就是乘飞机去,一下飞机就立刻再乘飞机回。在西藏,我们先游拉萨,次看纳木错,再去林芝,然后返回拉萨乘飞机回到西安。前后用了八天。

说实在的,这次去西藏,我并没有太多特殊的感受。感觉倒有些平淡。这让我自己也很惊讶。我查了一下我当时写的日记,只有两句:“十八号去西藏,二十五号即昨天晚上乘飞机回。在藏期间感冒了,但没有太大问题。”进藏时间是二〇〇八年七月。我是以作家采风的名义去的。回来后,单位几次问我有没有写入藏文章,我都说没有。也想过写点什么,总还是看见了一些未曾见过的人和风景的,但确实没有特别的感受,要写,也是一笔走马观花的流水账。写这样的蜻蜓点水式的游记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有时候,我会突然想起西藏。同时,也对自己西藏感受的漠然感到惊异。怎么会呢?反应竟如此平淡!去的时候,总还是有许多期待的。记得,曾和散文家、摄影家陈长吟聊过游藏的话题,长吟的一句话给我印象极深,似乎也加强了我去西藏的决心。他说:去新疆,感觉是去另外一个国度;去西藏,感觉是去另外一个世界。说得太精彩了,也太迷人了。我去了,却没有找到去另外一个世界的感觉。我生在青海德令哈,长到一岁多一点,被父母送回陕西长安老家。我在三十一岁的时候,一九八九年夏天,三十一年还旧国,去了一次青海,去了青海湖,去了同属海西州而距海西州首府德令哈市不远的天峻县。感觉还是很震撼的。青海高原雄奇峻酷的自然景观和气候,都给我留下了永远难以磨灭的印象,当时甚至给我以惊心动魄的感受。去了比青海高原海拔还要高的西藏高原,怎么却没有了特别的感觉呢?

对于西藏没有太特殊的感觉引起了我对西藏的再思考。理性的思考却总是找不到点和位。西藏,对于我来说,毕竟是另外一块土地,对它的历史、现状和文化,我只知其皮毛,这个皮毛,也许还是充满误解和想象的人云亦云的皮毛。感性的感觉呢?不强烈,甚至有些模糊,也找不到能够切中肯綮的点和位。

不过,我还是会想起西藏。那里毕竟是一个高地,一个这个星球上地理位置最高的高地。每当想起这个地理上的高地,我在想象中总持一种仰望的姿态,似乎须仰视才见。

不过,当我行走在西藏高原的时候,却没有高峻的感觉。感觉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平原。近处或者远处也有山,但都不显得高,也没有特别险峻的感觉。中国的山,五岳中我上过泰山、嵩山、华山,见过衡山,也上过归来不看五岳的黄山,登过峨眉山、青城山,拜过五台山,深入过大兴安岭,就我所见而言,最为险峻峭拔的山是华山,最为高峻的山脉还是秦岭。秦岭山脉那才是山的感觉,峭拔高峻,壁立千仞,高山仰止。想象西藏高原的时候,也是这种比秦岭还要秦岭的感觉,喜玛拉雅山脉在这里,世界最高峰珠穆郎玛峰在这里,能不高峻吗?但是,出乎我的意料,西藏高原过于平坦,山也显得过于低矮了些。也许我没有去喜玛拉雅山,也没有去其他地方,只去了那曲、拉萨、纳木错、林芝,并没有见识西藏全貌。我眼中所见的西藏,无非是雪山河流,草地牦牛,寺庙喇嘛,转经牧民,一派天广地阔、草原牧歌景象。

倒是强烈的极其刺眼的阳光提醒我,这里离太阳很近。时不时可以看见的雪山——夏季的雪山告诉我,这里地势很高。还有,时不时可以感到的呼吸困难也在说明一点,这里海拔太高,因而缺乏氧气。

生活的严峻就在这里体现出来。我刚到两天,就感冒了。伤风类的感冒,不发烧,但头痛流鼻涕,吃了药也不管用,鼻涕流得汪洋姿肆,势不可挡。刚吃了药,过一小会儿,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来了。有一天晚上在拉萨看西藏歌舞表演,一大卷卫生纸擦鼻涕不一会儿就用完了。也许正是因为感冒,严重的感冒,史无前例的感冒,使我丧失了感觉的敏锐性和丰富性,因而变得感觉迟钝,麻木不仁,对西藏居然没有什么特别强烈的印象,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这个原因可能最为接近事实。我初到西藏的时候,也就是刚接近拉萨的时候,还在火车上,就已经头晕脚轻。头晕脚轻刚刚缓解,就开始感冒了。一天到晚自顾不暇,痛苦难当,对外界怎么能有细致而丰富的心理感受和情感触发呢?去纳木错,见到那像是翡翠的颜色但绝对比翡翠的颜色还要纯净还要漂亮的湖面时,也只是惊奇地赞叹了一下,立刻就被途中刚登上五千米高山而引起的身体极度难受所笼罩,头重脚轻,头晕眼花,浑身无力,四肢发麻,呼天不应,入地无门,心情颓丧,意绪灰败,哪里还有心思好好欣赏细细品味湖光山色——纳木错被誉为“神湖”,环湖皆为雪山。

回到内地,回到在这里生长至今的长安,立刻再次陷入繁忙的杂务中。每天行色匆匆,却又茫无头绪。这就是现代人和现代生活吗?有时也会这样发问,或者说是质疑。但是心中明白,问也罢,疑也罢,既没有答案,也不能摆脱这样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方式。

有时候,在夜里,在入睡前,会突然想起西藏。那块遥远的高地。世界上最高的地方。会有暂时的沉静和神往。然后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把天睡亮了。

数天前,从秦岭终南山净业寺下山还俗的天律请我去他现在执事的公司去吃茶。天律原是净业寺的知客僧,那一年我上净业寺的时候认识的。他还俗已经一年多了,我还没有见过他。再见他,人更瘦了,但很精神。他现在是这家公司老总的助理,负责接待公司的高级客人。这个公司是一家大公司,老总在知天命之年信了佛,建了一个佛堂,天律平常就在佛堂招呼。吃茶的时候,我们闲扯着,天律才说了他过去的经历。他原来是冀地的一个农民,娶妻生子,生活在社会的底层,为生存奔忙,受尽了苦,也受够了屈辱。三十岁的时候,经历了一些事,感觉生命太过脆弱,人说没有就没有了,对生命产生了恐惧,对人生产生了太多的疑问和迷茫,就对妻子说,他想出家三年。后来就来到终南山净业寺,落发为僧。过了三年山中僧人的生活,他下山,再为养家糊口而奔走。他带我看了这里的佛堂,原来是藏传佛教的布局和陈设。天律说,老总请了一部经书,又从青海请来了三位地位很高的喇嘛,每天在诵。这三位喇嘛我来的时候已经看见了,正在旁边的房间吃饭。天律说,三位喇嘛生活非常节俭,节俭得令人感动,诵经则是万分的认真,一字一字、一行一行、一页一页往下诵,没有人监视他们,他们既不多翻一页,也不懈怠,每天从早到晚,除过吃饭,就坐在那里认真地诵经。我想,这种认真,当然是一种虔诚,而虔诚,源于信仰。因为信所以诚。

走的时候,天律送我一张刻录的佛乐,《贝诺法王的祝福》,藏传佛教的音乐。我回来听过几次,好听,动人,而且,让人遐想。

听到这样的音乐,我就会想西藏。这只能是藏地的音乐。什么样的种子长什么树,什么样的树开什么花,这样的音乐显然与藏地的历史和文化有着密不可分的内在联系。

西藏,西藏,你是一块什么样的土地呢?

在拉萨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拉萨的秦人请我们这些秦地来客吃饭。主人好客,还请来当地的一些显贵名流,汉藏皆有,还有从日喀则来拉萨的内地援藏干部。汉藏一家亲,大家尽情地载歌载舞。跟我同席的,有三位是从山东来的援藏干部,他们现在日喀则地区一个县上工作。说到那里藏族牧民的生活习俗,援藏干部说,那里的藏族牧民最喜欢的生活是吃糌巴喝酥油茶,晒着太阳放牧牛羊,他们认为这是最幸福的生活。让孩子上学读书受教育,他们不喜欢甚至有抵触。多么简单的生活方式,多么单纯的生活理想。可是他们对此十分满足,认为他们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从林芝回拉萨的路上,我们再次经过松赞干布的故乡。下车照相的时候,道旁有一位非常漂亮的藏族姑娘,看起来年龄不大,十六七岁的样子,她的身上背着一个孩子,身边还跟着一位小姑娘。她的脸黑黑的,是西藏高原常见的阳光型肤色,眼睛大而明亮。给她和孩子照相,她起初不肯,后来夫人和她商量,她愿意了。我给她照了好几张,其中有她的,她和孩子的,也有夫人和她的合影。姑娘说,她背上的孩子,是她姐姐的。临走,她对夫人说,能不能把她的照片洗出来给她寄来。夫人满口答应了。回到西安后,夫人言而有信,立刻催我赶快去洗印,然后又用快寄给邮了过去。半个月后,藏族姑娘打来电话,说她收到了照片,很高兴。又过了一些日子,藏族姑娘又给夫人寄来一个藏族特色的布包,夫人很喜欢地挂在墙上。这位藏族姑娘还是个学生,在拉萨外语学校读书。单纯,善良,重情,守信,这位藏族姑娘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单纯。单纯得一如西藏的蓝天,透亮,清澈,一望无际。

今年的冬天特别的干燥和沉闷,已经进入三九,过了小寒,可是还没有下过雪。这时候,我常常想起西藏。雪域的西藏,雪域的高原。盛夏季节,西藏高原上,时时可以见到雪山。去往林芝的途中,翻越海拔五千一百的米拉山口,身旁的山上就是皑皑的积雪。寒风吹来,一片一片小小的雪花就在脸上飞舞。这里,确实是一个严酷的世界。生存环境太过恶劣。夏天来欣赏雪山,确实很美,美得令人惊叹,但是,人要是在这里生活呢?

去西藏之前,导游给我们说,在那里,特别是旅游景点,会遇到特别多的讨要者,你们要慎用善心,提前准备上一些小票面的钱,一角两角五角都不算少。我们很多人都这样做了。但是,在神湖纳木错,在湖边,夫人看到帐篷旁边有一位藏族妇女,她问那个妇女可不可以照相,藏族妇女笑着点点头,问要钱不,又摇摇头。于是她们合了影。我们走的时候,夫人却给了那个妇女一些钱,表示谢意。妇女也收了,笑着双手合十表示感谢。这时候,不知从哪里突然蹿出了五六个藏族小孩子,个个伸着小手要钱。我就把那些备在口袋里的小票面的钱散给他们。谁知一路走过去,一路上都有小孩跑过来,伸着小手,眼巴巴地看着你。我见手就给。不料,给了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五角钱,他居然嫌少,还要,再给五角,还嫌不够,再给一块钱,又说不够。我口袋里小票面的钱没有了,只剩下了百元大钞。小男孩一直跟着我,哭着要。他的脸又圆又黑,两只眼睛也特别黑,透着稚气和灵气,后来居然不屈不挠地拉着我的衣服不让走。我正没奈何,一个看起来有八九岁样子的小女孩跑过来,把他硬是拉走了。小男孩被拉着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我,大声地哭着。我当时高原反应极为厉害,感冒也加重了,只感到头晕脑涨,头痛难忍,浑身难受,四肢无力。看着小男孩大哭着离去,心里也很难受,却没有再给他钱使他不哭。离开纳木错以后,我的脑海里常常浮现出那个小男孩的形象,小圆脸又黑又脏,像是从来没有洗过脸似的,飞快地跑来,伸出的小手也是又黑又脏。那么小的年纪,就知道要钱,而且知道钱多钱少,知道讨要多一点的钱。生存的严峻从他的身上鲜明地体现了出来。

我深深的后悔,自己当时怎么就那么吝啬呢?拿出百元钞票对自己又有多大损失呢?平时的生活中,不知花了多少不该花的钱,多少钱乱花了也没有往心里放过,怎么真正该给的时候却不给了?你是这样小气的吗?

真的很后悔。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呢?已经永远无法补救了。

于是就在心里责怪导游,觉得导游对人有误导。

诿过于人,并不能减轻自己内心的深深的歉疚。

后来,我常常想起神湖边的那个藏族小男孩。

神曾经给了我一个让那个小男孩不哭的机会,可是我错过了。

美丽的西藏。严峻的西藏。雪域高原。神奇的土地。高耸入云的布达拉宫。大昭寺门前排山倒海般五体投地叩长头的信众。喇嘛。转经筒,转经的男女老少……

看的也不算少。感受也有一些。但确实是走马观花。感受当然也只能是浮光掠影。这是西藏吗?

遥远的西藏,尽管我已经踏上了你的土地,但你还只是我一个遥远的想象。

想象中的西藏是一片海洋,而我见到的西藏,只是海洋中的冰山一角。

去西藏之前,很多年前,我去过青海的塔尔寺,前多年,还去过甘南草原,看过郎木寺和拉卜楞寺,看过也是夏天的甘南草原,高山雪线下,无边的草原开满鲜花,牛羊像珍珠洒在草原间。青海的草原和甘南的草原,似乎更为绿意葱茏,青海的寺庙和甘南的寺庙,也似乎更为鲜艳明丽,西藏的草原,则显得更为苍茫,西藏的寺庙,则显得更为神秘。

西藏,由于它的高度和峻奇,由于遥远和未知,让人神往,也令人感到神秘。由于神秘,又叫人产生无尽的想象。由于想象,它又更加神秘。

遥远的西藏啊……

责任编辑︱张明晖实习编辑︱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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